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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面|葉兆言:就像一個時空旅行者

從葉兆言的書房看出去,一幅江流圖映入眼簾,這裡是他打開南京的一扇窗。住在長江邊,天不亮就開始寫作。“像我這個歲數的人,還能夠天天堅持。天天看着太陽升起來,浩瀚的長江會讓人産生一些‘逝者如斯夫’的想法。江水天天這麼流淌,一日複一日,我覺得人生其實也是這樣。”采訪建立在兩次面對面的基礎上,随着新作接踵而至,作家葉兆言對南京人來說,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不斷“打撈”南京過去、現在和未來,他并不把自己的角色定義成曆史文化的研究者,而是一個穿越中的時空旅行者。

時空穿越者,用文字“占有”一座城

滔滔不絕的長江,讓人産生無盡的遐想,也給65歲的葉兆言帶來講故事的欲望。2022年伊始他推出的長篇《儀鳳之門》,還是一部發生在長江岸邊的故事。風雲變幻,從晚清寫到民國,寫到國民革命軍進入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以及之後南京城内外多種軍政勢力更疊。“如果不是天天看見長江,如果不是身處下關,可能我不會編這樣一個故事。”對其書粉來說,會有一種“考古”的樂趣,書中一些細節可以在真實的下關找到對應。

有人說,葉兆言用文字占有了一座城市。執着于寫南京的故事,而這座城市,不僅是南京人葉兆言裝載故事的空間,還是極目遠方的平台。無論是記述秦淮河和金川河氤氲的水汽、南京城四處散落的曆史文明碎片,六朝時期遺留的古迹,還是南京的吃喝玩樂,南京人的随和與真性情,他總結,“南京這個符号,就像我屁股底下的一張凳子。”

《陳年舊事》中,葉兆言寫了與南京相關的40餘位中國近現代著名人物;《南京人》《老南京:舊影秦淮》中,将老南京的曆史、人物、建築、文化的不同層面一一叙述出來,帶讀者漫遊南京;《馳向黑夜的女人》中,用兩個南京女人的命運交織,叙述南京從民國至當代的時代變遷。《刻骨銘心》講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南京,軍閥混戰,日軍侵華,在這個方生方死的時代裡,南京各階層的生活。他甚至推出了介紹江蘇曆史地理文化的普及性讀本《江蘇讀本》,将江蘇13個轄市的繁華背影、盛世氣象和曆史變遷盡收眼底。《南京傳》更是通過南京這扇窗戶,把中國的曆史說一遍。各種濃墨重彩、白描勾勒之後,對南京的筆觸依舊音調未停,《儀鳳之門》把目光投向那一年,儀鳳門重修完工。它是南京城北部通往長江岸邊的要道,北上、出征、凱旋,都會經過這座城門。

采訪中直抒胸臆,葉兆言并不把自己的角色定義成曆史文化的研究者,而是一個時空旅行者。“我喜歡在時空中穿越,在曆史中暢遊。對于南京的曆史,南京的過去,南京的未來,我腦子裡有好多胡思亂想,就像是一個時空旅行者走來走去,然後把我的一些想法變成書。”

“一個作家寫作,必須站在一塊土地上,我覺得南京就是這塊土地。但是我也覺得作家永遠不應該變成土特産,一個地方性産品。”許多次面對面中,葉兆言對這個問題有着清醒的認識,“中國文學也是屬于世界文學共同标準中間的一部分,你能不能把人性中最敏感的那部分寫出來,這才是最真實的東西。”

作家寫一天是一天,自認“寫一天賺一天”

作家陳村曾經感歎,不管誰在專門研究葉兆言,讀一遍他的目錄就累死人了。筆耕不辍40餘年,寫下近千萬字,在葉兆言的書房裡,光是自己的出版著作,差不多就要占據一個書櫥。但他并不喜歡“高産”這個标簽,“總覺一個作家不應該寫得太多,十年磨一劍,一輩子寫一本《紅樓夢》,但作家其實跟勞工、農民一樣,就是一個不斷在工作的人,寫作就是他的工作狀态。許多大作家都有天天寫作的習慣。”

