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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惜字亭下|新刊

胡竹峰:惜字亭下|新刊

“導讀

惜字亭下,村人們不知外埠繁華風光,守着一方天地生生不息;歲月流轉,民間心性之中自有浩蕩爛漫又仁厚樸素的“大道”。

惜字亭下

胡竹峰

故家青瓦泥牆的老房子漸漸忘了,耳鬓厮磨的日常也如雲煙,時過境遷,找不到絲毫影迹。老街口的惜字亭還在,風風雨雨,不改古樸模樣。天晴時候,有老人去亭下焚燒字紙,又古典又清閑,磚爐紙灰仿佛透着幽靜,飛揚出詩書禮樂的韻緻,飄飄然遁入暗黃淡然的遙遠心境。

依稀記得當年亭邊農戶,門庭清幽,草木扶疏,夏天格外青蔥翠綠。屋旁開辟有菜地,種了茄子、辣椒、南瓜、扁豆、向日葵。一株青藤繞上毛桃樹,不知不覺爬到枝頭蔓延過樹頂,無風也微微晃動。有人在門前汲水、灌溉、漿洗衣物,幾百年來上上下下,青石闆台階被腳底磨得光滑透亮。牧童牽牛過橋,一身夕照,像詩像詞像曲又像畫。

舊時儒生鄉紳自願組建惜字會、敬字社,尊孔尚道,叫人愛惜字紙。《帝京歲時紀勝》上說,二月初三文昌帝君聖誕日,文人行禮拜祭并舉辦“敬惜字紙”香會,在文昌祠、精忠廟、梨園館或各省會館獻貢演戲,動辄聚集千人。北地如此,南方也不例外,雇人沿街定期收取廢舊的字紙殘書彙總焚化,餘燼投入江河。古風綿延幾百年,風雨無阻。淩濛初有詩專頌道:“世間字紙藏經同,見者須當付火中。或置長流清淨處,自然福祿永無窮。”他的話本裡,敬惜字紙的人得享安詳、福及子孫。

《二刻拍案驚奇》裡的故事,宋朝有人撿拾遺棄在地上的字紙,落在糞穢中也設法取将出來,洗淨烘曬再焚化,行徑多年不改。妻子有娠将産,夢見孔聖人吩咐道:“愛惜字紙,陰功甚大……遣弟子曾參來生汝家。”果然生得一兒,感夢中之語,取名王曾,後連中三元,人稱狀元宰相,封沂國公。傳奇上還說一客夢科考事,有人孝順友愛、廣行惜字、多積陰功,果然得中。有人争強好訟,愛作風流小說,應除名。那人醒來,一一驗證,與夢中無誤。話本好奇譚怪事,筆涉迷信,諸多無稽,但其中多警醒心向善心,有勸世教化之旨。

中國人認為字是神聖的,對字紙有特殊心理。燕京舊俗,污踐字紙幾乎與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罪。倉颉造字,驚動了天地鬼神,隻因文字有靈。昔年漁民習俗,出海前虔心去一讀書人家,請回字紙壓在船艙底,算作破浪遠航的定針。

《顔氏家訓》上說,讀聖人之書,應嚴肅恭敬相對。故紙上有經文和賢達姓名,從不用在污穢處。古人勸勉字紙善行,讓人守住筆下的清正光明。有關性命、功名、閨阃以及婚姻之類,謹慎再謹慎,忌淫詞豔曲兼以書文譏诮他人,不可離間骨肉,傾人自肥,不可淩高年欺幼弱,更不能挾私懷隙謀害别人,唆人構怨,颠倒是非,使人含冤。損子堕胎的偏方不可刻印,否則害了自己命格。這樣的“惜”是敬是止是仁是義,因果報應不管,為人處世堂堂正正,多些磊落,踏實安穩。

祖父略通文墨,桌底備有竹箧,将寫有字的廢紙團成一球放入其中,隔十天半月,找一樹下或河邊焚去,觀想所燒字灰中一切法義與大地衆生結緣。幼年記憶裡,紙灰浮揚上空或随水波悠悠蕩蕩漂遠了,引得一陣遐想,讓我懂得百姓之禮自有端莊肅穆。

胡竹峰:惜字亭下|新刊

祖父說舊時有人背篾筐,上書“敬惜字紙”四字,走鄉串戶,收集字紙,送往鎮上惜字亭内燒掉。先輩建惜字亭,旨在教化子孫勤學苦讀、珍惜文字。

惜字亭是磚石結構,形如塔,高三丈三尺有餘,五方皆為假門,底層有一方辟有拱形空心正門,專供焚燒字紙之用,以育人文風氣。二至三層實心結構,飛檐鬥拱,有各式花紋圖案。亭子建造于清朝光緒年間,小時候手頭有幾枚光緒通寶,銅鈔面文為楷書,背鑄飛龍。鄉下人家裡多存有銅币,康熙、乾隆兩朝最多,大小不一。舊人一雙雙手指摩挲過的緣故,錢币锃亮,觸鼻有陰涼清冷的銅鏽氣,讓人腦門一新。

穿過長長的老街,出口即惜字亭,如老松一般,那是平凡鄉村雍容的儒風與清逸的仙容。亭頭煙雨散了又聚,亭外青山黃了又青,亭尖自生野草,雀戀鸠飛。曠達和清穆不倒。一百多年光陰點點滴滴滲透磚壁,斑駁坑窪,古意充盈,愈久彌堅。亭邊有人家終年在門檐下挂兩個紅燈籠,風吹雨打日曬,燈籠有些陳舊了,襯着粉餅般色調的外牆。

