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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小說 楚留香系列「大沙漠」10

作者:阿燦34914

第十九章 劍不輕出

  大家喜極狂呼一聲,就要拚命趕過去。

  誰知當先領路的一個滿臉風霜的老人卻忽然大呼道:"去不得,那地方去不得。"他聲音雖然低啞嘶喑,但仍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大家果然都停了下來,滿面俱是渴望企求之色。

  那老人乾澀的臉上,竟充滿恐懼,嘎聲道:"你們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大家搖了搖頭,一人道:"我們也不如那是什麽地,隻要那地方有水……"說到"水"字,大家立刻又興奮起來,喉嚨裡發出一陣野獸般的嗥叫聲"水……水……水……"那老人用舌頭舔着嘴唇,但舔了很久,嘴唇仍是乾得發裂,隻因他舌頭也乾得快要裂開。

  他歎了口氣道:"水……唉!那地方雖有水,但也有殺人的鋼刀,我們現在還有機會活下去,但到了那裡,卻立刻就得死。"大家面面相觑,道:"為……為什麽?"

  那老人道:"隻因那地方就是半天風的……"

  說到"半天風"叁個字,已有兩個人從駱駝上跌下來,另有兩個人從駱駝背上跌下來後,連動都不能動了。

  忽然有個人嘶聲大呼道:"我不管,我還是要去,我甯可被殺死,也不願再受這樣的罪。"他拚命打着駱駝發狂般沖了過去,大家面上都露出驚恐之色,像是知道他這一去,就永不複返了。

  這時風沙中卻忽又出現了叁條人影,一個身材瘦削,面容像是用石頭雕成的黑衣人,手裡拉着兩條繩子,将另外兩個人像拉狗似的拉着走,被繩子困住的這兩個人,一個又瘦又長,卻生着一張金錢大麻子臉,嘴唇豬一般向上掀起,那樣子令人一見就要作叁日嘔。

  另一人長得也未見高明,還是個駝子,兩人四隻手都被緊緊的困着,跌跌撞撞地走在後面。

  那黑衣人卻是神色倨傲,腳步輕健,竟像是将這滿天風沙的大沙漠,着成平坦寬闊的通衢大道一般。

  快被渴死的旅人們,瞧見這叁人不覺又怔住了,也不知是誰忽然驚呼了一聲,嘶聲道:"半天風……半天風……"在沙漠上拿人不當人拉着走的,除了半天風和他的部下還有誰?大家駭極之下,轉眼間就逃得乾乾淨淨。

  那駝子卻歎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這些人竟對半天風如此畏懼,竟甯願渴死,也不願去那裡。"這人語聲又低沉,又清朗,帶着種奇異的煽動力,和他的模樣大不相稱,奇怪的是,這竟似楚留香的聲音。

  那麻子道:"如此看來,那地方必然兇險已極。"這人的聲音,竟像是姬冰雁的。

  原來他們為了刺探對方虛實,為了不讓對方懷疑,竟扮成一點紅的俘虜,隻不過區區一條繩子,又怎能真的困得住他們,就算萬一被人瞧破,還是照樣可以全身而退的,這法子豈非比冒充一點紅的朋友又高明得多。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我這裡還有大半袋水,去送給他們吧!"這人當真是裝龍像龍,裝虎像虎,扮起駝子來,就活像是兩頭都不能着地,一點紅若非親眠瞧見他改扮,簡直無法相信風流潇,令人着迷的"盜帥"楚留香,半個時辰裡就會變成這樣子。

  姬冰雁卻微微一笑道:"有那老頭子帶路,這些人絕不會被渴死的。"楚留香道:"你認得那老頭子?"

  姬冰雁道:"這人真算得是沙漠上的老狐狸,别的本事也沒有,但卻在沙漠中來來回回,也不知走過多少次,他的鼻子竟像是能嗅得出那裡有危險,那裡才安全,商旅若能請得到他做向導,就算貼上護身符了。"他一笑又道:"十年前我就見過此人,那時他積下的錢已足夠讓他孫子都舒舒服服的過一輩子了,我本以為他早已洗手不幹,在家納福,誰知他直到今天還在幹這老行當,看來他竟似覺得這種生活有趣得很。"楚留香笑道:"千裡良駒,豈甘伏枥,這種人你若真的要他在家納福,他反而會覺得全身難受的。"前面兩裡外,突有一座石山聳天而起,山雖不高,但在這一望無際的大沙漠,卻顯得分外紮眼。

