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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改芳:山西民間藝術的“守藝人”

作者:山西新聞網
段改芳:山西民間藝術的“守藝人”

近日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向原山西省群藝館研究館員段改芳發來了約稿函,希望在協會雜志《民藝》上對她做專訪,緻敬這位熟悉山西民間藝術以及民俗文化的“守藝人”。

81歲的段改芳滿頭白發,為她平添了幾分獨特的藝術氣質。這個看上去很普通的老太太心中,藏着一座山西民間藝術的寶庫。

六十多年中,她幾乎走遍了山西的每個縣市,深入到鄉間地頭與民間藝人讨論交流,走進時俗年節感受三晉文化,不僅跟老一輩的民間藝人建立了親密關系,就是他們的兒孫也對她十分熟悉,親切地喊她“段奶奶”。

有人稱她是“山西民俗的活字典”,說她是山西民間藝術的守藝人。雖已耄耋之年,她依然忙碌,為山西民間藝術做着大量的案頭工作。從2015年《中國工藝美術全集》山西卷工程啟動,她就開始為這項工作而忙碌,至今已八個年頭。在她的案頭上堆滿了标注着各種門類的紙袋,裡面裝滿了文稿和圖檔,涉及山西剪紙、刺繡、面塑、木版年畫、堆花、盤扣、紡織印染、玉米皮編織、花燈、彩蛋畫、炕圍畫等多種門類。她将剛剛整理好的各種資料裝訂整理完成,發往了北京。

“待見”注定了她一生所愛

段改芳1941年出生于祁縣,在家排行老五,那時兵荒馬亂的,一出生就差點被送人,她不到一歲時父親便因勞累過度去世。外婆家是段改芳最常去的地方。1948年祁縣解放,社會太平了,段改芳去外婆家的次數就多了。段改芳家在祁縣南關村,外婆家在城裡,相距也就是五六裡路。記得有一年去外婆家,縣城的文化館前圍了好多人,好奇的段改芳也湊上前去看,這一眼便注定了她與民間藝術一生的緣分。

1950年,國家剛剛頒布了《婚姻法》,全國各地都掀起了宣傳婚姻法的熱潮。由于當時人們普遍處于文盲狀态,宣傳手段幾乎都是以版畫、連環畫等方式展示,這些在文化館四周張貼的連環畫就像磁鐵一樣吸引着段改芳。每個周日她都會準時出現在文化館,讀書年齡的孩子差不多都去學校了,而小小的段改芳依然還在文化館的宣傳海報前晃來晃去,盯着那些貼在牆上的畫,看呀看,就這麼冬去春來。文化館的人發現每次貼出連環畫,都會有一個忠實的小觀衆認真觀摩,百看不厭,從連環畫嶄新的時候一直看到脫色剝落,下一批連環畫再次貼出來。這個奇怪的孩子引起了文化館老館長的注意,有一次他好奇地問段改芳:“你喜歡這些畫?”

段改芳一頭霧水,沒讀過幾天書的她并不知道“喜歡”這個詞是啥意思。看着發蒙的段改芳,老館長又問:“你待見這些畫嗎?”這下段改芳聽明白了,她肯定地點點頭:“待見”。

“那你願意來這裡幫忙幹點活兒嗎?”

從小看母親臉色,到處找活兒的段改芳自然十分願意。老館長将她帶進了文化館的辦公室。一間大屋子裡雜亂地堆放着顔料、畫闆、畫架等各種東西,怯生生的她剛進門,就一不小心把一碟子顔料碰翻了,她趕緊收拾顔料碟子,洗幹淨放好。從此,段改芳就成了文化館裡的小勤雜工,再不是繞着院子裡看連環畫的小姑娘了。她手腳勤快地在館裡給老師們洗碟子、洗筆、打水、收拾桌椅闆凳,慢慢地也開始上手,幫着刷闆、打漿糊、裱畫……文化館的老師們也都喜歡這個手腳勤快又幹淨利索的小姑娘。知道這個小姑娘家離文化館五六裡路之後,館裡還安排她中午可以就近在食堂吃飯。這讓段改芳開心極了,文化館的飯比家裡的好吃,還能吃飽。