惜字亭下人家,雖世代耕農,對字紙也有敬惜之心。家裡有讀書人的,必備字紙簍。字紙保持清潔,不受污穢,得空放入爐中焚化,将灰燼深埋或送入河裡。一些鄉民識不了多少文字,卻深得人間儀禮。路口瓜果,孩童們偷偷摘走吃了,主人也不惱。秋天瓜果成熟了,總會送親鄰嘗新。

鄉人惜字更惜物,村戲裡上法場的人唱詞一句句都是惜物之情:“舍不得老布襪子有幫無底,舍不得雞窩上一頂鬥笠,舍不得床底下三升糯米,舍不得剛抱的一窩小雞。”

地底潮濕,房子屋基用青石方塊,青磚砌半人高,刷上石灰。青磚是珍物,舍不得多用,平常人家造房子,一律砌土磚上頂。磚縫抹平了,沿縫壓出一條溝紋。夏天敞開窗子,冬天才貼上薄薄的白紙,窗上微微發出米糊與白紙的氣味。屋檐下堆滿松針,引火燒飯。劈開的木柴碼放整齊,這種情調為山鄉獨有。

亭下常生野草,紫蘇、蒼耳、麻葉、稗子,還有我不認識的青藤。亭下河水流了不知多少年,石闆橋卻是晚清舊物。街上老房子,大多已湮沒在曆史塵埃中,那橋那亭在日出日落中演繹着清涼與溫暖的感歎。

水一天天鮮活流着,因在古橋下,多了一層淡淡的古意。夕陽斜鋪在河裡,水面映照得如稻草般淡淡的黃。我鄉極多石闆橋,逢到夏天,橋洞是我們的樂園。摘幾片芭蕉葉,鋪地做床,無所事事過一個上午或者中午下午。有月亮的夜晚,橋影、月影、人影、樹影連同水的光影,是極美的景緻。有橋處往往是交通要地,總有幾家店鋪。和母親去購物,怯生生尾随其身後,緊拽衣擺,看一眼又看一眼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老家鄉俗管怯人叫黑耳朵。

惜字亭是灰撲撲的。陰雨天氣,亭子也陰郁着,草尖低垂,樹葉低垂,亭上細藤也垂須朝下。亭邊瓦房人家灰撲撲的,牆角斑駁着裸露出藏青色大磚,磚上稀落落生有苔藓。老式木闆門,窗戶也是木制的,窗格煙熏火燎漆黑黑一節一節。蒼老與陳舊裡,凝結着一份幽古的清寒與貧乏。隻有河水透亮,不知疲倦地流淌,寂寞無依,義無反顧。今時想起,都已怅然,都已寂滅。

惜字亭下山深樹茂,一年四季花色爛漫,東風西風輪轉方成四季。鄉野綠植遍野,無有風沙,窗明幾淨。少年時每日在窗下讀兩冊書,喝一壺茶,間或一二鄉友來閑坐,上下千年。遠離鬧市,得了清靜也得了熱鬧。

那些人家房屋鄰近,雞犬相聞。老屋錯綜複雜,多則百十間房子,少則幾十間。一個族裡幾十戶人家住在一起。人丁興旺的開始搬移祖宅,鱗次栉比的瓦房仄仄斜斜橫戳在一行行樹中,也不規矩,靠東向西,坐北朝南,建得自然。路都是沙子路,兩邊種了些花草,被參差不齊的樹、新舊不一的樓包圍着。

民居多依山而建,峰巒環抱做靠背,有上好的風水。門前多有水塘,半月形居多。房子常常是幾十年舊宅,五進三廂四合院,兩端外帶抱廈,青磚黛瓦馬頭牆。還有人住百年老屋,幾十戶人家圍聚一起,鄉人稱為萬家樓,因為住戶多,民居原為萬姓人家所建,遂得此稱謂。

萬家樓後來歸了吳家,友人住在那裡。他母親做的蘿蔔幹真好吃,二十幾年,忘不了那樣的情味。冬天借宿,夜霧中影影綽綽的魚鱗瓦老房子,幾盞未滅的燈火,點綴其間。早晨起霜了,一頭走出去,迎面沁涼,瓜果蔬菜蕭然意遠。

古人說,歡喜一個人,他家屋頂的烏鴉也歡喜。不喜歡那個人,連帶厭惡他家的牆壁籬笆。友人母親為人和善,待我等如親兒,每日燒好熱水燈下候着。洗漱泡腳,屋梁上近尺長的老鼠探頭縮腦,好像通了人情,并不可厭。幾個少年嬉皮笑臉,世間最好的事,是人的相遇,像梅花沾有霜雪,草葉凝結露珠。

開春後,惜字亭下村落山野的各色花都開了,小路上常見挑夫折一枝野花放在扁擔頭,蘊含三分春色,又吉慶又和煦。日子貧苦,生在馬槽牛欄,也在槽裡欄裡開有綠葉鮮花。

柳梢風味最好,絲絲縧縧長長短短,與茅草間雜一起。桃花謝了,煥然一樹新綠。山中映山紅紅豔豔躲躲閃閃,小孩一捧捧折來當作玩物。厚厚的棉衣可以脫去了,草木向榮,人面欣欣。小女子穿上春衫,布袖飄搖如風行水上,韶華勝極,是一枝枝桃花。不獨人物鮮活如此,屋前彎彎繞繞幾條田埂,也若遊蛇一般。水口關上,田裡淺淺一窪水,遠看如鏡子,映得雲白,映得山綠,映得樹翠。田邊有山,不甚高大,卻青蔥莫名,從山岡綠到嶺腳。布谷鳥開始叫了,一隻一隻在田野咕咕相和,從清晨至傍晚。微風徐徐,正是放風筝的時節,終日有紙鸢在天上飛着,高高低低。

