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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私家史|一起離奇的後宮投毒案,晉獻公、骊姬誰是真兇

作者:史途集

在晉獻公時期,發生在公元前656年的宮室投毒案,直接導緻太子申生的獲罪死亡,晉國群公子被驅逐,從此國内無公族。這是一起撲簌迷離的案件,曆史上都在說,是骊姬策劃了這一陰謀,我們嘗試着從那些被忽略的細節中,來還原一下這一事件真實的面貌。

孤獨的太子申生

在早些年的時候,申生經常在公族學校接受教育。在他身邊學習的人很多,包括桓、莊兩族的子弟,公族中的賢者分别擔任公族、餘子、公行(公族職官),給他們講授六藝。後來,學校多了重耳和夷吾,卻少了許多人,三位公族的老師也或者死亡,或者離開晉國。

他喜歡跟兄弟們在一起,重耳、夷吾和其他的五位弟弟,他們每年都會跟着晉侯參加大蒐,他會在馬車上帶上奚齊和其他年幼的弟弟一起馳騁。他們一起歡唱着歌:“走在路上的人,為何不和兄弟肩并肩,又有誰沒有兄弟,為何不能互相幫忙?”(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無兄弟,胡不佽焉?出自《唐風·杕杜)

那時候,即使繼母骊姬看着他的目光充滿懷疑和仇恨,他也毫不在乎。

申生是孤獨的,母親齊姜很早離開了他,姐姐伯姬嫁到秦國,在宮室中,是不肯透露内心的父親和排斥他的繼母,而昔日的兄弟們也開始有了自己的心思。

申生将這種孤獨和内心深處的恐懼包裹起來,禮儀、忠孝、責任是他的甲胄,他希望蜷縮在裡面,可以獲得安全。

晉國私家史|一起離奇的後宮投毒案,晉獻公、骊姬誰是真兇

“太子申生弑君未遂”案的兩個版本

《史記》說:周惠王、晉獻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56年),晉國太子姬申生收到繼母骊姬夫人的口信,繼母說夢見了申生的母親齊姜,讓他速速祭祀,并歸福給國君。申生祭祀過後,親自打包了祭祀用的酒肉,帶到绛都,送入宮中,晉侯正在出獵,君夫人骊姬代替國君接受酒肉,并贊揚了申生的孝心,表示等晉侯回來,一定将太子的孝心代為轉達。申生謝過國君夫人,退回绛都住宅等待消息。

兩天之後(《左傳》為六天),晉侯回到绛都,廚師長(宰人)送來酒肉,君夫人說:“祭肉從曲沃來,應當先試驗一下。”晉侯于是以酒祭地,地面立即隆起,晉侯心中疑惑,把肉扔給一隻狗,狗很快就掙紮着死去,又指令一位小臣再做試驗,小臣絕望地吃下去,也倒地身亡。

君夫人哭泣着指責申生是弑君者。晉侯憤怒,令緝拿太子,太子已經逃往曲沃,晉侯誅殺太子師杜原款。太子沒有申辯,也拒絕逃往其他諸侯國。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殺。

《國語》中,除了一開始“骊姬以君命命申生”外,其他的講述也有很大的不同,《國語》提到:

骊姬把鸩鳥的毛或者糞便放在酒中,做成毒酒;把烏頭(堇)的根汁塗在肉上。

晉侯歸來後,召申生進獻。國君把酒灑在地上進行祭祀,地面突然隆起。申生大驚失色,慌張地跑出宮殿,君夫人吩咐牽來一隻狗試驗祭肉,讓一位小臣嘗酒。狗和小臣都死掉了。晉侯下令處死杜原款,申生聽說後,急忙逃往曲沃。

這就是晉國著名的“太子弑君未遂案”,《左傳》《國語》《史記》記錄了案情的經過,并直接認定,幕後的元兇就是骊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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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對比中我們得知:

在《史記》中,酒肉一直儲存在宮中,是以骊姬下毒的嫌疑很大;《國語》的字句中,酒肉并不一定在宮中,因為姬詭諸回來後,還召申生舉行獻禮。

在《史記》中,申生并不在場,一切都是骊姬在表演;在《國語》中,申生卻在場。

在《史記》中,申生聽說國君發怒後,逃往曲沃;在《國語》中,申生目睹下毒案件後,安全逃離宮廷,等到國君殺死杜原款時,才逃往曲沃。

晉國私家史|一起離奇的後宮投毒案,晉獻公、骊姬誰是真兇

投毒案忽略的禮儀

在對比之後我們發現,這一“弑君未遂案”涉及到四個或者更多的禮儀。

其一是祭禮,屬于吉禮的一種,在史料中,所有的質疑都認為申生的這次祭祀是骊姬夫人的策劃,《史記》描述說,骊姬直接向申生下令祭祀;其他史料寫道,下指令的是姬詭諸,不過他們認為,是骊姬假托姬詭諸的指令,或者姬詭諸受骊姬的蠱惑下的指令。這次祭祀應是正常的安排,申生死在十二月戊申,周時有四時祭,春、夏、秋、冬各有祭祀,分别叫祠、礿、嘗、蒸,考慮到晉國可能行夏曆,司馬遷所說的周曆十二月,按照夏曆應該是十月,申生應行嘗或蒸祭。《春秋繁露》說,十月進初稻。申生既然建齊姜廟,按時祭祀向母親供奉一些新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這裡面的描述,其實決定了晉獻公是否會以正式的禮節接受申生的酒肉。

其二是歸福,屬于吉禮的一種。這是一種悠久的禮儀,歸是饋送,福是祭祀中的酒肉。祭祀者把用不完的酒肉贈送給親友就是歸福。現在在農村,家中祭祀後把祭品贈送給助祭的親朋,大概是這種禮儀的遺留。申生在曲沃祭祀了自己的母親,向父親贈送福禮,這同樣是正常的事情。

其三是飲食或者燕飨禮,屬于嘉禮的一種。在所有的叙述中,姬詭諸都有“祭地”的動作,證明了這一禮儀的存在。韋昭曰:“将飲先祭,示有先也。”《史記》中提到,骊姬勸說姬詭諸試驗下酒是否有毒,才把酒倒在地上。《國語》中沒有提及這一細節,很顯然,他們明白這句話不可能出現。在吃飯喝酒前,要先問候一下祖先,這是禮節。無論骊姬提醒不提醒,姬詭諸都會把酒倒在地上問候一下父親姬稱的在天之靈。

其四是享(獻)禮,《國語》中明确說,晉獻公歸來後,歸福就成為進獻,太子需要穿上禮服,恭敬地把酒和肉獻給國君。

獻禮在這一案件中之是以重要,是因為,它能夠證明酒和肉有沒有在宮裡停留。很明顯,申生的歸福并沒有留在宮裡。周禮說,“凡祭祀之緻福者,受而膳之。”晉獻公回宮後,聽說有太子的歸福,會接受并吃掉,并不需要後面的進獻;然而,祭祀是晉獻公親自安排,申生又親自送福給自己的父親,一場獻禮在所難免。如果存在獻禮,那麼骊姬幾乎沒有機會在酒肉中下毒。《史記》認識到《國語》的沖突,是以才沒有選擇記錄享(獻)禮。

如果這些禮節存在,申生的歸福和進獻,目睹的可能就是許多晉國的大臣,尤其是負責邦禮的職官必須在場。同時也意味着,這一事件并不是策劃已久的,而是正常禮節中的突發事件。

從現場的情況看,晉侯和君夫人一直控制局面,犯罪現場一直井然有序,并沒有出現混亂的迹象。詭異的是,嫌疑人申生竟然逃出晉宮;更加詭異的是,太子在逃脫宮室之後還在绛都停留,直到聽到杜原款要被殺掉時,才逃到曲沃;最為詭異的是,晉侯一直沒有派人看守、追蹤、抓捕太子,太子在臨死前,收到了老師杜原款的遺言,他還同左右近臣商量如何應對,同時給狐突寫了一封信。才從容自殺。

晉國私家史|一起離奇的後宮投毒案,晉獻公、骊姬誰是真兇

案發後,晉獻公奇怪的反應

雖然《史記》《國語》中的叙述各有沖突之處,不過,《國語》顯然交代了更多的細節,是以,我們在論述時就以國語為主。

當毒酒事件發生後,晉國朝堂異常震驚。幾乎沒有人以為是申生對父親下毒。這些人說:如果是申生下的毒,他十分熟悉宮廷的禮節,明白晉侯一定會在飲酒前祭地,又如何會在酒裡下毒藥。不用問元芳也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于是姬詭諸決定展開調查,太子的師傅杜原款就被抓獲,而太子卻得以離開晉宮。

在調查中,調查人員确定了兩種毒藥,下在酒裡的是鸩,鸩是一種傳說中的毒鳥,它的羽毛有劇毒,人們常常把鸩羽放在酒中制作毒酒,用于殺人滅口;下在肉裡的是堇,據說是烏頭,含有劇毒的一種草,主要含毒成分為烏頭堿,到現在都有烏頭堿中毒的人。

杜原款經曆了殘酷的刑罰。我不能确定,這位杜原款是否為杜伯、隰叔又或者士蔿的後人,想當年,杜伯為周宣王所殺,隰叔逃到晉國出任士師,主管刑罰,士蔿制定了士蔿之法,如今,唐杜氏的族人依舊要遭受刑法的折磨。

