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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裂開——吉狄馬加《裂開的星球》閱讀劄記

作者:中國文藝家官方
反對裂開——吉狄馬加《裂開的星球》閱讀劄記

反對裂開

——吉狄馬加《裂開的星球》閱讀劄記

◇敬文東

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全球,與之相應而起的,則是有關抗擊疫情的新詩作品。這批作品數量龐大,密布于微信朋友圈、微網誌,然後,再出沒于各種報章雜志。它們帶着作詩者的憂愁、焦慮、恐懼、迷茫,甚或絕望。詩者,“言志”也,“緣情”也,本是中國詩學的老傳統;“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既可以被稱為作詩者的本來之“志”,也算得上作詩者的“情”之附麗。新詩當然也可以“歌其食”“歌其事”,但讓新詩及其現代性成立的條件,卻遠不止于此。

這首先是因為承載言志抒情的古詩的媒介,早已大相徑庭于承接現代經驗的新詩的載體。前者被習慣性地稱作古代漢語,後者則被目之為現代漢語。相比較而言,古代漢語具有成色較濃的封閉性(而非心胸狹窄的排他性),它和天圓地方的“天下”概念正相般配;唯有佛教東傳,才配稱曆史上對這種語言進行的最大規模的沖撞和考驗,但最終以古代漢語的大獲全勝而收束:它在輕描淡寫之下,将對方納于自身,進而豐富了自身在表達上開疆拓土的能力。現代漢語可謂之為古代漢語的浴火重生。經過科學化和技術化的洗禮,現代漢語具有極強的分析性能;相對于倡導天人合一的古代漢語,現代漢語對外部世界具有更為強勁的欲望。在帝國主義的船堅炮利之下,古代漢語再也沒有從前那麼幸運,一敗塗地取代了曾經的大獲全勝。被古代漢語悉心滋養的中國人,被迫睜開眼睛看世界;關起門來直抒胸臆,已經不足以表達複雜多變的現代經驗。是以,不乏封閉特性的古代漢語,必須全方位向世界打開自身。否則,魯迅擔憂的“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就并非沒有可能;毛澤東憂慮的中國被開除球籍,也并非沒有可能。就這樣,“世界”不講道理地取代了“天下”。是以,現代漢語打一開始,就必須放眼世界,但尤其是放眼“世界”這個概念帶來的現代經驗,而不單是情感;要知道,佩索阿(FernandPessoa)早就告誡過:“一個新神隻是一個新的語詞。”單靠直抒胸臆那般去“歌其食”“歌其事”,尚不足以支撐起新詩那必須傳達現代經驗的文學體式。由此出發,或許能更好地了解吉狄馬加為什麼要在其長詩《裂開的星球》中如是發言:

哦!幼發拉底河、恒河、密西西比河和黃河,

還有那些我沒有一一報出名字的河流,

你們見證過人類漫長的生活與曆史,能不能

告訴我,當你們咽下厄運的時候,又是如何

從嘴裡吐出了生存的智慧和光滑古樸的石頭。

這些古老的河流,既是文明的發祥地,也是人類興衰史和榮辱史的見證者;它們緘默無言,但在重經驗、重分析的現代漢語的“隻眼”中(而非重情志、重綜合的古代漢語的念想中),卻“足智”而絕不願意“多謀”。密西西比河自不必多說,因為它原本就是現代性和全球化的主要推動者;幼發拉底河與恒河,見證了寄存其身的國度如何從前現代嬗變為現代,怎樣被裹挾進全球化;黃河則無疑目睹了古代漢語脫胎換骨為現代漢語的全過程,目睹了後者如何将中國融入人類命運共同體、世界大家庭,這個曾經不懷好意取代了“天下”的異質者。是現代漢語塑造了《裂開的星球》;是以,那個感歎之“哦”牽引出來的詩句,就不能被簡單地認作宛若古詩那般,僅僅是在“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仔細辨識,便不難發現:“哦”引發出來的,乃是唯有從當下回望古代,才可能從古代找到對當下富有啟示作用的寶貴經驗,有關人類生死存亡的經驗,雖然從表面上,好像是在直抒胸臆。這經驗,亦即“生存的智慧”,還有“光滑古樸的石頭”,不是那些不朽的河流随身自帶的,而是放眼看世界的現代漢語發明出來的;不同腰身的語言發明不同腰身的世界,攫取不同性狀的經驗。是以,這經驗隻能是現代經驗;“生存的智慧和光滑古樸的石頭”帶有現代漢語給予它的特殊情感、特殊的抒情方式,卻不能被單純和清澈的“情志”二字所完全概括。

