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璇央
序
他離開金陵已有十年,再回到這裡時,他帶着千軍萬馬,下達了攻城的指令。
圍城之戰長達數月。最後城内山窮水盡,被派來求和的,是一個他并不陌生的人。
“你是……義興王?”他回憶片刻,才想起了眼前這人昔日的封爵。
不怪他記性不好,隻是他實在無法将眼前這個卑躬屈膝的男人,和曾經那個趾高氣揚的宗親聯系在一起。
“草民,前來請和。”義興王重重叩首。
“我不會退兵。”他用一種麻木而平靜的口吻說道,“我十年前離開金陵,七年前起兵,那時我就發過誓,我會将金陵夷為平地。”
曾慣于弄弦的手按在了刀柄上,佩刀出鞘半寸,卻又停住,他說:“你走吧。”
“草民知道您與謝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城内百姓無辜。”義興王忙道。
“我早就不恨你們謝氏了。”他說,“我若是恨,在你踏進這營帳之時就該殺了你。”
“對了。”他忽又開口,曆經十年滄桑,他的嗓音早就變得沙啞,但不難從沙啞之中聽出些許笑意,“曆陽——她還好嗎?”
義興王猛地擡頭,面露驚駭之色。
他卻好像沒有注意到義興王的表情,自顧自地笑着說道:“替我告訴曆陽公主,我回來了,很快就會去見她,讓她等我。”
義興王癱倒在地,眼中隻剩絕望。
一
十年前商子清進入金陵城時,十六歲,是個奴隸。
他的故國在不久前被毀滅,身為亡國餘孽,他被掠至敵國的帝都。
戴着枷鎖的共有百人,皆是容貌姝麗善于音律的年輕男女,他們将被送往教坊。
散亂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簾,他盯着眼前人的腳後跟,木然地一步步往前走。道路兩旁的百姓對他們這些亡國之奴指指點點,他本該憤怒或是羞慚,可他實在太累了,随時可能倒下,然後再也爬不起來。
什麼也看不到,聽不清,直到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傳來,打破了這一路上壓抑的氛圍。他跟随衆人一起下意識地擡頭,看見有一個女人策馬如閃電般疾行于這條長街。
很少能看到女人騎馬,但凡有些身份的女子,多半是乘坐裝飾華麗的牛車或肩輿。她的騎術無疑很好,将随從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在即将與走在隊伍最前端的奴隸撞上時,她穩穩地勒住了馬。
負責押送奴隸的衛兵畢恭畢敬地朝她行禮,喚她曆陽公主。
她坐在馬上輕蔑地俯視着衆人,道:“皇宮已經足夠擁擠,怎麼還有人非得往三宮六院裡不停地塞人?這又是哪國的人,也要往宮裡送?”
衛兵道:“大将軍神勇,伐滅蜀國,朝野上下無不為之歡欣鼓舞。”
“大将軍戰功赫赫。”馬背上的女子似笑非笑,“天下幾乎一統,是以宇内四海的美人也理應彙集一宮?”
