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點半,從圓明園東門順着中關村北大街走,你會看到一輛載滿了學生的大巴車,孩子們匆匆忙忙換着衣服,随着一聲鳴笛,車輛沿着濱河路,快速駛向肖家河橋畔的綠茵場上。
這些孩子正是清華附中馬約翰體育特長班(下簡稱為“馬班”)足球隊的學生。
在大巴車終點站的綠茵場上,馬班足球隊的金鎮亨(南韓籍)教練已經布置好訓練場地。在這個綠茵場的四周,“為祖國健康工作50年”這幾個字緊緊焊在攔網上,西曬的陽光下灑下,異常醒目。
這是清華大學上個世紀50年代提出的口号,也是1986年成立的清華附中馬班的使命。
此刻,這一使命正彙集在一個南韓人和一群中國孩子的身上。
當“馬約翰班”遇上足球
時間回到2015。在馬班田徑隊、籃球隊都已經取得一定成績、并輸送走一批職業運動員之後,校長王殿軍有了辦足球隊的想法。
缺教練,是橫在他們面前的一道難題。
王殿軍和馬班主任羅健考察了全國各地青訓的情況,将目光落在了彼時正在江蘇珂締緣俱樂部擔任青訓主教練的金鎮亨身上,當時金鎮亨剛帶領隊員獲得了青超聯賽華東區U13年齡組冠軍。
幾經打探,羅健了解到1969年出生的金鎮亨在1988年正式進入南韓國家隊擔任主力中後衛,并在當年代表國家隊殺進亞洲杯決賽;後因傷病退出國家隊,于1992年簽約南韓職業聯盟濟州聯隊,效力8年。退役後,金鎮亨先後在南韓浦項、江蘇珂締緣的俱樂部擔任青訓的主教練。
從專業的角度,金鎮亨有國家隊經驗、聯賽經驗、青訓經驗;從文化的角度,中韓兩國人的身體素質、文化根基都最為接近,王殿軍和羅健覺得這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幾經輾轉,在清華附中的操場上,他們第一次見到了這個來自異國他鄉的足球教練。

(教練金鎮亨)
羅健非常直接地問金鎮亨——“3點10分下課到6點,一天兩個多小時訓練,培養出頂級球員,時間夠不夠”。
金鎮亨也非常直接地回答羅健:“夠。”
一拍即合,清華附中馬班的足球項目,就這麼立項了。
招生,成為橫在他們面前的另一道難題。
據羅健回憶,在足球隊的整個招生選拔過程中,家長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你們給什麼條件?”,甚至有的家長直接明說“你們給我們錢嗎”,很多願意報考的家長,也大多是将其作為升學踏闆無奈選擇。但同屬于馬班的籃球隊、田徑隊在招生時卻完全沒遇到這種問題。
羅健能直覺感受到的是,家長對孩子參加足球這個項目更加排斥,也更加功利。但是同為父母,對于家長這樣的心理,羅健也能了解。
“這不是家長的錯,而是整個足球大環境沒有培育土壤的問題。家長即使願意孩子在中國小階段就開始練足球,但是練完了去哪裡呢?中國的足球環境不像籃球,有大學生聯賽(CUBA),有CBA能把人才輸送出去,給孩子一條一生的職業軌迹;而且現在确實是個'金元足球'的時代,很多球員的薪資要遠高于他們實際的能力,這些都使得社會比較浮躁。”
哪怕在5年後的今天,我們在采訪時也能感受到羅健在選拔人才方面的遺憾。“很多事情我們做得不好,也做不到。”
譬如,在教練金鎮亨的經驗裡,南韓很多家庭會讓孩子從小踢足球,這無關功利和職業規劃,隻是一種興趣。到了初一初二根據孩子的天賦、潛力開始逐漸分流,一部分學生走向俱樂部青訓的路徑,而一部分學生繼續在學校的土壤裡,但這兩條路徑可以靈活性地互通。
再譬如,南韓學校選拔足球生源的時候,家庭教育理念、父母職業、孩子對足球的熱愛程度、甚至孩子的血型都會考慮其中。
但中國足球培養大環境差、招生難的問題,使得目前清華附足球隊的生源主要是北京生源,無法做到全國性地擇優選材,更不用提在選拔時還要篩選考核孩子的家庭背景,這無異于天方夜譚。
有這樣一個細節可以略探一二,網上可查的資料顯示,2018年12月28日,清華附中與中國足球小将正式達成了簽約合作,同一天,8名中國足球小将的孩子正式成為清華附中馬約翰班的成員,在清華附中進行集中學習并接受專業的訓練。
這被認為是一項全新的足球教育模式的嘗試,但其實也凸顯了,清華附中馬班足球隊面向社會招生的困難。
但有教練、有初期隊員,總歸這個項目可以先試跑起來了。
“懂球”的中國家長
事實證明,這個從異國他鄉來的教練,确實給清華附中馬班的足球隊,帶來了太多新的東西。
從選人用人來看,金鎮亨更多時候是尋找最适合自己隊伍的人,而不是說最優秀的人。他在選拔時也不會拘泥于很多資料名額,而是會更側重看實戰中不可量化的一些名額。
2017年,金鎮亨遇到了楊豐宇。在傳統教練的概念裡,重用攻擊性強的前場位置的球員會非常注重考察球員的身體各項名額,但是金鎮亨卻通過幾場實戰比賽看出楊豐宇雖然不高不壯,但其實身體對抗能力很強,帶球速度非常快且帶球方式也極具攻擊性。在金鎮亨對整個球隊的構思裡,前場有他的位置,那就會要他、重用他。
但這場異國帶隊,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水土不服的情況。