光陰流轉,四季時序輪番。谷雨清明時候,遍地莊稼,一片翠綠,一片祥和。鄉農造屋早已不用土窯磚瓦,省卻許多柴火,幾年養得山林茂盛繁密。鄉下常見大樹,一人抱不過來,清淩淩有喜氣。鄉俗說山上多柴,家裡有财,這就是太平盛世了。

鄉野無邪,花草無邪,童年心性無邪。詩中“路上行人欲斷魂”一句,我并不喜歡,覺得陰郁低沉。因為不喝酒,對“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也無動于衷。後主詞裡感慨“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也未免喪氣。白居易倒是說得好,“好風胧月清明夜,碧砌紅軒刺史家”,王謝堂前的燕子與碧砌紅軒,都入了尋常百姓家。程颢也作過清明詩,“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遊衍莫忘歸”,比他《易傳》《經說》《遺書》之類著作容易親近。

清明時節雨紛紛,南方總有大片連陰雨,蒙蒙細絲十天半月不止,天氣應了詩句,年年如此。牆角苔痕又高了幾寸,人在雨中,望着煙籠遠樹,景緻更妙。雨飄在庭院,飄在池塘,飄在田壟,飄在坡地,也飄在人的頭面,細碎冰涼。河水漲了一些,亂流山溝,水中圓石無數,大者如菜盆,小者似鵝卵,更小的像彈丸,一顆顆潤潔可喜。

地氣旺盛,天清目明。晴日得氣,有田園氣山林氣。天地日月人世安定清明,春陽流水與畈上新綠有遠意,水聲經久不息,引得人向上向善向遠。春天凝在花紅葉綠裡,溪澗池塘漲滿水,積蓄自然之力。野草越長越高,蒲公英絨球随風亂飄,荠菜老得開了花。

春欣佳景,牛都是喜悅的,不再嚼棚裡的幹稻禾,每日早晨飽食大把鮮草,鼓腹昂首闊蹄從村前禾垛旁走過,潇灑陶然,好似仙家之物。午後,有牧童牽它上山,山林茅草遮身,那牲畜如入寶地,又一次肚皮渾圓。山地陰涼,草淺處可卧可眠可立可坐,或捧一書閑翻,不知不覺,日影西斜。

老屋旁有水塘,雖不見煙波浩渺的萬千氣象。每每午後,垂釣于樹蔭,或在草叢中酣眠,清風醉人,幾忘煩心俗事。屋旁也有老井,甘甜悠長,可飲可滌。院牆外的空地上種些絲瓜、青椒、茄子、白菜,晚上在瓜架豆棚下乘涼。

星光燦爛,夜色如水,菜葉上露珠粼粼。常有青螢飛入視窗,屋内熒光閃爍,更有月色照得紗窗一片皎然,幾縷寒光瀉進室内,映着那半床詩書。

友人茶舍有“恥受多錢”挂軸,湖州錢雲鶴所繪,宗法宋元,得了陳老蓮筆意,又濃豔又清逸,内容說漢人劉寵事。劉寵為官清白,會稽太守任上,治下狗不夜吠,民不見吏。後來,朝廷召他為将作大匠,掌管宮室修建。五六個山陰老翁,須發皆白,從若邪山谷間出來,每人送來百錢拜别。劉寵堅辭不受,各選一錢藏之,慰藉諸叟敬意,後世稱他“一錢太守”。

祖父處世穩健、低斂,不受多财,避開了人生争鬥與兇險,一輩子像棵樹,生在深山長在深山,在此間凋落腐朽。如今墳頭長滿茅草,生前看護的樹林回身護佑他了。當年的幼苗,腰身粗大已是蒼松,生前耕種的土地變作茶園,不過幾十年,竟也滄海桑田。

人過中年,前途短促,心懷不甘,常常有戾氣,惜字亭下不少人卻面容安詳。歲月漫長,曆經世事,他們嘗盡幾度秋涼。冬日窩在草叢曬曬太陽,順了溫潤人心的暖意,不管老之将至老之已至,無懼生,無懼死。

村裡一老妪,無兒無女,幼年纏足,人稱小腳姑,做不得農事。村民輪番砍柴曬幹挑到她家,也有人送肉菜鹽米醬醋。此俗成了慣例,直至小腳姑壽終。平人的關懷,雖隻有一飯一蔬,卻細水長流、溫潤貼心。

姑祖母孀居多年,父親兄弟四個侄輩經常送些柴米,肩挑背馱幾裡路。她上了年紀,手腳不利索,做出飯菜無人問津。有一年路過她家,歉然留我午飯,鹹豆角與蘿蔔幹,還有一碗蔬菜。我連吃兩碗米飯,姑祖母很高興,說小哥當年也如此。她小哥是我祖父,兄妹情誼迥于世人。哥哥去世十多年,妹妹還記得往昔的日子。姑祖母八十幾歲無疾而終,死前沒有勞煩别人。

祖父在鄉村做祭師,偶做紙紮,紙馬紙轎子紙房子,常年挂在我睡覺的樓閣上。清晨醒來,仰卧着賴床,靜靜看一會兒紙馬。有時候紙馬輕輕轉動,祖父見了總會說馬要走了。過幾天果然有人來家裡,領走紙馬紙轎。鄉下習俗,人去世,要在家門口三岔路邊燒一對轎馬,讓逝者行旅友善。燒轎馬的時候,請人寫斷賣契,是為死契,一旦簽訂,買賣雙方不得贖回。