  山上怪石如犬牙交錯,滿山寸草不生,看來自也分外險峻.半天風的沙漠客棧,就正是靠山而建的。

  雖有石山擋住了風沙,這客棧仍是建得堅固異常,全都是以兩人合抱的大樹做樁子,深深打入地下,四五丈高的木樁,露出地面的已不過隻剩下兩丈,空隙處灌的竟是鉛汁,其堅固何異銅牆鐵壁,若有人被關在裡面,要想逃出來就是難如登天。

  這屋子雖不少,門窗卻又小又窄,門口的一張棉門子,閃閃的發着油光,看來竟似比鐵闆還重。

  沒有招牌,隻在牆上用白垩寫着:"馍馍清水,乾床熱炕。"這八個字在沙漠中的旅人看來,實比"南北口味,應時名菜,原封好酒,招待親切"任何的魔力都大十倍。

  掀開門走進去,裡面不大不小的一間屋裡,擺着四.五張木桌子,十幾二十張長條闆凳。

  這時正有七.八條大漢圍着桌子在推天九,左邊的櫃台裡,坐着個叁角臉,山羊胡子的小老正在打瞌睡,嘴裡一管旱煙,火早已熄了,那邊的呼麼喝六之聲,幾乎把房頂都震垮,他卻似完全沒有聽見。

  突聽蹄聲響過,一個人沒頭沒腦的撞了過來,嘶聲狂呼道:"水……水……"掌櫃的還在打瞌睡,賭錢的大漢們,更沒有一個回頭的,這人跟跄沖到櫃台前,嘎聲道:

  "掌……掌櫃的賣些水好麽?我有銀子。"

  這掌櫃的眼睛還沒有張開,嘴裡卻笑了,道:"有銀子還怕咱們不賣水?财神爺上了門,還會往外推麽?"這人大喜道:"是……好……"

  他嘴裡含含糊糊的,竟連話都說不清了,一隻手已往懷裡掏銀子,當的,擱在櫃台上,竟足足有二十兩。

  掌櫃的眼睛這才眯開一線,但立刻又閉了起來。

  那人吃驚道:"不……不夠?"

  掌櫃的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這人咬了咬牙,又掏出二十兩。

  掌櫃的又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這人眼睛裡幾乎已冒出火來,但瞧了那邊的大漢一眼,立刻又軟了下去,狠了狠心,又往懷裡掏銀子。

  他一面掏,一面冒汗,那掌櫃的卻還在歎氣。

  這人大喝道:"一……一百六十兩銀子,還……還不夠?"掌櫃的笑嘻嘻道:"客官若隻想買一百六十兩的水,自然也可以。"這人喜道:"好,就……就這麽多吧"

  掌櫃的咳嗽了一聲,道:"老顔,替這位客官送一百六十兩銀子的水來。"那老顔正在推莊,桌面上銀子已堆得像一蒸籠饅頭,他"叭"的将手裡兩張牌一翻,竟是副"蹩十"。

  做莊的"蹩十",心情可想而知,隻見這老顔一咧嘴,竟連兩張牌都咬在嘴裡,一面咬,一面罵道:"你這龜孫子,免崽子,混帳王八蛋,誰叫你來的,害得老子輸錢,老子等會不把你蛋黃都擠出來才怪。"他也不知是在罵牌,還是在罵人,挨罵的也隻好裝不懂,過了半晌,他總算提了隻茶壺來。

  這茶壺居然不小,那人狂喜道:"多謝……多謝。"他一把搶過茶壺,就往嘴裡灌,果然有一滴水落在他舌頭上,他舌頭剛一涼,水已經沒有了。

  茶壺雖不小,裡面的水卻隻有一滴。

  這人顫聲道:"這……這壺裡沒有水。"

  老顔瞪眼道:"誰說沒有水,你方才喝的不是水麽?咱們做生意可是規規矩矩的,何苦想賴帳,隻怕就是你活得不耐煩了。"這人又驚又怒,嘶聲道:"但水隻有一滴。"

  老顔道:"一百六十兩銀子,本來就隻能實得一摘水,你還想要多少?"這人再也忍不住大喊起來,道:"一百六十兩銀子一滴水,你們這算是在做買賣麽?"老顔道:"自然是在做買賣,隻不過咱們這買賣叁年不開張,開張就要吃叁年,你若嫌貴,誰叫你要走進來。"他忽然一把搶過茶壺來,獰笑道:"但壺内說不定還有水,我替你擠擠,看能不能擠出來。"嘴裡說着話,兩隻大手将茶壺一擰一絞。

  這青銅茶壺立刻像面條似的被絞成一團,那人隻瞧得張大嘴不攏來,那裡還敢出聲。

  掌櫃的卻悠悠然笑道:"客官若嫌水不夠,不會再買些麽?"那人口吃道:"我……我已沒有銀子。"

