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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赫連愹躺在病榻上還有一口氣的時候,我問他:“你可有話要留于我?”
他搖搖頭。
渾濁的眼睛盯着帳頂,像是在安靜地等待死亡。
我又問他:“那你可還記得,段雲生臨死之前和你說了什麼?”
他的眼裡忽然露出一絲情緒來,但又很快恢複了平靜。
我從他斷斷續續含糊不清的詞句裡,隻隐約聽清了幾句北涼話,并不清楚其中意思。
我握住他的手,慢慢說了句:“對不起。”
他閉上眼睛,眼角流下一滴淚來。
1
我是在冬月裡見到赫連愹的,走了月餘的山路,終于到了玉門關的時候,已經下起了雪。
塞外到底是冷,我們未帶足夠的禦寒衣物,一路上死了不少人。
站在玉門關城牆之外,我一擡頭就看見了段雲生的屍體,他不知已經被挂在城牆上多久,往來的雄鷹将他啄食得面目全非,屍臭味在我下車的一瞬間,萦滿鼻尖。
我偏過身子幹嘔起來,赫連愹便是這時候騎馬走出了城門。
我本是中原來和親的公主,卻在見到和親對象的時候,當着他的面吐了一地。
這并不是什麼好事,公主嬌弱的消息一瞬間就傳遍了玉門關内外。
赫連愹将我接進城内,派了人為我準備晚上的婚宴,将我安置在了早已為我準備好的宮殿裡。
花榮跟着我進了屋子,我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被她扇了一巴掌。
她的手因為這月餘的趕路已經被凍傷,我盯着她的傷口發呆,想她堂堂大宣太子太傅的獨女,如今卻要陪我在這裡受罪,難免是有些不愉快的。
“中州剛剛打了敗仗,你如今又這樣丢人?忘記了皇上的囑托了嗎?”
我低聲道歉,嘗試解釋并不是故意當着赫連愹的面如此狼狽的,花榮不肯聽,隻惡狠狠地叮囑我道:“記住你來這裡的目的,别忘了你是因為什麼才被選中的。”
我無奈笑笑,讨好地拉住她的手,作保證說下次一定注意。
有宮人前來敲門,花榮這才收了怒容,換做恭敬的表情,打開了門。
新婚之夜,我等赫連愹等了很久,又餓又困,摸索着吃了若幹個紅棗之後,總算是聽見了他的腳步聲。
可是,赫連愹一進門就踩上了一枚棗核。
我聽見他輕笑的聲音,随後紅蓋頭被掀開,他手裡抱着個叫花雞,扔給了我。
“段江河說你喜歡吃這個,沒錯吧?”
我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段江河”就是段雲生,随後拼命點頭,竄下床奔到桌前,就着燭光打開了包裹着雞的油布。
赫連愹坐在我對面,看着我露出個滿意的表情。
我原本打算邀他一起吃,他拒絕了,擡腿就要走,我可不能再丢面子了,為了留住他,索性問道:“中州人都說段雲生叛國通敵,通得就是王上你,這事真的假的?”
赫連愹果然停下了腳步,他轉過頭盯着我,眼神沒有一絲溫度:“若前段日子,你這麼問我,我會立刻讓你死無全屍。”
我忽然,打了個冷戰。
他見我不言語,過了許久才說:“你們中原人,配不上段江河這樣的英雄,别再提他,免得侮辱了他。”
我歎了口氣:“那……可以替我,将他厚葬嗎?”
赫連愹表情怪異起來,他盯着我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才說:“你如今是我的妻子,你的要求,我必然會給三分薄面。”
我扒下僅剩的那隻雞腿,滿嘴流油道:“如果可以,将他葬在河邊吧,河邊柳最先知春色,他最喜歡的,便是春天。”
赫連愹的表情變了幾變,最後竟莫名流出些悲傷來。
他說:“沒用的,這是玉門關。”
我疑惑。
他又說:“玉門關外,沒有春天。”
我默然,春風不度玉門關,原來如此。
2
赫連愹到底還是将段雲生葬在了靠近水的地方,與他們王族陵園隔水相望。
我問花榮要不要去祭拜段雲生,花榮嗤笑一聲,怼道:“就你也配去祭奠他?”
我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先是赫連愹說我們中原配不上段雲生,後花榮又說我不配去祭奠他,段雲生啊段雲生,你瞅瞅你,搞得我人緣多差?
