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澤華
1
“媽……”
話剛從嘴裡吐出來，宿舍不遠處的操場上響起了煙花爆竹噼裡啪啦的爆炸聲。俄頃之間，成千上萬根銀針緩緩地從夜空中往下墜落，留下絢麗的軌迹。濃濃的年味，籠罩在城市的上空。
林子被美麗的煙花深深地吸引住了，忘記手機那端的母親說話。
“林子……林子，放假了嗎？”
“媽，放假了。”
“什麼時候回家過年啊？”
“……媽，我不想回家過年。我想利用寒假去找一份工作。”
“……”
母親在電話那頭沉默了。
“媽……媽……我想您和爸爸了！”
“娃，你回來過年吧！學費錢，媽媽給舅舅說了，他答應借給我們。”
“媽，學費不用借了。我在學校辦了助學貸款。您不用操心！我隻想……我隻想打工掙點錢給您和爸爸買兩件新衣服。你們倆幾年沒有添新衣服了。”
“娃，你回來吧！爸媽不需要新衣服，隻要你回家來，我們圍在火坑邊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菜飯，一家人熱熱鬧鬧聊聊天，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煙花愈來愈多，一朵朵五顔六色的蘑菇漂浮在夜色中，林子真想摘一朵給爸爸媽媽。
林子思考了一瞬，說：“媽，我知道了。我答應您，我一定回家陪您和爸爸過年。”
2
火車站的進站口，人頭攢動。一個消瘦的男孩蹲在進站口，面前編織袋裡放着雨傘、雨衣、手機充電線、紙巾……
路過的人不時向他詢問價格，偶爾也有人買的，大多是買雨傘和充電線。
天公好像知道林子的心思，突然下起了小雨，一群人圍了過來，問了雨傘的價格。
“帥哥，雨傘多少錢一把？”
“有四十的，有三十的，有十塊的。”
“三十的一把！”
“四十的一把！”
“十塊的五把！”
中午，烏雲遮蓋了這座溫暖的城市。風兒催促着遊子的步伐，發出一陣一陣刺耳的哨聲。
林子站在寒風中，瞥了一眼天空，數了數手裡的錢——五百六十元！賺了一百三十元。他臉上略顯幸福，用手輕輕地捋着兩鬓的頭發。頭頂冒着熱氣，溫度傳輸到渾身，感覺暖洋洋的。
“孩子，你看看這位哥哥！可能他是一位學生，為了生活頂着嚴寒賣東西……你看你，該知足了！爸爸媽媽工作不容易，你卻不好好地讀書，天天玩遊戲！”一位母親牽着一位年齡約十三四歲的男孩子說。
林子聽了，诙然一笑，很自豪。
下午，編織袋裡的東西全賣完了。林子認真地數着錢，默默地念叨着，“今天賺了二百七十元！”
此時，林子感覺肚子呱呱地叫喚，早晨吃了兩個饅頭就提着東西來火車站，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了，肚子肯定餓了。他疾步去了一家包子店，買了兩個饅頭和一杯黑米粥，便提着袋子上了公共汽車。
晚上，夜色很美，夜空中的煙花仍然綻放着，很迷人。林子去了學校旁邊的批發市場又進了一批貨。昨天進貨時沒有經驗，買雨傘的人很多，他得多進一點；還有，他覺得火車站周圍的食品很貴，若進一批面包，還有零食，應該銷售得快。
他提了兩袋貨回到寝室，一刻也沒有休息，急匆匆地下了樓去學校火車票代售點，買到了大年二十八早晨七點的票，然後給媽媽打了電話，告訴她大年二十九到家。
媽媽在電話那頭，幸福地笑了。
“我知道，春節火車票不好買……隻要你回來就好！”
“媽，我隻想利用寒假這幾天賺點錢。”
“你一個孩子，一個學生，寒假能賺什麼錢？快點回來吧！”
“媽，我告訴您，今天我批發了一袋貨去火車站賣，賺了二百七十元。”
