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土地之林中童話之十二：
童話是盞燈
· 周凡恺
我有個同學，姓梁，大家都叫他梁二傻子。其實他一點兒都不傻，至于怎麼就落了這樣一個外号，我也一直也沒有琢磨透。
為什麼要提起梁二傻子呢？蓋因他曾與我此前在《野豬敢死隊》那篇小文中所講過的夜貓子有過一些交集。我說過，夜貓子這個人，并非什麼專業逮野豬的人，他的本職，多半時間隻是去捉些獾子之類的小動物。而獾子在林區，又是個什麼大仙兒呢？其實吧，獾子比貓也大不了多少，它要麼整天躲在地洞裡睡大覺，要麼藏于灌木叢中當個土匪截個道兒啥的，混上幾口吃的，其所生活的範圍，也就是那麼一畝三分地。至于獾子的皮啊肉啊之類的，就更不值錢，因而也就沒有太多的人搭理它們，更别提加個關注了。
獾子
但天下的許多事情，得看誰去解讀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無論為人為物，能夠在一個十分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且繁衍下去，必然會是有些特殊本領的。獾子就是這樣。它不會思考沒有思想可以，吃喝拉撒不講究也可以，一輩子都弄不出個啥驚天動地的聲響來就更是可以，但你千萬别把它當成一個傻瓜。物競天擇，說得大緻也就是這個意思吧？
獾子的一生，肯定是十分平庸的，吃了睡，睡了再吃。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它們全都長了一身的肥膘，而這身肥膘呢，與牛馬和豬羊的肥膘，卻完全不同，它是可以治大病的，為燙傷的最佳良藥。我不到兩歲時，走路還不太穩當，有一年過春節，我母親炸過丸子，她老人家把漸漸涼下來的油鍋放在了地上，又去做别的菜，哪想到此時我竟晃晃蕩蕩地走過來，被鏟子絆了一跤，一頭紮進了那口油鍋。我所受到的傷害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雙臂和頭部，幾乎就被炸熟了，醫生打算為我做截肢處理，但我的爺爺，畢竟也是位醫生，他不同意，更不想讓他的孫子成為一個殘障人士。于是我爺爺就死馬當成活馬醫，天天給我的胳膊抹上一層厚厚獾子油。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最終，爺爺保住了我的兩條胳膊，這是事實。
還是說梁二傻子吧。
我上國小乃至國中的那些年，老師們是不怎麼講課的。當年學生們的日常生活，就是“三學”，也即學工學農又學軍。學工時，是要去這廠那廠的。無論是去什麼廠吧，總之是要歸上司一切的勞工階級來上司，這沒什麼可争議的。
輪到我們那個班學工時，就去了一個鐵工廠。
鐵工廠的廠長，姓梁，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就是我們班裡梁二傻子的父親。
于是我們當面兒都叫他老梁，或者梁師傅，背後則稱之為梁大傻子。這些個稱謂，老梁是全都知道，但他并不由此而生我們這些小孩子的氣。
有一天，四個學生擡着一包鋼水，一邊唱唱呀呀的，一邊要去翻砂工廠中的房間澆注一個新件兒。天很藍，都高興，都有些忘形，走在最後那個擡杠子的同學便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正在旁邊兒跟着的老梁一個箭步沖上去，接住了那個同學的杠子，可那包裡的鋼水卻晃來晃去，蹿出了許多，一下子就把我們最親愛的老梁前胸給燙傷了一大片。那肉皮，是一股焦糊的味道兒的。我們把老梁急送醫院，可醫生說這也燙得太不靠譜了，弄不了啊！
于是我就想起了獾子油，于是我就想起了夜貓子，并夜去白石山的溝裡找到了他，提回了一大罐子油給老梁全身上下抹了個遍。你說神不神，最後老梁真的就好了，他為感謝我，還給我買了一個大豬頭。
平安無事，一切正常。
過了一年，卻不想，老梁的兒子梁二傻子又惹了個禍。
我們那時學完工，接着又去學農了，這一次是插秧。
插秧這個活兒，一點兒也不輕松，整天貓着腰不說，東北地區的那個節令，天還很涼，光着腳丫子下到還漂着冰碴子的水田裡，直覺得一股股寒氣穿過皮肉鑽入了骨縫兒，幹上半個小時，下半身就麻木了。另外，掐着秧苗的那三個手指，老是往泥裡戳，指甲的末端，就全都起了倒刺兒，那種疼法，真是我以前從沒體會過的。
我們學校的那個農場，或曰校田地，地處山區，是沒有什麼娛樂的，吃過粗茶淡飯之後，常常是男生們去逗逗牲口，女生們則一幫一夥的，站在旁邊兒瞧熱鬧。農場裡有些牛馬，還有狗啊啥的。我那會兒淘得沒邊兒，有一天往地裡送秧苗，我牽來一頭老牛，用一把草哄了哄它，就騎上它并且招搖過市，不想那老牛卻犯了倔脾氣，在田頭上狂奔起來，一下子便把我掀到了水田裡。師生們正在那兒插秧呢，我一身泥水地爬将起來，不停地罵，覺得很沒面子，去追那頭跑了的老牛。這時梁二傻子走過來跟我說，你看下晌我怎麼收拾它，我給你報仇！
晚飯後，梁二傻子并沒去收拾那牛，他卻牽出了一頭小青騾子。農場裡共有三匹騾子，兩老一少，老的大概有四、五歲，小的還不到兩歲。梁二傻子說，今天我就讓你們認識認識騾子的公和母！
