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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般犀利線條中有她緊緊抓住的希望

作者:星星飛翔
荊棘般犀利線條中有她緊緊抓住的希望

珂勒惠支(中)

荊棘般犀利線條中有她緊緊抓住的希望

仝紫雲

荊棘般犀利線條中有她緊緊抓住的希望
荊棘般犀利線條中有她緊緊抓住的希望

近日,由雲上美術館主辦的“無聲的呐喊——珂勒惠支作品展”引起廣泛關注,“看到她的作品心裡大受震撼”,“等疫情過去,想去現場看看”,網友們紛紛在展覽直播中留言點贊。

日前,策展人仝紫雲在展覽現場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獨家專訪,他講述了本次珂勒惠支作品展的策展經曆、觀展故事,以及在翻譯、梳理大量珂勒惠支相關文獻資料時的新發現、新感悟。

毋庸置疑,凱綏·珂勒惠支是德國20世紀最重要且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家之一,她的作品深刻地表現了藝術家對生與死、悲與喜、戰争與和平的解讀,滲透着濃郁的人文情懷。

值得一提的是,珂勒惠支是魯迅最推崇的版畫家,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珂勒惠支執着于用刻刀刻畫的一系列反映社會底層人物的作品,與當時的國人就産生了深刻的共情,曾喚起一代新青年的藝術救國心。

直到今天,從許多中國版畫家的作品中仍然能清晰地看出珂勒惠支的鮮明刀法。然而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珂勒惠支的原作鮮少有人得見。

讓觀衆驚喜的是,這次珂勒惠支作品展竟然展出了四十六幅作品,其中不乏《織工起義》《懷抱着死去孩子的女人》《磨鐮刀》等經典名作。這些幾乎涵蓋了藝術家一生創作經曆的作品,全面呈現了這位20世紀德國最具影響力的女性藝術家波瀾壯闊的一生。

她拒絕過魯迅,卻被魯迅更加推崇

珂勒惠支這個名字,對中國畫畫的人來說,一點都不陌生,她的作品在中國産生的深遠影響,與魯迅有直接關系,魯迅最早收藏她的作品并在1931年把珂勒惠支引入中國。

仝紫雲特别喜歡魯迅,他很想讓大家了解到這段曆史,為此也做了不少功課,把搜集到的相關文獻特意放在第一展廳。其中有一個細節令他印象很深,“左聯五烈士”犧牲後,魯迅寫信給珂勒惠支,請她創作一幅烈士被害的作品作為紀念。但珂勒惠支回信拒絕了,說她不太了解烈士的具體情況,這次聯系雖然沒有促成作品,但是魯迅是以更認可珂勒惠支,後來他收藏了幾十幅珂勒惠支的版畫作品,“這裡還有個小插曲,一開始魯迅還買到過假版畫,後來經過美國記者的介紹,認識了珂勒惠支本人,得以對其更為了解。”仝紫雲說。

對美術很在行的魯迅,最早把珂勒惠支的作品刊登在《北鬥》雜志上,還倡導“新興木刻運動”,把進步藝術青年組織起來,給他們看珂勒惠支的原作,請人過來教授版畫技法。魯迅認為中國有木刻傳統,非常适合跟珂勒惠支的版畫結合起來,于是,魯迅出錢出力為推廣木刻藝術做了一系列努力,号召青年們拿起畫筆、拿起刻刀,在群眾中宣傳革命真理。

仝紫雲在查閱這段曆史時發現,很多美術家都談到過珂勒惠支對自己的啟發和影響。他指着展櫃裡的實物介紹,“我們很幸運地找到一本特别珍貴的畫冊,是1936年魯迅自費出版的珂勒惠支版畫作品集。因為種種原因,當時隻印了一百多本,市場上流通的隻有七十多本。我們拿到畫冊時,看到魯迅在扉頁上寫着‘有人翻譯,功德無量’。”仝紫雲感歎地說,“更有意思的是,後來德國人又把這本畫冊翻譯介紹到國外出版,這兩本書放在一起看,特别有意思。”

