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雅楠
虎年将至,一隻“東北虎”悄然走上國内院線。盡管貼着喜劇标簽,且有廣受歡迎的喜劇演員馬麗加盟,但這部電影并未能在電影院逗樂觀衆。一片蒼茫的北方城市,近乎停滞的人物對話和慢條斯理的拍攝節奏,讓來瞧熱鬧的觀衆很不買賬,以至于影片上映後反響平平。這是導演耿軍第一部上院線的電影,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是新人導演,經過《青年》《錘子鐮刀都休息》和《輕松+愉快》等影片的關聯,他的影片幾乎形成了一個獨具風格的“鶴崗宇宙”,而這種難以被大衆普遍接受的黑色冷幽默風格,實則是耿軍導演的個人印記。
鶴崗 冷峻的影像城市
“鶴崗”,最初成為熱門字眼,始于其低廉的房價,在經濟欠發達的底色下,這座城市在影像中顯得格外冷清。耿軍的鏡頭中,鶴崗總在過冬天,人物穿着厚厚的冬衣,在被雪覆寫的土地上深深淺淺地緩行。這種慢節奏與人們印象中東北人熱鬧的性格截然不同,有人覺得耿軍的影像風格與阿基·考裡斯馬基相似,又有人認為他的電影裡有羅伊·安德森的影子。緩慢的節奏,冷峻的風格,冷幽默,生活在差不多的緯度,也是以,耿軍稱自己所拍的東北電影為“寒帶電影”。在這種視角下,整個城市的氣質如同影片主人公徐東描述自己的話——年老色衰,經濟衰敗。
這種蒼涼感使得主人公對溫暖的南方有種執念般的理想,在《輕松+愉快》等影片中也有描述。徐東希望成為MTV中的男主角,沙灘、陽光與美女環繞,一直生活其中不出來。然而事實相反,他是一部寫實的、荒誕的、看官喜自己悲的影片男主角,是動物園中那隻會躺在地上不再嘶吼的東北虎。
影片的鏡頭很少跟随人物在城市和鄉野穿梭,更多時候它在凝望這座城。一個出軌的丈夫為自己的狗尋仇,一個債務纏身的建築商讨債又躲債,一個懷孕的妻子在偵查小三,在接受一個近乎凝滞的“世外空間”的容納時,一切動作都被放慢了,以至于觀衆大失所望,尋仇的沒有酣暢淋漓,他跪求對方對一張狗皮磕頭道歉;讨債的和欠債的沒有正面沖突場面,不管是打砸豪車還是房屋,銜接的都是一張張平靜的面孔;東北女人上門找小三,也沒有謾罵和撕扯。所有應該積攢爆發的情緒都被冬天的鶴崗——冷峻的影像給凍住了,是以它們化不開,問題沒解決,情緒沒抒發,尋仇的和欠債的坐在一張飯桌上達成了象征性的和解,出軌的和懷孕的仍舊生活在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小二——在耿軍的電影宇宙中,一個始終略顯癡傻但是保持真善美的人物,他送給建築商人的風筝飄在空中,為這個沒有得到纾解的故事帶來虛幻的希望。
喜劇 冷且荒誕
說起東北喜劇,最深入人心的必定是二人轉和獨幕喜劇,這種熱鬧的、伴随着煙花爆竹的喜劇往往博得觀衆喜愛,而作為喜劇演員的馬麗也曾在多部電影中貢獻過爆笑十足的笑料,但是“東北喜劇+馬麗”的組合在《東北虎》中的呈現卻是克制的,給演員的動作和表情都做了減法,最終達到簡約的喜劇風格。馬麗飾演的妻子去找疑似小三的女人,趁其不注意抓掉對方的帽子後,對方剛洗過的長發表明這隻是誤會,馬麗心虛地哆嗦:“快戴上,别着涼了。”這種冷幽默誕生于兩人望着對方的這幾秒停滞中,緩慢的時空容納并生成了極具風格化的喜劇呈現形式,它是“鶴崗宇宙”中的衍生物。
當寫實與荒誕碰撞在一起,就給現實帶來了一種魔幻效果。在《輕松+愉快》中,幾個騙術不同的騙子互相行騙,最終還得到了派出所保安的工作;在《錘子鐮刀都休息》中,打劫的與騙子走到一起形成了一個組織,卻輕易地被一個過路的女人制服。這些都是在日常的環境下不合正常的橋段,于是喜劇效果從悖論中誕生。在《東北虎》中,這種悖論中又帶有一點理想主義的浪漫。說話口齒不清的小二為負債的建築商帶來一袋子帶魚、一隻鮮豔的風筝,還有五百塊錢,建築商不肯收這錢,兩人一前一後無聲地在北方白雪覆寫的荒野上追逐;而徐東則在賣糖葫蘆、烤蕃薯等小攤販中,冒着風雪、舉着喇叭和詩集,一字一句慢條斯理地為患有精神病的詩人推銷叫賣。在耿軍的電影宇宙裡,喜劇遠不止是逗人發笑,讓人得到情緒價值,而是在觀看之于讓人覺得“有點兒意思”。
《東北虎》的影像風格是平靜冷峻的,但其中蘊藏的情緒卻并不冷靜。因為妻子懷孕,徐東養了十幾年的狗不得不送走,但他舍不得賣,想找戶好人家養着,于是拴在了建築商馬千裡家門口。沒想到狗成了馬千裡讨好要債公司的盤中餐,隻剩下一張完整的狗皮。馬千裡是個建築商,拉着親朋好友入夥,結果樓蓋歪了,材料費要不回來,開發商還砸了他的車,他窩在家裡自制炸藥,要去炸了他們。美玲在懷孕期間發現丈夫出軌,一番偵查不得要領,在飯桌上稱自己在飯菜裡下了毒。本應該外化的、激烈的人物沖突和沖突,全部在雲淡風輕的影像風格中藏匿起來,内化成激蕩在人物胸中的郁結所在。
影片在前半段細細鋪陳,時而松弛時而緊張,但在最後美玲與丈夫、小三的餐廳會面中,戲劇的張力緊繃到了頂點。他們一見面,就意味着三人對已經發生的事情心知肚明,但沒人戳破,美玲從包裡掏出一瓶白酒,勸大家喝酒盡興。一個因為剛剛的下毒事件心有餘悸,一個偏偏要喝,僵持不下,徐東一句“這酒有問題”,讓所有被引而不發的事情攤到了明面上,緊繃着的那根弦也應聲而斷。
影像和故事在進行冷與熱的較勁,戲劇生發出來的張力也是為了呈現人物内心情感的博弈。隐忍、仇恨與了解共同編織了幾個底層人物的糾葛,在寒冷籠罩的城市,隐忍是空間和生活在這裡的人物的基調,無奈接受自己“年老色衰、經濟衰敗”,但是他們又不得不互相為難,欠債的,尋仇的,被背叛的,給各自本就不如意的生活添一份“災難”。
影片最後傳達出來的是一種隐隐的寬恕,詩人掐住馬千裡的臉頰,馬千裡不解,徐東說“别打擾他,他在替我報仇”。他又說,他報仇的方式不一樣。這并不意味着寬恕,但三個人醉醺醺地同桌而食,對于各自處境的了解已經不言自明,這也是人物内心經過自我的博弈之後達成的平衡。
《東北虎》是一部在影像上極具個人化風格的作品,很明顯在演員的選擇上導演根據院線電影做出了改變,盡管它未能得到熱烈的反響,但耿軍的“鶴崗宇宙”仍在延續,并因為容納了多樣的情感和隐秘的沖突而生發出層次更為豐富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