衛兵讪讪不敢答。
“我若是這些人,甯願自盡,也好過活在世上受辱。”她笑着掃視了一眼這些異國的奴隸,說道。
商子清眼睫一顫,擡起一直空洞的眸子看向了說話的人。
陽光熾烈灼目,他看不清她的模樣。就在她說出這句話的那一瞬,她亦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兩人偶然間視線交錯。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曆陽公主高高在上,而商子清卑微如塵。
二
曆陽公主謝蔓素來高傲,這是金陵城内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那日她諷刺大将軍、非議皇帝的話語很快便傳開,然而無人敢問她的罪。因為當朝天子是她的侄兒,那個戰功赫赫的大将軍則是她的未婚夫。
半個月前,皇帝正式下诏将這位公主賜婚給大将軍,婚期就定在這年秋天。宗正、少府、太常以及皇宮大半的女官都被調動,忙着為這場皇室與功臣之間的聯姻而準備着,唯一的遺憾就是——
“請公主過目。”女官将新裁好的婚服呈上。
料子用的是蜀錦,裙身以金銀絲線繡出祥雲無數,東海的明珠綴于袖扣裙擺,僅這一件婚服,便價值千金。
謝蔓冷淡地瞥了眼,随手抓起一把剪刀。
這場婚禮唯一的遺憾,就是謝蔓本人并不願意嫁給大将軍。
她從容不迫地用手裡的剪刀毀了這件婚服,碎片從她指間紛紛揚揚落下,如同死去的蝴蝶。
女官們平靜地看着,眼眸中一絲波瀾都沒有。
這已是謝蔓毀掉的第三套婚服。
“看來公主對禮服還有諸多不滿。”為首的女官朝謝蔓畢恭畢敬地一揖,“我等這就命人再為公主趕制一套出來。”
女官們轉身離去,侍女忙着上前收拾地上的碎片,沒有人理會謝蔓。
她的态度在這些人眼裡并不重要,她的抵抗可笑而又無用。并沒有誰能夠告訴她,她該怎麼辦。
謝蔓陡然用力将頭上沉重的步搖、長簪、钗冠一一扯下往地上砸,任三千青絲傾灑如瀑。她大步走出自己居住的明光殿,翻身上馬,揚鞭疾馳。
她不在乎去哪兒,隻要離開皇宮就行,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如同偶人一般沉默,遲早會将她逼瘋。
最後馬停在了——教坊。
這些年大将軍四處征戰,教坊雲集了被滅各國美人,正如某首詩賦中所描述的,“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辇來于秦”。
謝蔓踏入教坊内,随手拽過一個舞女,掐住她的下巴,道:“把教坊裡最美的舞伎、最好的讴女,和技藝最為精湛的樂師都招來。我現在心情不好,若有誰能一曲博我一笑,我便賞其萬金。若不能,我就殺了那人。”
衆人先是面面相觑,最後有幾人不得不站了出來。笛聲起,筝弦動,一身羅裙的舞伎随樂而動。
這是一曲時興于當下貴胄宴飲之間的歡歌,曲調柔婉而輕快。然而謝蔓的神情一直是漠然的,沒有絲毫的愉悅。
終于撫筝的樂師撐不住了,因恐懼而彈錯了一個音。
謝蔓劈手砸了手裡的酒盞。
樂聲戛然而止,衆人皆伏跪在地,戰戰兢兢。
于是屋子裡唯一還站着的少年,便顯得格外打眼。
他懷中抱着一把長琴,一身素色長衫,之前默默地站在角落裡的時候,謝蔓并沒有注意到他,這時才驚覺此人有着不俗的相貌與氣韻。
他容顔秀麗近乎一個女孩,可擡眸時,才讓人驚覺他目光孤傲清冷,如同一把寒光灼灼的匕首。
他注視謝蔓,且是直視着她的眼睛。他一步步朝她走來,在她對面跪坐,将琴在案上擺好後,徑自彈奏了一曲《酒狂》。
“這是阮籍為躲避朝野混濁,隐居山林時所譜之曲?”
“正是。”他答道,“我認為,這首曲子很适合公主。”
“是嗎?”謝蔓語調微微揚起,帶着些許嘲弄。
“是的。”他用肯定的語氣回答道。
謝蔓漸漸收斂了唇邊的笑意,問:“你叫什麼?”
