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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晚林:讀書人,須具有五種品質

張晚林:讀書人,須具有五種品質

舊時之中國,以農耕為主業,經濟發展緩慢,物質較為匮乏,糊口尚難,科舉以求取功名者,不過極少數人耳。故舊中國,讀書人甚少,特别是在農村,此種情形尤為普遍。像吾之父母,都是大字不識一個之農民。

如今之中國,随着經濟之快速發展,有條件上學的人越來越多,純粹之文盲已極少見,據相關統計,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已超過50%;近年來,随着碩士、博士研究所學生之擴招,高學曆人才日趨普及,特别是在高等院校與研究機構,若無博士學位,基本難望門庭。

兩相計較,差别甚大,但這并不意味着現在的讀書人越來越多了,何也?個中關鍵乃是,誤識字者為讀書人也。讀書人與識字者之辯,其義甚嚴,不可誣也。

此正如會講課者不必就是老師一樣,因師者,是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故會講課跟老師可能完全沒有關系;荀子曰:“師術有四,而博習不與焉”(《荀子·緻士》),會講課,不過博習演繹之能較強耳,何關師道?!同樣,識字者未必是讀書人。

在知識爆炸、資訊充斥之今天,吾人隻能說掌握各種技術與資訊之識字者越來越多了,但這樣的識字者,可能完全跟讀書人沒有關系。是以,誤今之識字者為讀書人,無異于莠之亂苗、紫之亂朱、鄭衛之亂雅也;是之不辨,必緻于世間無真正之讀書人,罪莫大焉。故何謂讀書人,誠不可不辯也。

吾人先總括大義,所謂讀書人,須具有以下五種品質:一曰古典之情懷;二曰優雅之氣質;三曰田園之生趣;四曰聖賢之志識;五曰原始之宇宙悲情。

讀書人須有古典之情懷。

張晚林:讀書人,須具有五種品質

所謂“古典”,有兩個基本之次元——“古”與“典”。“古”代表時間上的赓續性,“典”代表價值上的典範性,二者可謂相得益彰,即若無時間上的赓續性,則價值上的典範性就展現不出來;同樣,若無價值上的典範性,時間上必無赓續性之可言。

正因為這種赓續性有價值上的保證,于是,古典的閱讀者就不會是一個孤立之個人,而是有深厚之曆史傳統盾其後,這裡面可引發無限之情思、感念、責任與擔當。

“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此即是孔子因古典而引發的情思、感念、責任與擔當。黑格爾說:“我們之是以是我們,乃是因為我們有曆史。”也就是說,一個人隻有在赓續性的古典中才能成為一個立體之人而站住自己,不然,隻不過是一個孤立漂浮的點狀之人,點狀之人必難有責任與擔當。

古典既具時間上的赓續性,又具價值上的典範性,使得每一個民族之經典著作并不多,這才使得讀古典之人才是真正之讀書人。因為為數不多之古典已不是一般的書籍,其曆史赓續性使得古典代表着一種精神與價值,而不隻是一種文字流傳物。

這樣,讀古典的人以閱讀古典自身為目的,而沒有什麼外在的目的,如是,閱讀古典之人就成為了真正的讀書人。即使一個人識字少,但其面對的始終是古典的時候,就可算是閱讀少之讀書人,而不會淪落為識字者。

當書籍僅僅成為一種文字流傳物的時候,而閱讀者之是以閱讀,僅希望獲得其中的技術與資訊,既得之,又棄之如敝履;如此,若書籍僅僅是文字流傳物,人們閱讀之,唯是以文字為橋梁或工具,其意則在其中之技術與資訊耳。

而技術與資訊總是輾轉流變的,于是,文字随之亦輾轉流變,故若書籍隻是文字流傳物,則無所謂經典問題。是以,書籍固然很多,但大部分都是文字流傳物,而不是古典。文字流傳物固多,但古典不須多。

若閱讀者隻是讀文字流傳物而不是古典,則他書籍讀得再多,也不過隻是識字者,而不是讀書人。這樣看來,現在的博士教授,若無古典情懷,即便令名殊榮甚多,亦不過一識字者而非讀書人,其理豈不甚明焉?!

