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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期新翻譯薦讀|約瑟夫 奧尼爾:飛人

1期新翻譯薦讀|約瑟夫 奧尼爾:飛人

飛 人

【愛爾蘭】約瑟夫 奧尼爾

王喆 (譯)

約瑟夫 奧尼爾(Joseph O’Neill),一九六四年生于愛爾蘭科克,後在莫三鼻克、南非、伊朗、土耳其、荷蘭長大。約瑟夫 奧尼爾畢業于劍橋大學格頓學院,主修法律。後長期擔任商法律師。著有小說《生命如斯》《微風輕揚》《地之國》和紀實作品《黑血之道》。《黑血之道》是一部家族史,主要講述作者祖父和外祖父在二戰期間神秘被俘的經曆,曾被《紐約時報》選為年度最值得關注的圖書之一。

1期新翻譯薦讀|約瑟夫 奧尼爾:飛人

1

我出事之後,妻子維基想要與好朋友帕姆、貝基見面聊一聊,她們不僅性格謹慎、老成持重而且又和藹可親,于是妻子寫了一封信給她們:

嗨,好朋友們,星期三能拽你們出來吃個飯嗎?稍做提醒——我們有些事情想和你們商量。

那天是我準備了飯菜——黃瓜湯、烤雞胸,還有一份扁豆大蔥沙拉。做飯原本是維基的事情,我并不參與,但我在家已經困了好幾個月了,廚房反而成了放松消遣的地方。也就是這段時間,我的身體發生了一些異樣。

那天七點帕姆和貝基準時來了,疾病讓我變得又小又清瘦,她們很溫柔地和我擁抱。“他看上去很年輕啊,”貝基對維基說,“莫莉哪裡去了?”

我們的女兒,莫莉,已經五歲了,她整晚都和維基的姐妹瑪雅待在一起,瑪雅和莫莉不知道将要發生什麼,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就連我的醫生也無法預知。

我照自己的習慣給在座的人各倒了一杯純淨水。維基沒有絲毫猶豫地說了起來,“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這是我們計劃好的開場白,衆人都知道維基是神志清醒又健全的人,沒有任何坑蒙拐騙和令人尴尬的黑曆史。她來公布這個難以置信的新聞,實在是太合适了。我缺乏威嚴并不是因為我曾經是個不同凡響的蠢貨,而是有部分身體孱弱的原因。維基說,“這件事十分敏感而且需要保密。”

貝基驚歎,“哇哦。”

帕姆說,“如果我們将要進行最高機密的探讨,那我馬上坐下來。”

我們和維基圍坐在桌子旁,我的妻子說道,“我不知道要如何處理這件事。”她用手指了指我,“他會飛了。”

我們的朋友陷入了匪夷所思和驚慌失措的沉默中——好像我們宣布的事是皈依了某個宗教。随後帕姆笑了幾聲問道,“怎麼飛呀?”

“像鳥一樣的飛行,”維基強調道,“是飛行。”

“像鳥,”我插嘴,“這樣形容有點兒過分了。”

貝基回答,“我無法想象。”

維基給了我一個暗示,我拿來筆記本電腦。所有人都轉向了螢幕,我播放了一段九秒鐘的視訊片段,這是維基用她的手機錄的。

帕姆說,“我們還想再看一遍。”

我們所有人又看了兩遍,每一次都是一樣的情景:我懸浮在那間屋子裡,之後就這樣從廚房又飄移到了十一樓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窗戶旁,我的胳膊防禦式地伸展在身體前,并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天花闆,片段就此結束了。

帕姆說道,“這也太逼真了。”

貝基說,“你知道這視訊讓我想起了什麼?茱麗阿姨。”

他們不相信,或者是無法了解眼睛所看到的,我們隻得再次表演一下。維基給了我一個鼓勵的輕吻,因為她知道我會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厭惡和尴尬。

我的腳尖點地,随後便漂浮到了之前提到的那扇窗前。那是二月的一個晴朗夜晚,透過玻璃,可以看到紐約的摩天大樓,炫耀奪目而又毫無意義。

當我下降到地面,我們的客人驚悚地望着彼此,貝基用手捂着她張大的嘴巴。

維基說道,“我們也無法解釋這是為什麼,我們隻能認為這與他的病有關。”她又提議,“我們要不要喝點兒湯?”