“商子清。”少年答道。
三
商子清,沒過多久,謝蔓從旁人口中再次聽到了這三個字。
她承認他的琴彈得不錯,可是沒想到他揚名的時間這樣快。聽說他才入教坊不足一個月,金陵上下便知道坊内有個極善音律的商樂師。
謝蔓以重金購得了一把焦尾琴,原本是想送給商子清的。那日商子清的《酒狂》彈得很好,她很喜歡。因為除了商子清,竟無一人懂得她對竹林七賢的仰慕。她也希望自己能如阮籍、劉伶一般自由自在地活着。
然而在得知他聲名鵲起後,她将那把琴劈成了兩半。
使商子清揚名的,是她的堂兄義興王。那是個素來喜歡流連風月之地的纨绔。
謝蔓又一次造訪教坊。堂兄果然在那兒,倚紅偎翠的同時,聽賞着一支輕浮靡豔的曲子。撫琴的那些人中,就包括商子清。
謝蔓豁然推門的聲音打斷了樂曲,義興王不悅,道:“你來這兒做什麼?”
“我不愛聽這首曲子。”謝蔓說。
“那你可以自行離去。”
“我不是在和你說話。”謝蔓直接走向商子清。
聽到她的腳步聲,商子清擡頭,四目相接時,二人都短暫地沉默了一瞬。
“堂兄要聽什麼,我不想管。隻是這個為堂兄撫琴的人,我要帶走。”謝蔓面無表情道地。
“你!”義興王對商子清并不是很在意,他所不能容忍的,是謝蔓對他的輕慢,“曆陽,出嫁在即,我勸你最好還是安分守己。”
謝蔓懶得同義興王多話,看着商子清道:“還不跟我走?”
“公主想讓我跟着您?”商子清似是笑了一笑。
“你不願嗎?”
“對,我不願。”商子清垂眸。
“不怕我殺了你?”
“教坊中人,皆屬于天子。”商子清淡然答道。
這是實話,無論謝蔓有多麼不願承認。她殺不了商子清,甚至也不能真的将他帶走,因為她隻是一個公主,徒有尊榮,卻無實權。
那日她孤身離開教坊後不久,皇帝身邊的宦官就趕到了明光殿,帶來的是皇帝申斥她的诏書。她在教坊與義興王争搶一個樂師的事已然傳到了皇帝的耳中,用不了多久她就将嫁入大将軍府,皇帝怎麼會容忍她如此胡作非為。
謝蔓被罰禁足,就這樣一連被關了七八日。
某天午後下了一場雨,很少有人會喜歡雨天,但謝蔓是個例外。雨滴連綿不絕地從天穹落下的聲音如同某種弦樂,她找出了一把瑤琴,和着雨落的節拍挑勾抹撚。
雨中一襲白衣的少年撐着傘,循着琴聲的方向緩緩走來。
他并不進殿,就站在窗下,對謝蔓喚了一聲:“公主。”
“商子清?”謝蔓斜睨着他,“你為什麼會來我的明光殿,不是不願意嗎?”
“公主因我受難,我心中不安,特來探望。”少年的嗓音清潤溫雅,尾音輕柔得如同這時落下的雨滴,飄忽難定。
“惺惺作态。”
商子清沒有羞憤,亦沒有難堪,道:“我來這兒,真的就隻是為了探望公主。既然公主安好,那麼我便走了。”
“義興王無才無德,你為他撫琴,不覺得惡心嗎?”
“公主,我本就是賤籍樂奴,能嫌惡誰呢?”他回答道,“您風雅清高,義興王粗鄙纨绔,可于我而言,都是一樣的。”
“但你敢忤逆我。”謝蔓冷笑。
商子清搖頭,眼眸直直地望進謝蔓的眼底:“公主不會殺我,至少——”他輕笑,“公主舍不得我的琴。公主是愛琴之人。”
“聽得出我方才彈得是什麼嗎?”
“是等候。”
“等候?”
“公主心中在等一個人出現,你的琴音似是閑适散漫,實則焦灼忐忑。”
“你越懂我,我越想殺了你。”謝蔓起身,一隻手伸出窗子,虛扣在少年的喉嚨上,“你不願跟随我的原因是什麼?”