雖然中韓兩國都尊崇儒家文化,但兩國人的文化、心理仍存在較大差異。以較為典型的長輩文化為例,在南韓長輩有序有着非常嚴格的規矩,甚至可以達到“隻要是長輩/前輩/上級的指令,就要不質疑不反抗無條件服從”的程度。
以幾個例子來看,在南韓對長輩/前輩/上級必須說敬語,喝酒必須要背過身去,長輩/前輩/上級進門必須起立鞠躬等等。
這種文化落實到青訓隊伍中,金鎮亨能直覺感覺到的一個差異是,南韓孩子通常會對主教練的話言聽計從,而中國的孩子則更多時候有自己的想法。沒有說這兩種文化哪種更好,但這種差異還是給金鎮亨的訓練帶來了不小的挑戰。
“說實話足球就是每時每刻要做選擇、做最正确最合理選擇的一個運動。但是我們的隊員年齡還小、球齡也短,很多時候并不具備做最優選擇的能力。在一些比賽的時候,作為教練會覺得這個隊員當時處理球的方式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就會去提醒糾正他,但隊員卻覺得他自己的處理方式更合理。”
也會有孩子為自己的位置失職找借口,甚至說推卸責任。
“比如說,作為一個中場隊員,他的主要任務是輸送(組織串聯),但是卻總喜歡自己往前帶球,不管帶的怎樣,在他那個位置上都是失職的,但是他本人就會說沒有人接應球他才會帶。”
語言、文化的不通,使得這樣的問題解決起來并不容易。每每提到這些,金鎮亨都會感覺很頭疼。
“足球是一個團隊項目,很多隊員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團隊,但是當沒有集體責任感、推卸責任的情況屢屢出現,那麼就會破壞團隊的團結,這也會影響到最終的訓練和比賽結果,以及這些孩子的未來。”
盡管這些問題在金鎮亨心中都是原則性問題,但比起懲罰,他還是會采取較為溫和的方式介入。
“正式比賽的話,我會在比賽結束後模拟當時那個場景,告訴他本來有這麼多好的其他的選擇,但是他做了錯誤的決定。如果是平時訓練,那就會在錯誤的時候立刻停止,馬上還原剛才的場景。”
“那你覺得這種情況現在改變了嗎?”面對這一提問,金鎮亨沒有正面回答,隻是歎了口氣,緩緩說道“比之前好,但這個可能是作為教練和隊員要一直解決的課題。”
這種文化所帶來的沖突沖突,還展現在金鎮亨與學生家長之間。
“在南韓孩子有問題,家長都是‘對不起,我沒教育好孩子’,但中國很多家長可能覺得自己是專家,幹涉足球訓練比較多。”
說到這個點的時候,羅健在旁邊頻頻點頭:“也有國家隊的教練過來,但人家看完了我們的比賽一句話不會說,他們知道我們在青訓方面更專業,讓他們對我們各種指導,人家會覺得慚愧。但家長不是這樣,他們覺得看過很多比賽、聽過很多解說,就是專家。”
“開花結果”的校園足球
羅健告訴我們,或是因為不好意思,金鎮亨并沒有對我們吐露太多糟心事,但其實他在中國執教這五年,遭受了非常多的非議。
即使有這麼多的困難,羅健說他們如今還能一起合作、互相認可的根源就在于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夢想。“金鎮亨曾經對我們說過,他的夢想是幫助中國校園足球拿到中國最進階别聯賽的冠軍,賺錢對他來說重要,但是他覺得夢想更重要。”
羅健反複強調,“我們應該對人家善良一點、尊重一點。”
因為歲數相仿,羅健對金鎮亨總以兄長相稱,他甚至想為了這個“弟弟”學習韓語,“但南韓敬語、平語什麼的講究太多了,我又這麼大歲數了,現在還隻是會一句‘安甯哈賽喲’。”
2021年7月,随着雙減檔案的下發、下課時間三點半政策的實施,馬班足球隊的訓練開始時間也從原本的3點10分,推遲到3點半。這也就意味着,學生上車、去基地,熱身等的時間都在向後推遲。而這看似僅僅隻有20分鐘的變動,卻對足球隊的訓練産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
“訓練完為了防止感冒,還要洗澡,這又進一步壓縮了我們的實際訓練時間。”金鎮亨說。
采訪最後,我們問金鎮亨,現在足球隊最大的訓練困難是什麼。他說覺得訓練時間不夠。羅健也在一旁附和了兩遍“時間不夠、時間不夠了”。
2021年12月30日,清華大學附屬中學開了一次校園足球年終表彰總結大會,這一年,他們的足球隊獲得了——2021年北京市中國小足球聯賽(國中女子組)冠軍;2021年海澱區第四屆學區足球聯賽(高中男子組)冠軍;2021年海澱區第四屆學區足球聯賽(中學女子組)亞軍;2021年海澱區第四屆學區足球聯賽(國中男子組)季軍;2021年海澱區中國小生超級校園足球超級杯賽(高中男子組)亞軍;2021年海澱區中國小生超級校園足球超級杯賽(高中女子組)亞軍;2021年海澱區中國小生超級校園足球超級杯賽(國中女子組)亞軍。
而在這五年間,清華附中也有不少隊員與中超職業梯隊簽約。像2021屆畢業生侯淩嶽被上海上港簽約;史驕月,被山東魯能簽約;薛宇翔,被上海上港簽約。
有人評論說,中國校園足球這是開花結果了呀。
确實是。畢竟有這麼一群人,在向往着且緻力于探索着,中國校園足球的未來。總歸有希望,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