白鶴仙人,今将白馬一匹,花轎一頂,配備食槽、水草、皮鞭、鞍韂、辔頭,賣與某府某縣某鄉某村某社地界居住之某老大人名下,以供冥中坐騎使用。實價玖仟玖佰玖拾玖元玖角玖分玖厘整,現金收訖。關津渡口請勿阻隔,妖鬼仙神魑魅魍魉不得占用,倘有膽敢劫獲者,九天玄女殿前依律治罪。

轎夫馬童各有姓名,名号來寶、來福、來發、來喜。還有證人:東王公、西王母、千裡眼、順風耳。并有當值土地畫押。民間樸素中有诙諧,诙諧自見莊嚴。鄉下人相信陰間,親朋亡後,燒成堆的紙錢,讓亡人殷實無虞。

站在故家門口屋檐下可以看見水口大樹。兩棵老松比冠而長,高聳雲霄。一棵是我家的,另一棵是鄰居的。他家那棵樹後來砍掉賣給人家做了屋梁。樹倒後不久,鄰人二十多歲的兒子起病。幾個大勞力連夜把他送到縣城,天一亮,躺在擔架上回來了。擔架經過我家後山,白床單在綠樹林裡穿過。擡架人垂頭不語,幾隻烏鴉在門前棗樹上不停鳴叫。許多人揮動竹篙子驅趕,烏鴉并不離去,隻在老屋四周驚飛。那人躺在棗樹下,兩隻大腳豎在床單外,一動不動。

夜裡,家人都去幫工了,喪儀的鑼鼓夾雜着稀稀落落的鞭炮聲,又悲涼又凄苦。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好,枯睡中回憶死去的人,裹着薄薄的被子滾來滾去。那個童年的初夏的夜晚,又漫長又漆黑。

莊子箕踞鼓盆而歌,祝賀妻子死亡,說她終于解脫了,好比是囚徒刑滿釋放。莊子将死,衆弟子論及葬儀,說要用很多東西陪葬。莊子說:天地為棺椁,日月作連璧,星辰可謂珠玑,萬物皆陪葬,哪裡用得着别的東西?

弟子說:我們擔憂烏鴉和老鷹會啄食先生的遺體。

莊子回:棄屍地面就是讓烏鴉和老鷹吃,深埋地下就是讓螞蟻吃。你們為什麼要搶奪烏鴉老鷹的吃食交給螞蟻呢?怎能如此偏心?

鄉民自然不如莊子豁達,他們覺得死不過下一輪回,存了善意,死便死了,活就活着,來去磊落,無牽無挂,像田壟風一樣不留羁絆。有人心思重,傾軋算計,人見了隻是歎息,少有與他為伍的。

故家人老了之後,随身不過衣服與被褥,别無他物。那些人從來沒讀過《莊子》,卻得了莊子法旨,知道死生天命,不由人心,不必生而歡樂,不必死為之悲。像書上骷髅說的那樣:“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民間心性總有些大道。

鄉下沒有尊崇太多神靈,社神夫婦窩在路邊一尺高的土坑裡,終年不得香火。一極小的五猖廟立在凸處,山以此得名,農人稱“五猖包”。五尊五猖楠木雕成,是宋元老物件,某一日不知所蹤,鄉民懊惱不已,族下幾個老人隻能重新立木為像。

惜字亭下每家每戶尊崇的是先人,所謂人死為大。平人格外看重拜祭,綿綿思遠,求一個護佑心安,也求墳山“管事”,說管事則家庭興旺。山中有太多老墳,無名無姓無碑,一土丘孤立,無法辨識,婦孺老幼繞道而行,不敢無禮。清明中元二節,有人順路也上前燒一刀香紙。人活着,經曆無窮無盡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死後永入山阿,入土為安。

上墳是大事。随身帶鋤頭給墳茔添幾兜土,清理一下溝渠。祖父告訴我們,跪拜時容顔要肅穆,衣服扣正。他自為表率,三叩首之後,又直挺挺畢恭畢敬跪在拜台上,好像在默禱,然後站起來,後退兩步,這時候才離開墳山。臨事以敬,處世以誠,祖父說他從小就那樣,一代代下來,自古如此。所謂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更着重說:“吾不與祭,如不祭。”

祖父故去,祖母哀恸如新婦喪偶,大半年魂舍不定。當年年歲小,不懂得老夫妻幾十年相濡以沫之情,更不懂得死别決絕。祖母一生在鄉下,經年不出小村,縣城也沒去過幾次,祖父就是她的天地世界。此後十來年,直到祖母去世,她内心最重的事,就是給祖父上墳,她是老派人,頑固守着女子不上墳的舊俗。每回目送我們,一臉心事,更提前裝好祭品,有肉有魚有酒,還有碗米飯,外加香紙鞭炮若幹。

上墳并無多少傷感,人人知道生來難免一死,大多能看淡生死甚至直面生死。經日在鄉村田野勞作,終年委身低小狹窄的老屋裡,哪怕屋舍繁華,市井塵嚣也使人心蒙塵。掃墓的時候,總有一種通脫,有一種百無聊賴,有一種慎終追遠,感覺新鮮。

人的死亡,不隻肉身消失,時間也在消失。當年未知酸甜,不懂生死,更無從感覺人生悲哀,但我知道世間的光陰是一寸寸溜走的。曬稻谷的時候,弟弟與我守在籮筐旁邊,不讓雞與麻雀之類偷食。從早晨到中午,屋檐如日晷,瓦片的光影從瓜埂到稻床,一寸寸退,退到屋檐下,日影漸斜,直到陽光照進窗子,打在東牆上。