“——啊？我家林子那麼厲害啊！哎喲，我家林子長本事了呢！”
“媽，我繼續賣幾天，晚一點回家來！”
“我的娃聰明呢！”
大年二十七日，林子回來很晚，晚上十點才到學校的寝室，本來他六點賣完，去了一趟商場，給爸媽買了幾套衣服，然後給自己也買了一套。
回到寝室，細數近一個月賺的錢，樂了半時，歡呼雀躍地說：“來年的學費已經攢夠了，這個春節可以安安心心地過了。”
3
大年二十八，林子上了火車，上車之前給媽媽打了電話。
火車到貴陽是下午六點。天色已晚，他在客車站附近一家酒店住下，晚上給媽媽報了平安。
第二天清晨，林子搭上了回家的客車。
媽媽聽說林子今天要回來，早早地背着背簍來到鎮上等候。
林子下車，看着媽媽蒼顔白發，淚水情不自禁地從眼角流出來。
“回來了！肯定累壞了！”媽媽見着林子下車，提着一個大皮箱，急忙迎了上去幫着提。
皮箱綁在背簍上，媽媽準備蹲下身體背，林子無論如何不同意。他看着媽媽兩鬓白發，安慰她：“媽媽，您和爸爸别操勞了。我幾年大學畢業工作了就接你們去大城市生活，讓你們體會一下城市人的生活。”
“哎喲，隻要你大學畢業工作了，爸媽就踏實了。”
林子想到爸爸的病，問：“媽，爸身體好點沒有？”
“沒有什麼大病，隻是患了風濕！但是不知怎麼的，這一個月來，腿腳不靈便了，走路很困難。前天你舅舅帶他去中醫院打了一針，現在好一點。”
林子潸然落淚。
到家，林子見着爸爸拄着拐杖站在門口，淚珠再一次從眼角滾了出來，嘴裡喊：“爸爸……我回來了！”
放下背簍，一雙細嫩的手抱着爸爸寬闊的肩膀，溫暖再次傳遞，“娃，回來就好。爸媽想你了，半年沒見着你，爸媽每晚做夢都想你，不知你在學校過得怎麼樣？”
“爸，我過得很好！我的特困補助每月有五百元，生活費夠了，還有……”
話沒有說完，爸爸掉淚了，“娃兒，若不是爸背部有傷……有風濕病，可能跟着年輕人去沿海打工了，也不會讓你受委屈，受那般苦，受那……”
“爸爸，你們對我夠好的了，我知足了！”
話說到這，林子忙把爸媽的衣服褲子從皮箱裡拿出來給他們試。他告訴爸媽，給舅舅和表弟也買了，明天有空，就去舅舅家，讓他們也試一試，希望他們喜歡。
晚飯後，一家人圍在火坑邊，爸爸一邊放柴禾，一邊和林子拉家常。媽媽冷不丁地說：“林子，你的學費不用操心，雖然爸媽沒有錢，舅舅有。今年他在城裡做零工，事情還多，給工錢也爽快。他說，給你存了三千塊錢。你需要時，給他說一聲，别在學校節約了，特别是吃的，否則餓壞了身體，那就影響學習了。”
“媽，我現在找到一份合适自己的工作。這工作不錯，星期六星期日能做。”
“什麼工作？”
“學校旁有一個百貨批發市場，我有時間可以批發一些貨物去火車站或者客車站售賣，能賺點錢。寒假期間，我賺了四千多塊錢呢！我打算過了春節，再批發點貨賣，我的學費，我的生活費就解決了。你們也不要太操心。”
“我們的好林子，太聰明了，太能幹了！”媽媽笑着鼓勵他說。
“我林子本來人長得帥氣，讀書成績也好，而且又能賺錢，誰嫁給我家林子，真睡在福窩裡了。”
爸爸突然冒了一句，“林子，當年你親爸也是一個能人啊！若不是大興安嶺那場大火，你也落不到今天受那麼多委屈。”
林子愣了，問：“什麼親爸？”
爸爸和媽媽面面相觑，沉默了一會兒。爸爸語重心長地說：“林子，我不再隐瞞了。你不是我們親生的娃兒！可能你不知道，你為什麼姓林，而我姓張！開始爸媽哄騙你，是想把這事藏在心裡，等你長大了，我們再告訴你。今天，該告訴你了。你已經長大了，懂事了。”
“你們不是我的親爸親媽，那麼我親爸親媽在哪兒？”
“唉，提起那場大火……我真對不起你親爸。”
爸爸說着，眼珠子停止了轉動，目光停在林子的臉上。