喝湯時間又恢複了和諧愉悅的氣氛,我們聽貝基和帕姆講去緬因州旅行的事,維基也談及了莫莉的近況以及在幼稚園的探險經曆。我們還探讨了有關一個叫安迪的男孩的一些事,但如今安迪在社交方面很成功。

這種交流我無法融入進去,也不能成為話題談論的對象。當我說帕姆和貝基是我們親愛的朋友時,我真正想說的是她們隻是維基親愛的朋友們。因為我和維基的關系,我和她們才有了接觸。

我上了一份扁豆沙拉。貝基拿起叉子,卻很唐突地站了起來,“現在我有點兒吃不消了,”貝基說,“真的很抱歉。”

我們的客人要離開了,帕姆把維基拉到一邊囑咐,“他需要上保險,我回頭給你發郵件。”

三周以前,我的身體就發生了波動。我被差遣出去購買清理浴室勾縫劑的雙氧水,當時跳過了一灘融化的雪——我卻急速彈射到了遠處的人行橫道上,一輛從紐約大道駛來的車正要轉彎,而我恰好從車前躍過,險些害死人。我馬上掉頭回家,腳步非常緩慢、非常輕柔。之後我在家坐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決定試着再跳一下,這次卻撞到了天花闆。

接下來的兩天,我幾乎全躺在床上,驚恐到不能動彈。幸好我的出現并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最終我覺得是自己産生了強大的幻覺而已(這是我服用藥物的副作用,毋庸懷疑),是以我決定再次出門,完成買勾縫清潔劑的使命。為了安全起見,我先用一隻腳跳,然後,就又起飛了。

這件事沒法解決了:我經受了一次改變,或者說是轉化。我不是在做夢(雖然在夢裡我也從不會飛)。我沒法立刻告訴維基。我花了一些時間來适應自己全新狀态下的行動(升空;盤旋;着陸)之後,接下來的一周我就向維基坦白了。我的這種空中運動好像是側傾降落:可怕,有點兒惡心且令人不快。即便後來我接受了一些簡單的精神方面的神秘訓練,也能調整速度和高度了,但這種感覺依然存在。在空中懸浮時,我總感到不自然和孤獨。

一天晚上,當莫莉睡着之後,我克服了自己的恐懼和窘迫,坐到了維基的身邊,試着說出我發生了些什麼。當然為了讓她能相信這個事實,我隻得現場示範了一遍。單憑語言是無法有效表達出這種有關實體、生物、現實曆史交織在一起的沖突狀态。我們都不知道要怎麼辦,也可以說不知道怎麼給我治療。我們沒有讨論如何使用這個新潛能。“我覺得應該和其他人讨論一下,”維基說,“帕姆和貝基或許可以。”最後我妻子迅速付諸于行動。在聽到、看到我這劃時代意義事件的十分鐘後,她問我那天還發生了什麼。

我告訴她,“我終于完成了一個工作。”我指的是一個折磨了我很久的項目。我為一個金融集團做通訊材料,但很愚蠢地卷入了起草年度報告的工作中,因為一切都要在法律架構之下進行,是以這工作并不好應付。由于無法診斷的疾病,我離開了辦公室,但之後的事情并未是以而變得容易些。實質上我的工作是處理各種蠢事,包括我自己在内。

那時的我就像是個傻瓜,現在可能依舊是。傻瓜主義的原則是在最有權勢的部門裡他們是傻瓜。當我們不需要他們愚蠢的時候,他們卻恰到好處的愚蠢着。盡管我并不想做個蠢貨(對于參與其中的人來說,這很沮喪)。我意識到這個特異功能竟提高了我的智慧。以前,我會懷着敬意來聽财政部部長、蓬勃發展企業的首席執行官、甚至是常交談的主管的發言,現在我覺得他們說得夠多了。這很有啟發性。當你承認這是一個由字元串組合運作的世界時,這個世界就有了更多的意義。并且一旦你意識到愚蠢的本質(是用來展現一個人和他所處地位的關系;是用來描述本應該了解、完成和實際能夠了解、完成之間的差距),你便開始意識到問題的重要性。當然愚蠢并不是不可避免,也不是常态,但從長遠看,它卻總是很盛行。格林斯潘?最終證明他很愚蠢。奧巴馬?一整天要結束了,也并不需要他太聰明。叫喬·施莫的路人甲?更是震驚般的愚蠢。

