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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長篇小說《竈王傳奇》:“傳奇”名義下的現實感與先鋒性

1、李浩說,要有個故事,中國故事。于是,一個新的世界“無中生有”——在明朝“土木堡之變”的社會曆史背景中,竈王,這個中國古代神話譜系中的角色,從家家戶戶的供龛中“活”了起來,成為小說的主角。在李浩的長篇小說新作《竈王傳奇》(《芳草》2021年第6期)中,每家每戶有一個自己對應的竈王,豆腐竈王、餅店竈王、鐵匠竈王、田家竈王、曹家竈王……竈王們仍舊保留着民間傳說中神仙的身份和功能,用“好罐”“壞罐”記錄和向上天彙報人世間的善舉或醜行。同時,他們在小說中被賦予了更多的“人間性”和“世俗感”,竈王們位列仙班卻又穿梭于人間煙火之中,與凡人一般無二地演繹着喜怒哀樂和貪嗔癡。并且,竈王身後還有一個人數衆多、結構複雜、層級分明的神仙世界,竈王、經承、城隍、星君……直至東嶽大帝,這個神仙社會自有其運作節奏和人際模式,裡頭的人和事,讀來讓我們感到陌生,熟悉又陌生。

《竈王傳奇》采用第一人稱叙事,跟随小說主角,蔚州一家小豆腐坊裡竈王的視角,我們進入明朝“土木堡之變”時期的西南堡,進入那個人間與仙界的雙重世界。這位豆腐竈王,生前是個讀聖賢書的儒家知識分子,大概正因為這個背景,輪回中成為竈王之後的他,仍然保留着一些書生意氣,在履行竈王職責的同時,竟還惦記着憂國憂民、悲天憫人,甚至他的“憂”和“悲憫”時不時與竈王的本分發生着沖突——在成為竈王時他一再被告誡“你必須放棄人世間那套榮辱、那些在意……”,必須遵守《竈王行事規範條律》和《竈王記事規程細律》。明軍與瓦剌軍的夜半之戰,使得附近的民房大面積燒毀,老百姓家破人亡,包括豆腐竈王所在的譚豆腐一家人。豆腐竈王動了悲憫之心,不忍心眼睜睜看着這戶人家的兒子小冠身後仍不得超生,于是在自己那個神仙世界裡東央西告、上下騰挪,也因着無意中救了蔚州龍王一命的機緣巧合,居然在等級森嚴、法規繁複的仙界“運作”出一條“路”來,不僅小冠得以安置,豆腐竈王自己竟也在仙界炙手可熱、遊刃有餘起來……

這就是《竈王傳奇》的基本人物、情節和情境設定。是的,如同此前我們熟悉的那些帶有神話或魔幻色彩的作品,如同《西遊記》《紅樓夢》《變形記》……小說一開始就開宗明義地告知讀者,這部小說将要講述的人物和故事,完全來自寫作者的想象和創造,而并非對現實世界的如實反映。在這裡,新的人物和人物關系、新的邏輯生成了,陌生化和異質性顯現了。雖然,“假作真時真亦假”。

2、結構對于一部長篇小說至關重要,某種意義上長篇小就是結構的藝術。它是技術問題,更是思想問題。作為被賦予最多“整體性”期待的叙事文體,長篇小說的結構對應的正是作家總的打量和呈現世界的文學價值觀。以怎樣的結構來呈現人物和故事,通常暴露的都是寫作者階段性把握現實的視角和能力。