  掌櫃的道:"沒有銀子,别的東西也可作數的。"那人咬了咬牙,轉身就往外跑,誰知道沒跑出門,已被人一把拎了起來,一隻大手已伸入他懷裡。

  這隻手出來的時候,已帶着條裝得滿滿的皮褡裢。

  隻聽老顔大笑道:"想不到這小子遠肥得很。"那人顫聲道:"我……我不買了。"

  老顔怒道:"你不買來幹什麽?咱們這地方難道是你開玩笑的麽?"那人呆了半晌,流淚道:"既然這麽樣,就拿水來吧?"老顔哈哈大笑道:"你袋子裡現已空空如也,老子那裡還有水給你,滾出去喝尿吧!"他兩手一揚,竟将這個人直抛了出去,隻聽棉門"噗"的一聲,幾十斤重一個人已穿門而出老顔拍了拍手,大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你這不是瞎了眼麽?"話猶未了,突聽又是"噗"的一聲,棉門一卷,那人竟又從門外飛了回來,"砰"的坐在桌上。

  老顔一驚,倒退叁步,道:"嘿!想不到閣下竟是真人不露相,竟還有兩下子。"掌櫃的冷冷道:"你說别人瞎了眼,你才是瞎了眼,有兩下子的人,還在門外哩!"老顔再仔細一瞧,隻見那人坐在桌子上,兩眼發直,已被駭呆了,這一來老顔也瞧出他也是被從門外抛進來的,隻是門外這人竟能輕輕松松的接住他,将他抛回來,不偏不倚抛在桌子上而且不傷毫發,這份手力也就駭人得很,老顔呆了半晌,又後退兩步,大喝道:"門外面的小子,快進來……""送死"兩字遠未說出,他語聲就突然頓住,隻因門外已走進個人來,眼睛隻不過瞪了他一眼。

  他竟已覺得全身發涼,再也說不出話來。

  門外雖是烈日當空,屋子裡卻是陰沉沉的。

  陰沉沉的光線中,隻見這人慘白的一張臉,絕無絲毫表情,像是沒有任何事能打動他的心。

  但那雙眼睛,卻尖銳得可怕,冷得可怕,自從他一走進來,屋子裡的空氣就像是突然凝結住,賭錢的停住了呼喝聲,掌櫃的也睜開眼睛,大家都覺得身上冷飕飕的,卻不知自己為何要害怕,怕的是什麽?隻見這人揚長走了進來,根本就未将滿屋子的人瞧在眼裡,他手裡還牽着兩根繩子,繩子一拉,門外又有兩個人跌了進來,一個彎腰駝背,一個又醜又麻,一跤跌在屋子裡,還在不住喘氣。

  老顔深深吸了口氣,道:"朋……朋友是來幹什麽的?"他雖已壯起膽子,但也不知怎地,聲音還是有些發抖。

  黑衣人道:"你這裡是幹什麽的?"

  老顔怔了怔,道:"咱們……咱們這裡是客棧。"黑衣人已坐了下來,"叭"的一拍桌子,道:"既是客棧,還不奉茶來?"老顔眼珠子一轉,隻見旁邊七八個人都在瞧着自己,他心裡暗道:"我怕什麽?你小子一個人又有什麽可怕的?"想到這裡,膽子又壯了幾分,冷笑道:"咱們這裡一向講究先錢後貨,要喝茶得先拿銀子。"誰知這黑衣人卻冷冷道:"沒有銀子。"

  老顔又怔了怔,本想說幾句狠話,突見這黑衣人眼睛刀一般地瞪着,他心裡一寒,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掌櫃的卻忽然輕輕咳嗽了一聲,笑道:"這位客官既然要喝茶,還不快倒茶來。"老顔竟真的低着頭去倒茶了。

  被抛在桌上的那人,瞧得又是驚奇,又不禁在暗中稱快:"原來這批強盜,還是怕惡人的。"茶倒是來得真快,黑衣人端起茶壺,大喝了一口,突然将滿嘴茶都噴在老顔臉上,怒道:

  "這茶葉也喝得的麽,換一壺來。"