讀書人須有優雅之氣質。

張晚林:讀書人,須具有五種品質

古典不是承載技術與資訊之文字流傳物,而是一種精神,而精神總是具有不變的形上性,故一個真正的讀書人總少不了這種精神性之形上關切;平素吾人常言之優雅氣質,乃切就這種形上關切而言的。

古人釋“優”為“渥也,寬也”;釋“雅”為“正也”。吾人知道,經驗世界總是博雜而流變的,一個沉湎于經驗世界的人,依柏拉圖的看法,隻能擁有意見而不可能擁有知識。

不惟此也,一個沉湎于經驗世界的人,亦不可能具有優雅之氣質;因為經驗世界的博雜逼仄使得他不可能“渥寬”于其間,故難“優”;而經驗世界的流變紛亂使得他不可能“正”定在一個方向上,故難“雅”。是以識字者是不可能具有優雅氣質的。

讀書人則不然,其精神性的形上關切使得他脫離了經驗世界的博雜與流變;不博雜而逼仄,故可寬也優也;無流變而紛亂,是以正也雅也。是以,優雅氣質決不是華麗充裕的富貴氣,而是能夠體會玄遠之精神。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正展現了讀書人的優雅,但這優雅不是在“鬧”中取“靜”,而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是一種體會玄遠之精神,也就是一種形上關切。

一個人能夠在“鬧”中取“靜”,固然不易,但這依然可能隻與個人的生命氣質相關,此乃天定而偶然者,與讀書無關。但體會玄遠之形上關切則必須來自古典,因為古典以其赓續的價值性提供了這種超越之精神傳統,故優雅必然屬于讀書人之事。“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這是讀書人之相遇與優雅。

讀書人須有田園之生趣。

張晚林:讀書人,須具有五種品質

讀書人固然須有體會玄遠之優雅氣質,這裡雖然少不了必要的形上關切,但既曰優雅,則其底蘊一定是生活的、實踐的,而不是純粹哲學的、思辯的,因為純粹哲學的思辯之形上關切可以産生俊逸冷僻的思想家,但卻産生不了優雅的讀書人,故優雅者一定是仁愛而走向自然萬物的,是以《中庸》講“極高明而道中庸”。

優雅者雖是生活的實踐的,但決不意味着沉迷于經驗世界的博雜與流變中,而是皈依田園之生趣中,直接面對萬事萬物之生意。“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盡心上》)即此意也。“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問之,雲:‘與自家意思一般。’”(《二程遺書》卷三)又,“放這身來都在萬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二程遺書》卷第二上)

古代的讀書人都是能夠真切地體會得到這種田園之生趣的,當讀書人變為識字者的時候,這種生趣自然就消失了。當今之世界,旅遊業發達,很多人喜歡遊覽名山大川,觀賞花草樹木,這是否也是一種田園之生趣呢?非也。

這隻能算是一種遊冶閑散之生活情調,與田園之生趣無關。田園之生趣乃是一種古典之精神,故田園之生趣又必然關涉另一種價值——鄉土情結。鄉土,特别是在中國,代表着一種原始而古典的精神,其中有風土、人情、宗廟、祭祀等等。

一言以蔽之,田園之生趣開啟了一個宗教性的生活世界,唯有這樣的世界才能造就真正的讀書人。故古代之讀書人基本都出自鄉土,現代社會因為失去了鄉土,或者說沒有了鄉土情結,則無論怎樣的教育機構培養之人才,都隻是技術意義的識字者,而不是讀書人。

所有的宗教性生活,無論是什麼型态,必然具有根基性的形上關切,而這種根基性的形上關切作為一種生活形态,不可能驟然出現,必然來自赓續性的傳統,即來自于古典中。浸潤于古典中的讀書人,其生活亦必然是這種鄉土性的宗教形态。

“暧暧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颠。”若沒有根基性的形上關切,則所有這些依然還是陶淵明所說的“塵網”與“樊籠”,何來“生趣”可言?一旦有了根基性的形上關切,則狗吠與雞鳴都是一種“生趣”,這是一種宗教性的“觀看”。

讀書人須有聖賢之志識。

張晚林:讀書人,須具有五種品質

十一歲之陽明先生寓京師,一日嘗問塾師曰:“何為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此一精妙之問答,遂成學界之美談與盛事。

“讀書學聖賢”,非陽明先生個人之理想,乃讀書人必有之志識與境界也。居常以為,聖賢總是高遠而不可及的,實則這隻是玄思地推想聖賢,而不是笃實地學做聖賢,果爾,聖賢永遠隻是在玄思中虛高,而不能在踐履中平實落地。

前面提到過,真正的讀書人必有田園之生趣,但此種生趣不是一種熱愛自然之個人情調,而是一種宗教性的“觀看”;此種“觀看”又被稱之為“曾點氣象”。《論語·先進》載:“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此為曾點之志識。此志識得到了夫子的喟然感歎與認同,這是對聖賢之志識與境界的最好之描繪。