死是生的消失,那時候不懂得消失的黑暗。葬儀上,兩壁懸挂閻羅殿圖景,不覺得害怕。有人下了油鍋,有人身受無數刀劍,有人血淋淋被取了心肝、割掉首級,隻以為新奇。

現在年歲漸大,懂得生死無常,不論英雄豪傑智者凡夫,到頭終不免一死,如一縷煙。道士超度亡魂,高念經文:“真宗徽宗唐太宗,到頭都是一場空。秦王漢王及楚王,生碌碌,死忙忙。曾子言子與孟子,哪個生前免得死。順風觀世耳,世事永揚長。山中隻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打馬而過的時間,鐵蹄嗒嗒,無論老幼不分貴賤。

别處習慣我不知道。惜字亭下人去世後與下葬後的第一個清明節前會做隆重的祭儀,鄉俗稱“做清明”,要蒸湯粑和剪紙錢。湯粑如團球,以籼米糯米做成,也可以摻入一些面粉。湯粑熟後,塗紅染綠。紙錢則用黃綠白各色紙,剪成玲珑寶塔狀挂竹竿上,插在墳地或者厝基上。此風至今猶存。

做清明時,直系後人跪地上挽起衣擺,有人給他們撒幾把湯粑。随後那人站在高處,向衆賓客廣撒湯粑。湯粑滿山亂滾,小時偶爾也能搶到幾枚,覺得稀罕。湯粑或煮或烤或蒸,味近年糕,可算作一道時令小吃。

每年三四月,大戶大姓多有公祭,少則幾十人,多則成百。衆人舉旗奏樂,在祠堂緻禮一番,吹吹打打到族内幾座遠祖墳前祭祀,然後吃頓飯。無非雞鴨魚肉,加上自家的時令蔬菜。

春日,香椿發芽,采些歸家,以香油拌之,養胃怡神。村口槐樹開花,摘了回來,放雞蛋清炒,飯量大增。每年可以吃到三五條黃鳝,祖父犁田遇到了捉回來燒湯。用茶碗裝着,一段段入嘴清香。黃鳝并不稀罕,卻是春夏時令之物。一次生病,家人不知道從哪裡謀一偏方,說油桐樹蟲有效,逼我吃下三條。那東西藏身油桐樹幹,形狀像蠶,倒無異味。隻是蟲子黑得油亮,蠕蠕而動,總不免發慌作嘔。

适逢節令,自有平日所無的章程。立夏稱重,端午包粽子、吃綠豆糕,中元燒香紙,重陽打糍粑,中秋食月餅,過年祭祖,清明上墳。一歲尤重三節,端午、中秋、過年。過年的熱鬧不必說。端午、中秋亦有喜悅處。

過端午,吃粽子習俗由來已久。古人包粽子多用黍米,籽粒淡黃色,也叫黃米,煮熟後有黏性。粽子一般四個角,三個角的也有,還有五個角的,像戲台上的帽子。

小時候過端午,家裡會包些粽子,裹上一顆紅棗,有甜蜜的寓意,再蒸幾枚鹹鴨蛋,一分為二或者一分為四切開,四仰八叉躺在白瓷盤中。說來也怪,鹹鴨蛋非要那樣才流光溢彩,囫囵剝殼而食,不僅少了情意,滋味似乎也差一些。我不喜歡吃粽子,唯好其香,那種香缥缈肆意又含蓄溫柔。老家人包粽子多用蘆葦的葉子,提前摘下一葉葉洗淨疊好,與古人不同。

古人多以菰葉包裹粽子。用菰葉包黍米成牛角狀,稱角黍;用竹筒裝米密封蒸熟,稱筒粽。筒粽友善快捷,近年巷口常見老翁老婦販賣。粽子剝開以長竹扡擎來吃,滋味清香,有翠竹氣也有糯米的清香,還有惜字亭下人家的舊時氣息。

每回吃粽子,總會想起祖母。祖母包的粽子,說不出的家常樸素,後來我再也沒有吃到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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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舊俗,照例要挂把艾草在門頭,我家年年隻是随意放一捆在那裡。有人将艾草剪作寶劍形狀,民間各色禁忌皆有仙鬼依附其上,這是俗世的莊嚴肅穆。端午如此,中秋也如此。如果是大晴天,月亮地裡,漫天星火下擺張桌子,一家人團團圍住水壺的袅袅熱氣,月餅切成扇形,就着點心,喝茶聊天,是一件愉悅的事情。

吃月餅每年隻一次,金黃的面皮,細碎的芝麻,嚼出沙沙的聲音,都是美好的。更美好的是紅色紙盒凸印嫦娥飛天的畫面,衣袂飄飄,上空一輪金黃的圓月,讓人生出許多聯想,還有飄飄欲仙的快意。小心翼翼剪下嫦娥,貼在鏡子旁。梳頭洗臉,顧影自盼之餘與嫦娥眉目傳情,牽連瓜田歲月的美意。

紙上嫦娥不老,有年回家在老屋裡相逢,二十幾年時光,我已非我,她還是當初模樣。二十幾年,沒吃過那種月餅,仿佛消失了一般,市面未見。我不惦記那種味道,但我懷念過往的日子,懷念漆紅桌子上那塊切開的月餅辰光。

老屋旁有梅、柑、梨,有芭蕉,還有石榴。石榴從來沒有挂果,是風景樹也是風水樹。最貪戀桂樹,巨大的一團,遠遠就可以看見。爬上去,枝杈繁亂,零散幾個鳥巢,别有洞天。有大樹,少則上百年,更有千年古柳,虬根盤旋,枝葉參天交錯,春天發了新枝,立夏後像一層濃重的綠雲,遮擋好大一片天。又有芳草萋萋,青藤數枝繞樹蜿蜒上行,越發綠意蔥茏。