此外,仝紫雲的團隊還頗費心力地找來同時期藝術家的畫作展示,比如江豐、力群創作的版畫,“一眼看去,構圖幾乎跟珂勒惠支的一模一樣。”

展廳正中,是一幅放大到六七米高的珂勒惠支作品海報,旁邊的原作卻是小小一幅。很多人一進來都感歎,“一幅小畫放大到這種尺寸,居然還這麼清晰有力,簡直不可思議。”其實,令仝紫雲也特别驚訝的是,珂勒惠支的版畫放大這麼多倍,“還是非常好,這麼小居然都這麼有力量。”

在仝紫雲看來,直到今天,珂勒惠支的作品依然極具現實意義,“現在很多大師展都特别商業化,很甜很膩,呈現出某種狂歡的形态。而珂勒惠支的作品,卻會讓你看了之後有點難受,有點思考。我覺得不管是疫情的當下,還是生活的當下,在這個時代給大家看看這樣的作品,挺好的。雖然珂勒惠支生活的時代看起來離我們很遠,但她所描繪的底層人民的肖像,卻能在今天令我們産生共鳴。因為像這樣的人類表情、人性中的情感,在我們的生活中就能見到。”

中文資料極少,為辦展花三個多月查找文獻

仝紫雲笑言,這次策展珂勒惠支作品展完全是意料之外。原本他自己專注于畫畫,2011年還在中國美術學院讀研時,就來到油畫院參加課題組,畢業後就一直待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油畫院擔任研修班教師,最近在讀博士。提供此次展品的馬俊,是仝紫雲的校友。他一直收藏版畫,尤其鐘愛夏加爾、珂勒惠支的作品。前兩年,當仝紫雲知道馬俊收藏了四十多幅珂勒惠支的原作時,感到十分驚訝,“開始我還擔心裡面有赝品,後來聽馬俊講述了那些畫作的邏輯,又請中央美院版畫系的教授進行鑒賞之後,心裡才有了底。”

仝紫雲說,在中國學習繪畫的人,幾乎沒有不知道珂勒惠支的,當被問起自己的作品想要達到一個什麼樣的深度或者一個什麼樣的理想狀态,很多人可能都會說“要像珂勒惠支或者像倫勃朗那樣深刻”。基于此,仝紫雲便向油畫院推薦辦一個珂勒惠支的展,想讓大家看看這個被人們當作一個标杆、跟倫勃朗放在一個位置上,在美術史上繞不過去的大師級别的女性藝術家,她的原作到底什麼樣。讓他沒想到的是,院長楊飛雲非常支援辦這個展,并直接讓他做策展。

誤打誤撞第一次做策展,仝紫雲的直覺是,讓小衆的珂勒惠支走進大衆視野,對這個藝術家一生的經曆介紹非常重要,而且要盡量做到真實詳盡。盡管去年十月份他就拿到了四十多件藏品的展覽授權,但找來找去,卻發現中文資料都有問題。于是他和小夥伴們花了三個多月時間搜集查找相關文獻資料,為展覽做準備,“比如珂勒惠支的履歷,現有的資料都不全,我就在國外珂勒惠支博物館的網站上去查,德文版、英文版、法文版,我都翻譯了一遍,再對照校正一下,對她出身的家庭、教育經曆,以及藝術轉變都有新發現。事實上,也隻有了解了這些,才更可能了解她的藝術成就。”

珂勒惠支1867年出生于德國柯尼斯堡,現在是俄羅斯加裡甯格勒地區。仝紫雲發現,可能是翻譯的原因,以前很多中文資料把珂勒惠支描述為貧苦家庭出身,“這是不可靠的,實際上珂勒惠支出身貴族,家庭環境比較優渥,她的外祖父是神學家、牧師,在德國柯尼斯堡創立了第一個自由福音派教會。她的父親也是一名傳教士。珂勒惠支深受外祖父、父親的宗教信仰及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可以說,她對底層人民的同情心、悲憫心,最初始的部分來自于她的信仰。”

