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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文學|鐵流 趙方新《東方母親》

報告文學|鐵流 趙方新《東方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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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文學|鐵流 趙方新《東方母親》

鐵流,1967年10月生,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原北海艦隊政治部專業作家。現為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省政協委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山東齊魯文化名家。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優秀作品獎、泰山文藝獎等多種獎項。著有長篇報告文學《靠山》《中國民辦教育調查》《國家記憶——一本的中國傳奇》《支書與他的村莊》《見證——中國鄉村紅色群落傳奇》《一個村莊的抗戰血書》,中篇小說《槐香》等。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當代》《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等。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和各種年度選本轉載。根據獲獎作品改編的電影《大火種》《淵子崖保衛》等已在全國院線上映并在中央電視台播出。

報告文學|鐵流 趙方新《東方母親》

趙方新,1970年9月生,山東齊河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專業委員會副主任。迄今出版長篇報告文學、散文集10部。長篇報告文學《中國農民書》(合著)入選2017年中國報告文學排行榜,長篇報告文學《中國老兵安魂曲》等入選多個年度選本。曾獲第七屆徐遲報告文學獎、泰山文學獎。現就職于齊河縣文聯。

——乳娘和她們撫養的革命後代們

(節選)

■ 鐵 流 趙方新

引子

在遼闊的膠東半島上,打開塵封已久的時光之書,一段發生在抗日戰争和解放戰争裡的陳年往事,漸漸重新走進我們的曆史視野:三百多位普普通通的農村母親,在她們如花似玉的年齡裡走進硝煙戰火,用聖潔的超越血緣的母性哺育了一千二百二十三名革命乳兒。她們的乳汁哺乳着被戰争創傷的生命,她們的慈愛馴化着兇殘的炮火,她們哼唱的“搖籃曲”演繹成了一曲芬芳四溢的東方母親的交響史詩。

宮元花和王水花這兩位叫“花”的乳娘,在她們之中表現得特别搖曳,格外芬芳,她們的故事彌漫着山菊花的氣息,也回蕩着千回百轉的悲情,閃耀着浩瀚的母性光輝……

“大腳媳婦”送情郎

宮元花那雙“解放腳”走在牟海縣南馬石村(現屬山東省威海市乳山市)的街上,引來了一路的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就讓你們可勁地嚼舌頭吧,俺才不在乎呢!她比原來走路快了,穩了,說上哪兒去,擡腿就走,裹腳那陣子走路跟上刀山似的,最怵頭跑跑颠颠的事。宮元花看似解放的是下面的腳,其實解放的是上面的腦殼,她明顯地比那些被裹腳布困束的姐妹們更容易接受新事物,更開朗大方。她的“解放腳”招緻了一些人的非議,卻也赢得了少數人的青睐。草庵村的姜克福就是沖着她這雙腳,托媒人來提親的。姜克福是實打實的貧雇農,早幾年偷偷參加了農會,入了黨,他找媳婦的第一個标準就是不要小腳女人。他給媒人的原話是“小腳中看不中用,俺就想找個大腳闆”,這句帶着宣言意味的話,跑進宮元花的耳朵裡,跟錾子似的一落一個坑兒。她娘問她的态度,她紅着臉說都聽你們的。澆樹澆根,聽話聽音兒,她一下品準了閨女的脈兒。

虛歲二十三歲那年秋後,姜克福家迎親的大馬車趕進了南馬石,從頭到腳收拾得順滑喜氣的宮元花頂大紅蓋頭,在妯娌的攙扶下跨出門檻。姜克福一瞥,“解放腳”沒錯,這心放到了肚裡。在吹吹打打的唢呐鑼鼓聲裡,“喜駕”出了村,爬上一道山梁,過了這道梁就是草庵的界兒,宮元花也就跨過了當閨女最後的坎兒,以後的日子裡她将以老姜家媳婦的身份出現了。

草庵村四面環山,不明底細的人,從外觀上看根本不知道裡面還藏着一個小山村。春夏時節滿山綠濤滾滾,秋裡瓜果的香味被風吹得滿谷轉,冬天大雪封山,也把人們好多奢侈的想法封進了笆草屋裡。宮元花在姜克福眼裡就像天仙一般降臨進他的生活,原本那個清寂死氣的小院子變得活色生香,新媳婦那高挑的身材起伏有緻,黑白分明的眼睛沖他一眨,他就跟喝了八兩“老燒”似的醉醺醺了,最經看的還是那雙腳啊,蹬上一雙圓頭窄口繡花鞋,往地上穩穩一站,那真叫一個落地生根!甩開步子走出去,兩腳猶如兩朵忽起忽落的小雲彩,而那腰身袅袅娜娜,快把他的眼珠子扯出來了。

宮元花進門後,樣樣農活拿得起,件件家務做得俊,公婆一個勁地在姜克福耳根子下念叨:“不知你哪輩子修的福,娶了這麼一個好媳婦!”

……

這段時間,讓宮元花有些疑惑的是天黑後丈夫經常被人叫走,有時候她睡了一覺,一摸身邊還是空的,心裡不免打起了鼓點。

有一次,姜克福回來,摸黑往炕上爬,卻迎面被一隻大腳擋住了。

“今兒晚不把話說亮堂,甭想上炕!”

“先讓俺上來暖和暖和,這腳丫子都凍木了。”

“沒門兒!你說背着俺幹啥見不得人的事去了?”

“俺、俺、俺告訴你還不行嗎?”

“離俺遠點,别蹬鼻子上臉!”

“俺告訴你,你可得當啞巴!”

“哼!俺偏要給你揚豁得全村都知道!”

“你這不是跟俺擡杠嗎?”

“誰讓你背着俺哩!”

“好好好,俺的錯!俺就給你抖摟個實底兒吧,俺是黨的人……”

宮元花一愣:“你瞎說二百說。”

姜克福扳過她的身子,臉對臉地說:“俺真是在黨的人,現在抗日形勢吃緊,組織上讓俺多發動一些青壯年參軍打鬼子,這事還不能叫那些反動分子知道,俺才黑下裡出去聯絡人的。”他換了一副怨尤的口氣,“哎,原來叫人去你村打聽你,回來說你這人有主張,自己給自己放腳,尋思你的思想怎麼着也得有點先進性呢,看來跟那些‘三台女人’沒差樣……”

宮元花撲哧笑了:“你這人還會使鬼心眼!——你說啥叫‘三台女人’。”

“就是那些圍着鍋台、井台、燈台轉的娘們兒呗!”