隻不過花榮的冷言冷語并不管用,王後到底是我,公主也到底是我,我終究還是跟着赫連愹去祭拜了段雲生。
我站立在他的墓碑前,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赫連愹站在不遠處,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戈壁上,風沙刮臉,不多會兒我的身上便蒙了一層沙子,大約見我實在無話可說,赫連愹便催我離開。
回去的時候,我問赫連愹,你不知道他的真名嗎?為何立碑要用化名。
赫連愹有些震驚地看向我,他問:“你不知道段江河這個名号怎麼來的嗎?”
我搖頭,他忽然哈哈大笑,細碎的沙塵鑽進他的嘴裡,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我拍着他的背安撫他,他咳出了眼淚,轉頭看向我:“公主,你喜歡他嗎?”
我的腦袋忽然有些懵,許久之後才搖了搖頭。
他顯然愣住了,我又補充說:“我是你的妻子,如何會喜歡旁人?”
常年的風沙侵害,使得赫連愹原本剛毅成熟的面容多了幾分頹然,他突然苦笑一聲,直起身來說:“我們都活的,像個笑話。”
赫連愹沒有帶我直接回王宮,他摒退了身邊跟着的所有人,隻帶着我走了很遠的路,到了一處紅柳林旁。
“我種了三年,才成了這麼多棵。”他指着那一片并不大的紅柳林,慢慢說道。
我覺得新奇,我在中原隻見過綠柳,不曾見過紅柳。
他說:“你知不知道青木河之戰?”
我搖頭。
他歎氣。
赫連愹跟我說,青木河之戰是震驚他們西涼的戰役,那一戰,段雲生一戰封神,成為連西涼人也津津樂道的英雄将軍。
彼時正是開春,西涼糧草青黃不接,赫連愹派了一小隊人去偷段雲生的糧草,卻不想被段雲生發現,率領百人追至西涼境内的青木河。
赫連愹收到消息,也帶領百人隊趕去救援,兩方于青木河上下遊對上。
段雲生知已到達西涼境内,怕後續仍有援兵,便打算退回,赫連愹卻有了戰意,帶着那一隊人窮追不舍。
不曾想段雲生退至兩國交界處便停了下來,他吩咐士兵悉數回城,隻留下自己一人一馬一長槍,立于青木河上,來阻擋這百人隊伍。
赫連愹驚歎他的勇氣,又嗤笑他的莽撞。他們外族人生來要比中原人強大高壯,他以為段雲生不自量力,隻有死路一條。
直到,他身邊的士兵一個一個被斬殺馬下,那位十九歲的少年,在夕陽下伸手抹去他臉上的敵人的血迹,沖着他露出一個挑釁又得意的微笑。
赫連愹當然不服,兩人你追我趕你來我往,直打到日落西山,直至戈壁灘上起了風暴。
随行的人死傷無數,也早已被兩個人甩掉,兩個人在沙塵暴中厮殺,最後,竟是沒怎麼經曆過這種天氣的段雲生赢了。
說完這些,赫連愹的表情十分平靜,原本應當是他丢人的事情,卻絲毫看不出他的失落。
“斬百人于青木,斷涼王于江河。”
“這是他得勝回軍後,你們中原人為他喊的口号,傳至我們這裡,我便一直叫他段江河了。”
我看着赫連愹,明白了他對段雲生的欣賞,英雄惜英雄,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見他心情并不很好,我便笑着說道:“他的功夫也都是練出來的,入軍的時候,他父親不肯,要求他過百人關才肯放他走,他那時候已經可以以一當百了。”
赫連愹轉頭看了我一眼,歎一口氣:“他是天生将才,若我……”
話至此處,他忽然緘口不言,我有些好奇,卻不好開口再問。
隻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回了王城。
3
我來到西涼的第七天夜裡,夢到了段雲生。
他站在床邊的木桌前,看着睡在床上的我,笑眯眯道:“阿故,我見翠嬷嬷在竈裡藏了炊餅,你要吃嗎?”
我睜開眼睛,猛然坐立起來,一滴眼淚吧嗒一聲掉在了我的手背上。
花榮從屏風後面走出來,還帶着些睡意:“你鬧什麼?讓不讓人睡覺?”
