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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2020年,鹽田千春在其工作室内 圖/鹽田千春工作室提供 攝影/Sunhi Mang

沉迷收集舊物的鹽田相信,物品會留下靈魂存在的痕迹。“那人不在這裡,但這裡有他的‘存在’,這是我許多作品的核心。”

“編織作品時,我常用線先覆寫天頂,再覆寫牆面,将兩者連起,當線足夠密時,我将它們連至地面。最後,我會順着一根單獨的線找尋它的頭和尾,如果找不到,這件作品便完成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仿佛能窺見天邊,觸到真相。”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李乃清 發自上海

“在我的作品中,紅線聯系血液和生命,黑線牽動夜空和宇宙。”

步入靜谧空曠的展廳,千絲萬縷的紅線織裹成巨型裝置《未知的旅程》,眼前騰起一片氤氲紅霧,穿梭其間,如夢似幻……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知的旅程 2016/2019 金屬架構、紅色毛線 圖/森美術館提供 攝影/Sunhi Mang

2021年12月19日至2022年3月6日,龍美術館(西岸館)推出展覽“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精選其自1990年代至今的作品約80件,包括若幹巨型裝置代表作及相關雕塑、影像、繪畫、舞台設計圖稿等,全面回顧了這位日本女藝術家過往25年的創作生涯。

“線變得纏結,互相交織,崩斷,散開,它們不斷地反映出我的内心世界,同時也表達着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種種狀态。”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我們将去往何方?2017/2021 白色羊毛、金屬線、繩 攝影/Guan-Ming Lin 圖檔提供:德國波昂VG Bild-Kunst和鹽田千春(注:非本次龍美術館展出作品)

線是鹽田裝置作品中極富象征意味的材料。“我在空中繪畫,”她颔首微笑道。鮮紅或漆黑的交纏線條鋪天蓋地貫串整個空間,暗指各樣事物的錯綜連結,也召喚觀者思索存在的奧義。這些作品的底蘊,來自藝術家始終關注的命題:我們的生命究竟要追求什麼,又将去往何處?

早在2017年,鹽田收到東京森美術館邀請,計劃籌備個人回顧展,但在接到邀約第二天,她發現12年前診出的癌症複發。與病魔的抗争加深了鹽田對靈與肉的思考,在此過程中她完成了兩年備展,最終将展覽命名為“顫動的靈魂”,無法言喻的内心沖擊,借由紅與黑萬千線條,織纏出激蕩的情緒與深思——“這是我第一個離死亡如此近的展覽,讓我重新思考生存與死亡。”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展覽現場圖:“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森美術館,東京,2019 圖/森美術館提供 攝影/Sunhi Mang

纏裹身體的生命線

鹽田千春1972年生于日本大阪。5歲時,這個拿畫筆抵着臉的小女孩創作了紙本水彩《向日葵上的蝴蝶》:一隻富有動态美的橙色蝴蝶倚着明媚的太陽花。畫面左上角,她極富創意地将自己名字以鏡像形式呈現,稚趣盎然的“春”字似是為畫作點題,她自己則像那隻自由的蝴蝶,開始在藝術之路上輕盈起舞——“啊,原來我在學會寫字之前便會畫畫,很明顯,但我忘記了。”

12歲時,鹽田立下志願:“我将來要當藝術家,此外不想幹任何事。”

1992年至1996年,鹽田就讀于京都精華大學美術部,同時在雕塑系擔任藝術家村岡三郎的助手。“即便我們能選擇任何事物作為繪畫主體,創作一幅抽象畫對我來說仍是挑戰。我目光所及隻有顔色,而創作過程中的滾滾熱情,隻能深藏在畫中,最終從視野裡消失。”大學一年級時,鹽田創作了她的最後一幅油畫《無題》,“我對技巧先于内涵的藝術理念感到沮喪,雖然我操縱着這些曆史悠久的繪畫材料,卻再也無法忍受自己正在創作的輕浮之物。”