  老顔七尺高的身子,竟被這一口茶噴得仰天跌倒,隻覺滿臉熱辣辣的發疼,忍不住跳起來怒吼着撲過去。

  旁邊七.八條大漢見他動了手,也立刻張牙舞爪,紛紛喊"打",有的搬起了闆凳,有的卷起了袖子。

  黑衣人雙手按在桌子上,忽然吸了口氣,連桌帶闆凳,竟立刻随着滑開了好幾尺。

  老顔本來瞧得準準的,誰知這一撲卻撲了個空,反而撞在對面的大漢身上,那大漢手裡的闆凳剛好往下打。

  隻聽"砰"的一聲老顔的身子已矮下去半截,若不是頭恰好往外邊一偏,腦袋已保險已開了花。

  他跳起來怒吼道:"小黃,你這狗養的瘋了麽?"那小黃臉也紅了,道:"誰叫你瞎了眼撞過來,你才是狗養的。"這人正是大嬴家,老顔瞧他本有些不順眼,這時半邊肩膀已疼得發麻,更覺氣往上撞,大吼道:"老子倒要瞧瞧誰是狗娘養的?"吼聲中,兩人已扭在一團,你一拳,我一腳,"砰砰篷篷"打了起來,兩人出手都不輕,隻顧了打人,竟忘了閃避,霎眼間已打得鼻青臉腫黑衣人反而在旁邊着起熱鬧來,連眼睛都沒有霎一霎。

  那掌櫃的居然也沉着臉,沒有說話。

  旁邊的六、七條大漢,有的和老顔相好,有的和小黃交情厚,居然也都在旁邊拍掌,為兩人助威。

  突聽黑衣人又"叭"的一拍桌子道:"叫你們換壺茶來,誰叫你們狗咬狗的。"老顔和小黃這才想起自己要打的人遠在那邊,兩人俱都一怔,讪讪的停住了手,老顔更是惱羞成怒,狂吼道:"老子和你拚了!"他瘋了似的撲過去,那黑衣人身子一縮,連桌子帶闆凳,又滑開了好幾尺,老顔又了個空。

  這次大家都學了乖,誰也沒有過去幫手,隻見老顔拳打腳,左沖右撲,卻沾不着别人一片衣袂。

  那桌子和闆凳竟已像長在那黑衣人身上,他身子往那裡動,闆凳和桌子就跟着往那裡走。

  這地方并不大,又擺着不少桌椅,但他卻偏偏能在小小的空隙裡遊走自如。

  老顔眼睛也紅了,臉也腫了,此刻更是滿頭大汗,跳腳道:"你小子若有種,就站起來和老子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誰要再逃走,誰就不是人,是畜牲?"黑衣人冷冷一笑道:"憑你也配和我動手。"

  老顔怒道:"你要再說風涼話,你也是畜牲!"黑衣人眼睛突然一瞪,寒光暴射,一字字道:"你真要我出手?"老顔道:"我……我……"

  他本來狠得很,但此刻被黑衣人一瞪,隻覺兩腿發軟,竟轉身沖到那些大漢面前,怒吼道:

  "你們這些龜孫子,瞧什麽熱鬧?你們的手難道斷了麽?"大家被這一吼,也不好意思再不動手了。

  隻見那黑衣人緩緩自背後解下一柄又長又細,黑皮劍鞘,看來就像毒蛇般的長劍,放在桌上,輕輕撫摸着,冷冷道:"此劍不輕出,出必見血,見血必死!"他像是在喃喃自語,衆人卻聽得身上冷汗直冒,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誰也不敢先去動手。

  那掌櫃的忽然歎口氣,道:"既不敢動手,還不快滾,留在這裡丢人現眼麽?"大漢們全都垂下了頭,那掌櫃的瞧着黑衣人哈哈一笑,道:"朋友好俊的身手,是存心來這裡拆台的麽?"黑衣人眼角都未瞧他,冷冷道:"哼!"

  掌櫃的大笑,道:"好,朋友既來了,咱們不能讓朋友失望。"櫃台上有個小鈴铛,他握在手裡搖了搖。

  一陣清悅的鈴聲響過,四壁七.八個一尺見方的小窗子,全都打了開來,窗子外有人頭閃了閃,接着,每個窗子裡都放出了一根利箭,箭頭正對着那黑衣人,顯見已是箭在弦上,引弓待發。

  那被人抛進抛出的旅人,方才乘别人打得熱鬧時,早已偷來壺水喝了,此刻正在喘着氣,又不禁暗暗為那黑衣人擔心。

  黑衣人自己卻仍是神色不動,這些強弩硬箭正對着他,他卻似根本沒有瞧見,隻是不住冷笑。

  隻聽門外有人哈哈大笑,道"朋友好大的膽子,難道真的不怕死?"笑聲如洪鐘巨鼓,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屋子後的一扇門裡,已大步走出一個人來。

  隻見這人身長九尺開外,滿臉虬髯如鐵,那門雖不大,卻也不小,這人卻得彎着身子,低着頭才走得進來。

  他身上衣襟敞開,露出了黑鐵般毛茸茸的胸膛,手提一柄九環金背刀,長達五尺,看來竟似有四.五十斤重。

  這樣的人,這樣的兵刃,當真教人見了膽寒。

  黑衣人卻隻淡淡瞧了也一眼,冷冷道:"你就是半天風?"虬髯大漢狂笑道:"好小子,原來你知道這裡有個"半天風",原來你真是成心來搗蛋的,好,老爺子索性成全了你!"狂笑聲中,五十斤重的金背砍山刀已直砍而下,刀鋒劈空聲,刀環響動聲,震得人魂魄全部飛散。