庭院海棠花開了,招蜂引蝶,也引來了幾隻蜻蜓。蜘蛛在天井結絲,兩隻飛蟲自投羅網。山腳路口過來一村童,銜一稈麥管,嗚嗚吹響黃昏。天色茫茫,又下雨了,蒙蒙細絲落在衣袂間,亦見清風明月的氣韻。青梅尚小,在枝頭立着,隐有花的餘香,白絨絨一身亮。炊煙在老屋的魚鱗瓦頭袅起。

屋前屋後皆是菜畦,一脈新生,豌豆灌莢了,長滿一地綠月,摘回來烹食,風味大佳。韭菜尤好,有種稚嫩的香甜。一經立夏,韭菜濁氣重了,吃起來并無春時新嫩。古人說蔬食以春韭秋菘滋味最勝,這是知味之言,也是經驗。韭菜清炒或煎雞蛋,有春鮮美味。用來炒河蝦亦好,鹹香且微甜,一時比翼。小時候河蝦珍貴,不易吃得到。

望肉饞歎的日子,母親自制網兜,兜口縫幾枚銅錢,入水可緊貼水底,趁手一提,多有所得,無非小魚小蝦,也足以讓人歡喜。夏日傍晚,母親帶我兄弟二人自溪頭至水尾撈獲,覓食若幹。水中河蝦,觸須對碰,彈跳自在。魚蝦大者如蠶豆,小的粒米而已,焙幹後,放辣椒炒食,咂舌之美,通達心底。放下碗筷,覺得未來遠大,一室吉祥歡騰。

門前溪河清亮,陽光照下來,沙石閃動,竹影樹影也閃動。河潭是浣洗場所,鄉婦槌起槌落,清晨搗衣聲不絕。溪邊三五桃樹,花開時節,花影人影相映。有落紅飄至溪中,水流花謝,人一時無語。夏天,幾個小童避開上人眼線,卷起褲腿在河中撈尋魚蝦,養在玻璃罐裡。

小河水流平緩處芹菜叢生,葳蕤一片。掐回家洗淨,以臘肉之油炒食,入口生氣頗盛,與畦園菜蔬滋味不同。以前有貧人吃了芹菜,覺得美味,獻給貴人分享。貴人覺得辣辣的,蜇于口,慘于腹。幼年聽到這個故事,不覺得寒碜,感慨貧人的浩蕩爛漫與仁厚樸素。這風氣從先秦至今,跨越兩千年,沒有中斷。

在徽州遊玩,一族人家老祠堂大廳抱柱上高高挂有舊聯,說是清人所作,内容大好,說出了心頭話:

惜衣惜食緣非惜财而惜德

求名求利隻需求己莫求人

這聯語讓我感動,仿佛看見了惜字惜物的祖父青灰色的身影,也仿佛看見了一代代鄉村老人的面容,更讓我想起鄉居的母親,每回飯熟了,她總用鉗子夾取竈台下正熱的火炭丢入陶甕中,用木闆封口,火炭須臾而滅,經月可得數鬥,冬天用來燒小爐。

做孩子的時候,凡穿衣或飲食,上人總讓我們愛惜,一粒米也不能糟掉,衣褲鞋襪更要當心,不可随意損壞污染。祖父說一個人不愛惜衣食,必損壞福報,甚至折了命格。民間凡夫也得了些漢儒之風。

家裡來了新客,鄰人說話含笑,舉止多禮。母親在廚下,煎炒油炸之聲響徹四壁。菜裡會添一勺油,油汪汪的,動人心魄,仿佛照得見人影。雖無山珍海味,村落人家現世的安穩也是華麗富貴。給客人盛飯,小輩倘或單手接遞,上人總要嗔怪,提醒用雙手。來客盛飯要滿,碗頭有菜,幾乎直抵鼻尖。鄉村趣味處處講究一個滿,圓滿豐滿,水滿缸,糧滿倉,被滿床,年畫裡的魚和嬰兒,也以肥美為上。

少時生活儉約,少喧嘩,吃飯不得多話,不準挑三揀四,從自己面前慢慢吃。左手端住飯碗,不要吃着自己碗頭又盯着盤子,夾菜不能把手伸到長輩面前。睡覺不許翻來覆去,坐要端正,晃腿會折了福分。人世久了,覺得少比多好。人生一世,憂患實多,歡喜是有的,憂愁的時候也不會少,輕輕淺淺享一份清福就好。君子知命,随分守時而已。不是君子,更要懂得随分守時順應天命自然。

鄉民飯場多設在廚房外,屋裡一張八仙桌四條凳子。桌子很舊,油漆脫落了,好在還牢固安穩。有人家水缸裂開了縫,用鐵繩捆住。天長日久,鏽迹斑斑,水迹濡濕鏽迹,像桑葉像地圖。水缸面上浮着葫蘆瓢,或敞口或覆身,泛出青銅色。從缸裡舀半瓢水,仰頭喝了,水線入喉清涼爽快,是清冽的山泉。

農人生來出力為務,上山砍柴、下田種稻,春天要播種、秋天要收割。地裡依歲序種有玉米、蔬菜、小麥、蕃薯,年頭忙到年尾,吃事舍不得花大塊時間。

鄉間日常,飲食仿佛餘事。婦人從田間勞作歸來,身上沾滿塵土草葉。喂過家畜,洗淨衣物,才有空閑進廚房。一日三餐不見山珍海味,素日不過米飯、各色蔬菜及家禽之類。粗瓷盤子或者海碗年年所盛都是筍、蔥、白菜、豌豆、茄子、黃瓜、蘿蔔、冬瓜、粉條、扁豆。春節才有魚,切成塊,或者一整條,頭尾飽滿。年年有餘,年年有魚,鲢魚、鯉魚、鲫魚或者草魚。餐餐有臘肉,鍋底米飯也會煮得滿些,飯邊是各色菜蔬,炖得發黃,不貪形色美醜。

