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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北大國發院院長姚洋:把教育資源拉平,共同富裕就完成了80%

作者:酒死了

實習記者|陳振芳

編輯|楊悅

1989年,北大研究所學生畢業的姚洋進入西安電力機械制造公司變壓器廠工作。在這裡的兩年,他觀察到了工廠改制,技校拆除,職業教育讓位于大學教育。

近兩年,姚洋因高調反對中考分流、提倡十年義務制教育、建議聯考取消英語,頻頻招緻熱議。

去年以來,中國政府持續出台了一系列關于職業教育、縣中教育、鄉村振興、保障教師基本工資的政策與保障制度。7月下旬出台的“雙減”政策,讓教育行業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和讨論,然而在更廣袤的田間地頭,農村教育正在經曆什麼?

采訪姚洋的前一天,姚洋因“北大教授稱上職高沒出息”登上熱搜,還收到了攻擊郵件。他對此并不在意,“我也不能對每個人都解釋,他連采訪内容都沒看。”

1月12日,界面教育專訪了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除了他正在進行的中等職業教育研究項目,還就農村教育、中考分流、雙減政策等話題進行了探讨。

中職教育走進了死胡同

界面教育:請先介紹一下正在調研的項目。

姚洋:起因是一位企業家看到我關于“中考分流”的言論後,願意提供100萬元做相關研究。我們前兩天剛從河北某市調研回來。

這個城市的職業教育在全國名列前茅,但當地教育局一直困惑:職業教育應該怎麼做,往哪個方向走,特别是職高。

我們通過調研發現,幾乎100%上了職業高中(下稱職高)或技校的學生,還想上大學。既然要上大學,為什麼不直接通過高中學習文化課,再上技術類大學或者高等職業院校(下稱高職),現在還有一批技術型大學,能夠解決職業教育的問題。

這就提出一個很大的問号,中等職業教育訓練到底有多大用處?

父母希望孩子要不國中畢業就去工作;如果讀高中,無論是普高還是職高、技校,父母都期待他上大學,否則高中教育就浪費了。老百姓做教育投資計算時,是跳躍式決策。

另外,現在用人機關和職高的雙元制教學,所謂的實習隻是把學生當成廉價勞動力,做簡單的重複勞動。對企業而言,學生還要上大學,不會來就業,企業不願意投入太多。

技校有3+2項目,學生讀出來就是大專生。企業也有動力跟這類技校合作,廠校結合非常緊密,培養的人可以直接工作。從企業的選擇也能看出來高職更重要,那麼,中職的意義究竟在哪裡?

中職的專業設定也有問題。例如護理專業,以前衛校出來就可以當護士,現在的家長希望孩子再讀個大專,一般的醫院也要求大專學曆以上,當地的教育局長也在問:“護理專業需要讀職高嗎?”

當地希望把不好的普高整合成綜合性中學。綜合性高中裡,成績最好的那批學生考大學,其他學生走職業教育道路,一周可能有兩天去縣裡的職業教育中心實習,3/5的時間學習文化課,讓職教中心變成真正的職教中心。

界面教育:九年義務教育結束後,很多農村孩子隻能選擇讀職校或外出打工,農村的中職教育能提供解決辦法嗎?

姚洋:從調研結果看,中職教育走進了死胡同。家庭在做教育決策時,要不16歲就去工作,要不就去讀大學兩種選擇。不能再想把職業教育搞好一點,搞好了也沒有用。

中職教育的教育回報率有多高,還需要研究,至少在中職畢業初期,并不比國中教育高多少,因為國中生早工作三年。

農村家庭的貼現率極高,未來的收入對他們來說作用很小,他隻看未來三五年的回報,他們通過算賬會決定孩子考不上高中就結束學習生涯。

我們調查發現,農村孩子的學習不好,是被耽誤了。父母的教育很重要,如果靠自己慢慢去進步,沒有幾十年不會有根本改變。

建議把1000萬人的計劃生育隊伍就地轉化,專做婦女兒童的早期教育。計劃生育招的都是高素質人才,現在國家提倡家庭教育,恰好缺乏一個外力,他們轉做社會工作,介入家庭教育的空白。

界面教育:在學曆社會的大背景下,大家不願意去職業院校,但長期的自由選擇跟社會經濟發展不相适應,您如何看待這對沖突?

姚洋:這是一個迷思。高職畢業的學生就是技術勞工,勞工的數量沒減少。中職生不能勝任藍領勞工的工作,現在很少有中職生去流水線工作,國中生教育訓練三個月就可以勝任。這種工作馬上要被淘汰掉。除了這種工作,其他工作都帶有一定技術含量,最好有高職教育學曆。

界面教育:勞工的社會認可度和保障為何很低?

