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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期短篇小說薦讀|秋子紅:飛在天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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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飛在天上的女人

作者:秋子紅

“女人是天上飛的,誰打下來,就是誰的。”

——幸福鎮諺語

1

誠如我們幸福鎮這句古老的諺語所言,那時候,女人呵,這些美麗的兩足生靈,她們像燕子、鴿子、鹞鷹那些鳥類一樣,高高地飛翔在天上。

她們生有一身潔白、柔軟的羽毛,有着修長、靈巧的腿足,雙臂與身體之間一左一右各有兩塊薄薄的肉膜相連,肉膜上生有細密的潔白羽毛。如果她們想飛,揮動雙臂,身體兩側張開的肉膜,就像鳥類一雙巨大的翅膀,足以帶着她們飛往幸福鎮任何地方。如果你是一個外鄉人,不管你是在清晨,還是在傍晚來到我們幸福鎮,無論你是站在幸福鎮玫瑰廣場,還是漫步在藍水河河岸邊,如果你擡起頭,随便打量幾眼頭頂上方的天空,一準就會發現,那些女人們飛翔的身影。

想想看,這會是怎樣一幅令人心旌搖曳的動人情景!哦,那些身體修長的美麗女人,那些婀娜多姿的美麗女人,那些美若天仙的美麗女人,她們伸展雙臂,女性特有的美好身體,平展展定格在碧藍如洗的天空;她們揮動雙臂和身體兩側之間的肉膜,借助雙臂扇起的浮力,在天空滑翔;她們三三兩兩,互相追逐着,嬉戲着,用力扇動雙臂,倏地一下飛騰進了天空最高處的雲層中,又倏地一下,從雲層中直直地俯沖進半空;她們排成一行,在最前頭一個女人的帶領下,在天空由一行變兩行,或者變三行,不時變換着隊形,天空中遠遠傳來她們百靈鳥歌唱般好聽的聲音……她們在天空飛累了,就落在一團團柔軟的雲朵上栖息,她們的家或者說巢窠,就築在天空最高處的雲朵中。

她們從不落在地上,對她們來說,即使我們幸福鎮上最幹淨的泥土,也不值得辱沒她們一雙雙靈巧、美麗的雙腳。偶爾,在月圓之夜,她們會落在幸福鎮南邊,大南山最蓊郁、最高大的梧桐樹樹巅上,借助皎潔的月光,從重重疊疊的樹木的間隙,轉動着一雙雙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着我們幸福鎮。

那時候,我們幸福鎮還在建立之初。男人們由天空降落在墨海邊的荒漠中,他們穿過一片片不毛之地,翻過高高的烏黛山山脈,涉過藍水河,穿過沼澤地,來到這一片被北面的烏黛山和南面的大南山遙遙相向圍裹着,被自東向西南方流淌的藍水河環繞着的處女地。他們平整了沼澤地畔的土地,建起了玫瑰廣場,他們從大南山砍伐下樹木,開采出花崗岩岩石,築起了鎮政府大樓、影劇院和縱橫交錯的街巷裡的居民院落,他們揮動着尖鎬、䦆頭、鐵鍬,将苦艾、蒺藜、蔓草叢生的坡地,開墾成一片片種植水稻、玉米、麥子等農作物的良田。從早晨日出到傍晚日落,整個幸福鎮上,四處喧響着工匠們用瓦刀砌牆的叮叮當當聲,木匠們咚咚地砍木聲,兩個匠人用一張大鋸解開木料時濁重的喘息聲,幸福鎮外的田野上,人們集體勞作時“嗨吆”“嗨吆”喊号子的聲音。

經過一天汗流浃背、牛馬式的勞作之後,夜幕落下來,月亮升上了幸福鎮東方的山谷,天空閃爍着一顆顆冰晶似的小星星,祖父、父親輩上年紀的老男人們早睡了,但兒子、孫子輩的小夥子們卻怎麼也睡不着。

“我前天傍晚在鎮子南面,大南山梧桐樹下的珍珠泉邊喝水時,你猜我看到了什麼?”哥哥躺在弟弟身邊,悄悄在弟弟耳畔說。

“看到什麼了?哥哥!”弟弟急切地問。

“噓——”,哥哥指了指床對頭正鼾聲如雷的父親,輕聲說,“我看見了梧桐樹樹巅上那些女人,她們比在天空飛翔時還要迷人,她們的頭發長長的,披散在肩頭,比最黑的夜色還要漆黑,她們的眼睛像藍水河清幽幽的水波,就像月光落在河裡,閃着迷人的光!”哥哥咽了咽嗓眼裡的口水,說:“你猜,我撿到了什麼?”

“撿到了什麼?”

“我撿到她們身體上掉落的羽毛。”

“在哪裡?”