  那黑衣人似乎也被這一刀之威懾住了魂魄,限睜睜瞧着刀鋒劈下,竟連動也沒有動。

  四下大漢們面上不禁都露出喜色,隻道這一刀砍下,那黑衣人不被活生生劈成兩半才怪。

  隻聽得"喀嚓"一聲,金刀已砍下。

第二十章 沙漠行舟

  一張沈重結實的木桌子,果然被生生劈成兩半,那黑衣人卻還是好生生地坐在那裡,大家明明看到他動也未動,但也不知怎地,這一刀竟偏偏砍不着他,大漢們面面相觑,老顔突然大笑,道"你們還沒有看出來麽?這是二哥刀下留情,故意先吓這小子一跳,然後再讓他惱袋搬"大漢們立刻又高興起來,歡呼笑道:"不錯,二哥的下一刀,可就不會再留情了,是麽?"那虬髯大漢擦了擦頭上汗珠,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刀怎會砍空的,隻有格格乾笑,道:"弟兄瞧着,二哥這一刀就要他的命!"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像你這樣的刀法,最多也隻配用來劈桌子砍闆凳,若想殺人……嘿嘿!遠差得遠哩!"虬髯大漢漲紅了臉,怒道:"要怎樣的刀法才能殺人,你說?"黑衣人輕輕撫摸着烏鞘長劍,淡淡道:"殺人的刀法,要像這樣。"語聲中,衆人似乎見到他長劍出鞘,劍光一閃,但短短九個字說完後,那柄毒蛇般的劍,遠是靜靜地躺在他膝蓋上。

  那虹須大漢也還是好生生站在那裡,隻是面容卻在一陣陣扭曲,一雙眼睛也似乎要凸了出來。

  黑衣人再也不瞧一眼,淡淡道:"現在你白了麽?"髯須大漢嘎聲道:"我……我白了……"

  語聲未了,"嘩啦啦"一聲響金刀已撒手接着,他巨大的身子,也推金刀、倒王柱般仰天跌倒。

  他身上全無傷痕隻有喉上,多了一點鮮紅的血。

  緻命的傷痕,竟隻有一點。

  大漢們張口結舌,那裡還說得出話來。過了半晌,一個個的目光才偷偷瞟過去,去瞧視窗的箭。

  箭頭還是在對着黑衣人的頭颔和胸膛,但這黑衣人卻連瞧也不去瞧一眼,還是在輕撫着膝上的長劍。

  老顔一步步往後退,忍不住顫聲道:"還……還不放箭?"那掌櫃的不知何時已走出了櫃台,此刻突然拎起了他衣襟,正正反反,掴了他十幾個大耳光。

  老顔簡直被打暈了,嘶聲道:"老大……你為什麽打人呀?"掌櫃的怒道:"我不打你打誰?你方才說了什麽?"老顔道:"我……我隻不過要弟兄們放箭。"

  掌櫃的冷笑道:"你要他們放箭,你可知道箭放出來後,死的是誰?"老顔道:"自然是這小子……"

  話猶未了,掌櫃的又是幾個耳光掴了過去,怒道:"憑你也敢叫他小子,你可知道這位朋友是誰?"老顔道:"他……他是誰?"

  掌櫃的卻不答話,反而松開手,走到那黑衣人面前,恭恭敬敬,當頭一揖,陪着笑道:"弟兄們不知道中原一點紅大駕光臨,失禮之處,還望閣下恕罪。"這人才真是個老狐狸,他先将老顔痛打一頓,來證明自己兄弟的确是不認得一點紅的,再來請一點紅恕罪。

  這就叫老江湖的手段,江湖豪傑講究的就是這個調兒,他隻道對方聽了這話,也必定要有一番江湖禮數回敬過來。

  誰知一點紅竟完全不吃這一套。

  無論你是多麽老的江湖,無論你用什麽樣的手段,什麽樣的門道,用到他面前,簡直是白費。

  一點紅連眼皮都沒有擡一擡,還是冷冷道:"這茶喝不得,換一壺來。"那掌櫃的怔了怔,還是陪笑道:"是是是,這茶喝不得,弟兄們去換一壺來。"等到一人換了壺茶來,他立刻雙手奉上,誰知一點紅接過茶壺,就"當"的摔在地上冷冷道:"這壺茶也不好,再換一壺來。"大漢們面上都變了顔色,那掌櫃的卻還是聲色不動,臉上還是笑眯眯的,陪着笑說道,"是是,再換一壺來。"他竟真的又換了一壺,又雙手奉上,心裡想道:"就算你不講理,這下子可也沒有話說了吧!"誰知一點紅連聞都沒有聞,"當"的,又将茶壺摔得粉碎,冷冷道:"這壺茶還是喝不得"那掌櫃的也真忍得住氣,竟還是不停地要人換茶壺來,心裡暗道:"我倒要看你還摔不摔得下去?"誰知一點紅一連摔了八壺,還是面不改色。