就讀大學期間,鹽田曾以交換生身份前往堪培拉澳洲國立大學藝術學院學習。放棄油畫後,她曾一度陷入迷茫,提起畫筆,甚至隻是畫一條線。她的手也無法描繪出秩序感、空間感和“呼吸感”,于是,她用豆殼創作了裝置作品《一條線》,她撿起遍布校園的空豆殼,把它們黏在紙上,然後在上面畫一條線。“在這過程中,我找到了一種不帶任何技巧畫一條線的愉悅。”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在手中》 圖/森美術館提供 攝影/Suhni Mang

留學澳洲期間,鹽田還實踐了态度鮮明的行為藝術《成為繪畫》。據她回憶,某天晩上,“我夢見自己成為一幅畫,思索着:如何在畫中移動身體,才能成為一幅傑作?身體表面覆滿油彩,讓我感到難以呼吸。那一夜,我成了作品的一部分。”幾天後,鹽田将畫布懸于牆上,半裹身體,淋上鮮紅瓷漆,讓自己和畫布融為一體。《成為繪畫》是她掙脫枷鎖的“一種解放”。“不那麼講究技巧,也沒細琢磨,這是我首次将自己全部投入、用身體表現的創作。”

無論油畫《無題》或行為藝術《成為繪畫》,血紅色都占據主導,事實上,這種與生命特征息息相關的顔色在鹽田的作品中反複呈現。1994年在校展出《從基因到基因》時,鹽田躺卧地上,全身為血紅色毛線織裹,幾縷毛線仿佛纏繞的臍帶,連至天頂由紙闆、布料、金屬絲等材質組成的巨型裝置,它們都被塗成鮮紅。“這是我第一件自己搜尋材料的裝置,有種跳脫傳統二維空間的開放感。新的我從這件作品中誕生,到底DNA的傳承會不會影響藝術創作者的大腦?這是我當時日夜思考的問題。”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超越記憶 2019 木、紙 攝影/Sunhi Mang 圖檔提供:德國波昂VG Bild-Kunst和鹽田千春(注:非本次龍美術館展出作品)

19歲那年,鹽田參觀了波蘭行為藝術大師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個展,深受啟發,決心前往歐洲。經過漫長複雜的申請,她于1996年入讀漢堡美術學院,1997至1998年在布倫瑞克藝術大學跟随阿布拉莫維奇學習,随後在柏林藝術大學師從瑞貝卡·霍恩,此後一直旅居柏林,頻繁參與各地藝術展。

2001年在冰島旅行時,鹽田路過一處神奇地貌:蒸汽升騰,滾燙的岩漿化作硬石……為了“感覺大地原始的生命力”,在這片自然奇景中,她用紅線緊裹身體,創作了行為藝術作品《無題》。那一刻,她覺得自身與自然完全融為一體,“回到柏林後,望着人來人往,我再也無法了解他們為何而活。”

10年後,鹽田拍攝柏林牆和耶路撒冷哭牆等主題照片時,将家庭、種族和宗教的邊界比作牆,表現了“無法跨越這些牆壁的人類的存在”。“創作中我感受到紅色的豐富意義,紅線表達人與人之間的連接配接,使人聯想到血液。作品涉及人類的信仰、不可觸碰的邊界、警示等重要資訊,我同樣會用紅色表達。”

在3分39秒的視訊《牆》中,鹽田對由自身所“束縛”的牆發問:在胎兒心跳聲的背景音中,她将常用的紅線變為細塑管,象征血液的鮮紅顔料在其中流淌,這些外化的“血管”與躺卧地面的身體交織纏裹,看上去觸目驚心。事實上,在這件作品中,鹽田融入了自己患病、懷孕、流産和分娩的切身經曆。