“像我這樣的人,所求當然是長命百歲與榮華富貴。公主雖貴,可也隻是連自己都救不了的可憐人。”
他的嗓音那樣好聽,将這番無恥至極的言辭都說出了百轉千回的溫柔。謝蔓深吸一口氣,給了他一記耳光,斥道:“滾。”
四
不久後,第四套婚服又送了過來,這回謝蔓沒有再動剪刀,任侍女們為她換上嫁衣。
透過鏡子,謝蔓看到了侍女眼中偶爾露出的憐憫。
這些侍女在可憐她。
金枝玉葉又如何,照樣無枝可依,難覓良人。
大将軍的年紀足以當她的父親。這位貧賤出身的武将目不識丁,靠軍功發迹,娶一個皇族的女子能拔高他的門第,之是以選中謝蔓,僅僅因為他聽說謝蔓是謝氏最美的那個。
商子清那天說的話沒有錯,她的确處在焦躁不安之中。婚期一日日逼近,她等待着有誰能夠救救她,可惜那個人始終不曾出現。于是她便越來越沉默寡言。
女官們還以為她終于懂事,個個欣慰不已。
“公主近來不去教坊了?”
“那本就不是公主該去的地方。”
“聽說了嗎?前些日子公主賞識的那個樂師,由義興王引薦,去了陛下跟前。”
在女官們的閑談中,她又聽到了熟悉的名字。
“怎麼回事?”謝蔓追問。
女官讪讪答道:“那人呀,生就一副清秀文弱的樣貌,野心卻大得驚人。陛下年僅十三歲,閱曆不深,竟意圖封此人為樂丞。”
“後來呢?”
“後來聽說這位商樂師是蜀人,便作罷了。”
蜀地割據百年,幾個月前才被納入王朝版圖。巫山之間至今還有蜀國遺民頻頻作亂,難怪皇帝不敢任蜀人為官。
商子清的金陵官話真的是說得很好,好到她完全沒有料到,他居然是個蜀人。
臨近婚期時,皇帝終于解了她的禁足令。侍女勸她出門散心,她沒同意也沒反對,就這麼如行屍走肉一般被攙扶着走出了明光殿。
一路沿禦河慢行,風中傳來了七弦琴的聲音。
她不知道彈琴的人是誰,但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商子清。側耳細聽片刻後,她面色略變。
這琴聲讓人不安,藏着隐隐約約的殺伐之意。
謝蔓四下張望,琴聲傳來的地方,是天子所居的紫宸殿。
就在這時,琴聲戛止。
謝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無端地驟然慌亂。
她朝紫宸殿的方向飛奔,在她趕到那裡時,紫宸殿已亂作一團,衛兵們高呼着抓刺客。
被刺殺的人當然是皇帝。而刺客,則是商子清。
謝蔓踉跄着後退幾步,接着轉身就走。
她不是要逃離這裡的血腥,而是要——去找商子清。
天子所居的紫宸殿,沒有誰比她更熟悉。她提起曳地的裙擺,以最快的速度,在避開衛兵的同時,搜尋紫宸殿每一處她認為可以藏人的地方。
也許是上蒼庇佑,她竟然真的搶在那些衛兵之前見到了商子清。
他藏在一座假山後,渾身是血,手中緊握着一把匕首。
“曆陽公主?”大量的失血已讓他近乎昏迷。
謝蔓看着這樣狼狽虛弱的商子清,久久不語。衛兵铠甲叩擊的聲音由遠至近,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裡。
她朝着衛兵的方向走去,說,這裡沒有刺客。
那天商子清逃過一劫,謝蔓救了他,并将他藏入了自己住的明光殿。商子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昏暗的暖閣内。因為不敢去請禦醫,謝蔓親自給他包紮傷口。
“為何行刺君王?”她問,嗓音冷淡。
“我是蜀人。一個亡國奴想要複仇,很正常。”
“為此喪命也在所不惜嗎?”