我懵然。
她走近我,眼神冰冷:“不要再在夢裡喊段雲生的名字,我最後警告你一回。”
我雙手合十表示抱歉,并保證再也不會了。
花榮轉身回去睡了,我卻有些睡不着了。
赫連愹并不怎麼來這裡,他向來很忙,我去他那裡的次數多一些,他的寝殿總是比較暖和,許多次我迷迷糊糊地睡着,醒來的時候,他還在拿着地圖研究着什麼。
他很勤奮,也很認真。
是以,看着他的背影,我總是想起來段雲生。
我和段雲生都不是什麼幸運的人,我是宮女所出并不招人待見的便宜公主,他是大宣鎮國大将軍段威的庶子,在皇宮裡,都是任人作賤的下等人。
是以,我倆都格外地勤奮和認真。
我勤奮地竄于多位嬷嬷的寝室和禦膳房,認真地和一些為了生存的小太監學習如何輕而易舉地偷東西,我不偷别的,隻偷食物。
在沒學會這些東西之前,我總是饑一頓飽一頓,面黃肌瘦的,我二哥一隻手就可以将我摁進水缸裡,任我如何掙紮也掙脫不了,直到我窒息暈過去,他才松手。
我怕他,但是沒辦法,告狀不頂用,我隻能讨好他。
段雲生和我一樣倒黴,他是庶子,進宮陪讀的事情原本輪不到他,可他的表現太紮眼了,武場上粗略地和人比劃了幾下,随口說了幾句自己對行軍排兵的看法,武太傅便一邊鼓着掌一邊瞪大眼睛地感歎着:“這孩子天生将才!是我大宣未來猛将!須得好好培養才是!”
段雲生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進了宮,而我,也終于在被欺負的時候,有了伴。
宮裡不受寵的人多了,可隻有我倆受欺負,也沒别的,身份是原罪。
被欺負地多了,我倆也有了獨特的應付技巧。比如,對于那些嬷嬷和公公,一定得讨好,這樣才會獲得一些吃的,但是轉身也可以因為好吃的将他們賣個底朝天。
對于我的那些哥哥,段雲生一向不和他們硬碰硬,切磋的時候故意輸,等到比賽的時候将他們打到爬不起來,在皇上面前狠狠丢人。
嬷嬷和公公被罰,哥哥們被罵的時候,是我和段雲生最開心的時候,盡管之後也會被十倍地報複回來,但那一刻的開心是真的。
是有一瞬間覺得,來到這個世界是值得的的那種開心。
隻是大多數時候,都是不值得的。
4
年三十的時候,赫連愹破天荒地來了我這裡,手裡提了瓶酒,讓我陪他喝。
我說我不會喝酒,他說我騙人。
他問我,段雲生說你酒量驚人,能喝得倒他,怎麼偏不肯陪我喝。
我輕笑,無奈道:“段雲生是個傻子,每次我同他喝酒,都是以水代酒,他自然喝不過我。”
赫連愹輕笑,喃喃低語了幾句話,我沒大聽清。
借着他的酒意,我問他為何不肯同我圓房。
赫連愹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道:“跟我去個地方。”
我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他拽着拖出了院門。
路過他的寝殿時候,我們迎面碰上了赫連羽,他是赫連愹死去的妻子所生的獨子,那孩子并不大,十一二歲的年紀,看着我眼裡閃過一瞬的厭惡,面向赫連愹時,卻是十分的敬畏。
“父王……”
我聽見他這麼喊,赫連愹對這個兒子并沒有太多的感情,隻叮囑他早些休息,精進功課,便拖着我匆匆地出了宮門。
一路上張燈結彩,灰黃的一切忽然有了顔色,我也終于感覺到了一絲兒年味。
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在這樣的夜裡,赫連愹竟然帶着我去了段雲生的墓前。
雪花和着風沙狠狠地撲向我的臉,看到段雲生墓碑的一刹那,我有一瞬間想揍赫連愹一拳,畢竟冒着這麼大的風雪竟然是來看死人,我多少有些生氣,但是我不敢,他是這裡的王,我得聽他的話。
我隻能不解地看着他,随後見他慢慢地蹲下來,仔細地拂去段雲生墓碑上的風沙,随後将那壺酒倒了一半在他的墓前。
他靠着墓碑坐下,放在一旁的燈籠随着風雪忽明忽暗,他緩慢開口說:“他救過我。”
我不明是以。
他又說:“可笑吧,那個被我将屍體挂在城牆上幾天幾夜的段江河,他救過我。”
我一愣,短暫地晃神過後,挨着他坐了下來。
青木河一戰,所有人都知道大宣戰神段雲生以一當百,差點俘虜了北涼國主赫連愹,可沒有人知道,這位将軍,在你死我亡的戰場上,救了自己的敵人。
聽起來十分玩笑,可赫連愹的表情卻十分嚴肅,他對着我說:“你可能想不到,我這個在大漠裡長大的男人,竟然還沒有他一個中原人,看得清楚流沙的走向。”
那場戰争,最後隻剩下兩個被困在風沙中的男人,強烈的勝負欲讓彼此都不肯認輸,也是以被風沙裹挾着到了不認識的地方,赫連愹原本以為,這樣惡劣的地勢與環境,段雲生隻留下求饒的份。
卻不想,這位将軍遊刃有餘,他确實有些得意,卻并非不謹慎,然而造化總是弄人,淹死的總是會遊泳的人。
