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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相輕”本隻是指文藝批評,民國時期轉為污名化的詞

“文人相輕”之語,出自曹丕的《典論·論文》。他開篇即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但是,關于“自古而然”,曹丕隻是從東漢開始舉例。

他說,傅毅和班固兩人的文才相當,如同伯仲。可是班固輕視傅毅。班固給弟弟班超寫信說:“武仲以能屬文為蘭台令史,下筆不能自休。”

曹丕話頭一轉說,“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裡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玚德琏、東平劉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學無所遺,于辭無所假,鹹自以騁骥騄于千裡,仰齊足而并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論文。”接着,曹丕掰開揉碎,講了一大番道理。

從曹丕此文中,可以确定三件事——第一,曹丕所講“文人相輕”,針對的,是類似于現在所說的“文藝批評”這樣的特指現象。第二,他說,“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确定了他講的“文人相輕”的特定含義,即“文藝批評”中的以己之長,“輕”他人之“不長”。第三,曹文的重點,是講不論何種文體,評判的最關鍵标準應該是什麼。

“文人相輕”本隻是指文藝批評,民國時期轉為污名化的詞

曹丕

均知曹丕的弟弟曹植有七步之才,其實,曹丕才華也很了得。《典論》一書已亡佚,隻是這篇《論文》,因被南朝梁武帝蕭衍之長子蕭統收入《文選》,才得以儲存了下來。

這篇《典論·論文》被認為是中國第一篇關于“文藝批評”的“論文”,所站之高,所論之精,歎為觀止。

上世紀三十年代初,著名學者、記者、作家曹聚仁先生曾專門考證研究曹丕此文。他得出結論,曹丕所說文人之相輕,“凡所指摘,僅限于制作範圍”,其他的一切“攻擊”,“都不在内”。

清中期學者、書法家錢泳的《履園叢話·書學·總論》雲:“太守笑兩公,兩公亦笑太守,雖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而謂三公必傳,可與松雪、思翁争席者,則吾未敢信也。”

“文人相輕”本隻是指文藝批評,民國時期轉為污名化的詞

錢泳

錢泳講的這件事,是從劉墉的書法而起。康熙皇帝喜愛董其昌的書法,乾隆皇帝則推崇趙孟頫,于是,董趙書體一時風行天下。劉墉不循常道,自成一家。錢泳說,太守王文治笑兩公(劉墉和梁同書)的書法,這兩公反過來也笑太守王文治的書法。他講,說這三個人,可以與 “号松雪道人”的趙孟頫和 “号思翁”的董其昌争席次,他不相信。

錢泳引了曹丕的原話;而且,他仍是在曹丕所講的“文藝批評”的原義上使用的;進一步說,他講的,絕無嘲諷譏笑之意。他在文中,評價了劉墉的書法,盡管隻是一家之言,但屬于正常藝術探讨無疑。

可見,直到那時,“文人相輕”,仍然是在“文藝批評”的範圍内被了解和被使用的。

何時“文人相輕”的含義範圍被擴大,或叫被轉義了呢?

應該是在民國。

請看一看魯迅的《且介亭雜文二集》。裡面,收錄了魯迅連寫的七篇關于“文人相輕”的文章。

第一篇的題目叫《文人相輕》。魯迅說:“在所謂文壇上,前年嚷過一回‘文人無行’,去年是鬧了一回‘京派和海派’,今年又出了新口号,叫‘文人相輕’。”此文,寫于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

“文人相輕”本隻是指文藝批評,民國時期轉為污名化的詞

林語堂

此事,由林語堂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1月在《論語》上發表的《做文與做人》一文而起。林語堂的大緻觀點是,文人好相輕,這與女人的評頭品足相同。女人不敢罵武人,是以互相罵出氣,這與向來妓女罵妓女以讨好嫖客一樣道理。問題在于,他把當時不同文學陣營之間的原則争論,以及同一文學陣營中的“藝術批評”,一概歸結為了“妓女罵妓女以讨好嫖客”,這就很不恰當了。

是以,魯迅很快寫了第二篇《再論“文人相輕”》。魯迅在文中說:“今年的所謂‘文人相輕’,不但是混淆黑白的口号,掩護着文壇的昏暗,也在給有一些人‘挂着羊頭賣狗肉’的。”

後面的五篇,是因為有叫魏金枝的和其他人寫文,表面上是“和稀泥”,實質上也是反對文藝批評,魯迅又陸續寫的。

魯迅的觀點是,真正的知識者,應該是既能保持思想的獨立和人格的尊嚴,對于社會問題敢于論争争辯,又要同時尊重其他知識者的人格和個性。就是說,知識分子既要對于問題敢于相争,勇于相争。又能保持知識者之間的相親、相重而不相輕。無論如何,文藝批評不能沒有。

不知道是否從這次延續不短時間的“論争”開始,“文人相輕”一詞走入了民間,并且被“污名化”了,好像自古以來,文人之間就始終有“相輕”的陋習。

确實,某些很有影響力的詞典中也這樣解釋,說“文人相輕是舊時文人間的陋習”。這樣來了解“文人相輕”,未免有失偏頗。

“文人相輕”本隻是指文藝批評,民國時期轉為污名化的詞

李斯

文人間的争論,至少從春秋戰國的百家争鳴就開始了。正是這種争論,大大推進了思想進步,學術繁榮。有沒有文人個人間的不睦或者恩怨呢?肯定有。比如,李斯對韓非的嫉妒。韓非死後,秦始皇亦很後悔。

但是,在古代文人中,切磋互學、友誼深厚的無疑更多。看看唐詩就能知道,不論是李白的送汪倫,還是杜甫的夢李白,還有劉禹錫和白居易的友情即互贈詩等等事例不計其數。

有一個成語,叫“逢人說項”,是說唐朝楊敬之敬重項斯,寫詩雲:“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傳為佳話。是以,最好還是回歸到曹丕所講的“文人相輕”的原意上來了解這句話。

而且,應該扭轉認為舊時文人普遍存有互相輕視的陋習這種偏頗的認識。應該說,即使在古代,非“文藝批評”之外的另一種“文人相輕”,也絕非是普遍現象。這樣,也就不必挖掘這另一種“文人相輕”的根源了。

同樣,外國文人,大多數也是互相尊重互相切磋的,也始終存在和中國的“文藝批評”一樣的“文人相輕”。當然,也有盧梭那樣,對幫過其大忙的伏爾泰、休谟“翻臉不認人”的特例。

千萬别認為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也别認為外國的文人一定比中國文人高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