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秦淮桑」
首圖 |「蒽子-蘇州」
“一水遙通西渡頭，亂山零落樹還稠。先生唱罷村田樂，戴月披蓑理釣舟。”讀宋人孫銳《石湖别墅》詩，像讀一幅田園山水畫，雲氣水意，溫潤氤氲。
于是，想到石湖，我的眼前也雲氣水意溫潤氤氲起來。
@米嘉嘉▼
江南山形秀美，又有蒙茸紛披的草木，常年綠着，縱然到秋冬，染了些丹紅橙黃，也仍然有蒼綠的底子鋪在那裡，不會使人覺得蒼涼。山底下環着湖，水波粼粼，如繡娘巧手織出的紋樣，澹淡恬美。周匝水田漠漠，煙村人家各安一隅，阡陌曲折，有人荷鋤耕作，有人策杖歸來。一派恬然靜好的景象。
好山養水，好水養人。石湖位于蘇州西南上方山下，山明水秀，林木蔚然，幽花野鳥，日涉成趣。南宋詩人範成大晚年蔔居石湖，耕讀著述，在石湖山水的滋養下，度過了生命中最為甯靜而閑适的數年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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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癡，賞花不許輕攀折
《齊東野語》說：“範公成大晚歲蔔築于吳江盤門外十裡，蓋因阖闾所築越來溪故城之基，随地勢高下為亭榭。所植多名花，而梅花尤多……”
範成大喜梅，曾于石湖玉雪坡植梅數百本，又于石湖别墅之南購得王姓人家屋舍七十楹，盡數拆除，建了範村，并分出三分之一的地來種梅花，花時玉雪瓊英，暗香疏影，閑步其中，教人心神逸散，塵襟蕩盡。
@落木千尋▼
範公《梅譜》謂“梅以韻勝，以格高，故以橫斜疏瘦與老枝怪奇者為貴”，老梅格高，愈古愈拙，姿态寫意，當窗一枝，俨然一畫。
《梅譜》記梅十二種，皆範村所植，其中一種古梅，枝柯虬曲，覆滿苔藓，又有數寸長的苔絲垂下來，飄飄可玩。這種古梅，會稽最多。範公曾移栽十本，然而，離了故土的古梅倔脾氣一犯，自顧自把苔衣褪盡，一年後花發，已泯然于衆梅之間矣。
範公言此梅“非必古木”，大概别是一種。我以為這種梅樹之是以蒼藓封身，或許是環境使然，氣候濕潤則草木靈秀，苔藓易生。曾于浴鹄灣見幾樹梅花，老幹鱗皴，綠絲垂垂，風吹飄然如長髯，亦頗為拙古。
梅韻清幽，自古以來，深受人們喜愛。範成大更是愛梅成癡，霜餘探梅消息，策杖竹邊看綠萼，折梅瓶供添靜香，一眼一念，俱是深情，讓人看了也禁不住歎一句：“先生冒寒不易。”
梅花開到八九分，一陣大風，落英缤紛，真真愁煞看花人！範成大為此曾作三首絕句，其一雲：“玉雪飄零賤似泥，惜花還記賞花時。賞花不許輕攀折，隻許家人戴一枝。”梅花将要落盡，所餘無多了，枝頭孤清的美意，不知能留得幾多時。家人鬓邊戴花，也隻許折一枝，多麼依依的憐惜，多麼不舍的情思！梅如有知，定會感念這樣的誠心以待。
今玉雪坡、範村皆已無存，宋梅更是不可尋了，唯石湖水依舊悠悠，映照着亭榭幾座，青山一痕，憑君想憶。
@蒽子-蘇州▼
知交，詩酒酬唱後會難
淳熙七年三月，草長莺飛，花明日暖，石湖迎來了一位客人——楊萬裡。
楊萬裡自常州調任廣東常平提舉，過吳門，在範成大的陪同下遊山玩水，詩酒酬唱。楊詩言：“不是無相識，相從卻是難。”範詩言：“莫怨清歡暫，須知後會難。”二人珍重相惜，共同度過了一段歡樂的時光。
@小白funny▼
在楊萬裡的引薦之下，姜夔亦得以與範成大結識。
姜夔性情散淡，文辭清空，範成大認為其“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評價可謂高矣。
紹熙二年冬，凍雲黯淡，寒雪簌簌，姜夔載雪詣石湖，聽起來似也有王子猷雪夜訪戴的風雅。