他随着馬兒被流沙卷進去的時候,是段雲生奮力用長鞭纏住他,用盡一人一馬的力氣,才将他扯了出來。
累極了的兩個人,顧不上其他,并肩躺在黃沙上,看天空月亮星星一起閃爍。
隻剩下一匹馬,段雲生讓赫連愹上馬的時候,赫連愹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是保命更重要,是以他上了馬。
赫連愹告訴我說,那一夜是他覺得最自由的一夜,他自小沒有朋友,身邊的人不是仆人就是敵人,段雲生——這個命中隻能和他不死不休的敵人,卻讓他短暫地感受到了友誼。
那個時候,他不用作為一個帝王顧忌着什麼可以說什麼不可以說,段雲生也不用顧忌自己是個大宣人,而不能問他玉門關外的風景。
那一刻,他們隻是作為自己,短暫又熱烈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人生。
“那是我短暫生命裡,最有意義的時光之一。”赫連愹這麼對我說,随後,他又看向我,“你是他最喜歡的人,我答應了他會好好照顧你,就絕對不會讓你受委屈。你雖是我的妻子,可終究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不會碰你。”
我沉默,良久後,才說:“我知道了。”
5
花榮看着我将白色粉末藏進指縫裡,随後道:“已經三月了,他雖不怎麼來看你,對你倒是挺好。”
我有些晃神,看着自己的指縫發呆。
小狗忽然叫了幾聲,将我從神遊裡扯回,我抱起它軟軟的身子,一邊摸着它的背,一邊道:“我好歹也是大宣的公主,他不對我好,說不過去的吧。”
花榮嗤笑一聲:“我隻是提醒你,别忘了你自己的任務,免得被一些東西沖昏了頭腦。”
我笑了笑,擡頭看她:“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清楚嗎?”
花榮頓了頓,冷笑一聲:“不過跟你懷裡這個狼崽子一樣,養不熟罷了。”
哦,對了,小狗不是狗,是一隻狼。
我與赫連愹從段雲生墓前回來的那一夜,在半路上遇上它,小小的,軟軟的,叫聲弱弱的,窩在被雪覆寫的沙堆裡,一雙眼睛發出奇異的光。
我救了它。
我還記得,那天夜裡太冷,我受不住這樣的天氣,雙腳被凍傷,走不動路。赫連愹便背着我,我懷裡抱着我剛救的狼崽,怕它被壓着,便将它放在赫連愹的脖子上。
赫連愹停下腳步看了看我,又說道:“若非段雲生給你背書,你的所作所為,夠你死一百次了。”
我摟緊了他的脖子,慢慢說:“那真是謝謝他了。”
赫連愹無奈,背着我一深一淺地往回走。
在肆虐的風雪聲中,我又輕輕地補充了一句,“對不起,段雲生。”
回到宮裡,赫連愹打算将狼崽子送去宮中馴狼所,可我不願意,我說我要自己養。
赫連愹怕它長大傷人,我用人頭保證不會,他無奈,隻好讓我留着。
我給它取名小狗,赫連愹大為不解,解釋了好幾次說他是狼,我仍舊小狗小狗地喊。
也許是這位狼崽感激我救它性命,對小狗這倆字展現出十分的熱情,見它自己同意,我再次向赫連愹确認這個名字。
他搖頭失笑,應允了我。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發自内心的笑,笑得很好看。
小狗舔了下我的掌心,我回過神來,花榮将熬好的蓮子羹遞給我道:“去送粥吧,每七日一次,到時間了。”
我點了點頭,小狗識相地跳開,我端着粥,走向赫連愹的寝殿。
他以前不怎麼吃我送的東西,說口味不對,我嘗試了好多次,基本都無功而返,唯獨這道蓮子羹,他不抗拒,每次都會吃得幹幹淨淨。
後來,我便隻送這一道了。
寝殿外有侍從拿着器具試毒,試完才許送進去,将指縫裡的藥物彈進粥裡,我面不改色地遞給了赫連愹。
他看了我一眼,給我倒了杯茶,便繼續看文書了。
我離開的時候,又聽見了他不大不小的咳嗽聲。
回到寝殿,花榮為我淨手,質問我指縫裡的藥為何還剩大半,我以怕赫連愹發現的說辭糊弄了過去。
他是除段雲生外唯一對我好的人,我不想讓他這麼快死。
玉門關外,總是灰突突的,即便有了些許綠意,一旦起了風,仍舊是滿天的塵沙,感受不到絲毫的春意。
我瞞着所有人,去了段雲生的墓碑前,我問他,恨不恨我。
沒有人回答我,隻有小狗嗷嗷叫了幾聲。
我靠着他的墓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那時候,我們倆被逼着跟着皇子們秋狩,卻被故意留在山上,為了摘果子充饑,段雲生爬上樹,卻被樹上的蛇咬了一口,從樹上摔下來,斷了腿。
我與他時常受傷,急救的知識都懂一些,是以好在處理得及時,沒有讓他喪命。隻是,當時的情形,我倆真沒覺得能活着回宮。