“一個月能發表一個短篇小說?寫作對作家來說,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我覺得很幸運,能夠靠寫作維持生活,在自由甯靜的環境中,一輩子都能寫東西。”葉兆言安于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機會,也由此産生“寫一天,是一天”的緊迫感。愛看NBA賽事的他打了個比方,“運動員總是要退役的,作家遲早有一天會寫不動。但是,運動員能打一個賽季,就是一個賽季;作家寫一天是一天,寫一天賺一天。”

寫《刻骨銘心》時,葉兆言跟女兒說,太累了,寫不動,這可能是老爸最後一部作品。但這本書結束後,葉兆言又“死去活來”寫《南京傳》,每天工作十個小時。“寫長篇時心情特别不好,暗無天日。一本書寫完以後,我反倒六神無主,吃飯不對,睡覺也出現問題,哪都不對。後來我才知道,寫作能治我的一切問題。”盡管投入創作的過程,常讓他感到痛苦不堪,但不寫作,又會陷入無處安放的恐慌。

因為作家韓東的父親,小說家方之的鼓勵,葉兆言以玩票的心态開始了《兇手》的創作,撕下幾頁台曆,在背面創作了這篇小說。一年級到二年級那個暑假,一口氣寫了八個小說,發表了五篇。接下來的五年,卻陷入瓶頸,多次被退稿,僅《青春》雜志一家就不少于十次。這段經曆鍛煉了他的心性,決定靜下心來。在當時,先鋒代表着一種孤獨,代表着一種不接受,與時代潮流的不融合。“沒有包袱,當作家不是為了寫傳世名著,關鍵看你是否有表達的欲望。其實當作家沒有門檻,寫出來就是作家,沒寫出來什麼都不是。對于熱愛寫作的人來說,寫就對了。”葉兆言想用寫作,發現一群心靈相通的人。“總有人喜歡讀書、看小說,有一小部分人甚至喜歡看我那一類小說。看完之後我們變得心靈相通,原來世界上還有一部分很寂寞的人,他們想讀小說,我就是為那些人寫的。當我們不發生交流的時候,我所寫一點意義也沒有。”

當下人們的閱讀,既關注最新消息,也回望經典,一些值得回味的舊文成為網絡轉載的熱門。20年前寫下與即将出國女兒溝通的文字中,葉兆言還是一個“雞娃”的父親形象,如今女兒已成為一名高校老師、一位母親。“時光太快,女兒時常跟我侃侃而談,已經開始照顧我了,也跟許多年輕人一樣有生存壓力。”這也讓葉兆言成為一個“不死心”的作家,覺得每天努力寫作,是對以往作品的“拯救”,“别人才不會把你忘記”。

藏書家心事,珍藏帶“包漿”的舊書

優雅随和的葉兆言帶着某種老派文人的氣息,坦誠真摯的文字也散發着平和恬淡的儒雅氣息。随着女兒也踏入文壇,一家四代人,就是一部中國讀書人的當代史。衆所周知,葉兆言的祖父是著名文學家、教育家葉聖陶,許多人小時候就看過他寫的《多收了三五鬥》《蘇州園林》等名篇,父親葉至誠是劇作家,母親姚澄被譽為“錫劇皇後”,伯父葉至善和姑母葉至美,也是文壇中人。

文學史上的耀眼明星是其家中常客,祖輩父輩的特殊經曆,也令他對20世紀中國數代知識分子命運投以持久觀照。在新書《通往父親之路》中,葉兆言試圖用《戰争與和平》般的長卷,聚焦中國幾代知識分子,“通往父親的道路太漫長,張左發現他從來就沒有真正走近過張希夷,有時候走得越近,感覺越遠。”