姚洋:這是全球化造成的結果,把産業勞工掀翻到最底層去了,因為他們最容易被替代。在市場經濟下,特别是美國式的市場經濟下,沒有人會看得上美國建築勞工。比如勞動力市場從歐美轉移到亞洲,現在到了東南亞,還會有更窮的國家在等着。是以走在前面的國家很累,他們的産業、勞工技能水準一定要往高端走。

教育一定要考慮20年、30年後,那時候流水線工作也許都沒有了,一般教育就起作用了,大家有高中文憑,如果能力不行,還有提升自己的機會。

取消中考分流能縮小城鄉差距

界面教育:您建議推行十年義務教育,延遲、取消中考分流,取消中考分流能夠在哪些方面促進教育公平?

姚洋:首先能夠縮小城鄉差距。很多人為分流辯解,認為學生頭腦的結構不一樣,有些人習慣理性思維、抽象思維,有些學生動手能力強,就應該分流。

我們調研去的技校,幾乎100%的學生來自農村,有1/4-1/3的孩子來自單親家庭,在農村也是底層。雖然還沒有資料,但高職的農村學生占比應該也不低。

如果在中等職業教育裡固化下來,認為“農村孩子就應該是動手的,抽象思維能力太差,就應該上中職。”這不僅是階級分層,甚至是生物分層。農村孩子的思維能力真的不行嗎?說這些話的人,有多少人自己就是從農村出來的。

延長義務教育有什麼好處?有的孩子高中畢業,迫于家庭壓力去就業,當他有積累後,通過自考成人大專或者大學,提高就業能力。如果沒有高中畢業證書,這條路就堵死了。

當代和未來的中國社會,大學教育會變成基本的技能要求。這一點可以參考日本、南韓、中國台灣等周邊國家地區。

界面教育:您之前建議聯考取消英語考試,為什麼?

姚洋:取消英語考試太重要了。城裡的孩子從幼稚園就開始學英語,外教直接教,農村的孩子沒有學習資源,英語考試要求越來越難,這不是明顯的歧視嗎?

英語跟改革開放有關,這是一股潮流,但任何潮流都有走過的時候,現在要糾正。取消英語不會影響中國國際化,真正跟外國人打交道,看英文資料的人,連5%都達不到。

2017年後是糾偏的時代,過去40年我們走得太激進,需要往回拉。包括英語學習、普遍的通識教育,但是糾偏還有很多探讨,要注意掌握度,英語考試還沒開始糾偏。

界面教育:您如何看“雙減”政策?

姚洋:“雙減”政策的初衷是對是好的,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比如說孩子多留校一個半小時,雙職工解放了,學校引進教輔機構,在校内搞一些拓展式的教育是好的。

我也沖突。控制教輔機構有合理的成分,過去一段時間教輔機構變成“印鈔機”,相當于一套平行的教育體系,要堅決制止。但也不能把教輔機構一棍子打死。

但是,“雙減”政策并不能真正的制止教輔行業,這些機構轉入地下,收費更貴,普通人家連教輔都上不起,差距會更大。“雙減”政策是揚湯止沸,不是釜底抽薪,造成的結果是更加的不公平。要從制度上想辦法,才能釜底抽薪,但從制度上着手做起來比較難。

共同富裕的根本是教育公平

界面教育:上世紀80年代末,中國開展過一場聲勢浩大的農村教育綜合改革,其核心主張是普通教育、成人教育、職業技術教育“三教統籌”,強調教育和農業、科技、農村經濟發展相結合。但到了90年代初卻無疾而終,您怎麼看?

姚洋:90年代之後,我們逐漸變成一種應試教育,教育就是為了聯考。農村教育也一樣,造成了資源集中到少數的超級中學,造成了農村地區教育的不平衡。

在我老家江西省新幹縣(編者注),我曾讀書的國小體育老師在教數學,因為沒有體育器材。由于教育資源太集中,城鄉差别太大了,近年來,城市也有這樣的變化。

另外,農業是萎縮的行業,不需要那麼多人。1990年代,大家的第一選擇是到沿海地區打工,培養農業人才不符合潮流。現在搞職業教育,要為大工業培養勞工,也是不符合潮流的。

工業正在擠出勞動力,工業和用人需求都在萎縮,中國的工業相對勞動生産率比國别的國家還高。這跟國内還需要大量勞工的提法是有沖突的。這樣下去,職業教育會重複80年代農村教育的老路,最後肯定會失敗。

美國的制造業就業大概占全部就業的9% -10%,制造業附加值相較全部産業的附加值估計在13%-15%。未來,中國制造業就業占全部就業的比例是11%,但制造業附加值占全部GDP的30%,算下來,制造業的勞動生産率幾乎是其他兩個行業的三倍。

界面教育:農村教育有哪些是急之又急、重中之重的問題?