“呸呸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宮元花又把後背亮給了他,他又去扳,被狠狠打了手,她還在氣他信不過她哩。

他解釋說:“這是黨的紀律,又不是俺成心瞞着你。”說完他裝作賭氣似的也把背轉過了去,再過一會兒,發出了呼噜聲。忽然他感到一個柔軟的身子靠上來,接着被她緊緊箍在懷裡。

跟宮元花前後腳嫁進草庵村的于淑珍經常來找她拉呱,一來二去,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小姊妹。剛吃了早飯,宮元花正在打掃竈間,刷鍋洗碗掃地,于淑珍夾着鞋底走進來,進門使勁跺跺腳,把鞋底的冰雪震落,見宮元花在忙,就依着裡間屋的門框,邊納鞋底邊唠嗑兒。

宮元花說:“你别當監工,快到炕上暖暖腳去!”

于淑珍說:“俺跟你商量個事行不?”

“啥事啊?還這麼神秘?說呗!”

于淑珍吞吞吐吐地說:“你甭叫克福哥老往俺家跑行不?”

宮元花氣血翻湧,腦殼裡“嗡”的一聲,臉色瞬間煞白:“他、他、他怎麼着你了?”

于淑珍沖她“呸”了一聲:“你看你這歪腦筋想哪去了?他淨慫恿俺男人參軍哩,人家才結婚幾天啊!”

宮元花回過神來:“你這人說話跟扔半頭磚似的,差點砸死個人!”

“哎喲!你這俊模樣跟西施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哪看得上俺這蠢頭蠢腦的村姑啊!”

“你這嘴跟小刀似的,說不過你!哎,你男人什麼态度?”

“啥态度?天一黑就貼過來,跟個餓漢似的哪有個夠!你說男人都這樣嗎?”

“就是他不積極呗!”

“俺也不願意叫他走,戰場上哪有長眼的槍炮?”

“噢,原來是你拽人家後腿啊!還說人家黏你!”

“姐,俺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還是他的事。”

“當姐的不是說你,現在小鬼子沒打到咱這裡來,是因為有八路軍扛着,要是八路撐不住了,鬼子的馬隊和汽車眨眼就到咱村口。”

“你别說得這麼吓人呼啦的好不好?俺也想攆他去,省得老在俺身上磨悠,他說村上的男人多去了,怎麼輪也輪不上他呀。”

宮元花咂摸出于淑珍的話音了,她的潛台詞是:“你家男人是積極分子,他怎麼不帶頭參軍去?”她解下圍裙把于淑珍拉進裡屋,“先上炕暖和暖和腳丫。”兩人爬上炕,扯開被子,腳闆抵腳闆,不一會兒腳心就熱乎乎的了,話裡話外春意盎然。

“元花姐,克福哥對你可沒得說,現在那幫子老娘們兒都嘀咕他是個‘氣管炎’哩。”

“去去去,她們沒事就愛埋汰人,整天價東家長西家短,要多沒勁就多沒勁,咱可不能跟她們一樣咾。”

“你這話說得挺牙碜,咱怎麼着也是上過識字班的人啊。”

“你也上過啊!俺也上過,教俺的那個先生姓于,他講字真厲害,說得你心服口服。”

“是哩!這些先生後來俺才知道都是那個……”

“那個是哪個啊?”

于淑珍壓低聲音說:“地下黨。”

宮元花想起了那位一說話就笑的于老師,想起了那個大雪飄舞的冬夜,她要不是去參加識字班,真的可能也像街邊的那些大娘們一樣成為隻會閑磨牙的婦女,嗯,就是“三台婦女”!哼,這個“三台婦女”的叫法太瞧不起人了,是哪個缺德帶冒煙的家夥發明的?

于淑珍把納好的鞋底給她看,針腳密密麻麻,橫成行豎成排,“真是一把針線好手!”她把話鋒一轉,“俺剛才聽出你的話音了,你是不是攀俺家男人不去當兵啊?”

“俺可沒這意思,你冤枉個人都不帶打哏兒的!小心俺紮你一針錐子!”

“俺讓俺家男人去,你敢不敢叫你家男人去?”

“姐啊,俺男人走了,這日子不就掉地下了嗎?”

“沒出息!你還上過識字班,咋思想這麼落後哩?還把男人拴在褲腰帶上了。”

“嗯,你舍得你家克福哥走啊?”

“他參軍是正辦,俺支援他!”

“你也不問問他就當人家的家了?”

“咱以後也像八路軍宣傳隊宣傳的那樣,叫啥來?婦女也頂半邊天,不能圍着鍋台轉!”

“俺可當不了俺那口子的家兒。”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你拖後腿呗。”

“俺……俺也支援他去!他要堅決不去,俺就把他踹到炕底下去……”

轉過年,姜克福帶着草庵村的幾個青年去了區裡,小媳婦們也跟着去了。真到這時候了,她們心下都空落落的難受,想想以後一個人的日子,有人漸漸滋生出了酸溜溜的留戀,可也不能當衆把自己的男人拉回家啊,雖說那是自己的男人,可這要是往村裡一走,光是那唾沫星子也把人砸死啊!好吧,鴨子過河随大流。等到了區裡,這低沉的情緒即刻被興高采烈的氣氛沖到爪哇國裡去了,又是扭秧歌耍龍,又是給男人們披紅挂彩,又是上司幹部登台講話,你再耷拉着臉皮就太不合時宜了,再看看自己的男人隻知道咧着大嘴笑個沒完沒了,你們這些白眼狼!看把你恣的!巴不得早點離開俺才好哩!

忽然,聽到台上有人喊宮元花的名字,她一愣,于淑珍捅捅她:“快點叫你呢!”她被人推着,身不由己地走到台上,一個幹部對她說:“下面請宮元花同志說說她怎麼支援丈夫參軍的,大家鼓掌歡迎!”宮元花哪見過這等場面啊,低着頭看着腳尖,台下的姜克福急得直跺腳:“你看看你,狗肉上不了大席面吧!哎,你就說說你怎麼對俺說的話!”