在老謀深算的麥克盧漢(MarshallMcLuhan)看來,地球村或全球化意味着:“多元化時間接替了大一統時間。今天,在紐約美餐、到巴黎才感到消化不良的事情太容易發生了。旅行者還有這樣日常的經曆:一個小時前,他還停滞于公元前3000年的文化中,一個小時後,他卻進入了紀元1900年的文化了。”麥氏功夫了得,言下當然無虛。事實上,新型冠狀病毒正是以他預言的方式,以他總結出來的旅行線路,在全球快速傳播;在傳播過程中,還不斷如曾子“吾日三省吾身”那般自我更新換代,類似于在紐約美餐在巴黎消化不良,也有類于公元前3000年的文化一下子被提升為紀元1900年的文化。全球化不一定意味着有福同享,但肯定意味着有難同當,至少傾向于有難同當。這最終必将導緻《裂開的星球》中那個不祥的斷言:“這是一個裂開的星球!”吉狄馬加因之而有言——

它(即病毒——引者按)當然不需要護照,可以到任何一個想去的地方。

你看見那随季而飛的候鳥,崖壁上倒挂着的果蝠,

猩紅色屁股追逐異性的猩猩,跨物種跳躍的蟲族,

它們都會把生或死的骰子投向天堂和地獄的郵箱。

它到訪過教堂、清真寺、道觀、寺廟和世俗的學校,

還敲開了封閉的養老院以及戒備森嚴的監獄的大門。

如果可能它将驚醒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政府,死神的面具将會把黑色的恐慌釘入空間。紅色的矛将殺死黑色的盾。

現代漢語是新詩的唯一媒介。是以,新詩的任務,乃分析性地處理現代經驗;分析性的首要素質,是冷靜、冷靜和冷靜。《裂開的星球》将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全球的可怕情形,給如此這般不動聲色地描摹了出來(“它當然不需要護照”“它到訪過教堂、清真寺、道觀、寺廟和世俗的學校”)。而唯其冷靜,才更能展現現代漢語與生俱來的意志,繼而為新詩帶去堅定的心性、強勁的力量;同時,将病毒的可怖及其危害程度盡可能客觀地呈現出來(“它們都會把生或死的骰子投向天堂和地獄的郵箱”“死神的面具/将會把黑色的恐慌釘入空間。紅色的矛将殺死黑色的盾”)。這可不是面容清澈的“歌其食”所能為;其體量,也遠在“歌其事”的營業範圍之外。分析性除了對冷靜、客觀有極強的要求外,還對細節有特殊的嗜好。理由十分簡單:既然是分析,就得首先針對局部說話,不能一開始就将目光貿然投向整體——整體才是唬人的;而局部之和,往往會大于整體,恰如歐陽江河在某首詩中之所說:“局部是最多的,比全體還多出一個。”建築大師路德維希·德羅(LudwigMiesVanDerRohe)則有言:“魔鬼在細節中(Devilsareinthedetails)。”對于現代漢語的分析性而言,它的力量以及它給新詩帶來的力量,也在細節上。古詩的力量基本上不源于細節,更主要地出自比興和意象。在長詩《裂開的星球》中,細節可謂比比皆是:

當智者的語言被金錢和物質的雙手弄髒,我在20年前就看見過一隻鳥,從城市聳立的

黑色煙囪上墜地而亡,這是應該原諒那隻鳥還是原諒我們呢?天空的沉默回答了一切。

……

此時我看見落日的沙漠上有一隻山羊,

不知道是猶太人還是阿拉伯人丢失的。

冷靜和細節能夠保證新詩在面對錯綜複雜的現代經驗時,展示它理應展示的強勁力量;更重要的是,有它們擔保、坐鎮和助拳,《裂開的星球》不僅擷取了有别于古詩那樣的成詩方式、路徑和紋理,也小心翼翼地避免了對疫情的消費。這是因為細節和冷靜不僅帶來了認知上的客觀化(“我在20年前就看見過一隻鳥,從城市聳立的/黑色煙囪上墜地而亡”),還導緻了态度上的克制性,不誇張,不濫情,更不搞駭人聽聞那一套(“此時我看見落日的沙漠上有一隻山羊,/不知道是猶太人還是阿拉伯人丢失的”)。衆所周知,全球化的後果之一,就是消費型社會的出現,以及它的揚揚自得。在人類的地球村(globalvillage)時代,一切物、事、情、人,莫不成為可以用于消費的對象。無須波德裡亞(JeanBaudrillard)提醒,器官完整、功能正常的人都知道,“性本身也是給人消費的”。管仲治齊,曾置“女闾七百”,征夜合之資以充國用,國人對此早已耳熟能詳;梭倫(Solon)為籌措軍費,竟然建立國家妓院,營業處設在愛神廟中,也是人所共知。甚至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是可以消費的什物,恰如鐘鳴在一首名為《關系》的詩作中說過的那樣:“但螞蚱性急,時辰不多,更願直接地‘消費關系’。”臧棣則樂于這樣寫道:“對美貌必須實行高消費/這已經沒有秘密可言:像今年的通脹指數。”(臧棣:《神話》)出于完全相同的道理和邏輯,包括海嘯、地震、新型冠狀病毒在内的一切災難,都可以被新詩征用為消費的對象。忽視災難的細節,聚焦于疫情的唬人的整體,不過是大而化之地為寫詩而寫詩,它空洞、抽象,看似宏大,實則幹癟、無物;棄冷靜而代之以多情、濫情直至煽情,不過是借災難以成就一首首表面多淚實則寡情無義的詩篇而已。

在《裂開的星球》中,有這樣一行不幸一語成谶的詩句:在“今天的地球村,人類手中握的是一把雙刃劍”。重客觀和細節的現代漢語成功地将中國帶入了全球化,入住了地球村,但也逃無可逃地成了一把“雙刃劍”;别的暫且勿論,僅就它在新詩寫作中的表現,就足以說明這個嚴重的問題。重視細節能讓新詩顯得感情克制,避免了消極浪漫主義的濫情、少年式的小傷感,以及對詩意和遠方的肆意索取。但過于重視細節,以至于陷入對細節和場景的羅列,甚至淪陷于無休止的鋪陳,則讓新詩啰唆、絮叨,口水連篇,像極了長舌婦。這樣的例子,實在是屢見不鮮(此處恕不點名)。冷靜能讓新詩仔細、準确地捕捉細節,将細節納入語言的平常心,并用日常口吻說出細節及其隐藏起來的含義,避免了肉麻和情感乖張。但冷靜過度,則容易讓本該主腦的新詩(古詩則主心)陷入唯腦的境地,最終走向抽象和無情(而非寡情)。這樣的案例,更可謂比比皆是(此處恕不舉例)。《裂開的星球》在避開消費疫情的險灘後,也避開了長舌婦的身份、抽象無情的境地:

當我看見但丁的意大利在地獄的門口掩面哭泣,

塞萬提斯的子孫們在經曆着又一次身心的傷痛。

人道的援助不管來自哪裡,唉,都是一種美德。

作為聲音性歎息的視覺性記号(sign),“唉”乃是古代漢語的根本之所在。古代漢語對待萬事萬物直至深不可測的命運,都傾向于也樂于采取歎息而不是反抗的态度,正所謂“存,吾順事;殁,吾甯也”。阮籍“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歎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歎。于是賦《豪傑詩》”。很顯然,《豪傑詩》乃歎的展開,歎乃《豪傑詩》的實質。呂叔湘早已揭示了實質和展開之間的親密關系:“感歎詞就是獨立的語氣詞,我們感情激動時,感歎之聲先脫口而出,以後才繼以說明的語句。”不無漫長的展開,不過是對簡短的實質給出的說明。經由文化遺傳,感歎,這種珍貴的氣質,得以駐紮于現代漢語;《裂開的星球》則因忠實于這種氣質,既沒有走向無情和抽象,也将長舌婦的身份抛到九霄雲外,還因其誠懇和誠實不忍心輕薄地消費災難。很容易看出來,在《裂開的星球》中,“唉”對被裂開的星球有深深的擔憂,對可能到來的去全球化,則有難以言說的遺憾。盡管如此,面對古代漢語獨有的悲憫情懷,“唉”的态度是對之自覺地繼承,有意識地守先待後。

吉狄馬加是一位用漢語寫作的彜族詩人,其詩作中的悲憫情懷很有可能不僅僅源自古代漢語,還有部分性地出自彜族典籍;珍貴的彜族典籍和古代漢語兩相交會,也許才是悲憫情懷的真正來源。很多年前,《裂開的星球》的作者就曾盛贊過本民族“聖經”級别的寶典,也就是那部偉大的《勒俄特依》:“我好像看見祖先的天菩薩被星星點燃/我好像看見祖先的肌肉是群山的造型/我好像看見祖先的軀體上長出了荞子/我好像看見金黃的太陽變成了一盞燈/我好像看見土地上有一部古老的日記/我好像看見山野裡站立着一群沉思者/最後我看見一扇門上有四個字:/《勒俄特依》。”(吉狄馬加:《史詩和人》)《勒俄特依》是一部宣揚愛和團結的寶典,是對悲憫的聲音化和文字化;它在緻力于呼喚最大公約數的世界,反對旨在分裂人類的去全球化。由此,《裂開的星球》更願意将新詩了解為歌頌,而不是仇恨;了解為贊歎,而不是抱怨和憤怒;了解為追求同一性,而不是追求貌似多元的分裂與割據。由此,從古代漢語潛渡而至現代漢語的“唉”,得到了《勒俄特依》的熱情加持;是以,《裂開的星球》有理由如是發言:“孤獨的星球還在旋轉,但雪族十二子總會出現醒來的先知。/那是因為《勒俄》告訴過我,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都是兄弟。”在“唉”的幫助下,《勒俄特依》有能力讓《裂開的星球》相信:“左手對右手的責怪,并不能/制造出一艘新的挪亞方舟,逃離這千年的困境。”有了這等理念,現代漢語的強大意志,那浴火歸來的偉大語言,就有可能被新詩控制在适宜的境地:既不左,也不右;既不過于冷靜和重視細節,也不失卻冷靜和适度地關注細節。但它剛好能夠表達西克蘇(HeleneCixous)稱贊過的那種希望,一種頭骨上僅剩一絲肉星的希望。如此這般的現代漢語最終幫助《裂開的星球》發出了反對裂開的呼聲:

無論會發生什麼,我都會執着而堅定地相信——

太陽還會在明天升起,黎明的曙光依然如同夫妻的眼睛

溫暖的風還會吹過大地的腹部,母親和孩子還在那裡嬉戲

大海的藍色還會随夢一起升起,在子夜成為星辰的愛巢

勞動和創造還是人類獲得幸福的主要方式,多數人都會同意人類還會活着,善和惡都将随行,人與自身的鬥争不會停止

時間的入口沒有明顯的提示,人類你要大膽而又加倍小心。

2020年4月23日,北京魏公村

反對裂開——吉狄馬加《裂開的星球》閱讀劄記

〈作者簡介〉

敬文東,1968年生于四川劍閣,文學博士,現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有多種學術著作、小說集、詩集和随筆集出版,獲得過第十六屆華國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批評家獎(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