姚洋:農村地區的生均資源非常不平衡,資源太少。教育變成縣級事務,農村地區财力低,投入少,也是造成縣中垮掉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第一,我覺得應該把教育統到省級,至少先到市級,這是一個資源的配置設定。當然非常難,需要慢慢把它拉平。

第二,更深層次也更難的原因是,農村裡0-3歲小孩的早期教育完全空白。

斯坦福大學教授羅斯高(Scott Rozelle)長期在中國做研究,他發現農村三歲的孩子,智商在90以下,正常是110,農村孩子的智力沒有開發。

界面教育:現代社會,教育是決定個人發展最重要的因素。針對農村的人才培養模式是否過于單一?

姚洋:對,這對農村孩子極其不公平。他在國小國中接受的教育就差,到了高中還是最差的教育,沿着這條路走下去,就是階層固化。農村隻有家境好、動力極強的孩子才能冒尖,這些孩子到城裡去讀書,好老師也走了,剩下來的孩子認為自己是被淘汰的,縣中就空了。我們現在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共同富裕的根本是教育公平。

現在中央下檔案保護縣中教育資源,光有行政指令不行,要有措施。現階段和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教育固化是階層固化的直接原因。

界面教育:農村教育應該放在什麼樣的架構和位置去看待?有哪些因素在影響農村教育的發展?

姚洋:應該放在全國來思考。你不能就假設農村的孩子就應該待在農村,這完全是錯誤的,但仍有大概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這麼想。

為什麼搞農村教育不成功,因為你假設了他們就應該留在農村。教育應該給大家開放一個空間,把選擇權交給老百姓,交給孩子,交給家庭,而不是給他設計。

農村居民的主要收入主要來自非農,說鄉村振興就等于農業振興是完全錯誤的,鄉村需要産業。是以,鄉村振興的切入點應該是縣域經濟,把縣城經濟激活,讓老百姓搬到縣城去住,這才是發展方向。

界面教育:鄉村振興和農村教育的關系如何?

姚洋:兩者是互補的。勞動密集型的企業肯定活不過十年,等收入水準提高之後,年輕人可能就不願意去流水線工作了,另外,縣城裡容納不下勞動密集型産業,都要自動化更新,鄉村經濟需要産業更新,能操縱車床的勞工,必須是大專生。

中國小教育應該以培養人為主,而不是選拔,我們過去也許做不到,現在是可以做到的。中國的經濟社會發展也要求我們做到這一點,根本上是降低聯考難度,隻考數學國文,再加上X,在X裡選拔,其實數學國文也能選拔人,要從出題角度進行試題創新,類似于GRE考試,單純考智商而不是刷題。

界面教育:這幾年,大家都給學生“減負”,包括出台“雙減政策”。但農村的孩子還處在放羊狀态,造成這種錯位的根源是什麼?

姚洋:除了資源配置不均,還有農村家庭的問題。我回老家,減負措施之一是讓孩子在學校多待一個半小時,每月300塊錢,農村家長不願意,他們看不出來價值。農村和城市完全是天壤之别,這是一個很無解的問題。

問題是長期積累下來的,現在要想改回去,得下死功夫,還要提高父母的教育水準。

界面教育:農村教育、普直分流都是世界性難題,有哪些國家可以借鑒?

姚洋:需要我們自己去闖出一條路來,沿着自己走過的路,想辦法在邊際上努力。

1990年代後,國有企業進行改制和結構調整,把技校都廢掉,向美國學習,走綜合性人才培養。這之前,中國教育是學蘇聯,蘇聯學德國,是以中國教育體系的根在德國,特别是職業教育。

最早支援分流的人,一直在說德國和瑞士模式,實際上我們根本達不到它們的情況。美國又走到另一個極端,齊步走完高中,一些人上好大學,另一些人上社群大學,美國的社群大學實際上學不到多少東西,中國也不能變成那樣。我們要在德國和美國模式之間取得一個平衡點。

1992年之前基本學德國模式,後來又學了30多年美國模式,要找到平衡點,需要将兩者結合起來。中國的很多東西,恐怕最後都得在德國和美國之間找一個平衡點。

界面教育:如果“城鄉一體化”是鄉村振興的方向,理想狀态下,城鄉一體化下的農村教育是什麼樣?

姚洋:首先資源配置設定要均等化。先用十年的時間,至少先在市裡把生均經費拉平。到2035年,在全省範圍内把它拉平,做到這一點,城鄉一體化的教育就會有巨大的進步。

其次要吸引更多優秀的教師資源到農村去,要給農村老師更高的工資,現在情況是反過來的。

界面教育:您談到中國研究時曾說,“要撫摸林中每一棵樹,再上山俯瞰森林”。在農村教育中,樹和森林分别指什麼?又如何到達山頂?

姚洋:農村孩子樹都還沒摸清楚,就被迫去經營這片林子,絕大多數孩子都停留在這個層面。

農村孩子想出人頭地,比城裡孩子的難度高5-10倍。共同富裕一定要有切實可行的措施,要抓重點,重點就是教育,如果能在2035年,把教育資源拉平,共同富裕就完成了80%,其他就是微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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