“對。”
謝蔓緘默了一會兒,道:“我早該猜到的。你的琴聲中,有種不甘的情緒,哪怕是彈奏靡靡之音時,也帶着一腔孤憤。”
“我的親族、故土、前程,毀于一旦,想用行刺仇敵這樣的方式來自我了斷,不奇怪。”商子清冷笑,“奇怪的是,公主為何要救我。我是個蜀人,還是刺殺皇帝的刺客,公主不将我交出去,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非要知道理由嗎?”
“非要。”
謝蔓低頭,在他耳畔輕聲說了一句話。
她說:“我在可憐我自己。”
五
謝蔓與現任皇帝的血緣并不近。
她是已故明帝的女兒,七歲那年,明帝被人鸩殺,之後有三任皇帝先後被擁立。
“我這個公主,與你這個亡國奴,也差不了多少。”謝蔓輕笑着說,“我不久後就要嫁給大将軍,你知道的吧。”
“知道。”
“你覺得我們般配嗎?”
“般不般配,得問你自己。但是——”商子清頓了頓,“你不喜歡他,對嗎?”
“我不得不嫁他。”
要娶她的人是大將軍,在朝堂上,哪怕是皇帝都不能忤逆這個人。
謝蔓七歲那年,那個自邊地起兵作亂,一路攻至金陵的人正是現在的大将軍,他用一杯毒酒送走了謝蔓的父親,之後幾任天子,皆由他廢立。朝政大權已由此人把持多年,他是這個國家有實無名的皇帝。
“就連發起伐蜀之戰的人,其實也是他。你殺我侄兒,可真是殺錯了。誰也不知他何時會按捺不住自立為帝,但他一定會篡位。到時候,我便也和你一樣。”
謝蔓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向商子清詳述了這十餘年來皇宮内的風雲變幻,君王的生死廢立、皇族的榮辱存亡。
商子清與她并不熟悉,然而隻有他才能體會到她此時心中的壓抑絕望。
“你救我,是因為希望若是将來你也淪落到和我一樣的下場,也會有人來救你?”商子清問。
“對。”一個晚上都在說話,她的嗓子沙啞得厲害,聽起來像是哭了。
商子清知道這時候他該說些什麼來安慰她,但他不是那個能救她的人。
聽說過涸轍之鲋的故事嗎?兩條被困在涸轍之中的魚,同病相憐,互相支撐着對方活下去,可被困住的兩條魚無法憑借自身或對方的力量回到水塘,相濡以沫的最後,也隻能是一起死去。
他朝她伸出手去,但最後還是放了下來。
“我們的命,還真是像。”
次日謝蔓得知,小皇帝并沒有死,隻是重傷。謝蔓需如期出嫁,太後派來了女官前來教導謝蔓出嫁時的禮節,她收斂了從前的任性驕橫,在女官面前規矩得如同一個偶人。
而商子清就藏在與她一牆之隔的耳房内,默默地聽着她的聲音。
她像是選擇了順從,隻有商子清知道,随着婚期臨近,謝蔓每一夜都難以入眠,對未來的恐懼幾乎壓垮了她。
睡不着時,謝蔓會來找商子清,商子清每次被她從夢中吵醒也不生氣,平靜地坐起,兩人一塊坐在月下漫天閑聊。商子清的聲音極好聽,聽着他說話,謝蔓的情緒能漸漸穩定。
距謝蔓出嫁還有最後十天,她問了商子清一個問題:“我不能一直藏着你。有想好該怎麼辦嗎?”
“不知道。比起這個,我更關心你的将來。”
謝蔓心中一顫。
“我很擔心你出嫁後受委屈。”商子清道,“你性子不好,可别做出什麼傻事來。”
“其實我并不在意自己将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謝蔓斂去了往日裡所有的張揚,她趴在窗棂邊,眼眸在月下水光盈盈,“我是公主,受萬民供養,就該盡我的職責。我可以被嫁去塞外和親,也可以被當成是一個籠絡大臣的工具。我不能接受的是,沒有人可以挽救我的母國——義興王,他有多混賬你知道的,就這樣都算是宗室中拔尖的兒郎了。我怕我嫁入将軍府後,就再也沒有誰可以幫謝氏了。”
“你太累了,去休息吧。”商子清為她撥開一縷散亂的鬓發道。
“過幾天我想辦法将你送出宮去。”
“出宮?”