  這時人人都已瞧出他是故意要他們好看,一個個額角上,不禁都沁出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

  那掌櫃的面上雖還帶着笑,也忍不住道:"要怎樣的茶,閣下才能入口呢?"一點紅道:"不臭的茶,就可喝得。"

  掌櫃的乾笑道:"這茶難道是臭的?"

  一點紅道:"哼!"

  掌櫃的笑道:"兄台連一口也未喝過,怎知這茶是臭的?"一點紅冷冷道:"隻因這些人手是臭的。"

  掌櫃的眼角瞟了他膝上長劍一眼,格格笑道:"這些人的手莫非真的很臭,在下倒要聞聞。"他緩緩走過去,拉起老顔的手,腳尖突然挑起地上的金刀,反手抄住,一刀砍了下去。

  老顔慘呼一聲,暈厥在地。

  掌櫃的拿着老顔那隻血淋淋的斷手,竟真的放在鼻子前聞了又聞,面上還是滿帶笑容,悠悠道:"這隻手倒也未見得太臭,隻是有些血腥氣。"他似乎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很有趣,話未說完,已縱聲大笑起來,但除了他自己外,還有誰笑得出。

  其實他自己又何嘗笑得出。

  他眼睛瞅着一點紅,心裡暗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就算你是來找麻煩的,這樣也足夠了吧?"若是換了别人,縱然心裡有氣,氣也該消了,一個人忍到如此地步,别人還有什麽話好說。

  就連那"麻子"和"駝子",心裡都不禁在暗暗歎氣,又奇怪那約一點紅在此相見的人,為何到現在還未現身?怎奈一點紅的心腸卻像是鐵石鑄成的,無論你怎麽說,怎麽做,他俱都不聞不見,神色不動。

  掌櫃的終於也笑不出來了,乾笑兩聲,走過去自己倒了壺茶,雙手送到一點紅面前,乾笑道:"二十年來,在下卻未曾親手端茶奉客,這雙手隻怕還不臭,兄台若肯給在下個面子,在下感激不盡。"一點紅也不望他,隻是瞪着手裡的茶壺,緩緩道:"原來你才是半天風。"掌櫃的陪笑道:"區區匪号,贻笑大方了。"

  一點紅冷冷道:"難怪你能活到現在,你這樣的人會是半天風,倒真看不出。"半天風乾笑道:"在好朋友面前,在下實在不能算是半天風,隻能算是一條蟲……哈哈!隻不過是條小蟲而已,兄台又何必與小蟲一般見識。"一點紅緩緩道:"不錯,你的确是條小蟲,你的手比他們更臭。"半天風蠟黃的臉色,立刻變為慘白,嘎聲道:"兄台,你……你究竟要……"突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了過來。

  一人嬌笑道:"原來半天風的手也是臭的,我倒要聞一聞看。"嬌媚的笑聲中,一個豆寇年華,明眸善睐,頭上梳着兩條烏油油大辮子的紅衣少女,已盈盈走了進來。

  外面風沙漫天,别人走進來時,一個個就像是用沙土塑成的,但這少女身上卻是一塵不染。

  這屋子殺氣騰騰,滿地血泊中遠躺着死人。

  但這少女卻還是笑得那麽甜,那麽開心,她看來就像是剛從一個春光明媚,繁花如錦的花園走過來,走進她自己的閨房似的,屋裡這許多條橫眉豎眼的大漢,就好像全都是她使喚的小丫頭。,此時此地,會突然出現這麽樣一個人,大家的眼睛不禁全都瞧直了,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隻見這紅衣少女盈盈走到半天風面前,向他嫣然一笑道:"你的手真的很臭嗎?"這句話也問得令人哭笑不得,半天風雖然陰沉鸷狠,一時間也答不出話來,吃吃道:"姑娘……在下……"紅衣少女嬌笑道:"瞧你這雙手白白淨淨,怎麽會臭呢?我不信……"她竟輕輕捧起了半天風的手如此美麗的少女,如此溫柔的笑容,半天風又怎能拒絕?一點紅雖仍聲色不動,眼睛也不禁向那駝子和麻子瞟了過去,像是在說:"你們看這少女是何來曆?"駝子和麻子交換個眼色,心裡已不約而同想起叁個字:"石觀音。"這少女縱非石觀音,也必定和石觀音大有關系。