李浩說,“寫作《竈王傳奇》的近十年的過程中,我想的最多的就是結構。”這的确并非一部結構層次簡單的小說,其表層結構是一個神話(寓言)架構,那個以竈王為代表的中國民間神話譜系;而内在的叙事結構又在竭力追求現實感。前面提到過,這種結構有點像《紅樓夢》《西遊記》甚至《變形記》。顯然,《竈王傳奇》更接近于《西遊記》,文本中的内在邏輯和人物關聯,甚至現實感的營造、人物的生長,都在那個預先給定的神話世界的架構中。而《竈王傳奇》中充當叙事人的“我”有兩個身份,前世是明朝的讀書人、死後成為竈王,他既是情節推進的主角又是叙事聚焦的視角人物,他曾經身處人世界此刻又位列仙班。于是,我們的主角,豆腐竈王成為小說結構中關鍵所在,他的見聞經曆串聯起整個故事的起承轉合,同時又圍繞他鋪展出人間仙界的群像與複雜關系。

“人物符合人的邏輯,細節符合生活邏輯,創作符合藝術邏輯”(施戰軍),這應該是對長篇小說的基本要求——雖然我們都知道當下很多長篇都沒能達到這個基本要求。所謂“人物符合人的邏輯”“細節符合生活邏輯”,這是指小說中具體的人和事與現實邏輯的對應;還有一個文本邏輯,這是小說家預設的文本與現實的基本關系,即作家打算以什麼方式來把握和表達現實世界,現實的、荒誕的還是神話的?這種基本關系成為寫作和閱讀一部小說的先在背景。當東勝神洲傲來國的一塊石頭中蹦出一隻石猴,當一天早晨格裡高爾·薩姆沙醒來後不安地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這正是小說家創造的不言而喻的另一個世界以及相應邏輯。具體到《竈王傳奇》中,文本邏輯(确切地說是文本中的現實邏輯)就是以竈王為代表的那個神話譜系,以及作家對幾組人物關系的設定,其實還有竈王眼皮底下那個人間世界的邏輯——對應着我們的現實和曆史邏輯。小說的内部叙事結構既然是現實主義的,是追求強烈現實感的,人物語言和叙事語言就必須努力符合文本中的身份與情境設定,有效實作文本邏輯和說服力的有效性;而中國古代的曆史背景,還要求作家須得繃緊一根“曆史真實”的弦,随時提防着跳脫和“穿越”。《竈王傳奇》讀來整體上是頗具現實感和說服力的,但偶有“跳脫”,于曆史真實的嚴謹性上稍有微隙。

3、上述小說結構的運用,有效地創造了《竈王傳奇》中那個“與現實世界相統一的神話世界”,竈王們身後那個我們都明知不可能真實存在的神話體系,與故事中人物形象、人物關系、情景情境的逼真感、現實感之間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張力,小說的寓言意味由此凸顯。是的,我把《竈王傳奇》看作一部明顯包含寓言性的長篇小說,“竈王傳奇”名義下的講述當然并非為了真的演繹一部竈王們的傳奇故事。

小說設定中,竈王們與人間是不可能直接發生關系的,他們置身于各自世界中。竈王們雖是神仙,安置在各家各戶的供龛裡,接受人世間的膜拜和供奉,但法力隻限于客觀記錄和上報人間的一切,卻不能輸出哪怕一絲一毫介入和改變,甚至他們的言行人們也是完全聽不見、摸不着、感受不到的。是以,竈王們注定隻是一個眼睜睜的袖手旁觀者,他們面對人世間所有疾苦的疼惜和關切、對所有惡行的憤恨和惱怒都止于内向性的喟歎和感慨,比如豆腐竈王面對曹家的龌龊時的無能無力。恰是這樣的人物身上擁有一種象征性,他的袖手旁觀與百感交集,抖落開來一幅人世間的浮世繪;他的位列仙班最末端,身上同時兼備的“上”與“下”的雙重屬性又給了作者深入剖析和淋漓呈現仙界怪現狀的巨大空間。

在關于《竈王傳奇》的對談中,李浩坦陳“在這部小說中,我承認自己強化了寓言的成分——在這裡,我将寓言分成幾個層次,有統攝的,有局部的,有微點的,也有連綿和互相指認的”。閱讀過程中,我們時時的驚心和會心也正在于此。寓言意味的小說,無論寫作者使用神話、科幻、魔幻甚至動物故事的手法,通過與真實世界保持距離,通過刻意創造出來的陌生化、在别處的情境,但這種跳出和拉遠恰恰能夠從整體上去窮形盡相和殚精竭慮。《竈王傳奇》盡管和明朝那些事有關,但不是曆史小說,它回應的仍舊是李浩一直最在意的問題:文學是否有能力、有途徑解決這個時代的某些現實疑難和精神困境。畢竟,“重要的不是神話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神話的年代。”