“梅開雪落，竹院深靜”，最宜酌酒踏雪賞花。然而，彼時，範公病體虛弱，“畏寒不出”，任由梅花寂寞地開着，暗香浮空，散便散了，也無力拄杖前去撷取一縷，隻是制成新聲一曲，名《玉梅令》，不實一語，留待姜夔填詞。
“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鎖、舊家亭館。有玉梅幾樹，背立怨東風，高花未吐，暗香已遠。
公來領略，梅花能勸，花長好、願公更健。便揉春為酒，翦雪作新詩，拚一日、繞花千轉。”
這一阕《玉梅令》，詞句清麗淡雅，由雪片幽花轉到“願公更健”，可見祝禱之深情切切。
@半緣君Yuan▼
這年冬，梅花開得極好，苔枝綴玉，疏花香冷，白雪初積，萬籁俱寂，冬之小景，素美幽清。
姜夔住下月餘，心境被石湖山水涵養得溫潤而空靈，恰範公“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于是就有了《暗香》、《疏影》。兩支曲子音韻諧和婉轉，填詞亦絕妙，石湖居士愛極，又令家中歌妓奏樂吟唱，玩味不盡。
那些曲子，自年輕女子口中唱出，是比春莺啼啭更加幽妍深婉而動人心意的吧？
如此，屋外玉屑舞空，白雪初積又何妨？室廬内生起炭火，溫暖明亮，茶爐水沸着，香茗氣息悠悠，二人啜茗，品評詩句，間或說起往事、舊友，目底疏影橫斜，暗香盈袖，已足夠叫人一生難忘。
田園，滋養詩思性靈
石湖一帶，風景殊絕，不僅有湖山形勝，還有田園風光。
立春一過，微風酥暖。湖水解凍，日光下粼粼地泛着波光。耕牛卧于田頭，草色映身。小蠶鋪在桑葉上，蠕蠕而動。湖畔垂柳弄碧，鄰家鞭筍一夜之間長過牆那邊。範公一次次走過那些田疇巷陌，目之所及，一派安恬靜谧的景象。“柳花深巷午雞聲，桑葉尖新綠未成”，“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湖蓮舊蕩藕新翻，小小荷錢沒漲痕”，待荷葉出水，春天就要過盡了。
夏初，雨水過後，碧空如洗。燕雀飛過檐牙，蛙聲連成一片。水中浮着碎碎的藻類，田埂碧草幽幽。麥花安靜如雪，菜花開始結莢。農事有序，作物有時。到六七月，沿湖看花，棹舟采蓮，可稱樂事。範公詩雲：“千頃芙蕖放棹嬉，花深迷路晚忘歸。家人暗識船行處，時有驚忙小鴨飛。”幽清中透出一種生動活潑的意趣。
@暗香盈袖1965▼
秋夜山野促織催人織衣，叫聲連綿。田舍黃昏恬靜，人們并不清閑，“家家打稻趁霜晴”，稻熟了，得趁着晴日給稻子脫粒曬幹貯藏。過了霜降，秋意更深，楓葉烏桕經霜盡赤，遠望灼灼，正是“新霜徹曉報秋深，染盡青林作缬林”。
@喜馬拉雅北坡的魚▼
冬日清寒。踏雪探梅花也好，圍爐飲酒賦詩也好。雪霁，“坐聽一篙珠玉碎，不知湖面已成冰”，清寂而孤美。
春夏又秋冬，範公居于石湖，隐于石湖，數年間，詩成《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句中猶見舊時的田園風光、風土民情。
辭世，最後的歸隐
紹熙四年九月，秋氣清和，範成大離世。
昔年好友姜夔聞之，伏枕痛哭，恍兮惚兮，憶起舊時光景，“雪裡評詩句，梅邊按樂章。沉思酒杯落，天闊意茫茫”，此後，一同賞雪評詩的人不會是你，一同梅邊按樂的人也不會是你了。豈不叫人肝腸痛斷！
據說石湖以西的天平山仰天塢，是範公埋骨處，也是範公最後的歸隐，伴着年年枯榮的草木——寂靜長眠。
吳地許多年沒有下過如紹熙二年冬那樣的雪，但是梅花又要開了，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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