“心靈和身體漸漸彼此分離,我再也無法讓這些難以控制的情緒停止。我将自己的身體分散成碎片,在腦海中與它對話。不知何故,我明白了這就是将我的身體與這些紅線連結的意義。”2019年,鹽田又以血紅色牛皮和青銅搭建起一座巨型裝置《外在化的身體》,直面自己遭受癌症折磨的病體,“表達這些情緒并賦予它們形式的行為,總是涉及到靈魂被摧毀。”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編織靜默深處的記憶

磨損的舊秤、生鏽的輪子、被棄的娃娃、石頭、堅果、來自前東德的模型房子,以及撿回來的七十多個小瓶子……

展覽現場,一段2003年的視訊讓觀者得以窺看鹽田在柏林的工作室,那是她自己的一個秘密空間。“我工作室裡塞滿了‘垃圾’,這些物品與我共存,很偶然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天,它們繼續打動着我。”

鹽田擅于挪用稀松平常的物件捕捉、存儲記憶的氣息。1999年作品《在那之後》中,她親手縫制了一條7米長裙,将沾滿泥土的長裙挂在牆上,任水從頂上花灑不斷流下。“連衣裙表達了身體的缺席。不管被洗多少次,來自某人皮膚的記憶都洗不掉。”這件作品随後在第一屆橫濱三年展上以《皮膚的記憶》(2001)為題展出,整個大型裝置将水傾瀉到沾滿泥土的13米長裙上,當時29歲的鹽田是以在日本藝術界聲名大噪。

鹽田常在作品中使用泥土,象征死後歸宿及生命起源。“當我還是孩子時,每年夏天都會去高知縣的祖父母家。我仍記得參觀先祖墳墓、拔掉墳頭雜草時,我手上的觸感和其中的恐懼。”據鹽田回憶,這是她第一次對死亡感到恐懼。“想象我在拔草時可能會聽到祖母呼吸的聲音,這讓我感到恐懼。”

鹽田以紅線探讨生命聯結,當恐懼與顫栗襲來,她手中的線變成了黑色。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沉默中》 圖/森美術館提供 攝影/Suhni Mang

展覽現場的巨型裝置《沉默中》(2002/2021)由漫無邊際的黑線包覆而成。穿過令人窒息的黑線構成的幽暗拱廊,盡頭中央孤零零立着一架燒焦的鋼琴,它也被密麻黑線纏裹,在焦灼不安中,散發着孤寂與凄美。

“我九歲時,隔壁房子發生了一場火災。第二天,屋外有架鋼琴靜靜伫立,燒得焦黑,記憶中比從前更美。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默籠罩着我。接下來幾天,當風穿過窗戶把那種燃燒的氣息吹進房子時,我感到自己聲音開始變得模糊。”

鹽田編織出一場被火吞噬的音樂會,盡管演奏者與聽衆缺席,稠密的黑線卻将人的内心宇宙與外部世界相連,燒焦的鋼琴象征着某種存在的轉化。“有些事情深深沉入我的腦海……它們是沒有形式的靈魂存在。你越想它們,它們的聲音越容易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但它們的存在卻越有形狀。”

鹽田希冀以手中的線為靈魂塑形。移居德國後的3年裡,她曾9次搬家,生活漂泊不定,她開始在卧室裡編織毛線,1999年完成自己第一個“床”裝置。2002年,她創作了成名作《睡夢中》,千絲萬縷的黑線交叉纏繞在鋼管單人病床邊,床上24位女性随意翻身、安詳入夢,無數黑線占據整個展廳,營造出攝人心魄的力與美。“線像繭一樣籠罩着整個空間。我想說,一個沉睡中的人,占據了夢境和現實間的空隙,正如莊周夢蝶那樣。”

