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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門前的那棵蠟梅,于寒風裡散發着濃濃的芳香

作者:齊魯壹點
她像門前的那棵蠟梅,于寒風裡散發着濃濃的芳香
文|李秀珍

有句話說,每一扇柴扉裡面都有故事。如今在農村,柴扉早已更換為鐵門,但大門背後,生活于這方水土的鄉親們依然演繹着充滿酸甜苦辣的人間悲歡,生生不息。

與我老家的家一路之隔的鄉鄰李高信家,就是一個特别有故事的人家。每每回到老家,總聽到這樣的議論,“高信家啊,太不容易了,守着個腦癱孩子,都快30年了”“高信家不簡單,能給殘疾閨女招個男人來,還有了個孩子,真是操碎了心”“高信家是真能幹,家裡家外整天忙,從來不見閑着”……

這位被稱為“高信家”的女人,個子中等而敦實,臉龐端莊而白皙,走起路來腳底生風,說起話來爽言爽語,一看就知道是一位随和開朗的女人。有一次我看見她在自家的大姜地裡揚糞,手裡一把大鐵鍁掄得比男人還有勁,便想,怪不得說“高信家”能幹,這就是典型的“女人當男人使”啊。

然而,這麼些年相鄰而居,我卻一直不敢踏進她家的家門,隻因為,她家有一個嚴重腦癱的女兒。我擔心自己貿然闖入會驚擾一家人敏感而安靜的天空。

2021年的冬天,我又回到老家。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走近“高信家”,拉着她的手說:“你太不簡單了,你的母愛感天動地,我想寫寫你,晚上有空的話,來我家坐坐吧。”

她點點頭說:“好,姑,我有空。”

女人都需要傾訴,苦難的女人更需要傾訴。于是,2021年12月16日的夜晚,我與這個被鄉親稱道的女人進行了一次面對面的對話。

她像門前的那棵蠟梅,于寒風裡散發着濃濃的芳香

“這些年,人家都覺得我很難,唉,自己沒覺得也就過來了。”她說,“我不怨别人,就怨自己傻,那時候怎麼就不知道去醫院生呢?”“那時候”是1991年,當時村裡大多數孩子都出生在鎮醫院,她卻在家裡痛了一天兩夜,才把一個女孩生下來。一開始不知道孩子落下了大毛病,隻是覺得她比别的孩子長得慢,反應也慢。等到三四歲時還不會站,也不會說,到醫院檢查的結果讓她五雷轟頂:孩子因為難産造成大腦嚴重缺氧,留下了腦癱的病症。這時候她已經有了第二個孩子。有人說,老大反正養不大,抱出去吧。她說,自己養的,不舍得。老二兩歲時,她又生了老三,是個男孩。

他們夫妻倆不僅要撫養三個孩子,要還清欠債,還想再買一處房子。他們比别的父母想得更多。白天,她和丈夫趕集擺攤賣衣服,趕集回來便去地裡忙活,口糧田加承包田一共種着6畝地。年輕的時候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白天黑夜連軸轉,也不知道喊一聲累。

這些年,公婆年齡越來越大,家裡的事情越來越多,她就不去趕集了,在家裡做飯看孩子加種地。丈夫還是一天趕兩個集,賣老人和孩子穿的衣服、鞋子什麼的。

老二、老三一級級地正常升學、考學,都讀到了大學畢業,現在二女兒已結婚成家,兒子也參加工作了。“我就愁老大啊,我活着我養她,等我老了死了,她可怎麼辦?這麼多年,老大都得我喂着吃。我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多少次看到女兒茫然無助的眼神,多少次看到女兒守着飯碗卻不能自己吃到嘴裡,她就淚流成河,有時号啕大哭,有時使勁把淚流進肚子裡。世間有一種疼,叫心疼。最疼的,莫過于母親的那顆心。

除了心疼,她便是後悔,後悔當初沒有去醫院生孩子,還後悔當年讀書太少。她說,自己本來學習不錯,上五年級時生了一場病,很多天沒去學校,落下了好多功課,回學校再聽老師講課就兩眼一抹黑,從此辍學在家。“如今就恨自己,不會,去問問老師不就會了嗎?”

為了不再在女兒身上留下後悔,她心中有疑問便去問。

開始是去問醫生,醫生告訴她,她的女兒長大了也隻有兩三歲孩子的智商。

她又去問民政,俺這樣的孩子允許結婚嗎?人家告訴她,可以,《婚姻法》沒有不允許。

她又去問,腦癱孩子生的孩子會遺傳嗎?人家說,不會的,她的病是後天的。

千辛萬苦把女兒養到二十多歲,她又到處去問,你能給俺閨女找個人嗎?俺給她準備了一處房,俺幫着他們過日子,隻要能幫俺照顧她就行。見人家搖頭,她又去問下一個,不知打聽了多少個。女兒柔弱得像一棵豆芽菜,不知能活多久,然而,為母親的也要為她做一輩子的打算。

她像門前的那棵蠟梅,于寒風裡散發着濃濃的芳香

有一天,一位也在集市上擺攤做買賣的大姐說,她有個弟弟,個子不高,模樣不俊,腦子不夠聰明,在外打工多年,快40歲了仍單身一人,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可以讓弟弟上門結親。

大姐的弟弟來看了看,就點頭同意了。這個孤單的男人也希望有家回、有飯吃,即使妻子不會疼他,他也希望心底那份對女人的渴望有着落,希望生命能夠延續。

就這樣,女兒結婚了;就這樣,女兒有了身孕;就這樣,女兒生了個女孩,隻是當媽媽的不會喂奶,不會疼愛,根本就沒有做母親的意識和能力。外婆隻好又當起了媽媽。女婿太過木讷老實,農忙時她帶着他去幹活,農閑時安排他去打工,吃穿用都得關照着他。于是,原來是操心女兒一個,如今是操心女兒一家三口,身上的包袱變得更大,面前的路變得更難。