  她突然出現在這裡,是為着什麽?突見銀光一閃,一聲慘叫!半天風跟跄後退叁步,仰天暈倒在地。

  紅衣少女手裡已多了柄銀光閃閃的小刀,刀尖上挑着隻鮮血淋漓的斷手,她銀刀是如何出手的,竟連誰都沒有看清。

  隻聽紅衣少女格格笑道:"這隻手倒也不太臭嘛!隻不過有些血腥氣而已。"大漢們狂吼一聲,忍不住撲了上來。

  紅衣少女眼波流動,用纖手劃着面頰,吃吃笑道:"你們想幹什麽,這麽多大男人,欺負個小女孩子,也不害羞麽?"她嘴裡說着話,掌中銀光閃動,當先來的兩條大漢,已在慘呼聲中,仰面倒了下去,咽喉處鮮血如湧泉般飛激而起。

  這又溫柔,又漂亮的小女孩子,竟在談笑間就取了兩個大人的性命,别的人那裡遠敢出手。

  紅衣少女瞧着那飛激的鮮血,卻歎了口氣,幽幽道:"難怪中原一點紅名震天下,我如今卻知道:"殺人不見血,劍下一點紅。"這句話說來雖簡單,做來可真不容易。"她回眸向一點紅一笑,又道:"你看,我手上隻不過用了一點點力氣而已,他們的血就流了這麽多,教人瞧看怪惡心的,那有你殺人那麽文雅好看。"一點紅冷冷瞧瞧她,冷冷道:"無論誰殺誰,都不會文雅好看的。"紅衣少女格格笑道:"隻有你,别人殺人就是殺人,你殺人卻是藝術。"那小黃正悄悄往後退,悄悄向視窗打手式,要他們放箭,誰知紅衣少女的眼波突又向他掃了過去,嬌呼道:"哎喲!你們看這人壞不壞,他想要人用箭射死我。"小黃手腳都冷了,再也移不動半步。

  紅衣少女卻歎了口氣,柔聲道:"隻可惜這些箭是射不死人的,不信你看……"她走到視窗,用兩隻青蔥般的纖纖王手輕輕一夾,那根箭竟立刻被她夾了出來,一折兩斷。

  大漢們吓得連氣都透不過來。

  紅衣少女嬌笑道:"你們奇怪麽?其實,這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活人才能射箭,死人又怎麽能射得出箭來呢?"小黃頭聲道:"你……你殺了他們?"

  紅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想,若有活人用箭對着我,我會走進這屋子來麽?我的膽子又小,又沒有一點紅那麽大學事。"小黃兩條腿一軟,倒了下去。

  一點紅忍不住道:"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紅衣少女嫣然道:"我怎會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是我心目中最佩服的人,何況,我現在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來接你。"一點紅皺眉道:"接我?"

  紅衣少女道:"你不是約了人在這裡見面麽?"一點紅道:"嗯!"

  紅衣少女笑道:"現在他們因為有要緊的事,是以不能來了,叫我來接你去。"聽到這裡,大漢們心裡幾乎已淌出了苦水原來這些人隻不過是約在這裡見面的,卻害苦我們倒了窮楣。

  隻聽紅衣少女接着笑道:"現在我既已來了,你也該走了。"一點紅沈吟道:"走……"

  紅衣少女嫣然道:"你還不想走?難道想将這裡的人都殺光不成?那可真好極了,我一向就喜歡看你殺人。"一點紅再不說話,拉起人的繩子,就往外走,紅衣少女朝那駝子和麻子瞟了一眼,忽又皺眉道:"你要捉兩個人來當狗牽着玩,為何不選兩個漂亮的?像這種醜八怪,瞧着讨厭,牽着丢人,不如打發他們回老家吧!"她的手一揚,那柄小銀刀就向駝子咽喉上劃了過去,隻聽"铮"的一聲,黑蛇般的劍鞘格住了銀刀。

  紅衣少女道:"唷!你還舍不得讓他們死麽?"一點紅冷冷道:"我要殺的人,用不着别人動手。"紅衣少女展顔一笑,道:"你以為我要和你搶着殺人?"一點紅道:"殺人的事,沒有人能和我搶的,也沒有人敢。"紅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放心,這樣的人,我殺人還怕髒了手哩!"紅衣少女一說是來接一點紅的,駝子就知道事情不對了——龜茲國的叛臣和那吳菊軒既說要在這沙漠客棧中等一點紅,為何忽又改變了主意?他們又要叫這紅衣少女将一點缸帶到那裡去?這紅衣少女的行蹤更是詭秘,顯見得必定大有來曆,像她這樣的人,又怎會受龜茲國叛臣的使喚?難道石觀音已和他們勾結在一起?駝子和麻子心裡已有些驚疑不定,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事到如今,他們還有什麽别的選擇馀地?他們一走出門,卻又怔住了。