“……我們進山時，指導員叮囑我們，千萬别逆着風向撲火。我撲火心切，隻顧向前沖。你爸是我班長，見着我快要被火焰吞噬了，沖了上去把我拉扯下來，他卻被風吹進了火海，瞬間被火焰卷走了……”爸爸說着抽泣了，淚如雨下。
林子也跟着爸爸落淚。媽媽在旁也是淚流滿面。
“……那時，你還在你親媽的肚子裡。我把這個噩耗告訴給你親媽時，她痛不欲生，後來患了憂郁症。”
“……當你三歲時，她走了，離開了這個世界。那刻起，我承諾，我要照顧好你，别讓你的爸爸媽媽在另外一個世界傷心。”
“若不是那場大火，你爸爸不會走，你也不會受那麼多委屈！”
林子用袖子擦着淚水說：“爸爸，我沒有受委屈。若我親爸親媽在，也許我是個渾身壞毛病的孩子呢！說不定考不上好大學！現在，您看我，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學……還有，您和媽媽如此疼愛我，關心我，愛護我。”
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很幸運！爸爸媽媽那麼愛他，甚至超過愛他們的女兒英子。每當有好吃的東西，他們先拿給他吃，有漂亮的衣服先給他穿。
林子的親媽走了後，爸爸把林子接來和自己的孩子英子一起撫養。原本妻子還想再生一個孩子，為了盡量給兩個孩子富足的生活，他決定不再生了。
沒有想到，英子六歲那年夏天，獨自去鎮上買食鹽，再也沒有回來了。爸爸帶着錢糧尋找了一年，沒有找到英子。從此，他一蹶不振，郁郁寡歡，直到林子上了高中，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承諾要好好地撫養林子。他罵自己，不能辜負老班長和嫂子的期望。
彈指一揮間，轉眼十九年了。林子今天考上了理想的大學，他的願望也實作了。可惜女兒英子丢了，不知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4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林子大學畢業了，畢業晚會結束後，他和同學夢瑤在學校池塘邊的林蔭小道上惜别時，播下愛情的種子。
夢瑤曾經告訴林子，自己是個孤兒，從小到孤兒院長大。林子認為自己和夢瑤同命相憐，有共同的目标，有共同的夢想——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畢業後，林子和夢瑤進了同一家金融公司，薪酬不錯，一年可以拿到十五萬元左右的年薪。第一個月工資打到銀行卡上，林子除去自己的基本花銷後，把剩下的錢彙給了爸媽。夢瑤同林子一樣，把剩餘的錢彙給了孤兒院。
年底，春節來臨，林子歸心似箭，給媽媽打電話。
“林子，你什麼時候放假啊？”
“媽，下星期我就回來了！”
“那好。我和你爸爸說，要做你最喜歡吃的香腸和臘肉。現在都做好了，你快回來嘗一嘗吧！”
“媽，我談戀愛了！我一直不好意思給你們說。”
“啊？我兒這麼優秀，肯定不愁娶不了媳婦！媽媽支援你，年齡不小了，應該有一個伴了。何況爸媽不在身邊，有一個人關心你，爸媽心也落實了。”
“我準備帶她回來一同過年，讓您和爸看看。您的乖兒子是不是很有眼光，找了一個好媳婦。”
“哈哈，我的兒成熟了，懂事了，說話也幽默了。”
林子挂了電話和夢瑤商量買年貨。他們梳理了一個清單，然後去商場采購。采購回來，夢瑤和林子先寄了幾箱給孤兒院；剩下的，兩人又用箱子裝好帶回林子家。
一切安排妥當後，林子和夢瑤登上了上海飛往貴陽的飛機。