宮元花聽到了丈夫的聲音,猛地擡起頭沖着他喊道:“當家的,你就放心打鬼子去吧,俺等着你回來!家裡有俺呢!你要不去,俺就去,再也不跟你這個落後分子打照面啦!”說着說着,她真入了戲,“你别怕俺累着了,俺又不是那千金小姐,你說俺哪樣兒比你差!俺還告訴你,你在部隊上給俺好好表現,立個大功回來,别丢了俺的人!”她說得理直氣壯,姜克福身邊的人亂捅着他,“立個大功回來那個咿呀喂!”“别丢了俺的人!”“你媳婦好厲害!好俊啊!”姜克福撓撓頭,高喊道:“你就放心吧! 好吧!”

台上台下笑成一片。

于淑珍偷眼去瞅丈夫,他臉上灑滿燦爛的陽光,笑得合不攏嘴,正好他也向她投來目光,他攥起拳頭向她展示了一下力量,猛然間丈夫變得高大威猛,成了一個整裝待發的英雄……

幾個月後,一個新鮮飽滿的小生命降臨在姜家的大土炕上,宮元花忽然天才般地會唱了好多搖籃曲,她那磁性的溫暖的聲音鑽出窗棂,爬上院外那棵闆栗樹,稍作停頓,一把抓住風的衣角,被帶到半空裡,踩上流雲飄向了遠方。

這個女嬰的到來填補了丈夫走後的空當兒,慰藉着她孤燈長夜的寂寞。

宮元花不知道的是,正因為她變身為母親的緣故,她進入了膠東育兒所的視野,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正準備把她拉進時代的激流,跟衆多姐妹們一起書寫一段不一樣的人生。

一九四二年夏天,山坡上濃翠淺綠如披錦繡,河裡魚躍蝦跳,一位剪着齊眉短發的婦女和一個挎着盒子槍的警衛員走過顫巍巍的木橋,來到了草庵村。

飛來的好事

膠東育兒所初創時期,最主要的工作是尋找乳娘。乳娘分為兩種,一種是脫産的,一種是不脫産的。脫産乳娘要離開家庭,跟随育兒所活動,相當于育兒所的正式從業人員,入選的條件非常嚴苛。乳娘的基本要求是哺乳期婦女,身體健康,為人正派,有比較明顯的進步傾向,最好是那些黨員家庭或有親屬參加革命工作的家庭的婦女;脫産乳娘則需要有點識字功底,大腳,頭腦靈活,還能勝任所裡派給的其他工作。

膠東育兒所所長張福之這次到草庵村就是聽說這個村的群衆基礎不錯,想找一名脫産乳娘。草庵村婦救會長宮義芝正等在村口,她疾走幾步,跟張福之握手,兩人邊說邊往村裡走。坑窪不平的街道上散落着羊糞牛糞和柴草碎屑,樹蔭下搖着蒲扇納涼的村民看着走過來的三個人,有人起身跟宮義芝打招呼,她便回應一聲,繼續向張福之介紹着村裡的情況。她說:“俺這村基本都是貧苦人家,有幾戶富農,那也是矬子隊裡選将軍,跟别村的地主财主比起來,就像螞蟻比大象。”張福之說:“我這次來主要是想挑選一名脫産乳娘,現在所裡剛送進來一個孩子,必須盡快找到。”來到一座小院前,宮義芝一伸手,“咱進去再說吧。”

宮義芝給兩人各倒了一碗涼白開。張福之開門見山地說了挑選乳娘的條件。宮義芝一拍大腿:“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俺家就有個妯娌很适合。”

“你說說她的情況。”

“她叫宮元花,是俺叔伯嫂子,幾個月前剛添了個閨女,正開着懷呢。”

“第一她自願;第二必須保證政治上信得過;第三要派給她一個孩子奶。她要符合這三條,就可以到育兒所來工作了。”

宮義芝琢磨了片刻:“俺看這三條對她不難,她男人幾年前入的黨,去年她送男人參加了八路軍,還在區裡的歡送會上代表婦女們上台發言了呢,就是第三條有點難度,她自己的孩子還沒離懷,不知她是個啥态度?”

“你盡快問問她,她要不行,好再找别人。”

送走張福之,宮義芝直接去了宮元花家,沒進門就聽見宮元花在給孩子唱歌:“花喜鵲呀長得俏,張開翅子飛得高啊,一飛飛到了八路營,咿呀那個喲,報個喜訊兒給爹爹聽呀……”一隻喜鵲從院子裡的國槐叢裡喳喳叫着飛遠了,好像聽懂了她的唱詞配合她的演出似的。宮義芝駐足聽了一會兒,贊歎這個嫂子真是個萬能人,見景編詞,這腦袋瓜沒得說了。

她推門進去:“這是哪請來的大名角啊,唱得南山上的兔子都不吃草了。”

宮元花隔着窗戶說:“咱草庵沒人敢跟你打嘴仗,你這嘴啊,說啥話都帶鈎帶刺的。”

宮義芝走進來,接過她懷裡的孩子晃蕩着,啧啧有聲:“這閨女長得眉周目正,這鼻子這眼,到哪兒找去啊!”

宮元花摸起鞋底吱吱地納起來,針錐子往發叢裡一抹,在鞋底上一鑽,大針就引着麻線穿過了針眼,再挽住麻線拽緊了,手臂起起落落一似白鶴亮翅,又如潮起潮落。

宮義芝笑眯眯地看着她:“俺克福哥咋就舍得你當兵去了?甭說男人了,俺看着你的俊模樣也想親親你哩!”

宮元花沖她亮亮針錐子:“再胡雲,看俺不拿麻線把你那張嘴縫起來!”

宮義芝吐吐舌頭:“俺是來給你送好事的,别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宮元花擡起頭瞄她一眼,秋波流轉,自是别有韻緻:“俺那口子立功了還是受獎了?”

宮義芝撇撇嘴:“就知道想着你那口子,這回好事落你身上了。”

宮元花停下手:“俺還能有好事?”

宮義芝故意逗弄着娃子:“咱閨女叫啥名兒?”

宮元花知道她在賣關子,也不急:“俺給她起的,叫昌普。”

宮義芝呵呵笑起來:“你真有才,咋取了這麼怪的個名呢?人家都珍兒啊玲兒啊秀兒啊的。”

宮元花說:“俺閨女這名可是有講究,她是昌字輩,這個不能動,昌普昌普,咱普普通通的就昌盛發達啦。”

宮義芝翹翹大拇指:“你肚子裡還真有點墨水呢。”

“哪有啥墨水,俺自己琢磨的呗。”

“俺就給你捅開說吧,八路軍在田家莊辦了育兒所,正在招收脫産乳娘,剛才他們所長到咱村物色人了,俺頭一個就想到了你,你說這是不是好事啊?”