聖賢之志識與境界不過如此:成就自己,且萬物在其中得其生,遂其欲,自然天成,和樂舒暢。《中庸》謂之為:盡己之性-盡人之性-盡物之性,最後至“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也。

古代之讀書人都能體此境界:“二月二十八日,晴色甚佳,寫詩外南軒。岚光日色,昽映花木,而和禽上下,情甚暢也。值此暮春,想昔舞雩,千載之樂,此心同符。”(吳與弼:《康齋集》卷十一《日錄》)“谪居澹虛寂,眇然懷同遊。日入山氣夕,孤亭俯平疇。……夜弄溪上月,曉涉林間丘。……講習有真樂,談笑無俗流。緬懷風沂興,千載相為謀。”(《王陽明全集》卷十九《諸生夜坐》)

生機暢達,天人嘉會,真情貫其間,密意潤其中,此即是天地氣象。揚子雲曰:“觀乎天地,則見聖人。”(《法言·修身》)程伊川又曰:“觀乎聖人,則見天地。”(《二程外書》卷十一)可見,聖人與天地是互相通達的,聖人即天地,天地即聖人。

聖人固修養高、踐履實,亦不過是盡性達情、德合天地耳,豈能人為地添加些子。夫子之志亦不過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伊川先生卻稱之為“天地氣象”。既曰“天地氣象”,而不是一般的世俗倫理學,則必有盡性成物的形上關切,或者說,盡性成物自身就是一種形上關切,不然,“安”、“信”、“懷”不過是一種世俗的關懷,與盡性成物遠矣。

關心民瘼、體恤疾苦,此種世俗之關懷固然重要,但這隻是政治家之事,道德家之事,讀書人不應該僅限于此。讀書人面對的是世界萬物,在其原始之宇宙悲情中,欲遂萬物之生而得萬物之正,這是生命自身充實不可已之憤發,無關乎學識、規則與概念,故謂之氣象。

是以讀書人在乎的是氣象,而識字者在乎的卻是學識。今人總以為,溫飽尚未解決,如何可談聖賢與氣象?其實,這隻是經濟家言、政治家言或道德家言,真正之讀書人從不以此為條件。讀書人在其固有的原始宇宙悲情中,直接就具有聖賢之志識,亦直接在通往天地氣象之旅途中。

讀書人須有原始之宇宙悲情。

張晚林:讀書人,須具有五種品質

讀書人固然是讀古典之人,然世間讀古典之人多矣,未見得俱能成為讀書人,像如今修學曆之博士、評職稱之教授,他們亦讀古典,甚至研究細密,著述等身,然不能得古典精神之萬一,故終究是以古典去換取學曆與職稱,此輩不過識字者耳,焉能謂之讀書人?

是以讀書人固須讀古典,然其根本處卻不在讀古典。若沒有原始之宇宙悲情,則生命沒有動力與光照,是之無有,古典即轉為文字流傳物,讀古典者亦即刻變為了識字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此非一般偶然之觀感,乃夫子原始之宇宙悲情之憤發。

這裡有不盡的悲感、溫情與密意,亦有無限的靡常、生死與永恒,它超越了時空而直達道體自身,然後給人以慧眼與靈根,進而開啟仁愛與關懷。此是直接而觸發的,無關于讀書。但讀書人若無此種觸發,所有的書籍不過是文字流傳物耳。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楊慎:《臨江仙》)這是在原始之宇宙悲情中,把世間紛繁博雜流變之事轉化為一種輕松之藝術關照,得亦不喜,失亦不悲,相逢一笑泯恩仇;世事固顯寂有流變,但人生并無悲歡得喪;肉體固有生死輪回,精神已自永恒不滅。

原始之宇宙悲情,就是“吾人心中一點靈明,便是真種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機”(《明儒學案》卷十二《王龍溪學案》)。有此一點靈明,則“天地變化草木蕃”;無此一點靈明,則“天地閉,賢人隐”,世間必無讀書人。

古人雲:“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人有以上五種品格,自可獲此高評;若讀書人下移為識字者,而識字者不過是技術與資訊之擷取者,自身即淪為下品,焉能獲此高評?!

古人謂讀書種子,讀書人之是以是種子,蓋弘道翼教、移風易俗、正心淑民,端賴此也;識字者不過職業人,賺錢以養身家者耳,與斯何幹?故讀書人與識字者之辨,豈不大也哉?!

何謂讀書人?

作者:張晚林

來源:作者賜稿

時間:西元2022年1月10日

責任編輯:慊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