母親并不多問她到底每天忙着進城幹嗎去,總以為小孩子不過是跑到外婆家去玩了。直到1958年的一天,段改芳告訴母親,她要在城裡的文化館留宿。母親很驚訝,匆匆跟着她到了文化館,這才知道,文化館老館長給段改芳提供了一個上夜校的機會,因為下課後太晚了,擔心她走夜路不安全,文化館就給她提供了一間雜物間,讓她晚上下課後可以住宿。母親放心了,段改芳留在文化館後,幹的活兒更多了,每天一大早起床,勤快的她總是先把院子打掃幹淨。

新中國成立之初,到處都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一次縣裡搞基幹民兵教育訓練活動,需要一個能寫能畫,識文斷字的人來給農民做教育訓練。段改芳就這樣被挑選到縣城關鎮公社文教部當了一名幹事。盡管已經在公社工作了,段改芳依然每天到文化館上夜校,跟着蔣榮先和王建雄兩位老師學習畫素描、畫色彩、搞創作。就在這一年,段改芳還被派到黨校進行學習,17歲的她順利成為了預備黨員。

1958年,山西省剪紙藝術教育訓練班在省城太原開班,祁縣文化館派暢庵貞和康德休兩名剪紙藝人參加教育訓練。暢庵貞纏着小腳,縣裡考慮到她出門會有很多不友善的地方,于是就派段改芳作為從業人員一起到省城參加剪紙教育訓練班的學習。暢庵貞當年已71歲,段改芳隻有17歲,這一老一小在一間屋子裡住了三個多月。在這次教育訓練班的學習中,段改芳跟着來自全省的剪紙藝人們學到了很多傳統民間剪紙技法,并對這一藝術形式進行了第一次全面的了解。暢庵貞生于老式封建家庭,婆家是祁縣數得上的買賣人家,雖然不識字,但是記憶力特别好,又特别手巧,剪紙繡花樣樣拿手,是祁縣城裡有名的巧媳婦。段改芳跟着暢庵貞受益匪淺,也深深愛上了這些民間藝術。

1959年,段改芳考入山西省藝術學校學習,正式開啟了自己的藝術之路。段改芳的爺爺曾是十裡八鄉有名的畫匠,農閑時走街串村給人家裡畫炕圍畫。也許基因裡的這點藝術細胞在段改芳這裡得到了傳承,再加上曾經在祁縣文化館裡幾年的熏陶學習,段改芳在文化藝術學校開始系統而專業的掌握美術基礎知識和藝術創作技藝。畢業後的段改芳被配置設定到了山西省文化館,全身心地開始了對山西民間藝術挖掘整理的工作。

摔成土蛋蛋也難掩心中喜悅

段改芳在文化館輔導部工作之後開始頻繁下鄉,“至少有十二三年的時間,過年過節我都沒有在家裡待過,不是在縣裡就是在村裡,因為那時候有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年前要了解群衆文化活動,年後要把活動成效總結出來。我呢,年前下去之後就不回來了,一直會到這些活動結束才傳回。”當時文化館的工作主要是面對基層,走訪一些民間藝術,了解山西的民俗活動,祭祀活動以及節日禮俗等内容,并對全省的民間藝人給予一些教育訓練指導。“山西一百多個縣我差不多都跑過了,沒去的地方主要是因為我暈車太嚴重,山路太多的地方實在沒法去。一開始的時候去一些平川縣區,晉中、忻州這些地方,後來就坐火車開始去臨汾、晉南等地。我是晉中地區的,一開始對這些地方的民間藝術形式還比較熟悉,也沒有太多感觸,沒有什麼讓我興奮的東西,但是當我開始接觸臨汾、運城等晉南地區的民間藝術形式後,我被震撼到了。”如今,回想當年四處走訪山西民間藝術形式的日子,段改芳依然難掩激動。“剛剛接觸到晉南的一些東西時,非常震撼,當年還看了一些書,知道晉南的文化底蘊深厚,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晉南那個地方是塊寶地,各種民俗活動和民間文藝的積澱都非常深厚。”