哥哥側起身,在床墊下窸窸窣窣摸索了一陣,他的手裡握着一把長長的潔白羽毛。它們很輕,綢緞一樣光滑,雖然房間裡黑漆漆的,但是他們還是看見了,羽毛上發出的熒熒的白色亮光,同時, 他們嗅到了,羽毛上散發出的一種百合花和茉莉花混合而成的香味兒。哥哥說,這就是那些飛翔在天上的女人們身體的氣味。

哥哥給了弟弟三支羽毛。哥哥和弟弟肩并肩躺在床上,他們撫摸着羽毛硬棱兩側那些薄薄的絨毛,他們用羽毛輕輕滑過自己的身體,一種毛茸茸的舒服感覺傳遍全身,他們沉浸在這種舒服、美好、夢幻般的感覺中,他們嗅到了,一陣陣百合花與茉莉花混合而成的香味兒,他們的身體忽然變得輕盈起來,一下飛離了床闆,飛出他們日日生活的幸福鎮街巷中的院落,飛在幸福鎮上空,與那些女人們一起,高高飛翔在天上。

“睡吧,明早起來藍水河河畔的那片地得全部翻完,播種季節馬上就要到了。”床對頭,父親夢呓似的嗚嗚噜噜叮咛着他們。

2

可是他們睡不着。月亮已升上中天,穿過窗棂的月光,照亮了他們眼裡濕漉漉的淚水。現在,正是春天,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冷熱适中,既沒有夏天的燠熱,也沒有冬天刺骨的寒冷,夜晚睡覺,蓋一床薄薄的蠶絲被就好。可是,他們感覺床闆炙熱得像鐵匠擱放鐵料的砧闆,比床闆更炙熱的是他們的身體。他們能感覺到,長年累月蟄伏在他們身體裡的欲望,現在全部醒來了,就像一隻隻饑餓的野獸,奔跑在他們身體裡。

“我多想擁有那些飛翔在天上的女人。”哥哥自言自語說。

“我也想。”弟弟緊接着說。

窗外,有人彈撥着月琴,吟唱的歌謠,從幸福鎮外的藍水河邊,遠遠傳來:

“天上的女人哦,我可愛的小燕子,

為什麼你飛得那麼高那麼高,

你将我的目光帶到了天上。

天上的女人哦,我可愛的白鴿子,

你将我的心兒帶到了天上。

天上的女人哦,我可愛的小雲雀,

你将我的相思帶到了天上。”

那是幸福鎮第一個患上相思病的男人,他徹夜無眠,每個夜晚徘徊在玫瑰廣場,遊蕩在藍水河邊,踟蹰在梧桐樹下,用歌聲傾訴着内心的思念和憂傷。

不久,這種與天空飛翔的女人有關的病症,像幸福鎮外山坡上金黃色的油菜花花粉一樣,在鎮子裡蔓延開了,一個、兩個、十個、百個,到最終所有幸福鎮的年輕小夥子,無一例外患上了這種可怕的病症。他們白天蔫頭耷腦,無精打采,簡直像一個個染病的瘟雞。相反,夜幕剛剛落下,他們就變得激動而亢奮,整個白天明顯深陷下去的陰郁眼睛,開始變得熠熠閃亮。他們徹夜無眠,一家家院落裡睡覺的木床闆,早已留不住他們。祖父、父親們的斥責、挖苦和嘲諷,一點也不管用,就是落在他們頭上、臉上的棍棒和耳光,他們也早已不當回事了。他們或者獨自一人坐在深夜的玫瑰廣場邊的石凳上;或者行走在藍水河河岸邊,一動不動趴在梧桐樹下的草叢中;或者一根根抽着嗆人心肺的大葉子煙;或者一口口喝着幸福鎮人自釀的米酒、薯幹酒。他們想用這些澀澀苦苦的玩意兒,來澆滅他們内心燃燒着的情欲之火。

一時間,幸福鎮上湧現出那麼多能歌會唱的年輕人,他們出口成章,無師自通,頭頂的月亮、星星,天空飛翔的燕子、鴿子,甚至是烏鴉和麻雀,林子裡咕咕叫着的斑鸠,藍水河裡的流水、水草和遊魚,都會成為他們歌唱的對象,他們看見什麼唱什麼,想起什麼,就将它編進自己随口吟唱的歌詞中,但他們歌唱的内容統統是訴說自己對天空飛翔的女人們的愛情。你聽,玫瑰廣場上,響起幾個年輕人輕輕地吟唱聲:

“玫瑰,玫瑰,你什麼時候開,

我想采撷最美的玫瑰花,

送給我日思夜想的小心肝……”

歌聲還沒落下,就聽見幸福鎮東邊的山谷中,遠遠傳來一個年輕人深情的歌聲:

“咕咕叫着的小斑鸠,請你告訴她,

那個苦苦等待的人兒,

就是我,就是我……”

而鎮子南邊的山崗上,傳來一個男人嘶啞、憂傷的歌聲,伴着叮叮铮铮的月琴聲,那歌聲動人得能讓石頭流出淚來:

“火燒手背疼,我親親的小燕子哦,

不及我望你的眼兒疼;

刀刮骨頭疼,我親親的小雲雀哦,

不及我想你的心兒疼……”

