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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在水流之中獲得力量

在水流之中獲得力量

文丨沈念

三年前的一天,我動了寫東洞庭湖濕地的念頭,一發而不可收拾,我知道如果我不去寫,這個念頭會糾纏我一輩子。繼而申報2019年中國作協重點作品扶持的項目順利通過,北師大文學院張莉教授鼓勵我紮下根寫好湖湘大地上的這一文學“寶藏”。期間,未能一鼓作氣完稿,因為來回去湘南山區下鄉跑了兩年,因為對水和水上之物的命運之思,所見所聞不斷幻身,讓我時有迷惑。

沈念:在水流之中獲得力量

有一件事說出來不怕大家笑話,我在水邊長大,卻是在北京的泳池學會的遊泳。雖是如此,但這并不能抹去我身體内的水迹。這種感覺與生俱來,永不幹涸。水是神奇的事物,涵蓋着無盡的曠野和路徑,隐蔽着所有的過往與魂靈。水會吸引水,同一條河流中的水又在生發不間斷的變化,鄉野池塘與百數裡外的江湖,以及更遙遠的海洋,都是水的存在方式。我們像是時光的守望者,對水回憶着美好的過去,也向往着頓悟的未來。随着這些年來的退田還湖,生态修複,十年禁漁,守護好一江碧水成了人的自覺與自省。當人們開始琢磨與水的相處之道時,停留之處便都變成了觀賞最美水風景的理想之地。

我跟着水流走過一些地方。每一道水流都充滿着奔湧的力量,這種力量帶來了堅定不移的信念,而這種信念足以撫慰人心。清澈、純潔、深邃、沉睡、狂暴、多情,水有它的語言和表達,也有它的視覺和原則。心意渙散的時候,我都會到湖邊走一走,看水從無盡的時光裡流過,也從廣袤的空間裡流過。越來越多的人走在湖的身邊,一抹微光從深邃的夜空中撲落腳下,我們的腳步尾随行走的湖水,卻始終趕不上她微漾的餘波。隻有感受到的每一種遙遠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直抵心靈。這個時刻,人的思緒會飛翔,人的精神會騰展,像自由的鳥,像射穿曆史的風,像奔跑的夢想,在寬廣無垠的水波上獨自演唱……水是有魔法的。我想到人類學家洛倫·艾斯利說過的一句話,倘若世上真有魔法,它一定隐藏在水中。

岸是水的疆界,卻不是水的邊界。高空的飛鳥、遠遊的魚、豐茂的植物、穿越湖區的人,都會把水帶走,帶到未曾想到達的地方。這些年過去,我沒有中斷過傳回,回到湖的身旁。我睜眼閉眼就能看到它的波瀾,聽到它的濤聲,聞到它的呼吸,但我似乎一直在與之擦肩而過。我掩護着“我”躲閃、撤離,我也扶持着“我”遇見、深入。對一個寫作者而言,毫無疑問,這是最有力量、最富情感的一塊福地。它生長萬事萬物,也生長欲望人心。也許我畢生内疚的,是我從這塊土地上索取過那麼多,卻還沒有過任何回報。我想從水流中“創作”一個未來,在那裡有對這塊土地最坦誠的信任和依賴。

離開故鄉的我更加眷戀出生地、出發地。我記不得有多少次和當地的朋友(濕地工作者、媒體記者、生态保護志願者、水生動植物研究者、作家、攝影家、畫家等)多次深入到洞庭湖腹地、長江內建孤島,去經曆今天的變遷,也經曆過去的光陰。那裡有許多的小村莊,七星、紅旗、春風、采桑、六門閘,隻是其中的地名代表;有認識或不認識的草木、蟲魚、鳥獸,是探察荒野的指南;遇到很多命運各異的漁民、胸懷壯志的保護區工作者、天南海北的外來者,在水面照見自己的模樣;我在漁民家中借住,也在冬天空曠無人的湖上坐船夜宿過。那些日子,我見到了與過去認知中不一樣的湖,在人身上看到比湖更廣闊的性情、心靈。那些經曆過風浪的人,也正是在水流之中獲得生命的力量。

水的内涵遠比我們見到的模樣要複雜。在與水的對視中,我看清人,也看清自己。我帶着敬畏、悲憫、體恤的“偏見”,沿着水的足迹尋訪。我選擇将行走的筆墨放在湖區許多既普通又不尋常的人身上,試圖在打撈他們的人生往事時将屬于江河、湖泊的時光挽留,學習承受艱難、困阻與死亡,嘗試以超越單一的人類視角,去書寫從城市奔赴偏僻之地的“我”對生活、生命與自然的領悟。遇見的人們從不吝啬地講述他們的過往,與水在一起的遭際。那裡擡頭有星辰閃爍,側耳有尖利風語。這些忽略的、消逝的、遺忘的過往被我逐一喚醒,像是對我撒下對人的生存狀态共情與關懷的種子,讓我愈加敬重那些曆經艱難的開拓、生生不息的勇毅。因為有那些紛纭、繁雜,也就有了澄明、肅穆的鏡像。我心中流淌感傷、悲情,也流淌感動、豪邁。總會有莫名的時刻,于江湖之上、時空之中碰撞,江湖兒女的命運也于此引嘯長鳴。

天地間,水流旁,光影裡,我始終會看到一群人,他們前赴後繼,與自然萬物一起風雨同行、相濡以沫、堅韌生長。我理應向他們頓首緻謝,也緻以深藏心間的誠摯敬意!

《大湖消息》在《人民文學》今年第一期刊發後,新書也即将面世。因為寫到鳥,有不少喜歡自然生态寫作的朋友紛紛與我交流,最為感動的是未曾謀面的“三湘第一女鳥人”肖輝躍老師細緻閱讀寫鳥的章節并與我商榷。她的專業知識令我驚訝。我才知道,她近些年來熟識并拍攝了八百多種鳥類,她蹲守在故鄉的靳江河邊隻為寫一部《醒來的河流》。因為文學的相識,這也許就是山川漂流、自然萬物給每一位深情愛着大地、愛着生活的寫作者的時間饋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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