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月光燒成的灰

作者:星星飛翔

◎董改正

不能解釋的都是奇迹,外婆便是

在等一場霜。

霜落之後,菜就甜了。腌白菜,腌芥菜,腌雪裡蕻,上色入味。腌蘿蔔尤其妙絕。老種白蘿蔔,紡錘形的,洗淨了,切成月牙形,齊齊碼在竹編連上,像一隻隻小白鴨。最初是晶瑩水潤的,半個日頭後就蔫了,邊角内卷了,有了皺紋,惹了灰黃。再曬一個日頭,吹小半天風,就可以下壇壇罐罐腌制了。

從海南初回的頭幾年,每到小雪大雪後,我都會給旅居海口的李君寄點鹹貨。鹹鴨子,鹹肉,他都特别歡喜。海南冬天的輕寒不夠鋒銳,就像撓不到的癢,不足以砭入腌貨的内部,無論如何也炮制不出記憶裡舌尖上的“臘味”。用冰箱模拟内地的冬天,腌出來也隻是概念上的鹹貨。味覺的火柴棒,引燃不了舌尖上草灰蛇線的記憶。到底還是不行。

缺了什麼呢?

母親的腌菜手藝,比起外婆來要差很遠。外婆腌的蘿蔔纓子,一根根似金絲縷縷,拍碎的蒜子如碎玉,切絲的辣椒如紅線。幹筷頭夾一碟子,香油燒熟了,略翻炒,脆黃酸香,宜稀飯幹飯,宜面條,宜夾馍,寡吃也好,隻是太奢侈。外婆腌的水蘿蔔,水個嫩嫩黃個生生,咬一口,嘎嘣脆,潤潤的酸,酸得半夜想起來不吃一塊睡不着。村裡有個孤寡老人,臨終前想吃一口我外婆的水蘿蔔。終于送到了,終于吃到了,長歎一口氣這才去了。外婆腌的五香蘿蔔更是絕味。我不曾見過誰會切成她那樣的長,長得像蠶豆的豆莢,秀氣,簡直有點媚,像青衣的水袖了。那會兒,一排排這樣的蘿蔔幹排在竹編連上,就像一條條秀美的江南小劃子停在河邊,在月色裡輕輕蕩漾。

我記得那是個月色皎皎的冬夜,霜染村晚,犬吠寂寥。院子裡,蘆稈編成的曬席上,依然晾着蘿蔔幹。露珠在凝結,霜也在凝結,冬蟲在幽咽低吟,漆黑如墨的樹冠裡,鳥呢喃有聲。霜是凝華,露是液化,總歸是水的前世今生,總歸合着塵土的,髒,回潮。外婆笑着說不怕,天明吹一陣小風,曬半天日頭就好了——哪裡就髒了呢?她笑着看我,月光連忙照亮了她的臉。我立時就赧然了。外婆用新稻草燒灰,沾染白淨如玉的糯米裹粽子,我能一口氣吃三五個,不蘸糖。外婆将綠豆殼曬幹了,焚成灰,曬好,放一把煮稀飯,那個香,那個糯,今生恐難重溫了。

外婆走了很多年了,母親也已經七十三歲。母親一輩子忙碌,沒有時間将心思放在食物上,食物對她就像汽油對于汽車,是續命的能量而已。那天我給她做了蒿子粑粑,她說真好吃。她是知道好吃的。外婆一生悲苦,卻依然那麼熱愛生活,熱愛生命。不能解釋的都是奇迹,外婆便是。愛是最大的奇迹。

霜未至,月色如霜。等霜落後,今年我要腌點蘿蔔,腌點肉,腌點鴨子。今年我得給李君寄兩隻去。我或許還應該告訴他,其實參與味道釀制的,不僅僅是溫度,可能還有蟲鳴、犬吠,可能還有月光燒成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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