那是我們幸福鎮詩歌史上的黃金時代。那些言辭樸素、自然,旋律優美迷人的愛情詩,像幸福鎮遍地開放的花兒,俯拾皆是,它們全部被我們幸福鎮一位好心的教師先生,一首接一首,憑借記憶抄錄下來,編成一本《幸福鎮愛情詩》。吟唱愛情的抒情詩,便成為我們幸福鎮文學的古老源頭。“燕子”“鴿子”“雲雀”“小心肝”之類的比喻,至今依然是幸福鎮上男人們向他們心愛的女人獻殷勤時,挂在嘴邊的口頭禅。

幸福鎮上,人們的生活一下亂套了。每一個屋檐下,飄出來父親發怒時的摔碟拌碗聲,狗被人無端在屁股上踢了一腳後“嗚嗚嗚”委屈的吠叫聲,父親叱罵兒子的怒吼聲,祖父因心疼寶貝孫子和自己兒子低一聲高一聲的争執聲,喋喋不休的抱怨聲。鎮政府大樓、影劇院、居民街、商業街這些大型建築雖說早已修成了,可室内粉刷、裝修室外的平整、綠化之類的活計,還等着人來做,年輕人現在是一丁點也指望不上了,那些腦頂秃亮、頭發花白的男人們,拖着疲憊的身體,從早幹到了晚,可他們手頭的活計依舊像山坡上的雜草,密密壓壓簡直沒完沒了。眼看插秧季節就要到了,如果藍水河畔那些水汪汪的稻田插不上秧苗,那來年整個幸福鎮的人就隻有喝西北風了。

一籌莫展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往老鎮長亞斯先生家裡跑,他們想讓這個身材高大、在人群中說話聲音洪亮的人,幫他們出出主意,想想辦法。可是,亞斯先生有什麼辦法呢?他家的大門敞開着,三個兒子病病恹恹靠着院牆,在牆下核桃樹的樹蔭裡打盹,亞斯先生坐在堂屋裡,一根接一根抽着大葉子煙,屋子裡煙霧騰騰,像是着了火。

“愛情,簡直就像藍水河裡八月的洪水!”

“不!它們更像是一場可怕的瘟疫!”

父親、祖父們氣急敗壞、聲嘶力竭地詛咒說。

智者墨蘇先生就是在這時候,來到了我們幸福鎮上。他遠比人們想象的還要高大、健壯,滿臉的絡腮胡被世界各地的風染成又長又硬的赭紅色,長年累月的漫漫旅行,并沒有累彎他的腰背,相反,它們比幸福鎮最強壯的年輕的腰背還要寬闊,還要直挺。他披着傳說中的那件黑披風,天熱時,将它鋪在地上,便是一塊舒服的床墊,天冷時蓋在身上,比幸福鎮人冬天蓋的棉花被還要暖和,如果遇上湖泊和高山峻嶺,将它在風中抖開,披風頃刻間就會變成一塊載着他飛山越水的神奇飛毯。這是一個爽朗、和藹的人,說起話來嗓音像老鎮長亞斯先生一樣洪亮,哈哈笑起來,聲音像花叢中飛舞的金黃色蜜蜂的嗡嗡聲一樣迷人、好聽。

墨蘇先生穿過紫薇花、月季花盛開的玫瑰廣場,朝着廣場邊的樹蔭裡,那些無精打采的年輕人打趣說:“可愛的小馬駒,想不想要你們夢中的小母馬?!”

他穿着高腰牛皮靴,走過幸福鎮七拐八彎的街巷,他向那些迎面碰上的夢遊似的年輕人喊:“小懶蟲,太陽升到頭頂了,還在做夢想你的小鴿子、小雲雀!”

幸福鎮上的年輕人望着他,就像一個個流離失所的人,突然看見自己的親人,他們羞赧、委屈的雙眼裡,蒙滿了淚花,一個個變得淚水汪汪的。

在老鎮長家的客廳裡,當亞斯先生結結巴巴、滿面羞愧講完幸福鎮目前難堪的現狀時,這個健談而見多識廣的人,喝過一杯茉莉花茶,抽完一煙鬥大葉子煙,說出了一句在我們幸福鎮流傳至今的話:“女人呵,是天上飛的,誰打下來,就是誰的。”

人們圍在亞斯先生家的客廳,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面面相觑,茫茫然不知所措。

但很快,人們就明白了,智者墨蘇先生那句話的意思。

還不到一天時間,墨蘇先生就成了幸福鎮所有年輕人追逐、崇拜的偶像,俨然成了幸福鎮上的孩子王。他帶領着他們,穿過鎮子南邊的沼澤地,在大南山山口茁壯茂密的梧桐樹樹林裡,在珍珠泉泉水流淌的地方,順着葛藤叢中一支又一支白色羽毛的索引,找尋那些在天空飛翔的女人們栖息的蹤迹;他和那些機靈靈活的年輕人一道爬上梧桐樹,在樹巅上布下一張又一張大網;他在傍晚時和那些年輕人一起站在鎮子東面的山崗上,向着遠處雲朵裡飛翔的女人們吹口哨、唱情歌,說一些令人臉紅的輕佻話,逗引得那些飛翔在雲端的女人們驚慌失措,發出一串串銀鈴似的笑聲、尖叫聲。

(本文為節選)

本文發表于《延河》2022年1期短篇小說榜一欄

圖檔皆來自網際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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