2

這個話題很私人,一個會飛的人就是十足的愚蠢,首先,我自己就覺得很蠢。

根據我的這套邏輯(邏輯本身不太愚蠢),我聽從了帕姆有關上保險的建議。帕姆把我引薦給了她的一個朋友娜奧米·帕特爾,娜奧米在帝國大廈有一間小巧玲珑的辦公室,帕姆曾介紹過娜奧米擅長精品險。我和娜奧米預約了時間,但維基遲疑地說,“我猜會有用吧。”

自從上次在紐約大道上死裡逃生之後,這還是我第一次步行出門,維基很早就下了班,我們走路和上計程車的時候,她都握着我的手。這樣做是為了讓我能夠一直紮在地面上,也是為了表達她的愛意。

娜奧米和我們同齡(奔四了),有讓人舒服和優秀的教養。她的辦公室在七十六層,可以看到銀光閃閃的哈德遜河和銀光閃閃的紐約港。為了把依次出現的景色看得更清晰我擦了擦眼鏡,這種有秩的景色會讓你想起類似于“銀色”和“神聖”這樣的詞語。

娜奧米一直在聽我說,并在一個黃色的平闆電腦上做着筆記。當我講完,她放下了筆,然後摘下了眼鏡,她對維基說,“不知我是否了解準确了?你的丈夫,”她檢查了一下筆記,看上去對我有點兒嘲諷,“會飛?”

“呃……沒錯,”維基回道。她做了一個我們都可以接受的表情,這個表情暗示保險經紀人,對待這個古怪的丈夫本應幽默一點。我們并不想讓經紀人相信我是個真正的航天員。

娜奧米·帕特爾說,“這太不正常了。”她繼續說道,“我經手過許多高風險的活動——跳傘、羽翼飛行、真正的極限運動——呃,但從不是你們這樣的。”

她思索了一會兒,計算了一下是否我的情況會産生傭金,以及會涉及多少工作量。你能實打實地看到那些加減等式符号從娜奧米的額頭和嘴巴層層疊疊地冒出來。或者她正在思索怎樣才能把我趕出她的辦公室。她最後确定地說,“你需要把自己當做一輛車或者是飛機,你需要的是保護自己免遭意外傷害——它叫A.D.&D險,這個險涵蓋了死亡和解體的情況——并且你需要一份責任險,萬一你給别人帶來損失了呢。最重要的部分便是評估風險,我們會給保險公司一些提示。”她操作着鍵盤,“我正在給你發送申請表。”

實際上除了填寫表格,一切看上去并沒有什麼進展——好像在時間的小碗裡又鑿了一個新窟窿。

不過這樣也很好。年齡越大,我對那些保障正常生活秩序的幕後工作就越發敬佩。在我成長的道路上,并沒有人告訴我除了擁有一個穩定的工作之外,我們還要接納這種暗中被管理的生活方式。我不能相信這麼多年我生活在這麼一個奇妙的世界裡,在這裡我沒有想過通風問題、網絡環境的健康穩固、木制的調節、法律、信用等級評分、自動還款日期、儲存空間以及丙烷。

回到家後,我吃了一個巧克力花生奶油冰激淩。這些卡路裡都被我消耗在浴室裡了,随後我便回到床上去填寫調查問卷。而維基和莫莉在卧室裡用黃色的小剪子剪紙玩。

請描述你想要投保的保險包含哪些活動,特别是活動的範圍,包括頻率、地點、安全程度。陳述有關經曆或證明。

在此假設我可以到處閑逛。但在地球上我為啥要這麼做呢?又有誰知道我在空中待多久呢?還有風、雨、光、射線和冷空氣呢?我該穿啥?我的眼鏡又該怎麼辦?還有無人機、飛機、發電風車、電線、煙囪和電線杆子呢?總得來說,随便一個城市都是一場死亡之旅。如果在農村,每個人都會鎖定并上膛,他們會射擊天上所有移動的東西。百萬計的鴨子和火雞被打下來,我隻能像貓頭鷹一樣在夜間飛行。不:我隻需要緊急飛行和非自願飛行保險。誰又能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呢?我可能從飛機上掉下來,我可能會困在大火裡或在漲潮中逃生。甚至,更極端的是,我隻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飛行。降落傘已經發明了,我們有火災逃生出口、洪水預警以及疏散計劃,我們也有災害預防措施。大的戰争并非善與惡的較量,而是重大危險與協定之間的博弈。

我站在卧室門口問,“嘿,莫莉。如果你會飛的話,你将做些什麼?”