那些能在記憶中留下深刻痕迹,并讓你幾十年都無法忘卻的經曆,一定是最滋養人的。歲月走過了半個多世紀,回憶起當年走訪河津轉燈的日子,一切都仿佛就在昨天。

河津轉花燈流行于當地僧樓鎮馬家堡、李家堡村,是一種民間社火表演形式,多在元宵節前後夜晚活動。“當時看到那個轉燈,覺得這些人真厲害,轉燈工藝是由風車仿生而來,起源于清光緒年間,是當地民間藝人根據風車原理研制而成的,起初隻有單轉或雙轉,後逐漸發展到幾個、十幾個、幾十個花燈同時在一個燈架上轉動。晚上幾十人、上百人的隊伍轉花燈,那場景是十分震撼的。”段改芳說,那會看完人家的燈再回縣城的招待所去住,那時下鄉沒有汽車,就跟招待所租了一輛自行車,和文化館一位姓王的同志騎着車往村裡跑。那會去僧樓鎮的路都是土路,而且黃河灘地的路被車軋馬踩的,變成了虛土,就跟下了厚厚的雪一樣,一腳踩上去,就陷進去了。去的時候是白天,還好說,能找到比較硬的路面騎,等到晚上看完人家的轉燈再回城裡的時候,就鬧笑話了。“從村裡到縣城二三十裡路,又是黑燈瞎火的大半夜,騎着騎着,一不小心遇到個坑坑窪窪的地方就摔倒了。那天回了招待所都到後半夜兩三點了,人家招待所的人死活不讓我進去,我已經摔得從頭到腳都是土,那會兒穿的那種藍咔叽布的棉猴,早看不出是什麼顔色了,人家以為我是逃荒要飯的。後來,還是文化館的同志證明我确實在這個地方住,才讓我進去。就那麼湊和收拾了收拾,天亮了就又下鄉了。”

大約從上世紀70年代後期開始,段改芳逢年過節就走村串鎮,了解民俗民風,拜訪民間藝人,掌握了大量的一手資料。一次為了拜訪汾陽剪紙藝人張慶英,她從汾陽縣城騎車往返40公裡,見到了這位被人們認為有些“瘋癫”的民間剪紙藝人。段改芳恰恰從所謂的瘋癫中看到了她内心最為“藝術”的一面,十分随性而不拘泥于章法的剪紙手法,往往能抓住作品最有靈魂的地方。段改芳在編撰《中國工藝美術全集》山西卷剪紙部分時,便将那些已經作古的老剪紙藝人及他們的作品都收錄了進去。

成就他人守護山西民間藝術

她熱忱地和每一位民間藝人交流學習,細心地收集整理他們的作品,歸納總結民間藝術者的特點和風格。幾十年來樂此不疲,紮實的鄉野調查走訪讓她掌握了大量素材,也結交了大量的民間藝人,并且與他們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太原非遺剪紙傳承人王銀鳳談及段改芳時說:“段老師在我心中不是一個稱呼,是我内心真正尊敬的、敬佩的老師。認識老師的十幾年裡,目睹了老師的敬業,她帶病給我們上課、寫書、搜集整理資料,耗費了很大的精力。對待學生、後輩諄諄教誨,毫無保留。最讓我佩服的是段老師的思想,沒有因一輩子做傳統文化而因循守舊,她懂得與時俱進。記得2010年我和郭樹林搞個展時,在座談會上我們的剪紙作品創新與發展方向受到某些專家的非議,認為剪紙就應該是窗花的形式最好,非物質文化遺産不能有創新,創新的就不是剪紙了。在衆多的專家和學者中,段老師對我們的了解與支援,真的讓我們感動。”