父親在珂勒惠支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她的繪畫天賦,于是着力培養她畫畫。她19歲進入柏林女子藝術學院,在這一時期受到德國著名版畫家馬克斯·克林格爾銅版畫的影響。1891年,珂勒惠支與醫生卡爾·珂勒惠支博士結婚,婚後他們夫婦搬到柏林,“卡爾在普倫茨勞貝格區的魏森堡大街開設外科手術室,擔任專科醫生。珂勒惠支在那裡住了 50 多年,直到 1943 年夏天。這個地區是普通勞動者生活聚集的地區,珂勒惠支在那裡接觸到很多底層群眾的生活。”

為了讓大家看明白,仝紫雲直言這次展覽他們不惜打破慣常的保持展廳簡約美感的做法,“幾乎每幅作品都在展牆上寫了說明資料,有的寫得還比較長。”平時隻要有時間,就去展廳裡轉轉,仝紫雲發現來看展的人,幾乎都會站在作品前久久端詳,“因為制作時間緊,也有觀衆給我們挑裡面的錯别字什麼的。前兩天我聽說一位業界重量級大咖來看展,幾乎每幅畫都評價了一下,他說得特别中肯。”

仝紫雲有個明顯的體會,“隻要不犯懶,稍稍勤快一點,梳理得細一點,就能發現很多有意思的東西。我們通常隻研究最有名的藝術家,其實稍稍下沉一下,看看他們周圍,馬上能找到很多藝術轉變的來源。比如在某一時期,珂勒惠支受畫家萊伯爾曼的影響非常大,開始有意識地描繪下層勞工階級的生活。每個大師風格的形成,都是有故事的。”

自畫像又老又醜,卻有自然動人的力量

珂勒惠支1897 年創作完成的第一個完整的系列《織工起義》,取材于西裡西亞紡織勞工起義,是受到戲劇《紡織勞工》首演的影響。次年的柏林藝術大展上《織工起義》組畫大獲成功,馬克斯·萊伯爾曼提名珂勒惠支獲獎,繼而又在德累斯頓舉辦的德國藝術展上獲得金獎。此後,珂勒惠支開始創作組畫《農民戰争》。1904年,珂勒惠支前往巴黎進修,在朱利安美術學院學習雕塑技藝,并拜會了羅丹。當時她的13 件作品都參加了巴黎獨立沙龍的展覽。而後,珂勒惠支遊學于意大利。1908年,她完成銅版組畫《農民戰争》七幅,轟動了德國藝術界。1914年,珂勒惠支18歲的小兒子彼得在一戰中去世。1942年,她的第一個孫子彼得又應征入伍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戰争中陣亡。“我在查資料時發現,珂勒惠支還有對雙胞胎孫女約迪斯和尤塔,她倆1923年出生,尤塔活到98歲,2021年剛去世。”仝紫雲補充說。

羅曼·羅蘭評價珂勒惠支“具有丈夫氣概的女性精神”。1918年經門采爾推薦,珂勒惠支當選為普魯士藝術學院第一位女性院士。同時期,受到恩斯特·巴拉赫的木版畫的啟發,她開始研究木刻版畫技術,創作了《紀念卡爾·李蔔克内西》。

1925年珂勒惠支在柏林認識了美國作家史沫特萊,史沫特萊後來也成為珂勒惠支與魯迅建立聯系的中間人。

珂勒惠支 60 歲生日之際,獲得了無數榮譽,并舉辦了許多展覽。在她生日的 500 多封賀信和賀電中,有來自德國内政部長、文化部長、柏林市長等人的祝賀。她還受邀參加了在莫斯科舉行的十月革命十周年慶祝活動和在莫斯科舉行的蘇聯之友世界大會。受到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的鼓舞,回國後她創作了石版畫《遊行示威》《團結就是力量》《母與子》等作品。