4、一向把卡爾維諾、博爾赫斯等現代派大師挂在嘴上、并在小說創作時頻頻向他們緻敬的李浩,卻在《竈王傳奇》的寫作中與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發生着密切的關聯。周新民說“《竈王傳奇》以一己之力召回中國古典小說的三種文體”,将雜史雜傳、志怪小說、傳奇小說這三類小說文體有機融合在了一起。這一論斷不無道理,但我想,對于小說家來說,寫作過程當中李浩未必如此清晰、明确地規劃和意識到了自己叙事中攜帶的這三類古典傳統元素。閱讀《竈王傳奇》時,我确實能明顯感受到李浩對于“講好一個故事”的努力,甚至包括一點焦慮,大概因為他太想在這部小說中證明自己講故事的能力。曆來對李浩小說的評價,多贊其先鋒性、思想性,而對他講故事的能力多有疑問,我自己就曾不止一次在評論文章中表達過一個小說家“想不想講好故事”和“能不能講好故事”之辨。是以,李浩想要證明自己的故事能力,如他自己所說“在這部《竈王傳奇》寫作之前,我就早早給自己設定,一要講故事,二要用标準的中國語言,盡可能地簡潔白話”。《竈王傳奇》也确如作者所願地證明了他的故事能力。信手舉例,小說中仙界群像之中的高經承,這個僅比竈王們高一級的經承,同樣作為神仙層級結構中的尾部,他的“基層”屬性以及是以形成的人情練達圓滑、狡詐世俗中又偶爾閃爍的本色和良知,他的小算計、小欲念,他的無奈和猶豫……都在小說中淋漓地呈現。這部小說的确證明了小說家李浩“用标準中國語言講中國故事”的能力,其實更重申了這種能力對于一個寫作者的至關重要——文學寫作,終究要靠思想的表情來呈現思想。當然,又不僅僅止于此。

李浩以往的小說中總有一個絮叨、反複、甚至有些結結巴巴的叙事聲音,那個聲音有些猶疑,猶疑自己對世界的觀察、評判和講述,但又分明洋溢着不可抑制非說不可的表達熱情和欲望。《竈王傳奇》中,在豆腐竈王的第一人稱講述中,這個聲音再度響起,小說的“楔子”部分,通篇都是叙事者對自己即将開始的講述的“絮叨”,他似乎在同讀者商量“從我的前生開始說起?……或者,從我最潦倒的時候開始說起?”又或者自言自語“你得寫一些有意思、有故事的事兒,也别都是真的,真的也沒意思,你可以往裡面添加點油或者醋,可以傳奇那麼一點點……”古典小說的楔子形式,散發的卻是“元叙事”的氣息,類似這種被形容為“傳統與先鋒并置”的例子在文本中還有很多,限于篇幅不再一一舉例。

李浩小說一直以“先鋒”著稱,這成為他在當下文學現場的鮮明标簽。這種歸類和命名,輕易辨別出一個作家的基本特點,但細想其實是欠妥的,它多少暴露着我們在辨析“先鋒文學”和“先鋒性”上的輕佻和偷懶。所謂“先鋒”,我了解并非對應着某種固定的寫作技巧和文本形式,它更多的是一種文學精神和寫作實踐姿态,在今天至少應該意味着勇敢走出自己創作舒适區的勇敢和能力。1971年出生的李浩,今年50歲,他的小說寫作生涯也已經20年有餘,盛名之下,他要做的也許應該是撕下身上的标簽,如同《竈王傳奇》的創作,去實踐真正的“先鋒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