可我總是不信邪,心裡強大的怨念和恨意支撐着我,幾乎是一路拖着他走出了山林,暈過去前,看到了在山腳下找我們的嬷嬷們。
多好笑,竟沒有一個人肯進山林去看一眼。
從那時起,段雲生便對我的救命之恩感激不盡,我嘴上說着無所謂啦,心裡卻一直覺得他理該回報一二。
是以,我一直以來,都理所當然地享受着他對我的照顧。
以至于,當初我的父皇讓我和親南蠻的時候,段雲生攔駕大殿,立下生死狀,說他若拿下玉門關,懇請我父皇收回成命。
我父皇壓根不想理他,甚至想用以下犯上的罪名殺了他,是武太傅據理力争,為他擔保,我父皇才給了他一個機會,也給了我一個機會。
嫁去南蠻的公主最後是誰,我不清楚,我隻知道,段雲生為了我駕馬去了西北。
6
三月的天氣,日頭并非很烈,我靠着段雲生的墓碑,一張嘴便吃了口沙子,我隻好閉嘴。
隻是我無論如何都未曾想過,我曾經恐懼不已的北涼,竟是我人生中最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時光。
我有些崇拜赫連愹,他是這裡絕對的王者,主宰着這裡的一切,隻要我躲在他身後,前面的任何風霜雨雪都落不到我的頭上。
我不自覺想親近他,想依賴他,可他對我似乎永遠止乎于禮,我們幾乎不曾同榻而眠過,他像是一隻永不停止狩獵的雄鷹,一直展翅高空。
是以,日子雖然過得輕松,卻多少有些無趣。
以至于,我總是想起來段雲生。
暖洋洋的天氣讓我有些犯困,迷糊着快要睡過去,面前卻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我迅速清醒過來。
還未來得及道歉,花榮便盯着段雲生的墓碑問我:“林故,你後悔嗎?”
許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我有些晃神,看着面前的花榮,我都快忘記她也是與我和段雲生一道長大的了。
我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脫口道:“沒有意義。”
後不後悔,都沒有意義。
花榮冷笑一聲,繼續道:“我哥那裡來了消息,要加快行動,三年太久了,盡可能兩年吧。”
我猶豫了很久才問花榮:“你,恨我嗎?”
有些答非所問,花榮卻聽明白了,她一把揪住我的衣領:“若非大局為重,我一定親手殺了你!”
花榮的背影越來越遠,我想起來她給段雲生遞情書的那一日,窗外的喜鵲叽叽喳喳,她走向站在樹下的段雲生,遞上自己的手帕,手帕上繡了對鴛鴦,上面寫着:在天願作比翼鳥。
她雖是大家閨秀卻難得進宮幾回,每次都要黏着我們,害得他哥好找。我每次打趣她,她都沒什麼反應,唯獨送手帕的那日,臉色紅得像天邊的雲霞。
段雲生拒絕了她,在我意料之中,因為我一直都知道,段雲生是喜歡我的。
他有很多次出宮的機會,武太傅對他期望很大,無數次向皇上推薦請他入軍帶兵,可段雲生不願意,他父親也不同意。
段雲生一直跟我說,他若是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受苦,他不忍心。
他父親則是因為段雲生唯一的嫡出哥哥死在了江北,他不願段雲生再葬送性命在邊疆。
段雲生想帶我一起逃出宮去,天涯海角,不再受制于人便好。
可我不願意。
我是個睚眦必報的人,一定要将欺侮我的人都踩在腳下才行。
為此,我們吵了很多次架。
我拼盡全力讨好得寵的後妃,讓她肯将我養在膝下,卻不想人心皆算計,我以為我成功了的時候,一封和親诏書将我打回原形。
宮中人,多是棋子,我亦如此。
我深知此理,卻依舊想讓自己成為定乾坤的那一顆,可我高看了自己。
接到和親诏書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很累。
于是我去找段雲生,問他後不後悔認識我,問我到底有多愛我。
段雲生沒有回答我,他隻是獨自一人攔駕大殿,立軍令狀,用他的性命和自由,為我博得了一線生機。
可好景不長,他通敵叛國的消息忽然傳至我父王手裡,彼時大宣四面楚歌,疲于交戰,又逢段雲生背叛,不得已大宣對北涼停戰求和。
我父皇隻提出一個條件,但凡北涼答應,割地和親,他皆應允。
那個條件,便是将段雲生枭首示衆,以儆效尤。
段雲生死狀慘烈,花榮又怎會不恨我。
7
赫連愹是個君子,言出必行,我們倆看起來雖是相敬如賓,他卻從來不逾矩。
我與他見面次數少得可憐,雖每七日送一次蓮子羹,卻鮮少能見到他,多數隻将東西放下便折回,有幾次我覺得沒意思,便将蓮子羹一道帶回去了。