娓娓道來,卻略帶抽離感的文字中,潛藏着作家的個人經驗。比如小說中幹校養牛的經曆,就源自祖父和伯父。“伯父在幹校養牛,天天給牛把尿,把牛圈弄的特别幹淨,對牛跟對孩子一樣,祖父還在北京新華書店給他找養牛的書籍。雖然故事是虛構的,但中間有大量真實的細節。”

祖父留給父親的高大書櫥,把一面牆堵得嚴嚴實實。這面由書砌成的牆,成了葉兆言童年時代最先面對的世界。現在這書櫥,還在葉兆言的書房裡,還存放着父親的收藏的一些劇作。父親曾是南京的藏書狀元,所藏的書,絕大所數是翻譯過來的外國小說。葉兆言小時候做過最早的遊戲,就是到書櫥前去尋找已經認識的字,為他打開閱讀的世界。

說起父親的藏書的逸聞趣事,“因為家裡書太多,父親也會處理書,把沒地方放的書賣掉。但對于自己喜歡的書,其實特别怕别人跟他借書。借了不還,他也會生氣,有意思的是,預感到有可能回不來,他會再買一本。”童年印象深刻的是,家裡那些外國小說,比如《麥田守望者》、《帶星星的火車票》,當時還是“禁書”,有許多被借出後就不知所蹤,“後來也想明白了,書如果有人願意看也挺好。”

書櫥裡囤着父輩傳承下來的舊書,充盈着滿足感。“女兒說人家書櫥裡都是新書,而且是成套的,但我喜歡我們家這些舊書,都是有包漿的,所謂舊不是指版本舊,看到這些有年代感的舊書,我會覺得很好看。如果都是新書的話,會讓人産生置身新華書店的感覺。”

從曆史縫隙洞悉父輩的來路去處,出生書香世家,也讓葉兆言感歎,很難獲得寫作的成就感。在通往父親的道路上,究竟會遭遇到什麼呢?每個人會有不同解讀。

快問快答

Z=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張楠

Y=葉兆言

Z:每天的生活流水賬是怎樣?

Y:早晨起來寫作,吃早飯,再寫作。吃午飯,再寫一會。睡午覺,遊泳。晚上來點葡萄酒,享受天倫之樂,也會看片追劇。

Z:最近在忙什麼?

Y:在寫新的中篇,想用縫紉機“縫”一個故事,正在做故事大綱。還要出版五本短篇小說集,收集了我所有的短篇小說,我的短篇很少,差不多是十年寫一本,前年也就是寫長篇《儀鳳之門》前的一年,爆發似的寫了一批小說,正好湊成第五本。為了寫《儀鳳之門》,我囤積了一批糧草,隻是為了打持久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Z:新年快到了,會給自己放假嗎?

Y:不能讓人感覺你老在寫,我最近有點調整。長篇之後緊接着寫中篇,突然就停下來,有意識讓自己停一停。2021年我還出了一本随筆集《上學去》,一下子出了好多新書,很多人不了解。雖然自己不覺得出這麼多有什麼壓力,但确實想稍微休息一下。平均下來就是一天500字,我不過是每天寫而已,無非就是堅持。

總結而言,過去兩年間,我有點過度消耗自己,有點瘋狂。寫《南京傳》到現在,老夫聊發少年狂,工作狀态跟我年輕時候差不多。但對體力消耗很大,我現在寫一兩個小時就會感覺缺氧,也該服老了。

Z:休息時會做什麼?

Y:說休息,也在斷斷續續寫,談日本文學,寫散文,實在無聊,我會把舊稿子文字重新理一理。面對電腦,不斷改,花很多時間在上面。比如我經常跟編輯做鬥争,小到标點符号。叙述中間,我不喜歡打問号。句号可以解決的問題,不用分号。總在不斷修改語言,但讀者可能不會發現有什麼改變。

文 |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張楠

攝 | 戎毅晔

剪輯 | 戴哲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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