“曆朝曆代,每一個王朝覆滅後,總不乏忠貞義士以死殉國,可更多的人,還是選擇活下去。你已盡力了。”
“那麼……公主你呢?”
這個女人在第一次見到他時,還曾說過,像他這樣的亡國奴就該去死。可現在,她居然在想方設法地幫着他活下去。
那麼她自己呢?又有誰能幫她活下去呢?
“我?”謝蔓看着窗外的月亮,說了句意味不明的話,“我是公主。”
六
那夜之後,商子清便失蹤了。
或許是因為他不信任她,或許是因為他另有圖謀。
但謝蔓沒有精力再理會他。她即将出嫁,出嫁之後,她該設法讨好自己的夫君,這樣當謝氏國祚被篡之時,她才可以避免被殺的命運,運氣好的話甚至能做皇後。
出嫁前的第三天,她聽到了一個消息。大将軍親自前往紫宸殿,意圖奪走皇帝手裡的玉玺。
謝蔓當即沖出了明光殿。皇帝與她血緣疏遠,曾為了自己的皇位穩固,将這個姑母賜婚給大将軍,然而當他受辱時,謝蔓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維護天子。
玉玺象征着至高無上的權柄和皇家最後的尊嚴,大将軍既然打算奪去玉玺,說明他離廢帝已經不遠。
紫宸殿内,一衆武将圍着年幼的皇帝,個個将佩刀半拔出鞘。皇帝被吓得面無人色,但骨子裡最後的驕傲仍讓他強撐着将玉玺死死抱在懷裡,蜷縮在龍椅一角。
有個武将按捺不住,直接上前對天子動手。謝蔓撲過去擋在了小皇帝面前,喝道:“大膽!爾等竟敢對陛下無禮!”
“曆陽公主?”
“謝氏皇族,竟隻有個女人還有些血性。”
“喲,這不是咱們将軍未來的婆娘嗎?怎麼不幫着夫家呀。”
嘲弄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那些人咄咄逼人或不懷好意地打量着她。
謝蔓極力保持着站立的姿勢,指尖微微發顫。大将軍用玩味的目光審視着她,霍然揮手,幾員部将撲上來試圖将謝蔓拽開。
這是謝蔓生命中最狼狽不堪的時候,她如同一個市井潑婦般同人厮打、哭号。可是她根本做不了什麼,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皇帝從禦座上摔下,謝氏手中傳承了兩百餘年的玉玺被大将軍捏在手中賞玩。
沒有誰可以幫她。
貴戚公卿、百千宗室、天下庶民,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到她。在注定無望的死局中,唯有她還在負隅頑抗,可笑可憐。
突然,一支羽箭破空而來。
鮮血濺到了謝蔓的眼上,她看見片刻前還在她面前不可一世的大将軍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她曾經那麼多次盼望着這個亂臣賊子能夠死去。現在他真的死了,是誰殺了他?是誰殺了他!這一瞬謝蔓想要大笑,又想要号啕大哭。
殿内亂成一團。
刺客!刺客!人們這樣驚呼。
愣怔片刻後,有個名字忽然出現在謝蔓的腦海。
商子清。一定是商子清。
她從地上爬起來,不管不顧地往殿外跑。很快她看到了他,他就在殿外,手中拿着一把弓弩,衛兵從四面八方撲上前去,将他牢牢制住。
三天後,謝蔓設法去了诏獄,見了商子清一面。
“我問你……亡國,究竟是什麼感覺?”
“嗯?”
“亡國難道真的就那麼痛嗎?痛到可以什麼都放棄,隻要能夠報仇?”謝蔓嘶吼。進了诏獄的人,根本沒有活着出來的可能,這一次她再也救不了他,“你的故國回不來了!你原本可以娶妻,可以生子,可以見識更多的人與事!為何不聽我的,為何不放下你可笑的執念!”