2019年,鹽田詢問了一群與自己女兒同齡的10歲德國孩童,提出一連串關于靈魂的問題,通過視訊作品《關于靈魂》,人們聽到孩子們形形色色的回答:“靈魂是透明的,但當我生氣時它變成紅色,我難過時它變成藍色”;“當寵物死去時,它的靈魂仿佛也在哭泣”;“當我離開時,我的靈魂會去拜訪别人,于是他們開始想起我”;“靈魂像一條細線,你無法切斷。如果你失去了記憶,線會自己溶掉”……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裝置作品《DNA的對話》(2004)中,四百多隻承載記憶的舊鞋散落一地:斷跟的高跟鞋、變形的運動鞋、磨損的拖鞋和靴子……每隻鞋由兩根紅線拴住,仿佛系着情感臍帶,被牽引彙聚至某個點,望去紅燦燦一片,蔚為壯觀。

旅居德國多年,剛回日本時,鹽田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找出某雙許久不穿的舊鞋,“我的鞋碼沒變,但似乎又不太合腳。某些東西改變了,我開始想,這中間的隔閡是什麼?我丢了什麼?于是我開始收集舊鞋。”

4英裡紅線串起無數記憶。搜集舊鞋時,鹽田要求捐贈者寫張小紙條,講講背後的故事。這些鞋子,有捐贈者日常通勤穿了大半輩子的,也有跟随他們旅行踏遍世界的,有的來自離世的家人,有的屬于昔日的戀人……“當我看這些鞋子時,那隻是舊物,但當我讀那些小紙條時,我看見了人和記憶的氣息。”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手中的鑰匙 2015 舊鑰匙、木船、紅色線 攝影/Sunhi Mang 圖檔提供:德國波昂VG Bild-Kunst和鹽田千春(注:非本次龍美術館展出作品)

2015年,鹽田代表日本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巨型裝置《手中的鑰匙》令世人驚豔。她從全球各地收集了成千上萬把鑰匙,以無數紅線串起,懸于觀者頭頂。鹽田認為,作為日常物件的鑰匙,既承載回憶,又激發人們去探索另一個未知世界,是串起時空的關鍵。“當你手中握有鑰匙,你就能打開那扇門。”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我們将去往何方?》 圖/森美術館提供 攝影/Kioku Keizo

鹽田曾在柏林跳蚤市場買回的二手行李箱裡,發現了一張1947年的舊報紙,這讓她一下感覺到前任主人的同在。“人們帶着心中的目的地離開家鄉。生活在不同國籍的人中間,我突然忘記了自己是日本人。看着鏡中那張面龐,你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黑色的頭發和眼睛。你漂得越遠,越多糅合混雜,就越能到達一個讓你狠狠重新審視自己的地方。”

由此,她創作了巨型裝置《聚集—追尋歸宿》(2014/2021)。數百個橫卧的行李箱由一條條紅線串起,有些行李箱裡裝了馬達,在空中搖擺晃動,不時發出聲響。鹽田表示,晃動的箱子傳遞出人們出發時的激動狀态,紅線則代表無論走多遠,旅人依然心系家人。

鹽田千春:紅與黑織裹的顫魂

▲聚集—追尋歸宿 2014/2019 行李箱、馬達、紅色的線 圖/森美術館提供 攝影/Kioku Keizo

“當我看着一堆行李箱時,我看到的隻是同等數量的生命。為什麼這些人會離開他們出生的地方,踏上尋找目的地的路?他們為什麼要踏上旅途?我試圖回想這些旅人在出發那個清晨的感受。”

在全球疫情肆虐、旅行受阻的今天,鹽田這件充滿機遇與故事的裝置更引人深思,不同顔色、尺寸的舊行李箱承載着各自的回憶,它們在空中迂回前進,形成一條行旅的長河……

生命之河、記憶之網,紅與黑線條織裹的“顫魂”,盈滿整個空間。“編織作品時,我常用線先覆寫天頂,再覆寫牆面,将兩者連起,當線足夠密時,我将它們連至地面。最後,我會順着一根單獨的線找尋它的頭和尾,如果找不到,這件作品便完成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仿佛能窺見天邊,觸到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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