段雲生忌日的時候,我與他在墓碑前遇見,不過一年的光景他便老了不少,咳嗽也愈發嚴重,眉眼間盡是疲憊。
他再次帶我去了紅柳林,柳林又擴大了不少,我問他,有沒有什麼特别想做卻又沒做的事。
他點頭,聲音卻帶了些滄桑:“我這一輩子為家國所累,平生夙願,唯有知交并辔,走馬天涯。”
我一驚,吓到了抱在懷裡的小狗,它忽然叫了一聲。
赫連愹轉頭看了我一眼,良久才道:“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有朝一日,你若是能回去,便回去罷。”
我疑惑地看向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的野心非至于此,但是三公主,人心不足蛇吞象,有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希望你珍重。”
看着赫連愹離開的背影,我抱緊了懷裡的小狗,這天氣可真冷啊。
赫連愹不再吃我做的蓮子羹,不知道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我去尋他,十次隻有一次能見上,他總是話裡有話,看向我的目光一次比一次冷漠。
在第二個年夜裡,我借着酒意問他:“肯不肯喜歡一下我?”
他沉默了很久才說:“三公主,人要知足。”
也許正是這一句話,消磨了我最後的善意。
出了正月,赫連愹的身子便差勁得厲害,他才三十出頭的年紀,身體卻如風燭殘年的老人。
我自殿外便能聽見他激烈的咳嗽聲,進了殿内,見他仍舊佝偻着身子廢寝忘食地看着文書,赫連羽坐在他身側正在為他倒茶。
赫連羽這些日子來得多了些,赫連愹并不抗拒,反倒像個慈父,很多事情一件一件地叮囑他。
他的母親早早亡故,赫連愹隻他一個獨子,自然對他器重。
他對我一向有敵意,我進去不久便被赫連愹趕退,赫連羽同我一道出來,他摒退了左右,與我一前一後走着。
他雖年幼,卻十分老成。
到了僻靜處,我才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笑道:“怎麼如今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還對我敵意這樣深?”
他放在胸口的拳頭緊緊握住,半晌才松開道:“我希望你說話算話,否則我死定化厲鬼,不能饒你。”
我走近他,笑着道:“下毒弑父的罪孽,能不能活到往後,還不知道呢,小朋友。”
他越發氣急敗壞,伸手便要揪我衣領,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王民心早失,你不過順應天時,怕什麼呢?”
赫連羽咬牙切齒地離開了。
我轉過身,花榮便站在我身後:“你這一身罪孽,粉身碎骨怕是難還。”
我歎氣,無奈道:“哪一件不是你吩咐我做的呢?”
花榮忽然拔高了聲音:“我沒有讓你害段雲生!我沒有讓你拿着段雲生給你的書信去見皇上!我更沒有讓你用信上的事情肆意發散,給他扣上個通敵叛國的罪名!”
“林故,你以為,這世上,有誰比你心狠!”
8
段雲生會給我寫信,每月兩封,他在邊疆的所有生活,事無巨細,一一列數,其中自然包括,他與赫連愹半友半敵的關系。
赫連愹說段雲生是他唯一的知交朋友,對于段雲生來說,赫連愹亦是如此。
他們不隻青木河的時候見過,他們後來見過很多次,休戰的時候,偷偷摸摸跑出來,拎上兩瓶好酒,找個無人僻靜處,一醉方休。
他們會說很多事情,段雲生會把他覺得最有意思的東西放在信裡,告慰我一二。
彼時,我因為段雲生的緣故,成為了宮裡最有用的一顆棋子,待遇身份都提高了不少,皇兄們也不敢再随意欺負我了,我的父皇也終于能看到我了。
可他多疑。
因為他的猜疑,多少能将賢臣被迫害緻死,他誰都不信,自己的孩子也不肯信。
他很是顧忌段雲生,因為武太傅将段雲生捧得太高,欽天監又總說他命格奇特,怕非凡人。
我每日都要向他請安,他每日都會問我段雲生是否可信。
慢慢地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需要我找個理由讓他名正言順地殺了段雲生,原因就是他怕段雲生功高蓋主,取他代之。
我一開始是不肯的,我原本一直是不肯的,可段雲生寄錯的一封信,讓我改了主意。
或許連赫連愹都不知道,段雲生被害之前曾經給他寫過一封信。
他寫:若他歲太平,阿故還是不肯跟我走,你不再為國家所累,我們便知交并辔,走馬天涯,我帶你見中原最明媚的春天。
這封信不曾寫完,我卻害怕得夜不能寐,我的段雲生怎麼會想離開我呢?我還沒有把那些欺負我的人踩在腳下,他怎麼可以離開我!