1928年,珂勒惠支任教于柏林藝術學院,成為德國藝術教育界第一位女教授。次年,她成為第一位獲得科學與藝術勳章的女性。

不幸的是,後來珂勒惠支受到法西斯迫害,被迫離開柏林藝術學院,并被撤銷了“大師畫室”版畫部主任的職位。随後,她的丈夫也失去了醫生執照。

1943年,由于空襲,珂勒惠支離開工作、居住了52年的柏林,她在柏林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連同她的許多作品都在不久後的空襲中被炸毀。

珂勒惠支78歲在德累斯頓附近的莫裡茨堡去世,葬于莫裡茨堡,後遷葬于柏林利希滕貝格的弗裡德裡希斯菲爾德中央公墓。

值得一提的是,珂勒惠支一生中留存有不少照片,特别是她在39歲時,拍了一系列人像照片,很好看。可是看她的自畫像,卻永遠是很愁苦的樣子。她的媽媽曾經問過她,你為什麼總是把自己畫得又老又醜?珂勒惠支說,“我筆下的我就是這樣,是自然而然出現的情感。”而很多人也的确被她的自畫像深深打動着。

她帶我體驗絕望,也為我點燃黎明

來看展的,不少是學畫的人。一位名叫宛宜的學生說,她剛接觸素描時就知道了珂勒惠支,“珂勒惠支用如荊棘般犀利的冷硬線條,仿佛是用鋼針刻下的每一筆的力度,同她的畫面所要傳達出來的聲音與所要彰顯的力量,如出一轍,令人内心激動。盡管她經曆兩次世界大戰,所處的世界充滿不堪與斑駁,我們依舊可以從她的聲音、她的力量裡看到光明。”在她看來,生離死别的苦痛、壓迫與戰争帶來的絕望,是珂勒惠支帶給人們的直覺感受,“她的畫是毫不避諱的,在她的筆下,沖撞的黑白與愛恨變得如此跳脫,她提煉出人間萬事以及人類情感最純粹的一面并加以表現,這是她的畫能令我們産生共鳴的原因。珂勒惠支流露的情感蠻橫而又細膩,因為她先為一個堅強而偉大的人類,後為一個世俗的母親,為全人類解放呐喊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受到作為人類最平庸最真實的感情。在每一幅畫面前駐足夠久的話,便能琢磨出她手中緊緊抓住的希望。”

珂勒惠支的筆下,黑色大地終究孕育着金燦燦的希望,“她的畫作帶着我跨越世紀,去體驗那百年前的社會和戰争中的絕望。她也将一切黑色的情感變為燃料,點燃了人們心中黎明的焰火。這樣強烈的感情不僅傳遞給當時的人們,也讓隔世的我們不禁駐足回味,檢討沉思。”

仝紫雲說,布展時他有意識地遵從創作狀态的邏輯關系,依着事件發生的時間,确定作品順序。很多人看展時,都會慢慢尋找那些字裡行間的故事,久久伫立,不時舉起手機拍照。

即便天氣寒冷,展館裡仍有不少人,年輕人居多。仝紫雲直言,照理說應該是五十歲左右的那一代人更熟悉珂勒惠支,但實際辦展時看到這麼多年輕人,他和小夥伴們都覺得開心。有一天,仝紫雲在展廳裡看見兩個女生快到關門時間了還戀戀不舍地看,他主動過去一問才知道,她們是學版畫的,一個女生感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原作!剛才看《沖鋒》,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借展人馬俊看到這麼多年輕人喜歡大師級的珂勒惠支,也特别高興,主動說不要借展的費用了。雖然這個展可能收回成本都挺難,但我還是覺得,這件事我做值了!”仝紫雲感慨地說。

文/本報記者 李喆 供圖/仝紫雲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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