莫莉依然專心緻志地做自己的事。甚至一個五歲的孩子都會認為這個問題很荒唐。她說,“我想飛向意大利面。”

我說,“還有呢?”我相信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莫莉對她的媽媽說,“我還會飛向你。”

過了一兩天,辦公室要開會。會議的目的是回顧起草的年度報告。我本人被要求到場,并且首席執行官也要出席。這種大場面令我很興奮,畢竟我進團隊很久了還沒遇到過。我打扮了一番,腰帶對于現在的我來說太長了,讓我看上去像個十幾歲的孩子。我不得不在帶子上又穿了孔來調節。維基說,“你為什麼不穿那件藍色的毛衣呢,那樣穿你會顯得高一些。我說不出原因,但确實讓你變高了。”

會議進行得很順利。“我不懂‘快速回報路徑’是什麼意思,”首席執行官說,“但我喜歡它。”大家都在笑,我等着某個人能夠贊許我一下,但并沒有。實際上,令我如釋重負的是我根本沒有被提及或被召喚。

之後,我和瓦萊麗·阿塞維多和亞曆克西斯·陳去陽台抽煙,她們是我的同僚而且很有趣。我并不抽煙,但開完會就立刻打道回府,很可能會留下被人誤解的印象。三十二層的陽台上正下着雪,日光退散之時,街的對面,光彩熠熠的塔上擠滿了穿白襯衫的勞工。

“那個地方最需要的,”亞曆克西斯說,“是阿卡普爾科椅子。”

瓦萊麗問,“它們是哪一種椅子?”

“你懂得——是用有彈力的乙烯繩做的,專門用作戶外,是以叫‘阿卡普爾科’。”

我放聲大笑着,“等等——這是叫‘阿卡普爾科’的原因嗎?”

亞曆克西斯繼續和瓦萊麗聊天,“昨天晚上過得怎麼樣?”

“有趣,很好。”瓦萊麗回答。

亞曆克西斯做出一副傾聽的姿态。

瓦萊麗忽然也來了興緻,她說道,“這感覺就好比我是一家餐廳,他喜歡我就像喜歡餐廳一樣,類似于‘感覺不錯,我應該再來一次。’”

亞曆克西斯忙說道,“‘紅焖小牛肘一定棒極了。’”

她們兩個大笑着吸電子煙。我發出了相似的笑聲,但很溫和。我并不喜歡這種聊天,我對談話内容一無所知。讓我驚訝的是她們會談論這種事,因為我覺得如果男性在場的話這類話題會比較受拘束。或許我不在的時候,公司開玩笑的潛規則早就改變了。

亞曆克西斯繼續說道,“然後呢?”

瓦萊麗回答,“嗯,很甜蜜。他是那種……注重細節的人。要是用個随大流的說法,那個單詞怎麼說來着?是個手藝人。”

亞曆克西斯說道,“哦,工藝釀酒師那種,專業但傳統。我對此保持中立,不發表看法。”

瓦萊麗像個喜劇演員一樣停頓了一下,然後幹巴巴地繼續說道,“不過,我很久沒見到男人的那玩意兒了。”兩個女人爆發式的大笑起來。

這一刻的我顯得多麼愚蠢,我把重心聚集在了膝蓋上,然後從她們不遠的地方,騰空到離地三英尺,向後飄進了大樓。我看了她們一會兒,她們繼續騰雲駕霧地交談着。她們并沒有發現(我很客觀地說)人類曆史上最奇異的一幕飛人景象。

(本文為節選)

注:

本文發表于《延河》雜志2022年1期新翻譯一欄

本文圖檔皆來自網際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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