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客與媽真不能亂說
文|李世榮
那事過去很多年了。
我回家挂青，在離父母的墳山不遠處碰上一個清瘦的還算清爽的男人，笑眯眯迎着我：“你是李世榮老同學吧，怕是不認得我這個初小老同學了？”初小老同學？真對不起，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還沒說出“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認得老同學了”，他搶着說：“幾十年沒見面是不認得了。”
他告訴我，他看到我也不認得了，是我的一個堂姑媽告訴他，我每年都會回來挂青，然後多走幾步到姑媽家坐會。他剛才聽說我上山挂青了，就在我姑媽大門外等着我轉來。我姑媽指着我說“世榮來了”，他才走近跟我打招呼。“歲月不饒人啊。要不是惠嬸告訴我， 我也不認得你了。”我最怕别人認得我、我卻不認得别人。互相不認得，扯平了，我也不要道歉了。“我叫鄧維厚。記得我的名字不？”向我伸出手。我握着他的手：“記得記得！”
姑媽泡了自己采摘的茶。鄧維厚又問我：“還記得鄧抱真不？”我回答“名字記得，不知道看到認不認得？”他連喝兩口熱茶，放下茶杯：“老同學啊，今天是抱真要我來邀請你。他在家裡準備酒菜，茶都泡好了。我們現在就去他家吧！”
鄧抱真是甘棠學校的校長。他興高采烈地接着我：“老同學啊，今天是我叫維厚攔路打劫把你這個書法家劫持了！我看到過一些好書法，就是沒親眼看過書法家揮毫潑墨。得知老同學的書法名聲很大了，特意淨手焚香等候大駕光臨！沒和維厚一起來迎接大駕，請原諒。”我說：“什麼‘書法家’哦，沒人承認的。就是喜歡寫字。”三人歡聲笑語喝酒吃菜。
抱真拿出一瓶“老窖”。不愧是校長，文明待客。他聲明自己沒酒量，一杯肯定要喝完。不知道我和維厚的酒量，随意，他隻敬酒不勸酒。
酒喝好了，抱真麻利收拾桌子，然後拿來羊毛氈鋪上。看來他是行家啊，我心裡有點膽寒。不過不要緊，老同學相聚又不是書法比賽，寫得不好揉成一團丢掉就是，無非浪費他的紙墨。
他拿出“一得閣”墨汁我就驚訝了，這麼正式啊！他說：“今天有幸目睹老同學現場揮毫，是個值得記住的好日子啊！”我有點緊張了。看來他不是要看我寫着玩，而是真的要留下我的字了？弄不好我今天是班門弄斧了！
他又從卧室拿出一個裝裱好了的對聯還是中堂。我猜想是哪位高人或者他自己的墨迹，請我和維厚一起欣賞吧。他慢慢打開放到桌上，竟然是一幅空白的挂軸！我真的驚得想逃跑了！不過我又一想，他是告訴我以後會慎重其事把我的字這麼裝裱起來，不會叫我在這上面動筆吧。我打定了主意，絕對不能這麼寫字，不是謙虛，我真的不敢。
抱真說：“老同學啊，這張裝裱好了的宣紙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收了幾年了沒什麼用，我自己又不會寫不會畫。今天把你請來了，這張宣紙就有用了！”我說：“老同學你不要為難我好不好。我已經被你抓住了，今天不寫幾個字是逃不過了。不過你知道的，寫字的都是先在宣紙上面寫，寫壞了丢廢紙簍裡，寫得差不多了就留下。然後交給裝裱師傅裁剪了裝裱了才能挂牆壁上面的。你叫我直接在裝裱好的挂軸上寫字，我真的不是謙虛，是不敢！”
抱真說：“我知道你是謙虛。你說沒這麼寫過我也相信。萬事總有個第一次吧，今天你就這麼寫吧。”我感覺到我的後背出汗了，身子一動有點涼意。老同學怎麼能這麼為難我呢！要說他故意為難我應該也不會，他是舍不得空着這幅挂軸吧。我說：“老同學我真的不敢這麼寫字。你剛才說了，你看到過一些好書法。你是沒看到人家寫壞了好多廢紙呢。”他說：“這樣吧，老同學真的寫壞了，或者上下左右不對稱不均勻，沒經你同意我不會挂，你拿回去總可以了吧！”
老同學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我也不好再廢話了。“那我就把它當報紙練手了。等我的手活泛了，你再拿兩張宣紙來。寫詩還是格言警句什麼的，你命個題吧。”
抱真雙手一攤：“真的對不起，我家裡沒有宣紙了。我還是這話，你真的心裡緊張寫壞了，難道我還怪你？能當面看着老同學揮毫就是一種享受嘛！”
我無處退無處躲也不能逃了。我不由自主拿起鬥筆在挂軸的上空舞動，說：“老同學命題吧。我再說一句，寫壞了掃了老同學的興不要怪罪哦。”
抱真說：“不是有個‘歲寒三友’麼，就請你寫這個内容吧！”
我身前背後都出汗了。我極力鎮定自己，手千萬不要發抖。我飽蘸墨汁，在我設想好的挂軸上空落筆，寫下“松竹梅”三個四五寸大小的大字。他們兩個齊聲說“好”。抱真說：“老同學啊，我知道你是謙虛嘛！還要請你寫下你的大名。”我放下鬥筆，拿起小楷。
然後我仔細端詳一會兒，覺得還算可以，比我擔心的要好點。連天地頭和兩邊留白都說得過去。我身子都疲軟了。似乎全身的“元氣”都通過筆端流到這幅挂軸上面了。真是逼出來的啊！我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敢這麼寫字了！
抱真“貪心不足”地說：“老同學啊，遺憾的是不知道你的電話号碼，沒提前請你帶印章回來，蓋上你的大印就錦上添花了！”
他這話倒是合了我的心意。我正好想下回帶印章來，給這幅被逼得渾身冒汗的作品拍個端正、靓麗的照片儲存呢。
就在我要起身告辭的時候，一個老太太來了。我看一眼問抱真：“是你媽媽？”抱真回答：“是我堂客。”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女人最忌諱别人說她老，我怎麼這麼口快呢！就算她真的老得像抱真的母親，我也應該轉個彎詢問。最糟糕的是他老婆聽見我的問話了！我說一百句“對不起”都無濟于事。就是這個無法挽回的尴尬，我再也不敢去抱真家裡，沒能為我那天妙手偶得的挂軸蓋印章和拍照片了。
回家後我特意到文化市場買了一對裝裱好了的對聯。我一個人在家裡，精心構想之後，寫一幅對聯“文章是案頭山水、山水乃天下文章”。可是總好像被人拉住了我的手，寫到“章”字，最後一筆不敢往下伸展，生怕紙短了。寫到後面又因為前面下意識節省了空間，字距又不得不加大了。一猶疑一停頓，一句話不是一氣呵成，完全不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了！我隻能對自己宣布：像在抱真家那樣寫字，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作品選自《逸飛中文網》惑地帶優秀精品庫）
作者簡介：李世榮，湖南婁底市雙峰縣人，逸飛中文網優秀會員。擅長小說創作，在各大媒體發表小說、散文、随筆等文學作品N多篇。著有長篇小說《難忘那酸澀歲月》，短篇小說《青山悼舊墳》等。平生三愛：文學，音樂，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