宮元花睜大秀目:“你肯定是糊弄俺玩的。”

宮義芝說:“誰能拿正經事開玩笑啊!”

宮元花信了:“俺合适不?”

“怎麼不合适!——不過,你得自己拿主意,你要去育兒所就得把孩子撂家裡,你舍得下嗎?”

宮元花攢了個“眉疙瘩”,這還真是個擋頭,昌普離不開她,可她想去,她巴不得跟男人似的出去闖蕩一番,現成的機會到了眼前,還能看着它像魚兒一樣溜走?她帶着懇求的語氣說:“義芝妹子,俺是真想去,你幫俺想個招兒,小普怎麼處置哩?”

宮義芝低頭瞧瞧懷裡的孩子:“丫頭片子不值錢,舍給個人家算了。”

宮元花急眼了:“你出的啥馊主意啊!你哥回來問俺妮子呢,俺說舍給别人了,南牆上挂狗皮不像畫啊!”

宮義芝說:“俺是逗你呢!實心眼子!看能不能找個親戚寄養着?”

“這還說得過去。可到哪裡找這麼合适的親戚呢?”

“俺看啊就找東鳳凰崖二姑家的兒媳婦李淑真吧,她生孩子的時間跟你前後腳,一隻羊也是放,兩隻羊也是放,你多少給她點補助。”

“俺往哪裡弄補助去?”

“你傻啊還是潮啊?你去育兒所幹差事,是發補助的,你分給她點呗。”

“她能願意嗎?”

“這你就甭管了,俺跟東鳳凰崖婦救會的楊錫英熟,讓她幫你打頭陣去。”

宮元花從她懷裡接過孩子看看,小昌普正眨巴着黑水銀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啃着手指,忽然她心生不舍,這麼小的孩子就得離開娘的懷,俺可憐的小嫚兒啊!她的淚疙瘩已經爬到眼眶邊,宮義芝見狀:“嫂子你這是幹嗎?真不行,就算了,别硬撐。”

宮元花瞪瞪眼,把淚水收回去:“沒啥!小嫚兒七八個月了,也能停奶了。”她那不争氣的淚水到底還是爬了出來,她使勁抹一把臉,硬氣地說:“你知道你哥管咱村那些整天窩在家裡的婦女叫啥嗎?”

“嗤!你兩口子的秘密話俺怎麼知道?”

“他叫她們‘三台婦女’。”

随後她解釋了這個古怪的詞,樂得宮義芝直拍巴掌:“俺哥的嘴也忒損了,他這是歧視婦女,好在他參軍去了,要不然俺得開他的批判大會!”

宮元花說:“俺堅決不當他眼裡的‘三台’,俺不僅不拖他的後腿,俺自己也要走出這山窩窩裡的草庵村!”

第二天夜裡,宮義芝領着楊錫英來到宮元花家,她把昌普交給了楊錫英,又要過來抱着親了親,看了看,孩子睡得正香呢——她哪裡知道自己的命運在悄然轉換,隻能在甜甜的夢裡被陌生人帶往一個陌生的地方了。

太陽翻過東邊的山,透過山頂的林隙把光灑進草庵村,宮元花背上行李卷踩着火苗似的霞光,來到村口跟宮義芝會合,然後向着東北方向的田家村走去。

即将開始的新生活是個什麼樣子呢?自己笨手笨腳能行嗎?會不會幹不了再叫人家攆回家啊?……宮元花心事如潮,但這些未知的困難和疑惑跟她那份奔赴新生活的迫切的心勁兒相比,自然是輕如鴻毛了……

風雪慈母情

陌生的生活向她轟然洞開一扇大門。

宮元花從沒想過她會進入這樣一種集體生活:這裡講究紀律,盡管她對紀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還不是很清楚;這裡每人各有分工,比如所長張福之,她的工作就是安排事,誰該幹什麼,她說了算,再比如王克蘭,她管食堂夥食,今天該吃什麼,她定下來告訴炊事員去做,再比如她,她的工作就是奶孩子,一個女孩,叫壽勇;這裡洋溢着緊張快樂的情緒,每個人都盡力把自己那份工作幹好,再力所能及地幫幫别人……總之,這種生活是她從未經曆過的新生活,她的胸中湧動着一團火,燒得她兩頰绯紅,走路生風,身上的勁兒使不完——是啊,過去在山上田裡做的都是力氣活,一天下來累得要死要活,現在好了,一天到晚奶孩子,孩子睡着了,她就幫夥房洗洗菜,幫保育員打掃院落,全是一些使不上勁兒的活,白白把一身好力氣荒廢了——她就納悶兒了,怎麼這麼輕快的活兒,到晚上睡覺時,還覺得累得慌啊?

育兒所的生活帶着程式化的節奏,宮元花原來的擔心化為烏有,很快适應了這裡,原來剛接過壽勇時,小丫頭面色蠟黃,眼睛無光,經過她三個多月的哺乳,面色紅潤,小眼晶亮,小胳膊小腿跟藕節似的,宮元花已經開始架着她學走路了。有時她也會想起自己的昌普,想着想着心裡就空落落的一陣慌亂……

一九四二年十月,李秀珍和高軍醫的婚禮給相對平靜平淡的生活加了一勺糖。

宮元花連夜剪了幾個紅彤彤的喜字,貼到他倆臨時婚房的門窗上,用剩餘的邊角料剪了一朵小紅花貼在了壽勇的眉心,把她打扮得跟送福童子似的。“你的手真巧啊,七仙女托生吧?”人們發出啧啧的贊歎。

李秀珍經常抱着所裡生病的孩子去膠東醫院看病,一來二去,就認識了高軍醫。有一次,她又帶孩子去看病,高軍醫偷偷送給她一塊繡着并蒂蓮的手帕,說:“上次看你擦汗,你那塊手帕穿了洞,我就托人從煙台給你買了一塊,你聞聞還有香味呢。”夜裡李秀珍把手帕放在鼻子下,那股清香彌漫了全身,她在這美好的氣息裡睡着了,做了一個夢:她走進一片花海裡,心裡盛滿了甜蜜,高軍醫在搖動的花叢裡笑着向她招手……早晨醒來,她發現東海正揉搓着那塊手帕,而且上面已經沾上了口水鼻涕,哎呀!你這個小讨厭!她伸手去奪,東海以為她在跟他做遊戲,幹脆把手帕咬在嘴裡讓她扯,李秀珍扯了幾次都扯不下,關鍵是她不敢用勁,怕扯壞了信物,怎麼向心上人交代……

令人開懷的一幕出現在了婚禮儀式現場上——所謂儀式就是随意地一組織,大家在一起樂一樂。張福之宣布兩人經組織準許成為合法夫妻後,于國義讓兩人并排站好,準備拜天地,這時被張敬之臨時管理的張東海突然掙開她的手,叫着娘跑向李秀珍,乳娘身邊站着一個陌生的男人,讓他感到了不快,李秀珍很自然地抄起他抱在懷裡,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惹笑了。

有人起哄:“多好啊!沒拜天地就白撿了這麼大個兒子!”