商子清看着她微笑:“還記得我說過的嗎?我們有着相同的命運。”
謝蔓瞳孔微縮。
“沒錯。”商子清湊近她,輕聲說道,“我曾是皇子。”
他如謝蔓一般出身高貴,享盡尊榮,高高在上。
“商子清并不是我的真名,若你肯費心去搜羅情報,你會知道,在幾個月前蜀國滅亡的最後一戰中,蜀國皇室皆被屠戮,事後整理屍首,卻少了一個四皇子。”
謝蔓扶住栅欄,身體慢慢癱軟。
蜀國四皇子下落不明的事她當然知道,一直有人在追查此人。眼下商子清既然被抓……那麼在審訊過程中,他的身份一定會暴露。參與攻蜀之戰的人何其多,總有某個是見過蜀國四皇子的。
“我永遠也不可能去過平靜的生活。”他說,“我流着前蜀皇族的血,人們無法放過我,我也不會放過我自己。”
他從栅欄伸出手去,溫柔地撫摸着謝蔓的發絲:“是以,公主明白了嗎?”
“明白……什麼?”謝蔓嗓音啞得厲害。
“你現在就從這裡離開,假裝從來不認識我。”他說,“大将軍雖然被我殺了,可他的部下還在,對嗎?你該設法保住自己。”
放棄我。
這是他對謝蔓最後的叮囑。
“我們兩個,誰也沒有辦法拯救誰……明白嗎?”
明白了。
謝蔓無力地合上眼,是對這殘酷世界的妥協。
七
大将軍死後,金陵動亂了好一陣子。最終由大将軍生前最得力的部将繼承了他的兵馬。新的将軍沒有時間和精力來脅迫皇帝退位。謝蔓找到了他,主動獻上了玉玺和效忠的保證。
她和新任大将軍的婚期也被定下,在半年後。新的将軍貪圖她的美貌,卻又顧忌天下悠悠之口,想着等到風頭平息再舉行婚禮。
然而謝蔓的要求是,盡早完婚。
于是婚禮被定在了半個月後,極其倉促草率。這半個月的時間裡,謝蔓想盡辦法拖延商子清的死期。
“你這又是何苦?”商子清問她,“你救不了我。”
謝蔓并不反駁,于是他便也不再說話。
終于謝蔓在仲秋的某日披上了嫁衣,在出嫁之前,她先去了紫宸殿拜别皇帝。曾經不睦的姑侄二人相對無言,當謝蔓離開紫宸殿的時候,小皇帝眼中落下了兩行淚。
浩浩蕩蕩的公主儀仗駛出宮門,通往将軍府的道路禁止行人往來,長街安靜無聲,隻有送嫁的鼓樂回響。
商子清也聽見了這喜樂。
公主出嫁的隊伍,恰好要路經诏獄。
他将頭靠在牆壁上,盡可能地離她近一些。從今以後,她就不是曆陽公主了,而是将軍夫人。
就在這時,樂聲戛然而止。
接着,他聽到了金戈之音。
他陡然間有了一種不好的猜測——
門被撞開的聲響如驚雷一般,商子清擡頭,看到了謝蔓。
她還穿着一身嫁衣,盛裝華服,美得驚心動魄,手中握着明晃晃的長劍,血濺在她抹了胭脂的臉頰上。
“我來救你。”她說。
她身後是刺目的陽光,映襯得她明麗絕豔,一如他們初見時那樣。
“你瘋了!快走!”