他不能!他絕不能!
我去找我父皇,問他如果能遂他的意,可以給我什麼,我父皇問我要什麼?我說我要皇位。
他的劍橫在我的脖間,我輕笑:“是口誤,我要你追封我母妃名号,改變她的身份。”
我那個不苟言笑的父皇突然笑了,他捏住我的下巴,哈哈大笑道:“你果然跟我一樣,爛到根裡了。”
我沒有再言語。
如果段雲生将不再陪伴我左右,那權勢一定是我最後的渴望。
我将他掏心掏肺的那些信遞交給我父皇,随後段雲生通敵叛國的消息一瞬間震驚朝野,武太傅引咎自盡,段老将軍吐血暈厥。
斬殺段雲生的消息傳到邊關的時候,段雲生剛剛打了一場勝仗,他騎着馬傳回營地,卻被攔在入口。
曾經的戰友忽然變成了要取他性命的敵人,段雲生不明是以,倉惶出逃。
走投無路之際,是赫連愹救了他。
也是以坐實了他通敵叛國的罪名,我從大宣趕來和親的這一路上,關于他的污言穢語,不絕于耳。
多可笑,又多可怕。
9
赫連愹生辰是在五月,日頭烈了起來,小狗已經長成了大狼一隻,它跟在我身側,我便一直狐假虎威,沒有人敢近我身。
我帶着小狗給赫連愹慶生,他靠坐在榻上,看見我的時候,眼神有些複雜。
我伸手給他掖被子,被他擋住,他問我:“能不能照顧好赫連羽?”
我愣神。
他一字一頓:“是你将那孩子拖下水,怎麼用完了又要扔?”
我忽然有些不敢擡頭看他。
“我一死,王室必亂,那幾位早有反心,我隻這一個兒子,你既然利用我,也該回饋一些不是?”
我猶豫很久才說:“你都知道?”
他輕笑:“怎麼會不知道?我與段江河的關系,他隻寫信告訴了你,誰給大宣王透露的消息,又何須多想?”
我有些不明是以,茫然看向他。
他繼續笑:“你不會不知道吧?段江河是在我身邊死的,他死之前,告訴了我很多。”
我心口忽然一窒,密密麻麻的鈍痛感驟然爬滿全身,一瞬間冷得厲害。
“段江河臨死都不知你為何要害他,還要用這麼惡毒的方式,是以我,一直提防你。”
我胃裡翻滾,瞬間覺得無比惡心,倉惶出了屋門,在草叢裡将心肝脾肺幾乎都吐了出來。
緊接着,我便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赫連愹在我身側坐着,他起身有些困難,見我醒了,有些蹒跚地給我倒了一杯水。
“你的心思着實是妙,殺了段雲生,通敵種種流言又離間了我與群臣的關系,若非如此,我哪裡能淪落如此地步?”
我接過茶水,幾分坦然。
“你可以在我來的第一天就殺了我,以絕後患。”我這麼說。
他卻道:“若有用,我又何必不做,況且……”
他沒有繼續說,我索性開門見山:“将王位傳于赫連羽,投降大宣,做個附屬國,我可以保證讓你活下來。”
赫連愹盯着我看了半晌,随後道:“死有何懼,隻是多少遺憾,卻是無能為力了。”
我嗤笑一聲:“你也遺憾?說到底,你和我又有什麼兩樣?難道段雲生不是你殺的?”