“高平繡活”傳承人趙翠林對段改芳老師仰慕已久,“記得第一次見到段老師是在電視上,那時的我還不到20歲,但已經對刺繡有了極大的興趣。電視上的段老師正拿着一頂童帽,講山西的刺繡,我看到在螢幕的下面打着一行小字——山西省群衆藝術館段改芳,當時我就記住了段老師的名字,就想着如果能見到段老師本人就好了,就這樣過了十來年,真正接觸到段老師是在2012年,我的老師範素萍帶我去見了段老師,當我見到滿頭銀發的段老師的時候,兩眼放光,夢想成真了,終于見到段老師了。2012年的時候,雖然我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刺繡,但真正懂山西刺繡的知識很少,就這樣,段老師給我講了很多,包括山西刺繡的曆史,特有的生存環境,技藝特點……我才真正了解了山西刺繡的精彩。記得段老師說,你要想把高平繡活做好,就去找以前留下的老物件,照着原樣複制下來,這樣才能學習到高平繡活的精髓,就這樣在段老師的不斷指點下,我明确了未來刺繡的方向,複制了30多頂童帽,我的刺繡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感恩段老師讓我在刺繡這條路上找到了歸宿,接下來我隻有不斷地努力把高平繡活做好,才不失為一個國家級傳承人的本質,才能報答老師對我的知遇之恩,教導之恩,成就之恩。”

山西知名的雕塑藝術大師王雲生,說起段改芳,便不由得回想起了一段往事:1994年當時我突發奇想,想創作一件代表自己技藝水準的大型作品,經過8個月沒日沒夜的制作,将《水浒傳》一百單八将的人物形象做成了泥塑作品。當年9月份山西省文化廳在太原舉辦山西省民間藝術一絕大展,我參加了此次展覽,榮獲了金獎,也在此時認識了段老師。10月份文化部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中國民間藝術一絕大展,段老師竭力推薦我參加這次展會,由于當時交通運輸還不是很友善,我帶着作品隻能坐火車走托運,到了北京在中囯美術館我們準備開始布展,但是當我把運到的作品打開以後,頓時傻了眼,曆時8個月夜以繼日付出很多心血的作品,在托運時碰碎了,一百零八個人物大部分已少腿沒胳膊成了一堆廢品,我傻傻地看了一會兒,急得眼淚都掉出來了,眼看第二天就開展了,我心灰意冷,準備放棄,這時段老師耐心安慰我,連飯都顧不上吃,趕快找文化部的人搬來好多屏風圍成一個圈給我創造了一個安靜的環境,一邊安慰我,一邊幫我修複,到了吃飯的時候又給我買回了飯,從中午到晚上十一二點,十來個小時段老師一直陪着幫我修複作品,到半夜總算把少胳膊斷腿的幾十個人物修複好了,這時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當時段老師已年過花甲,這樣熱心地幫助我,感激之情難以言表。5天的參展時間很快結束了,我獲得了巨大成功,作品獲得了大獎,一位新加坡客商以1.3萬的價格收藏了我的作品。段老師的恩情及人品魅力,讓我今生難忘。

山西民俗學家聶元龍說:“段老師是山西民間文化建設工作的功臣,她傾心于民間文化工作,尤其在田野調查工作方面,幾十年來始終關注山西各市縣乃至鄉村的群衆文化工作,以及群衆文化藝術現狀與動态,熱心支援民間藝術活動,不辭勞苦地為民間藝術提供幫助,宣傳各地民間藝術成果,挖掘整理了豐富多彩的民間藝術代表作品。注意培養民間文化藝術的傳承人,吸收了許多部門的相關人士參與其中。我作為一個搞地方志編輯工作的,受到段老師影響和幫助,圓滿完成了《山西通志》和《山西省志》中民間藝術與民情風俗篇章的編寫。段老師對民間文化的執着以及對後學晚輩的啟發與幫助,可謂功莫大焉。”

“其實真正對山西民間藝術進行系統整理工作,主要是在退休後做得更多一些,要把工作時候的大量積累轉化成一些系統性的内容。”自從退休後,講學、教育訓練、整理書稿就成了段改芳的主要工作。《山西民間藝術·面塑》《民間面花》《山西剪紙大觀》《民間荷包》《山西民間木版年畫遺珍》《中國美術分類全集》山西卷等關于山西民間藝術品類的書籍,都有她付出的心血。

當記者問她這麼多年來為山西民間藝術付出這麼多,有什麼收獲,她說:“做一直喜歡的事情就是收獲,就是滿足。”

山西晚報記者 李雅麗

(責編:馬雲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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