到達鎮上也黃昏，媽媽又站下車的地方兒等候了。林子告訴夢瑤，那就是媽媽。夢瑤笑盈盈迎了上去，親切地叫了一聲：“媽媽！你辛苦了！”
媽媽沒有應聲，木讷地看着夢瑤。林子覺得怪怪的，懷疑她生病了，忙問：“媽，您是不是生病了？您臉色不好呢！”
媽媽才意識到自己失态，接過夢瑤手裡的箱子，忙笑嘻嘻地說：“娃兒們，一路辛苦了！”
在回家的路上，夢瑤走前面，林子挑着兩個皮箱和媽媽走在後面。媽媽低聲和林子說：“娃兒，你發現沒有？那女孩像英子呢！”
“英子？不可呢……十六年了，人已變了模樣！”
“是啊！憑着她的眼神，我猜出，她就是我們失散十六年的女兒——英子。”
林子仔細回憶着英子的顔容，說：“媽，憑着她面容，我也覺得很像。”
媽媽激動地說，“天哪！若真是就好了！娃兒，你說……”
兩人相視而笑。
進了家門，林子和夢瑤幫着母親做事。媽媽見着夢瑤一會兒幫着洗菜，一會掃地，像個賢惠的媳婦，心裡像灌注了蜂蜜。她挪了一把椅子坐在火坑邊盯着林子和英子，細聲細氣地和爸爸議論，夢瑤像失散多年的英子。
爸爸非常驚詫，細細地觀察着夢瑤，腦海浮現着英子歡呼雀躍的模樣，淚水慢慢地從眼眶裡溢了出來，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說：“莫非……莫非我老班長顯靈了？我們一同參軍時許下諾言，我們倆生的娃兒一男一女就連婚，打親家；若兩個是男的，那就結拜為兄弟；若是女的結成姊妹。”
吃晚飯時，林子從上海買來了一瓶茅台酒，擰開和爸爸喝了起來。喝着喝着，爸爸打開了話匣子，對着夢瑤說：“妹兒，我想問你，你家住哪兒？”
林子知道夢瑤是個孤兒，在孤兒院長大，爸爸一問難免讓他尴尬，阻止，“爸爸，喝酒就喝酒，怎麼像警察詢問犯罪分子似的。”
“林子，你沒有發現她像你妹妹英子嗎？”
林子假裝驚呼地叫了一聲，“爸，真像呢！特别是那一對小酒窩呢！”
夢瑤怔住了，尴尬地傻笑。既然和林子是兄妹，現在成了男女朋友，那不是鬧笑話嗎？
“娃兒，你是不是我們的女兒說不準，現在最科學的方法那就做DNA鑒定。”媽媽笑說。
“不用說了，左腳背上有一個疤痕。那是她五歲時，不聽話，用木棍打林子的頭，我喝酒醉了，用鐵夾扔過去，那知道恰恰砸在腳背上，鮮血直冒……當時我後悔死了。”
“爸爸，我記起了！她太淘氣了，天天追着我打……這事爸爸被媽媽罵了幾天不敢說話。”
“還有，右腳底闆有一塊黑色的胎記。”
林子看着夢瑤愣頭愣腦的，放下碗筷，擡着她的右腳，脫了鞋襪。爸爸媽媽放下碗筷目不轉睛地盯着林子脫夢瑤的鞋襪，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子快要跳出來了。
果然，夢瑤的腳底有一塊黑色有胎記。
林子又擡起她左腳，脫了鞋襪發現腳背上有一塊五厘米長的疤痕。
“天啊！我的老班長顯靈了！我的娃兒回家了！”爸爸眼淚簌簌地說。
夢瑤徹底崩潰了，上天不是在捉弄我嗎？
“夢瑤，以後你叫張夢瑤得了！”林子興奮地說。
“什麼張夢瑤？不是姓林嗎？”
“你和爸爸姓張，你是爸爸的親生女兒，我不是。”
“為什麼？這事以後再慢慢地告訴你吧！”林子看着爸爸媽媽，不約而同地笑了。
屋外傳來了煙花爆炸的聲音，“嘣……嘣……”。
林子給英子穿上鞋襪，拉着她跑了出去，歡呼雀躍地說：“太漂亮了！”一家人看着漆黑的夜空，四面八方傳來煙花爆炸聲，像蒲公英飄浮在空中，仿佛是在迎接失散多年的英子回家。
20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