  門外竟停泊着一艘船。

  在這又神秘,又可怕的沙漠上,無論發生什麽驚人的事,他們都不會奇怪,他們實在做夢也想不到會看見一隻船的。

  這裡已是大沙漠的中心,船是那裡來的?隻見這艘船長而狹,船頭和船尾,都有雕刻得極為細緻的裝飾,華麗的船艙四面,還懸着珠。

  縱是煙雨西湖上最是逗人遐思的畫舫,縱是月影籠紗,夜泊秦淮酒家旁的輕艇,看來也沒有這艘船如此華麗。

  這紅衣少女,原來就是從這艘船走進屋裡去的,難怪全身點塵不染,但這艘船卻又是如何到這裡來的呢?這簡直不可思議。

  卻聽紅衣少女道:"還發什麽愣,上船呀!"

  一點紅目光閃動,卻沒有說話。

  紅衣少女笑道:"你以為這船沒法子開航,是麽?"一點紅道:"嗯!"

  紅衣少女笑道:"你跟我上了船就知道了。"

  别人都在留意船上時,"駝子"卻在留意着船底。

  隻見船底裝着兩條細長的闆,看來就像是雪橇,卻是用極堅韌、極光滑的巨竹削成的。

  上了船後,他又發現這艘船大半都是用竹子建成,船艙是竹編的,甲闆也是,是以船身自然特别輕。

  在船下面雖看不到,但上了船後,便立刻可瞧見許多隻矯健有力的鷹,蜷伏在甲闆上。

  兩個紅衣童子,正用一大條一大條新鮮的肉,在它們,等人上了船,紅衣童子從腰畔解下條長鞭,"叭"的淩空一抖。

  鷹群立刻沖天飛起,無數銀光閃閃的子也被帶起,子帶動船身,這艘船立刻像雪橇般在平滑的沙地上滑行起來,開始時遠很慢,到後來卻是滑行如飛,直如禦風而行一般。

  駝子和麻子對望一眼,心裡不禁都在暗暗佩服船主人構思之奇妙,要知鷹力最強,有時連整隻羊都能被它們淩空提起來,數十隻鷹要在平沙上帶動一隻竹制的輕舟,自然并非難事。

  而且鷹的耐性也最大,有時為了等一人死後去吃他的身,不惜在這人上空盤旋幾日幾夜。

  是以由鷹來禦船,絕不必怕它們半途而廢。

  紅衣少女笑道:"你說,要在沙漠行走,還有比坐這艘船更快,更舒服的麽?"一點紅道:"哼!"

  紅衣少女道:"而且你若不想見人,坐在這艘船上,就絕不怕被人發現,永遠沒有人能查得出這艘船行蹤的,有些人驟然看到這艘船在沙漠上如風駛過,還以為是海蜃樓,還以為是自己見了鬼呢!"隻聽船艙中一人緩緩笑道:"是以,沙漠中人都叫這艘船做鬼船。"這語聲緩慢而優雅,随着語聲,已有個人自船艙中掀而出,探出半個身子,卻又縮了回去,笑道:"外面這麽大的風沙,紅兄為何還不進來?"這人一張蠟黃的叁角臉上,五官卻似要擠在一堆了,颔下幾根鼠須,卻似被火燒過,又黃又焦,長得當真是瘴頭鼠目,不敢恭維,誰也想不到那麽優雅動人的語聲,竟是這種人發出來的。

  駝子和麻子對望一眼,心裡暗道:"這人莫非就是那位大名!吳菊軒,一點紅說他滿臉讨厭像,倒真是一點也不錯。"船艙裡另外兩個人,長得就好看多了。

  兩個人俱都錦衣華服,一人國字臉,濃眉大眼,不怒而威,一眼望去,就知道是經常手握重權的人物。

  另一人卻是未語先笑,滿臉和氣,人也長得富富泰泰的,看來就像是個生意做得很發财的大商人。

  這兩人身上雖穿着漢人裝束,但發黃而微卷,目深而微碧,顯然就是那兩個龜茲國的叛臣了。

  他們既來到這裡,為何又說:"因為要事不能來了?"難道是想将一點紅騙到這船上來麽?兩人一見到一點紅,立刻抱拳笑道:"壯士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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