日落日息,耕種揮汗,一年沒有幾天空閑。家裡或者鄰人做了年糕、米餅、芽粑、粽子、月餅、豆粉之類,雖平常物事,母親卻吩咐用盤子或者用藤編的籮筐裝好與人分食。

月色中,星光下,漆黑裡,捧着噴香的吃食輕叩柴扉。挨家挨戶送過,人開門,驚喜盈盈,一邊說多禮多禮、過情過情,呼小兒從廚下換碗接過。挾空回來,一路步履飛快,星月晚風草木蟲鳴仿佛亦含笑。予人之樂如山澗流水,回響雅然。

飲食到底本性,山水風物娛目馳懷,遠不及果腹重要。日常飯粥點心乃至閑食,均有各自底色,足見一方生活習俗。

惜字亭下不重三餐,但得飽食就好。最講究的飯菜也不過八大碗,為何單單是八碗?一來取吉祥意思,二則古已有之。先秦王侯案頭有八珍,直到宋元明清直至民國,曆朝曆代各有八珍,食材制法彼此不同。

陝西、湖南、江蘇、福建、廣東等地各有本鄉之八大碗。在江南吃過一次八大碗,當地人稱頭菜,也叫雜燴菜。就地取材,有魚皮、海參、河蝦、筍片、木耳、莴筍,用高湯燴制而成。味道甚好。還吃過滿族八大碗、清真八大碗、布依族八大碗,覺得别有情意,與漢家風味不同風範不同。

惜字亭下的八大碗多在婚喪喜慶上。不管是婚事還是喪儀,上菜都用木做的紅漆托盤端出,一碗碗遞上,以示莊重。端菜人一邊上新菜,一邊順手将桌子上吃剩的菜盤收回送進廚房。一道菜兩盅酒,飯前上紅燒肉、蔬食和鹹菜,一頓飯下去,費時兩個小時。那些場合,大人多是幫工,空下來的人在樹下坐着或者在稻床敞處談笑、玩牌。

孩子們不能真正懂得人間的悲歡,婚禮也好,喪事也好,隻在人群鑽來鑽去,滿頭大汗。轉得累了餓了,找到自家大人,溜進廚房盛半碗飯,從鍋裡舀幾勺菜,海海堆着吃完,放下筷子,瘋也似的跳将出門,又是一場好耍。

八大碗是宴席主菜,各村風俗不同,主料是豆腐,此外有銀魚、蝦米、雞、魚、湯圓、豬肉、豬肚與心肺之類。另外也加粉絲和農家自制的蔬菜、鹹菜,鄉人稱為吃飯菜。将老豆腐切成細條再放入銀魚,混在一起做成燴菜。很少的幾條銀魚,取生活盈餘的意思。蝦米諧音像蜜,也是點綴。

銀魚蝦米是珍貴物事,人又稱八大碗為銀魚蝦米飯,入口有飽滿的油潤潤滋味,那是少時生活的膏腴,回憶中依舊豐沛。雖是家常菜,卻有民間的富足安适,螺蛳殼裡的道場經營得熱熱鬧鬧。菜放在廚房裡,花花綠綠,很有一番金玉滿堂景象。

八大碗中印象深的是六谷。鄉人稱薏米為六谷,謂其居五谷之外。薏米與排骨或精肉炖一起,炖到稀爛,别有清香。有年族下一老人高壽仙逝,我盛了半碗六谷在草棚外吃。棗樹葉落光了,風吹動枯枝來回擺動,又蕭瑟又幹冷。碗裡六谷春意撩人,吃了半碗,又加了一勺子。草棚一水牛如水墨繪就,望着我,幾次仰頭幹嚼枯草,不見悲喜。

八大碗中香菇、生腐兩道菜,印象不深,當年喜歡的是紅燒肉。豬肉四方方整塊,碩大像斧子的後腦頭,以形得名,鄉人說是斧腦塊。衆食客筷子奔至如風卷殘雲,很快見得碗底。油汪汪的肉湯,泡飯或者浸一塊鍋巴,有很好的滋味。這些年偶遇幾次“斧腦塊”,肉味變了,用湯泡飯來也不複當年滋味。

族譜記載,胡氏一祖任丈量官,宋朝時候來到惜字亭下,見風水宜室,定居下來。一世祖墳茔猶在,多少代人零落山丘,如草灰入地。當年祖父手植的幾棵樹或老死或挪作他用。隻有一棵桂花立在屋邊,被風吹過,搖響一壟秋聲也吹開一枝冷香。

多少年,一次次從遠方歸來,老屋木門後,熟悉的人不在了,後來老屋也不在了。宋元明清到民國至今,一朝朝一代代,胡氏族人世世山野為民,務工出力,春種秋收。

從惜字亭入口,穿過老街,是一條稻田小路,路上有心竊竊想遇到的少女。她迎面而過,彼此無話。午後的風,靜靜的,輕輕悄悄吹動樹葉發出沙沙聲響。有時候也并肩而行,說是并肩,我終會慢半步。悄悄看着她側臉,輪廓玲珑俊俏,頗似巧手精心打磨的玉人,蹙着雙眉下,一對烏黑清亮的眼盈盈如不見底的一泓水,蘊藏着淡淡陰霾。她瘦而單薄的身軀像隻小貓,風從耳際拂過,新耕的田地散發出清馨的泥土氣息包裹着我,一些草的味道飄到鼻息間也瞬間包裹着我。初時的心事不敢點破,一抹私念悠悠漫漫,又如同飄揚的風筝,最後斷了線,消失天邊。