高軍醫的臉騰地紅成一塊大紅布,李秀珍倒顯得風輕雲淡。

于國義清清嗓子吆喝道:“革命同志意志堅,千難萬險永向前!現在我宣布李秀珍同志和高軍醫的婚禮正式開始,下面拜天地!哎,小東海啊,你先下來,讓你娘拜完天地再抱你好不好,哎,你怎麼跟塊小狗皮膏藥似的粘住拿不下來了?來來,讓伯伯抱——”東海索性摟住了李秀珍的脖子,根本不理會這一套。

高軍醫說:“我們是革命戰士,不拜天地,傳出去叫人家笑話。”

于國義說:“不拜天地也行,那咱就拜拜革命導師馬克思和恩格斯。”

有人問:“怎麼拜啊?這裡又沒有兩位導師的像?”

于國義說:“我看沖着歐洲方向三鞠躬,有這麼個意思就行了。”

張福之笑着說:“哪有這種說法!别胡鬧!你們給同志們打個敬禮就禮成了。”

兩人在大夥的笑聲裡打了個标準的敬禮,東海一臉茫然,他搞不懂這個一身土黃色軍裝的男人在跟他娘幹什麼,就在他茫然之際,宮元花幾個人簇擁着一對新人進了洞房,東海怎麼哄就是不離身,像往常一樣跟着李秀珍睡,李秀珍夾在大小兩個男人中間,一會兒被東海扳過來面對面,一會兒又被高軍醫拽過去,一會兒東海發覺了,又把她扳過來,倒騰了好幾回,東海總算睡着了,李秀珍一頭鑽進了高軍醫熱烘烘的懷裡……

一夜寒風吹過,滿山黃葉紛飛如蝶,溝頭地垴上枯草搖頭擺尾,村邊的楊樹柳樹上僵死的蟬抱着枯枝随風搖擺,突然嘎巴一聲枝子斷了,落在地上,它被摔了個粉身碎骨。冬天就這樣氣勢洶洶地來了。

一位通信員頂着大風跑進育兒所,把一封信交給張福之,她打開一看,立刻變了神色,大喊着:“老于!老于!”

于國義從偏房裡出來:“怎麼了,張所長?”

張福之一臉焦急,不用說有大事發生了:“快召集全體人員到我這裡開會!”

于國義跑出去通知,一會兒大家到齊了。

張福之站在台階上,揮揮手裡的信,說:“同志們,剛才區黨委發來緊急通知,鬼子組織了大規模‘掃蕩’,搞‘三光政策’,讓我們趕緊做好疏散準備。情況緊急,老于你找村裡的民兵幫忙把咱們有用的東西埋起來,以備回來後再用;保育員同志們,你們的任務最嚴峻,那就是帶着自己的乳兒隐蔽起來,必須找最安全的地方,確定我們的革命後代萬無一失!還有,老于你還得負責去通知咱們的不脫産乳娘,讓她們立刻轉移!同志們,千萬不要心存僥幸,鬼子這次‘掃蕩’比過去任何一次都兇猛、殘酷,我們要打起百分之百的精神來反‘掃蕩’,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

空氣裡驟然繃滿緊張不安的氣氛,似乎擦跟火柴就能發生爆炸。育兒所裡大人忙着打包裹,孩子被放在炕上任其笑鬧哭爬。

宮元花跟李玉華分在一組,她背起包袱,抱起壽勇,跑到院子裡,吆喝李玉華快走。往哪裡走呢?往山裡。往哪座山裡呢?往北山裡吧。田家莊以北不遠是一片蒼茫的群山,嶺連嶺,峰挨峰,谷通谷,隻要一鑽進那裡的深山老林,就等于上了保險鎖。

李玉華還在收拾着什麼,宮元花急赤白臉地又喊了一嗓子,聲音都變了調:“玉華,你磨蹭啥?别舍不得那些破破爛爛了!”

李玉華應聲跑出來,皺着大大的眉頭,顯然還沒收拾利索。

宮元花也懶得理她,跑出院門,來到南北街上,街上惶恐不安的村民都往一個方向——北山跑,有抱孩子的,有用小車推着老婆婆老頭的,有牽着牛羊的,有抱着雞鴨的,還有提着油罐子的,她們混雜其間,沿着一條盤曲的碎石小路奔跑着……田家莊村南有條比較平整的大路,通往周邊的鎮子,為日軍快速推進到這一帶提供了便利條件。果然,宮元花和李玉華前腳離開村子,幾架銀灰色的飛機就飛到了田家莊上空,這是為日軍打前站的偵察兼轟炸機,預示着日軍地面部隊即将抵達。

宮元花和李玉華交替抱着壽勇跑。背後響起零星的槍聲。“跑鬼子”的人流跑一段路分流一部分,再跑一段又分流一部分,等她們翻過兩道山梁,穿過兩條夼後,這條剛出村時一二百人的人流隻剩下了十多人。她們駐足觀望,四周全是峭拔的山峰,原來她們已經鑽進了大山的肚子裡,這裡大白天竟似午夜一般沉寂,隻有偶爾飄落的枯葉濺起噼啪聲,猛不丁陡壁上叽裡咕噜滾下一顆石子,引發一連串嘩啦嘩啦聲,聲響大得如同天邊的滾雷。日影西斜,林子被罩進橘黃色的光波裡,暗紅色的樹幹、油黑的針葉、枯黃的落葉、亂蓬蓬的灌木叢、裸露的黑色石頭,統統被夕照撫摸着,塗抹上一層溫暖的明快的色澤,投林的鳥雀啁啾幾聲,那叫聲就像水銀一樣滴落,砸得腳下那層枯枝敗葉簌簌顫抖。如果不是跑敵情,抱着孩子漫步林中,那該是一份多麼難得的清閑享受!