她身後全副武裝的衛兵越過她上前,用浸了麻藥的巾帕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拼命掙紮,意識卻一點點地模糊。
謝蔓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掌心溫暖。
“不……要……”商子清用最後的力氣抓住謝蔓的衣袖,他已經猜到謝蔓要做什麼了。
“再見。希望我還能再見到你。”
“不要……不要!”被他攥在指間的衣袖一點點抽離,最終徹底離開他。
謝蔓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什麼,而後微笑,笑容前所未有地溫柔,不染半分悲傷。
謝蔓派給了他二十名精銳鐵騎,護衛着他離開了金陵。
之後他回到了蜀地,在那兒住了下來。
第一年,他絞盡腦汁藏匿自己的行蹤。
第二年,他試着聯絡父兄舊部。
第三年,他開始起兵複仇。
之後數年,他輾轉于大江南北,也曾攻城略地,也曾戰敗逃竄,十年的時間裡,他都在想盡一切辦法回到那座城。
尾
金陵城破,是在一個下着小雨的夜晚。
商子清縱馬闖入城門,馳騁于長街之上。十年了,街景依舊,物是人非。
十年的時間裡發生了許多事,謝氏的皇位終究還是被篡奪,之後金陵血流成河,數年時間裡禦座數度易姓。
商子清關心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謝蔓這些年來,是否受到了驚擾。
在黎明到來之時,他找到了謝蔓。
金陵城北郊的一處平地上,有座不起眼的孤墳,墓碑上刻着四個字——謝蔓之墓。
她死在十年前,出嫁的那一天。
“曆陽死時,身首異處,是我偷偷将她的屍體縫合埋在了這兒。”墳前守着的人是昔日的義興王,他被廢去了爵位,之後便一直以庶民的身份活着,守着堂妹的墳茔。
“你讓我轉告給曆陽的話,我在她墳前說給她了。曆陽終是等到了你,隻可惜太遲了。”
商子清木然在墳前跪倒,淅淅瀝瀝的雨水落在臉上,冰涼。
“我知道她會等我,”商子清說,“我一直相信她在等我。”
十年的光陰裡,他靠這個信念撐過了無數險境,他不敢輕易死去,怕謝蔓會失望。
現在他們終于重逢,彼此之間隔着一層厚厚的墳土。
“雖然天下大亂,可金陵并不是密不透風的鐵城,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已經死了。”義興王泣不成聲,“你為何不救她!你該帶着她一起走!十年前,曆陽出嫁那天,她從牢中救出你後,便帶着僞裝成送嫁儀仗的七百騎兵沖向了将軍府!那時天子已經将羽林軍的虎符給了她,她本可以去逃命的!”
十年前,小皇帝不甘心繼續淪為新任将軍的傀儡,打算孤注一擲,他将謝氏僅剩的兵力都交給了唯一信得過的姑母謝蔓。謝蔓出嫁,是奇襲将軍府的最好機會。
謝蔓答應了。因為她不願看着謝氏走向末路,因為那是她唯一解救商子清的機會。
那護送商子清的二十騎兵,便是從那七百人中調出的。她唯一一次假公濟私,用在了商子清身上。
商子清輕輕靠在墓碑上,卻沒有哭。
“這碑,錯了。”商子清掏出腰間短刀,在“謝蔓”之上,又緩緩刻上了四個字,“曆陽公主”。
曆陽公主謝蔓之墓。
她是公主,哪怕死後被人廢去了尊位,也還是公主。商子清回來了,他現在是金陵的主人,他會下令恢複她的名譽,将她生前事迹盡數載入青史,他會将她遷入曆代皇族的陵園,讓她享萬世之香火。
十年前,謝蔓和他說過這樣一番話——
“即便是涸轍中奄奄一息的魚,也不一定要坐以待斃。在蜀川,你的故國,有遺民不斷發起叛亂,你是皇子,你可以統禦他們。我無法離開金陵,但我可以送你出去。
“我是謝氏公主,我也要做我該做的事。我願為謝氏死戰,也希望這場動亂,能為你的出逃争取時間。
“我一直在等待一個能夠救我的人,後來發現,我不需要等。你能夠救我,我亦能夠救你。”
她俯身在他耳邊,說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
“我會等你。”
現在他如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