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寒,雪花紛飛。一年四季的尾聲、最寒冷的時刻到了,春的腳步也越來越近。
臘梅含金,像是專等在歲末壓軸,為春節而盛開。鄭闆橋在《寒梅圖》題詩中說:“寒家歲末無多事,插枝梅花便過年。”在江南,剪下一枝梅花,插在古樸的梅瓶裡,幾乎是春節必不可少的清供。但是,在北方人眼裡,卻是奢侈的。因為不多見。今日收到山東老家的畫家朋友的《寒梅報春圖》,總覺得有些許呆闆。他自己說,真正的梅花,他并未曾見過,臨摹前人而已。難怪了。
記得汪曾祺先生在散文中寫過,高郵老家後院有四棵很大的臘梅樹,每年臘月,上樹折枝便是他的專長。他會挑旁逸斜出的那種梅枝,不蠢。汪曾祺先生的語言極好,通俗的兩個字“不蠢”,便表達出自己的審美情趣。他對于梅枝的選擇,是有中國畫的功底在的。此外,他還提到臘梅珠花,也令我印象極深,因為聞所未聞。大年初一,下雪了,他将臘梅骨朵摘下來,用細銅絲串起來,送給祖母、伯母和繼母,“她們梳了頭,就插戴起來。然後,互相拜年”。那畫面,多美!

吳昌碩 乙卯(1915年)作 瓶梅 立軸
幸運的是,在北京,也有機會賞臘梅。這兩天,玉淵潭公園的臘梅花開了。
提起玉淵潭公園,第一反應通常都是櫻花。很多人不知,臘梅也是玉淵潭一景。在玉淵潭公園的西門附近,有一片臘梅林,樹齡不高、樹枝矮,便于人親近。
遠觀整個臘梅林,有些紛亂,與迎春花叢沒什麼兩樣。然而,臘梅是那麼耐人尋味,适宜近賞。臘梅花瓣的黃,色彩明亮油潤,頂着嚴寒,開放在幹巴巴的枝幹,令人心生敬佩與憐惜。最好看的,當屬似開未開的花苞。圓潤潤的珠子,你不知道它将在哪一個明亮的月夜,忽然就綻開了。
畫家詩人常把梅花與月亮相比拟。忍不住又想起“揚州八怪”的金農。金農号“冬心”,似乎這顆心是随着梅花的盛開而愉悅。他愛極了梅,曾手植老梅三十株,與梅花共歲寒。他畫梅,不拾前人牙慧,清曠滿紙,題詩:“清到十分寒滿地,始知明月是前身。”他還有一首著名的題畫詩“東鄰滿座管弦鬧,西舍終朝車馬喧。隻有老夫貪午睡,梅花開後不開門。”最後一句,塑造了一個“梅癡”形象。
金農 墨梅 立軸
最著名的“不要人誇顔色好,隻留清氣滿乾坤”的詩,也是寫梅,作者是元代畫家王冕。王冕的墨梅圖,至今餘香猶在。清氣,是王冕的君子氣。但遺憾,他的墨梅,知音寥寥無幾。他最經典的一張墨梅畫,梅枝繁密穿插着,像是天外來客,從頭頂伸下來,熱熱鬧鬧,線條又很柔軟,繁花簾子一般挂在眼前,鋪展了大半張紙。其下是大段的題詩。
當初,我見到這樣的畫,隻覺得神奇——畫面那麼滿,幾乎擠得沒什麼空隙,卻并不顯得擁堵。而是清透、幹淨,感到有氣韻在其間流動。觀之,如同經曆了徹夜大雪,清晨一推門,凜冽涼爽的空氣迎面襲來,帶着微微的甜,直進肺腑。令人瞬間精神振奮了。
王冕 墨梅圖 耶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王冕筆下的墨梅原型,該是野梅。王冕性子野。元代文人,像王冕那樣豪放,并且能夠知行合一地将狂狷進行到底的并不多。王冕農家出身,自幼聰敏好學,但運氣不佳,成年後屢試不中。一氣之下,他放開性子,“買舟下東吳,渡大江,入淮、楚,曆覽名山川”。遊曆途中,看到種種社會亂象,他以預言家的眼光判斷,天下必将大亂,便帶着家眷跑到浙江老家的九裡山隐居起來。有人推薦他做官,他罵道:“吾有田可耕,有書可讀,肯朝夕抱案立庭下備奴使哉!”關于他的外形描述,也很有意思。傳說,他戴着高檐帽,披着綠蓑衣,腳穿長木屐,擊木劍,在鬧市裡邊走邊高聲唱歌。或騎黃牛,手裡拿一卷《漢書》,在路上大聲誦讀……種種狂相,類似堂·吉诃德,被路人當成了熱鬧看。你嘲笑他,他不以為然,友好地沖你笑。
王冕的野性,是骨子裡的。他曾寫出豪放浪漫的梅花詩——“君家秋露白滿缸,放懷飲我千百觞。興酣脫帽恣槃礴,拍手大叫梅花王。五更窗前博山冷,麼鳳飛鳴酒初醒。起來笑挹石丈人,門外白雲三萬頃。”他心裡居住着李白的靈魂。
他滿腹詩書,報國無門。他極度自信,卻又積郁着時代的苦痛。隐居,是無奈之舉,心裡始終存有一抹希望。
這樣的一個人,将自己的胸中意氣揮灑在墨梅畫裡。他筆下的墨梅,不再唯瘦、唯靜為美。而是繁繁點點,那麼茂密,仿佛天地間無法窮盡。墨梅圖至王冕,始呈現繁茂氣勢。如同他的詩裡寫——“江南十月天雨霜,人間草木不敢芳。獨有溪頭老梅樹,面皮如鐵生光芒。朔風吹寒珠蕾裂,千花萬花開白雪。”像是自喻。他相信自己,終會繁花滿天。
說了這麼多畫中梅,其實有點遺憾。臘梅與梅,不屬同一科。臘梅屬蠟梅科,而真正的梅,屬薔薇科。二者花期不同。臘梅開得早,梅花則要晚一些。所謂的京城賞梅,大多是臘梅。京城著名的賞梅地,卧佛寺中有古臘梅樹,香山公園也有臘梅。還有大觀園,據說在栊翠庵,也就是《紅樓夢》中妙玉的居所前,有紅心臘梅。去年冬,在八大處的佛牙舍利塔東側,也見到臘梅盛開。隻不過幽幽一兩株,聞不見香氣。
京西卧佛寺的臘梅
據說,在京郊紅螺寺的梅園,有真正的梅。可能需要再晚一些時節。懷柔響水湖長城曾舉辦過梅花展,盆栽,朱砂梅、綠萼梅、垂枝梅等品種繁多。但我覺得,盆栽的梅,總不及野生的梅樹有味道。植物跟人一樣,有什麼能夠比紮根于大地更能釋放自己的性情呢。
玉淵潭公園,八一湖和中央電視塔附近開闊的景象,常常被納入取景框。在這時節,我發現,冰上鴛鴦也是絕美的。午後,中堤橋附近,蘆葦萋萋,十分野逸。東湖的湖面一半是冰,一面是水。數十隻鴛鴦在水與冰的分界處閑适休憩,站立、發呆、梳理羽毛……冰面映現清亮的倒影,樹影,鴛鴦,橋,寒冬的景色晶瑩凄美。我矗立了許久。天地的寒冬,這些美麗的鳥兒,盡情舒展自己,不再隐藏于水草深處,與我們一同迎接擁抱新一輪的春的萌發、夏的盛放、秋收和冬藏。我們是一樣的美好堅韌的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