宮元花低頭看看壽勇,她腮上挂着淚痕,是剛才在颠簸中吓哭流下的,現在閉着眼打盹兒,身子卻隔一會兒一抽搐,她從來沒遭過這樣的罪,柔弱的五髒六腑被颠得紛紛離位,哭了也沒人安慰,能不委屈嗎?宮元花蘸點唾沫擦掉她臉上的塵痕,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過了一陣子,她吐出一個悠悠的“唉”字,身子遂告平妥。

宮元花這時想起所裡的其他姊妹,她們都安全隐蔽了嗎?又想到東鳳凰崖的李淑真和自己的女兒昌普,她們應該也轉移了吧?還有草庵村的公婆、小叔子呢,他們怎麼樣了?……這樣一想,心裡便七上八下地鬧騰起來,她抱着壽勇站起身,繞着樹走來走去,最後歎口氣:“哎,人各有命,管不了那麼多了。”她問李玉華:“你臨出門收拾的啥東西?命都不要了?”李玉華說:“幾件春秋穿的衣服。”“俺忘了帶幹糧,你帶了嗎?”李玉華臉色一變,“光顧着往外跑了,壓根就沒想這碼事。”宮元花犯愁了,不知道鬼子“掃蕩”啥時候過去,要是持續上幾天,恐怕是挨不下來的。“哎,玉華你抱着壽勇,俺找找這裡有沒有可吃的東西?”

宮元花自小在山裡長大,富有山地生活經驗,她想糊弄一兩天應該不成問題吧。這是一片以松柏為主的雜生林,她向着林子深處走去,日光已被山峰遮住,天色向晚,她仰着臉尋找樹上是否有松子之類果子,或者能不能發現一棵野核桃樹或山棗樹,很遺憾,樹影讓暮色洇染成一團松柔的墨色,根本看不清了,她空手原路傳回了。

離挺遠就聽到壽勇在哭,宮元花快步跑過去,從李玉華手裡接過孩子,解開對襟棉襖,把奶子送上去,壽勇咂了幾口,停下了哭聲,看來是餓的。

暮色濃了,星星亮了,不遠處的山峰隻剩輪廓了。阒寂蔓延,黑暗一統。忽然李玉華驚愕地叫起來:“壽勇娘你看——”宮元花隐隐看到她指着田家莊的方向,送目望去,也吓了一跳,那邊的天空被火光烤得通紅。宮元花咒罵道:“這些挨千刀的豺狼!這些人間的混蛋!這些缺爹沒娘的畜生啊!嗚嗚嗚——”她沒想到自己竟哭起來,是啊,那裡是她開始新生活的地方,怎不叫人傷情呢?她已記不起上次哭泣是什麼時候了,哦,就是扯掉裹腳布的那天夜裡!那次哭泣她是為了自己的新生,這次哭泣卻是為了罹難的家園。在淚目裡她依稀看到猙獰的鬼子兵在火光裡扭動着身軀,寒光閃閃的刺刀映着火焰,這群魔鬼狂笑着把刺刀刺向束手待斃的老百姓,一下一下……不遠處也有人在哭,是那幾個一起躲在這裡的老鄉。李玉華也趴在一棵松樹上啜泣着。壽勇倒安靜了。

夜的步伐特别慢,就像被黏稠的液體粘住了,一秒被拉長成了兩秒三秒五秒十秒。夜氣凜冽逼人。宮元花從包袱裡取出一條小褥子,把壽勇裹了個嚴嚴實實,隻露一張小臉。她生怕孩子不适應這樣的黑夜,過一會兒就去親親她的額頭,試試她的體溫,她的嘴唇是涼的,壽勇的額頭也是涼的,她憂心起來:萬一孩子受了風寒咋辦啊?她一急身上烘出一層汗意,風一吹,就像披了一件冰衣,渾身害冷,她站起身子,使勁跺着腳走動,好不容易趕走了寒意,肚子裡又發出一連串不争氣的咕噜聲,李玉華那邊也心有靈犀地呼應着,從上午跑出來,一粒米沒沾牙,又翻山越嶺,能不餓了嗎?宮元花找到一棵粗壯的松樹坐下去,倚着它準備打個盹兒。李玉華沒有坐下,她說:“你娘倆先睡,我放會兒哨,萬一鬼子找個熟悉地形的人引路摸上來呢。”“嗯,小心沒有過火的!俺先睡一會兒,你困了叫醒俺,你再睡。”

一尾銀白色的小夢鑽進了她的腦海裡……姜克福跟一些八路軍戰士正趴在一個山坡上,對着沖上來的鬼子兵射擊,他槍法很厲害,她想到哪兒,他就打到哪兒。一個戴鋼盔的鬼子爬上來了,她想打他的眉心吧,點火燒村肯定有他的份兒,姜克福扣動扳機,鬼子的眉心飛出一朵鮮紅的花;她看到一塊岩石後藏着一個瘦猴似的鬼子,正在沖姜克福瞄準,她那個着急啊,快打他的頭頂心,就見姜克福不慌不忙地沖天上打了一槍,那顆子彈像長了眼一樣從天而降,正射在瘦猴鬼子的頭頂心;她心裡美滋滋的,這下丈夫肯定立大功了,很快就要披着大紅花騎着棗紅馬回來了。忽然姜克福就站在她的面前,臉上糊着鮮血,嘴一張,兩排牙那麼白,他問:“俺看看咱小嫚兒長得咋樣了?”她的心忽悠一下提起來,他要是發現她懷裡不是昌普怎麼辦呢?随即她又勸自己,沒事,當兵時孩子沒出生,他也不知道昌普長啥樣。她爽快地把壽勇遞給他:“看吧看吧,看眼裡可拔不出來!”姜克福接過孩子隻看了一眼,就變了臉色,他大吼着:“這不是俺的小嫚兒,俺不要!”說完就把壽勇向懸崖下抛去,她來不及跟他翻臉,就躍身跳下,大喊着:“娘來了!娘來了!”……