胡竹峰:惜字亭下|新刊

少年的矜持與羞怯,是高山上稀薄的雲朵,是花葉之間微妙的芳香。坐在淺綠的草皮上,以手枕頭,書散在一邊。天湛藍深邃,雲片白蒙蒙像棉花糖,風吹即散,少年走神了。指縫滑落的比留在掌心的多。過去就過去了,隻有記憶,當年歲月丢了,不能回來。少時舊友,為人夫婦為人父母,各自艱苦,各自歡愉,彼此相忘于江湖。

晨霧迷漫,隻有青山、河流、老屋、古亭的影迹。春光浩蕩,亭尖野草又綠了,野花高舉。大雨過後,忽而雲開,陽光照過亭尖畫戟,斜斜切下一抹幽涼。惜字亭默默看着。小村人家生老病死,井然有序。有些人走了,有些人來了。惜字亭至今康泰,亭尖野草萎了又綠,青了又枯,反反複複。亭下一戶戶人家在光陰裡老去,一年年,山改了模樣,河改了模樣。

窗外起了風,茶褐色的松針落滿後山,枯葉蕭蕭,心緒也蕭蕭。枯葉寂寥,心緒也寂寥,内心有秋聲賦。秋風刮過瓦片,飒飒的聲音,不是秋聲賦,是物之哀了。戲詞說:“你記得跨清溪半裡橋,舊紅闆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落日冷清清照在西山,那些樹那些草,被擦亮了一般。無數次靜靜地坐在門前塘埂上看夕陽之光,染得山影紅彤彤地燦爛。

西山如筆架。民國時有風水先生路過,說門對筆架山,此地當出一個文士。我勤勉讀書,以為自己會應了那話,将來做一文士。而實在生了逃離之心,出門是山,過了那山還是山,一座座山擋住了一切。孔子說他是喪家之犬,而那時我不過喪家的微塵蟲豸。

後來到處見到像筆架的山,江山多勝迹,才明白此說無稽,風水先生讨一個彩頭而已。人生業障太多太重,實在不必太多穿鑿太多執念。

走在惜字亭邊,喧嚣隻在遠處。近旁荒藤綠樹老宅古橋,高且大的樹栖居了飛鳥,長滿了野草的廢園。暮鴉歸來,秋燕南去,風過塔頂,雨落天井,草動蟲鳴……四季悄然更疊。白晝日光,夜闌月色,将惜字亭下的日子照得晴朗光明。

前人走過的路,年年山風,春草複生,一寸一尺一米一丈吞噬往日舊痕。下雪了,荒野堆銀砌玉,亭子白了頭。人間蹤迹被一片白隐住了,倏忽回到了過去。山依舊,水依舊,樹枝上三五隻麻雀跳躍,幾百幾千幾萬幾萬萬年前大概也如此。

小村陋室裡第一次讀柳宗元《江雪》,唐時景象讓人沉迷。山無鳥影,路無人迹。孤舟上戴蓑笠的老翁,獨自在寒冷的江面上垂釣。斯時想來,又寫實又虛空,如人生訣。

戲台上演魯智深事。花和尚醉鬧山門,打壞寺院和僧人,被師父遣往别處,辭别之際唱曲,說自己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人性空無,富貴人家與販夫走卒無二,生來無物,死後帶不走一粒塵埃,赤條條來去,在得失中參透看破,在拿起與放下之間解脫,最怕牽挂太多羁絆太多。古人說,幾畝小園,一座破舊的小屋,能避風遮霜。蝸牛角與蚊蟲的睫毛,都足以容身。先民心性如此豁達。

空而無心,空且有我,無所謂有無所謂無。人生至此,所得不過得,所失不過失。吃飯、喝茶、飲酒、讀書、寫字、作文、行樂、受苦、沉浮。沉沉浮浮,是河東河西歲月碼頭變換的風景。中國文章有人間天國,那是陶淵明幻構的桃花源,是《紅樓夢》中的大觀園。住到文章裡,像走進了日月星辰。我欣喜寫一點文章,潛入文字世界。

那些冷僻荒村,自甘平淡。村人不知外鄉外埠繁華風光,知道也不羨慕,守着惜字亭下不大一塊天一方地自生自滅。何止百年孤獨,追憶逝水年華找不到引子。

人生在世,命途不同,足迹有别。有人轟轟烈烈做大事,有人終身平凡寂寞,激不起半點浪花。無有是非不論成敗,各自福禍吉兇,都不過在世間謀一口熱飯滾湯與暖炕。有人謀得酒酣耳熱笙歌夜夜,有人粗茶淡飯偏居一隅,最終都是走向空無,要的不過此身安妥。

惜字亭下人家撒豆播種,以田地為業。那是他們的桃花源、大觀園。一茬茬農人無求無喜,酸甜苦辣嘗遍,一切有度,自可過着生活。順應天道,施肥灌溉,收成好了便好了,收成不好由它不好,來年春日再來耕種。人無妄念無着相,無有夢便不會醒,無牢騷心無矜誇心,處處有佛性有道性。鄉農如此,鄉景也如此。

秋夜過惜字亭邊石橋,河裡一輪圓月,明潤在天,不知它照着溪水,溪水不知有月照着,不管不顧地流着。石橋、溪水、明月不知有我經過。

本文發表于《當代》2022年1期

作者簡介

胡竹峰:惜字亭下|新刊

胡竹峰,1984年生,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書》《竹簡精神》《民國的腔調》等作品。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

本期微信編輯:劉玉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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