騾子
我們這些學生，很多人并不知道騾子是下不了駒子的。騾子是馬和驢雜交的産物。公馬與母驢交配，産下的是馬騾子，公驢與母馬交配，生下的叫驢騾子。我們那裡有句罵人的話，如果哪些個人不能生育，就罵他們是屬騾子的。是以，當時就有懂點兒局的同學問梁二傻子，那匹小騾子是不是大騾子的駒子啊，梁二傻子便一臉的壞笑。正巧，那小青騾子不知怎着，生殖器在身子下邊伸老長，悠悠蕩蕩的。有個女生對此十分訝異，禁不住地問，說梁二梁二，那是什麼東西啊？梁二傻子嘻嘻哈哈的，說那是它的寶貝腿兒啊。女生又傻呵呵地問，它怎麼會長了五條腿呢？梁二傻子又說，它要是頭母騾子，就絕對長四條腿兒了。女生仿佛猛然間明白了什麼，臊得無地自容，捂着臉跑了。
沒過幾天，那頭小青騾子也該上套了，農場找來了一位獸醫，把小青騾子給骟了，讓它從此一心一意地幹活兒。以前總是撒歡尥蹶兒的小青騾子，一下子變得蔫叽叽的，梁二傻子說它的那個第五條腿兒，仿佛也萎縮了。小青騾子每天豎着兩隻大耳朵，望着遠方，若有所思的模樣。
有天半夜，我們睡得正沉，突然就被一陣狗吠聲驚醒。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就見窗外亮着松明火把，幾個農民模樣的人，正押着兩個學生，用繩子綁着。我揉了揉眼，終于看清了，前面站着的，正是梁二傻子，他的脖子上吊着一隻拔了毛的死雞，後面的那個，外号好像叫“大眼猴兒”，姓甚名誰，記不得了，他的手裡，則捧着一堆雞骨頭。而幾條農民的獵狗，正圍着他們倆，一撲一撲的狂叫。農場裡也是養了狗的，它們是對夫妻，叫作老黑和老白，當時它們與幾條農民的狗咬作了一團。我們校長光着膀子從草棚子裡跑出來，農民們沖着校長嚷着：瞅瞅你這些狗日的學生，全是周扒皮，自打你們來了，俺們就沒消停過，天天鬧“半夜雞叫”，俺們從雞屁眼子裡摳一點兒油鹽錢，容易嗎？你看該咋辦吧？校長給農民們遞了煙，怒不可遏地問梁二傻子，到底是咋回事？梁二傻子梗了一下脖子，順手把死雞扔在了地上，忿忿地對那幾個農民說：我幫你們幹了一天的活兒，你們連口水都不給我喝，到底誰是地主周扒皮？不就是吃你們一隻雞嘛，有啥了不起，還貧下中農呢，連這點兒階級感情和覺悟都沒有？梁二傻子的慷慨陳詞，倒是把那幾個農民給說愣了，耷了頭，好像輸了理。校長還算清醒，對梁二傻子說，你給我住嘴，我平時是怎麼跟你們講的，滾，給我站到牆根兒去，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再背誦一百遍！
梁二傻子和大眼猴兒偷雞的鬧劇，最終以學校賠償農民一百個雞蛋收場。
可沒過幾天，梁二傻子又開始整景作妖了。
那天晚上，梁二傻子不知從哪兒偷了幾個洋芋，到竈間去烤。誰知剛一點火，卻聽“嗷”的一聲，竈堂裡竟竄出個大火球來。梁二以為遇見了鬼，撒腿就跑，連喊聲都帶了哭腔兒。我們沖進竈間，又是潑水又是撲打，待那火球熄了，細一打量，才發現那個火球竟然是一隻叫“少校”的小狗。隻見“少校”身上的毛全都燎光了，幾乎變成了一隻烤全狗。有個平時總愛跟梁二傻子打架的同學說對他說，你個廢物蛋，你燒火前就不知道喊兩聲啊？天冷了小狗兒會在竈坑裡暖和嗎你不知道啊？他娘的，今天就把你也塞到竈炕裡烤了算了！
梁二傻子撫摩着沒了毛的“少校”，哭喪着臉對我說，咋辦？“少校”疼得直打哆嗦，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老黑和老白則圍着“少校”，吐着通紅的大舌頭，舔着“少校”光秃秃的皮。這時就有人說，得趕緊去找獾子油啊，要不，“少校”就死定了。于是我就猛醒了，于是我便連夜回到城去找梁二傻子的父親老梁。我對老梁說，我以前給你的那一大罐子獾子油呢？老梁說都讓我炒菜吃了啊！我說老梁老梁你是真傻了嗎？那油是能吃的嗎？快點兒快點兒給我派輛車，我要去白石山找夜貓子！
我從夜貓子那裡又弄了一罐子獾子油。可沒過幾天，“少校”還是很痛苦地死了。為這事兒，幾個同學把梁二傻子用被子蒙了頭，狠狠地捶了一頓。
我那天從夜貓子家裡出來時，他說你把那張狍子皮也拿走吧。
狍子
狍子，生性愚鈍，總是覺得自己傻不錯，誰跟都是朋友。這種性格，假使放在人圈兒裡，肯定也會如我，屬于老也長不大的那種。我們東北人以前形容誰缺心眼兒，就說：你瞧瞧他那個慫樣，跟個傻狍子似的。
五十年前，在東北山區，說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那是确有其事的。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原來的那種熱鬧景象，就像一場筵席，草草地散去了，煞是讓人傷感。不過那張狍子的皮，卻一直陪伴着我，成了我的一條暖褥子。及至我定居到天津，那皮上的毛，才一塊一塊地陸續脫落，最終雖是萬般不舍，卻也隻好扔掉。
回首過往的生活，快樂中隐藏着的諸多痛苦究竟有幾何？
所謂的童話，畢竟早已成了童話，它或許隻是我的一個路标，是生命過程中的一盞燈，今後也許隻能到夢中去尋找了。
我想。
林中童話 攝影王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