突然醒了,伸手摸摸懷裡的壽勇還在,她的心啪嗒落了地,不對,把手伸進褥子摸摸她的腳丫,俺的個老天爺,變成一個小冰疙瘩了!她用手攥住揉搓着,想把自己的溫度傳給她,可她的手也是涼的,怎麼辦?她的腦瓜一下清醒了,她喚過李玉華,李玉華蹲下來:“怎麼了?”宮元花急急地說:“小嫚兒的腳丫凍得冰涼,啊,身上也涼瘆瘆的,再這樣下去,準得鬧病!”“你說怎麼辦吧?”“咱倆把她夾在中間,别讓風吹着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宮元花嗦嗦地解開棉褲腰,把壽勇輕輕放進棉褲裡,稍微抿一抿,再捂上那條褥子,跟李玉華面對面手插手地抱在一起,好似給壽勇做了一個簡易的小屋,最大限度地減少她跟外界的接觸面。

老輩子膠東人過冬的必備裝備就是對襟棉襖大棉褲,外加一雙“豬皮綁子”。這大棉褲大到什麼程度呢?穿在身上,不能直接紮腰,需要先把褲腰“緬”起一揸長再紮腰帶,這個“緬”相當于折疊的意思,就是把褲腰收收口,這一揸差不多相當于整個棉褲腰周長的四分之一,這就不難明白為什麼叫“大棉褲”了。

這座世上最簡陋的小屋,卻用了最奢華的材料——樸實純正的愛。

到了後半夜,烏雲從正北方爬上來,越來越密,越來越厚,迷迷糊糊間細碎的雪花落進衣領裡,宮元花俯身聽聽壽勇均勻的鼻息,睡得還挺香。李玉華也醒了。她們沉默着,四周隻有落雪的聲音。

胳膊僵了,腿麻了,腳木了,耳朵尖兒被雪咬疼了。饑寒和困意夾擊着兩人,胃腸已經到了連發出抗議的力氣都沒有的地步,意識一陣清楚一陣混沌。忽然壽勇咯咯咯地笑出了聲,咿咿呀呀地說着夢話,又安靜地睡着了。

宮元花一個愣怔,覺得兩股之間熱乎乎的不對勁,原來是壽勇尿尿了,怎麼辦?自己無所謂,反正沒有替換的棉褲,可壽勇的小屁股不經“漆”啊!她活動活動胳膊,示意李玉華卸開架子,她一隻手去包袱裡摸了一塊“褯子”,塞到壽勇屁股下。

她伸伸腿,晃晃身子,渾身酸溜溜的。李玉華站起身,輕輕跺着腳,肩頭的雪團撲簌簌滾落。

“壽勇娘,你把壽勇給我抱一會兒吧。”

“天明再說吧,一折騰再凍着孩子。”

“那怎麼行?你吃得消嗎?”

“啥大不了的事。你沒聽人家說嗎?這世上隻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

“壽勇娘,我問你個事,你來育兒所圖個啥?”

“俺啊?俺男人是黨的人,他參軍打鬼子去了,按說俺該在家待着好生照料老老小小,誰也不會說俺是落後分子,可組織上找可靠的人當乳娘,找實心實意對待革命後代好的人,俺一聽這不就是找俺這樣的人嗎?俺把孩子照顧得妥妥的,讓孩子爹媽放心打鬼子,早點把鬼子趕回老家去,俺孩她爹不也就早點回來了嗎?”

“嗯嗯。我來育兒所是因為家裡包辦婚姻,非得讓我嫁給一個又老又醜的地主,他的年紀都比我爹大,我爹娘心裡灌了迷魂湯,看着火坑還把我往裡推,我一賭氣,就跑出來了,你們不管我死活,我也沒法管你們了。我先是參加了婦救會,再到了育兒所。”

“哦哦,你真不簡單呢!敢跟家裡直接鬧!你爹娘也真是的,都什麼年代了還幹這種事!”

“誰說不是來。”

天麻麻亮的時候,一塊躲鬼子的一位大嫂走過來看她們,給了她倆一個玉米面餅子。兩人連聲道謝。大嫂說:“俺看出來了,你們是這個……?”伸出手亮了個八字。李玉華未置可否,隻是問你們是哪個村的,大嫂說了村名,李玉華又問你們今天怎麼打算,大嫂說俺們商量了,覺得躲在這裡也不保險,畢竟離村子還不是很遠,俺們準備天一亮就繼續往裡走,最好能找個山洞啥的避避風雪。宮元花說俺是草庵村的,咱就結個伴兒一起走吧。大嫂說行啊,俺那邊還有兩個老爺們兒,遇到啥野物也不怕。

大嫂離開後,李玉華把那個餅子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給了宮元花兩塊,自己留了一塊,其餘包進一塊手帕裡。壽勇醒了,挓挲着手,哼哼唧唧。宮元花小口咀嚼着餅子,嚼得稀爛後,抹在手指上,喂給壽勇吃。喂完餅子,她抓點雪含到嘴裡,融了,暖了,嘴對嘴一點點送到唇邊,壽勇熟練地吸過去,咕咚一聲咽了。都說孩子是直腸子,吃了就拉,一會兒,宮元花和李玉華同時聞到了一種熟悉的氣味,小家夥屙屎喽,這次不能遷就了,宮元花把她抱出來,李玉華以最快的速度給她擦拭屁股,換上一塊新“褯子”,“丢丢丢,不害臊!”宮元花點着她的額頭,羞臊着她,她竟然很配合地“無恥”地笑起來。

忽然南邊傳來陣陣槍聲,鬼子正在向這個方面開進,必須轉移了。

一行人冒着風雪朝西北方向奔跑,前面一片沒有路的山坡擋住了去路,沒别的辦法,爬上去再說。雪中的山石很滑,踩不穩就是一個趔趄,一溜跟頭,兩個男人走在最前面,遇到陡峭處就停下來幫大家一把。磕磕絆絆,爬到山頂,往北面望去,依然是群山連綿,更有山峰比此山高。往南眺望,一隊日軍正打着旗幟呈扇面形向剛才的山谷推進。大家喘着粗氣。那位大嫂的女兒,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一直貼着宮元花走,不時低頭瞧瞧壽勇,逗逗她,壽勇發出清脆的笑聲,這笑聲落在大家耳膜上像雪花一樣潔白溫潤,令人愉悅,無形中增添前進的勇氣。下山的時候,依然沒有路,大夥跟着那兩個男人摸索着往下走,走到山底依然是一條山谷,好處是有一處岩石探出形成的半封閉頂棚,狀如山石張開的大嘴巴,既背風又幹爽,相比于昨天的條件真有點洞天福地的味道了。

宮元花把壽勇交給李玉華,她還是想到處轉轉,看看能否找到吃的,因為她擔心自己一餓,奶水就回去了,壽勇還沒吃上正常飯食,那就麻煩了。她也相信這種人迹罕至的山野,總有一些鳥雀吃剩的果實。