可是她說:“我就盼着小外孫女快點長大,哪天我老得爬不動了,她媽媽也有人管。”

女兒因為有了丈夫、做了母親,大腦好像有所喚醒。每到傍晚時分,她會站在家門口向遠處張望,那是在等丈夫小高回家,她還給小高起了個名字,一聲聲地喚他“民”。每當看到圍在身邊跑來跑去的女兒,她會一聲聲地喊她“貓”,茫然的眼神中似乎透着些許溫柔和安詳。

媽媽看在眼裡,浸滿苦水的心終得絲絲縷縷的安慰。

她像門前的那棵蠟梅,于寒風裡散發着濃濃的芳香

這是一個一夜能愁白頭的女人。可是,那一夜,明亮的燈光下,我看見她一頭濃密的黑發裡隻見幾根白的。

她有悲觀、有絕望,但依然是樂觀的,心中更是充滿感恩。

她感恩丈夫,他雖然不善交流,但勤勞節儉、任勞任怨。

她感恩公婆,七十多歲的一對老人,每天去扒蔥掙錢,不用他們贍養。

她感恩生活在一個好社會,女兒一家三口吃低保,每月1250元,另外還有每月300元的殘疾補助,基本能維持生計。

她感恩老天又賜給她一雙健康又懂事的兒女,他們對殘疾的姐姐多有體貼,把小外甥女當成手心裡的寶。

她感恩身邊的鄉親對她家多有關照,村裡需要出義務工便喊她去,她不挑不揀,一次能掙幾十元,也能補貼一下家用。

她感恩老天爺賜給她一個小天使一樣的外孫女,每天牽着外孫女的手去廣場散步,是她一天最開心幸福的時刻。

她感恩自己有一副壓不垮的好身體,五十多歲的人了,家裡的事、地裡的活仍能從天亮忙到天黑。

可是,哪有累不垮的身體?她把手伸給我看,說:“得了關節炎,打着封閉,要不痛得睡不着覺。”又讓我看她的雙腳,穿着鞋的腳趾仍能看出已經嚴重變形。“别人說,你少幹點兒吧,累出病來看誰替你受罪?我說,哪天累趴下算哪天,誰讓我命苦來?”

随後她又笑着說:“去年夏天,老二帶着我去青島逛了逛,看了大海,逛了公園,可算是開了眼界了。”

這是她唯一一次出遠門、唯一一次旅遊,她是那樣滿足。

生活再難,她知恩知足。生活再難,她微笑着面對所有。

她像門前的那棵蠟梅,于寒風裡散發着濃濃的芳香

不知不覺,夜已深沉。惦記着需要陪伴睡覺的小外孫女,“高信家”急急地要回家。我送她到家門口,用力拍拍她的後背,我希望她能感受到我發自内心的敬佩和鼓勵。望着她的身影,我的心情如夜色一般凝重,我為她歎息,為她感動,為她依然艱難的未來之路深感沉重。

鄉村的夜晚風清月明,最能讓人安睡,我卻躺在床上浮想聯翩,難以入眠。我不忘,這一夜,我幾次陪着她淚流滿面,甚至哽咽得難以自已。“俺就是不舍得”“俺就是不放心”“俺就是心疼她”,她一遍遍說着,每一句都如一座山壓在她身上,這是怎樣的一種負累和煎熬,又是怎樣的一種無助和無奈?

然而,正應了那句話:“女本溫柔,為母則剛。”30年,一萬多個日夜,她攙扶着女兒,如蝸牛負殼一般艱難爬行。她說:“隻要女兒活着,我就永無解脫。這是我的命。”她認命不服命,她在用盡全身的力量與命抗争。

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小的坎兒小過,大的坎兒使勁過。她臉上的笑,多過眼裡的淚。說起女兒站在門前等她的“民”,她笑了;說起女兒喊自己的孩子“貓”,她笑了;說起讀一年級的小外孫女,她笑了。對于遭遇大旱的人來說,即使天上落下一滴雨水,也是甘露,也是欣喜。

泰戈爾說,生命以痛吻我,我報之以歌。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她家門前長着的那棵蠟梅。這棵不知哪年栽下的蠟梅,樹形矮小,生長于一棵高大的洋槐樹下,蒙塵于車來車往的四季,但夏天裡它枝葉旺盛;臨近冬至時,粒粒花蕾綴滿枝頭;數九寒冬,它将綻放一樹的美麗和芳香。

我面對的這個女人,多麼像挺立于寒冬的蠟梅,她渾身散發着蠟梅花一樣動人心魄的芬芳。

這芬芳,來自她身上本能的母性之光輝;

這芬芳,來自她身上天然的母愛之聖潔;

這芬芳,來自她身上為母親的強大而綿長的力量。

她像門前的那棵蠟梅,于寒風裡散發着濃濃的芳香

這個被稱為“高信家”的女人,名叫辛愛玲,屬于“60後”。

她的女兒名叫李曉偉。這個不幸緻殘的孩子,個子高高的,長着可愛的瓜子臉,眉眼清秀,要不是遭遇難産,她一定會長成一個苗條又美麗的姑娘。

我想,多年之後,村裡很多人會漸行漸遠,很多事會被風吹雨打去。然而,這個特殊的家庭、這對特殊的母女,應該仍會被記得,因為她們活得如此不幸又如此樂觀,如此艱難又如此堅強!

母愛是什麼?母愛就是,你不知道愛我,我依然愛你。

母愛是什麼?母愛就是永不放棄,像我們屋後不遠處的汶河水,綿延不絕、永無盡期,陪你到地老天荒,陪你到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