杜原款死前,見到小臣圉。小臣也是一個官職,晉國考古的金文有“小臣”“大室小臣”的說法,不過學者們至今沒有定論。按照《周禮》,小臣屬于夏官系統,他的職責比較多,主要是在周王的身邊,傳達王的小指令,糾正王行走的禮儀、掌管三公及臣僚的上書,以及舉行祭祀、朝觐中的輔佐作用。

小臣圉是奉晉侯指令所來,是來傳達晉侯的指令,可見他是姬詭諸的近臣。或許是下令處死杜原款,或許是給杜原款交代一些什麼。我更加傾向于是後者,因為杜原款讓小臣圉給申生捎個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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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得到杜原款的死亡消息,他開始跑往曲沃。小臣圉就在曲沃見到他。小臣圉的行為是經過姬詭諸默許的,因為,往牢房傳遞指令的時間和往曲沃傳遞口信的時間是不可能相同的。小臣圉傳命之後一定會去複命,如果沒有得到國君的授意,他是不會跑出绛都去曲沃見申生的。杜原款在口信中勸申生自殺:“我沒有洞悉國君的想法,讓您出奔他國。導緻您被骊姬的讒言陷害。我希望您能選擇死亡,在死亡的時候不要忘記對國君的忠誠和愛戴,這是一種孝道。在死去之後,您的名字将在晉國的百姓中流傳,也是值得的。”

吾聞君子不去情,不反讒,讒行身死可也。猶有令名焉。死不遷情,強也。守情說父,孝也。殺身以成志,仁也。死不忘君,敬也。孺子勉之!死必遺愛,死民之思,不亦可乎?《國語》

《國語》說,骊姬為了逼死申生,還親自跑到曲沃教訓了這位繼子一番,我更相信骊姬的教訓發生在申生仍然在绛都的時候。骊姬也在勸申生自殺:“你想殺死你的父親,取得國人的擁戴,你這樣的人怎麼能活下去。”

有父忍之,況國人乎?忍父而求好人,人孰好之?殺父以求利人,人孰利之?皆民之所惡也,難以長生!

最詭異的事情是,姬詭諸至始至終都沒有派人抓捕申生,申生在绛都時他沒抓,申生在曲沃時他也沒抓。這與他對其他兒子表現是截然相反的。在聽到申生的死訊後,重耳、夷吾立即傳回蒲和屈,姬詭諸迅速派兵讨伐蒲和屈(由于申生死在十二月戊申,出兵已經是第二年)。他所做的,是容忍小臣圉給申生送去一個口信,縱容骊姬夫人當着申生的面去羞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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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嫌疑人是誰

姬詭諸在投毒案後一系列詭異的操作,恰恰證明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自己。在所有的嫌疑者中,能夠有機會接觸申生福禮酒和肉的,除了申生和他的臣屬,以及可能性極小的骊姬,就是那位小臣圉,他的職權中,還管理“小祭祀、賓客、飨食、賓射掌事。”我們假設周禮的職官體系在此時的晉國沒有更大的變化,就知道,這個小人物和此次的事件密切相關,那天發生的一切,都在姬詭諸的掌管中。

姬詭諸的主要目标,是給道德上有潔癖的申生加上最惡毒的弑君罪名,而他自己卻不必有任何的責任。

于是,在接到骊姬夫人的責罵和老師杜原款的信後,申生自殺了。他臨死前叫下屬猛足給狐突傳去口信:“申生有罪,不聽伯氏,以至于死。”那時,狐突勸說他和姬詭諸達成妥協後出奔,他選擇信任自己的父親,而現在,可以想象他的内心多麼絕望,父親親手把他的精神支柱粉碎,所謂的禮法、忠孝、責任在無親面前不堪一擊。

晉國君臣聽到狐突轉述的口信,認為申生雖然有罪,但可以追悔以前的過失,可以得到一個“共”的谥号。“是以谥為共君。”

于是,姬詭諸堂而皇之地把這件事告訴周王室和諸侯們,晉國太子申生畏罪自殺。魯國就在不久後接到晉國的通告。甚至連剛剛嫁到秦國的伯姬也聽到了這個消息。

晉侯使以殺大子申生之故來告。(《左傳》)

于是,姬詭諸以此為借口,讨伐逃跑的重耳和夷吾,驅逐除了奚齊之外的晉國所有公子(卓子尚未出生)。

姬詭諸在神明面前發下誓言:晉國将永遠不會收留儲君之外的諸公子。晉國以後大部分時間遵從了他的盟誓,從此“晉國無公族”的政治格局形成。

(圖檔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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