她沿着谷底向東南方向走去,腳下一塊塊鵝卵石滑溜溜的不留腳,但她習以為常了,如一隻野兔般輕盈地縱躍着,目光逡巡着身邊的樹木。不知走出了多遠,她終于找到幾株核桃樹,滿樹醬包的核桃,她興奮地摘下幾顆,砸開了,果實很豐盈,油香味異常濃郁。她摘了一包袱,也把對襟襖的内兜裝滿了,因為不知道要在這兒躲藏多長時間,盡量多弄些儲備着。她的心情漸漸開朗起來,不由得唱了起來:

勸郎勸到一更天,

枕邊蜜語說不完,

盼望丈夫答應俺

你到邊沿封據點。

勸郎勸到打三更,

甜言蜜語他不聽,

氣得桂鳳暗落淚,

鐵石心腸也感動。

回到大石嘴下,她把核桃分給大嫂一些,大嫂又給她們送過兩個窩頭、兩個熟地瓜。那個小姑娘已經跟李玉華混熟了,坐在她身邊聽她講八路軍打鬼子的故事。兩三個上年紀的老人抽着煙鍋,鎖着眉頭,煙霧後那張皺紋密布的面孔看不出憂愁和歡樂。是啊,有什麼好高興的,村莊和土地被鬼子糟蹋,牲畜在劫難逃,生活被颠倒了,即便能活下來也是艱難苟活。年輕人不管這些,隻要眼前過得去,該高興就高興,該吃飯就吃飯,以後的事情嘛,——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爺都安排好,不要為将來的日子犯愁。壽勇成了給大家開心解悶的小活寶,從這個人手裡傳到那個人手裡,她那粉雕玉琢的小臉蛋就像一輪小太陽,驅趕着人們心頭的焦躁和愁悶。宮元花跟李玉華商量,鬼子“掃蕩”一般都是過蝗蟲的樣子,不會久居一處,是不是挨過今天,明天就能傳回田家莊。李玉華說我先回去看看,你們在這裡等着,要是安全了,我就爬到今天早晨翻過的山頂上放堆煙,你們看到煙就往回返。宮元花囑咐她一定加小心,每一步都要觀察實在了再行動。

當天夜裡,生了幾堆火,幾個人圍着一堆,宮元花哄着壽勇,火苗照得她白皙的面孔紅紅的,神情恬淡而帶着若有若無的輕愁。她的思緒漫天飄飛,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走入這樣一種生活,一種不再僅僅為了自己和丈夫孩子而活的生活,它帶着滾燙的溫度,它就像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自己就像落在河面上的一片樹葉,跟着它的流淌奔跑……她摸摸壽勇的手心、腳丫,掖掖她身上的褥子角,靠在石壁上打起了盹兒……

第二天中午,有人望見南山頂上升起一股青煙,大家雀躍着往回走,宮元花爬到半山腰就碰到了來接應的李玉華,她告訴大家鬼子的“掃蕩”過去了,不少村民都陸續回了村子。宮元花問她育兒所的情況,她的臉色沉下來,悄悄告訴她:“張敬之同志犧牲了。”宮元花驚得站住了,倚在一棵樹上定定神,“怎麼回事啊?”李玉華說:“我見到張福之所長了,她說張敬之同志被鬼子拉進了‘網’裡,突圍時為了掩護其他同志撤退,在戰鬥中遇難了。”宮元花默默地流下淚,她念叨着:“這筆血債一定得讓小鬼子還!”她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的情緒,繼續往上爬,眼前浮出張敬之的笑容,腦海裡飄着她那美妙的歌聲……她終于沒有忍住趴在一棵樹上嗚嗚地哭起來。

大家陸陸續續回到所裡,秩序在恢複,生活在重新開機,可是一些漏洞卻永遠無法填補了。

人們彙報了這幾天疏散的情況,張福之一一記在筆記本上。張福之表揚了宮元花和李玉華這一組,說她倆對乳兒實心實意,而且善于因地制宜克服困難,還能跟群衆打成一片,随時随地宣傳黨的政策,表現了忠于黨忠于人民的本色。宮元花頭一次聽表揚,心裡有些局促不安,覺得自己哪裡做得這樣好,稀松平常的。她聽到了李秀珍的經曆,覺得她才夠格接受這份贊揚。李秀珍在疏散之初,拉着東海夾雜在老百姓裡往山上跑,敵機在頭頂上呼嘯掠過,東海看着好玩,突然掙脫她的手,回身就去追飛機,誰想這時一顆炮彈呼嘯而下,李秀珍本能地猛撲上去把東海壓在身子底下,東海還以為她在跟他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呢,在她的身子底下笑得樂不可支。後來他們躲進一處洞裡,被日軍搜出來,帶到一個軍官面前,問她是幹什麼的,這個孩子是不是八路的孩子,她一口否認,鬼子軍官把東海拉過去左看右看,想發現一些蛛絲馬迹,也沒瞧出什麼科兒。鬼子兵驅趕着老百姓向前走,李秀珍抱着東海,瞅見幾十米處有一片樹林,突然拔腿就跑,她的身子左搖右晃,因為她聽部隊上的同志說過,逃跑時跑直線很容易被打中的。鬼子開槍了,子彈從身後飛來,打得兩側的樹木皮開肉綻……

這年冬天,壽勇得了一場水痘,正趕上醫療隊處于轉移中,宮元花抱着她随隊治療。她騎着一頭大騾子,騾背上擔着兩個筐,左邊放着壽勇,右邊放着醫療器材。騾子嘚嘚嘚地走在山路上,她的身子像風中的柳枝輕輕搖擺。她想這就是行軍打仗的樣子了吧。果然,隊伍在行進中遇到過一兩股日僞軍的騷擾,警衛部隊的武器裝備不錯,幾下就把他們打跑了。醫療隊不斷轉移,連過年都是在運動中過的。宮元花着實體驗了一把啥叫行軍。

一九四四年育兒所組織了一次嬰兒健康比賽大會,宮元花、李玉華、李秀珍等都獲得了“育兒模範”的表彰。獎品是一床紅豔豔的綢子被面,宮元花撫摸着光滑的被面,在心底泛起了甜蜜的漣漪。

——刊發于《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1期

篇名書法 | 南 帆

原文編輯 | 谌 督

統籌審校 | 谌 督

核 發 | 文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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