赫連愹沉默片刻,苦笑道:“我一直提防你,卻提防不了自己的兒子,妻離子散,竟是我的下場。也許正如你所說,我與你一樣,這是我的報應。”
我閉上眼睛:“隻要你與赫連羽肯配合,天下之大,應有盡有。”
他搖了搖頭:“三公主,罷了,多說無益。”
我看着他,也跟着沉默。
段雲生通敵叛國的事情,不止是他在大宣大受诟病,連帶着赫連愹也在北涼失去了大部分官員的信任,他們借機不知陰陽怪氣了多少次,好在赫連愹一直大權在握,苦苦支撐了一年多,終于還是敗在了自己兒子身上。
知道下毒的是他兒子的時候,他似乎有些自暴自棄了,好像一瞬間就垮了下來。
他和段雲生,一個被我搞得隻留下千古罵名,一個被我搞得衆叛親離。
若在從前我一定是要好好慶祝一下的,可如今我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10
赫連愹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我約花榮在宮外談事,我問她後不後悔跟我來這裡受苦。
她的表情幾分不屑:“不過皇命難為,誰稀罕跟着你?”
我沒吭聲,她接着說:“不過你倒真是厲害,我沒想到事态進展得居然如此順利,現在隻需要盡快解決赫連愹,便萬事大吉了。”
我沉默半晌道:“若我不肯呢?”
她說:“如今大局既定,你又何必做戲給别人看,别惡心人了。”
我想了很久,讓她陪我去一個地方,回來之後我便動手。
我早應該知道她是這樣的反應的,畢竟她可是我父皇欽定的陪嫁随侍,我賣了段雲生的事不過取得了我父皇七分的信任,剩下的三分他讓花榮來監督我。
花榮喜歡段雲生,她一定不會包庇我,這就是父皇選她的理由。
不過花榮雖然很讨厭我,卻意外地不怎麼懷疑我,以至于我将她推下懸崖的時候,她滿臉震驚,連一句髒話都來不及說。
我一直都記得,這天夜裡的月亮十分明亮,亮得我能清楚地看到花榮眼裡的不可思議。
她知道的太多了,我斷不能留她。
赫連羽站在我身後不遠處,臉上的表情是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冷漠,我看了眼蹲在一旁的小狗,想了很久解開了它的繩子,想要将它放生。
它沒有走,跟在我和赫連羽身後回了宮。
我和赫連羽坐在赫連愹的寝殿裡,盯着他寫傳位诏書,他倒是不抗拒,像是在腦海裡寫過很多遍似的,一筆一劃地寫了出來。
赫連羽看着诏書,低聲哭泣,赫連愹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選擇了這麼做,就要好好做,明白嗎?”
赫連羽瞬間泣不成聲。
這個小孩承受着不該他承受的一切,北涼群臣因為段雲生的緣故明裡暗裡都在密謀造反,赫連羽若不行動,他和他父王一起便隻有死路一條。
内裡群臣叛變,外有虎狼窺伺,他若想自保,隻能與自己父王割席,取得群臣信任,否則即便傳位于他,也不過是個被人拿捏的主。
不過這孩子到底是赫連愹的兒子,心思夠深,也夠狠,他一邊讨好群臣,一邊又怕自己控制不住,便與虎謀皮,找上了我。
我說若你真有心,便替我去給你父王下毒,我才肯信,他雖有猶豫,最終卻還是答應了。
赫連愹的身子越發得差,有一口氣沒一口氣的,衆臣都眼巴巴地等着他死,他倒也不怨,就是遺憾。
遺憾沒有看見玉門關外的春天,遺憾再沒人能與他一醉方休,也遺憾筋疲力盡之際再無人豁命救他。
我問他,可有話留于我,他搖頭,我問他可記得段雲生最後留給他的話,他磕磕絆絆半晌,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北涼話。
我看清楚了他最後留得那滴眼淚,并且伸手幫他擦掉了。
北涼換主,又在一夜之間忽然宣布投靠大宣,願為屬國的消息傳出去後,不少地方都亂了陣腳。
花武帶着軍隊來接我,段雲生死後,他便接替了段雲生的軍職,成為大宣的鎮北大将軍。與赫連愹短暫寒暄後,他問我他妹妹花榮呢,我哭着說陷入流沙沒救回來,他隻愣了一瞬,便沒有多問了。
赫連羽随着我與花武前往大宣親自遞上降書,北涼暫由舊臣和大宣的軍隊共同守衛。
進入中原地區,一向沉默的赫連羽,忽然歎了口氣,他說:“原來,你這種人竟生在這樣美的地方。”
11
我回京面聖,那許久不見的父皇,對我表現出十分的親昵,他要我上交北涼的兵權,我同意了,但是需要說服赫連羽,希望他給我時間。
他自然是答應的。
如今這些人已不足以讓他忌憚,他最怕的段雲生與赫連愹,已經成為一抔黃土,再無任何威脅。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我會和花武花榮暗中勾結,在去往北涼的兩年時間裡,往京城送了一批又一批的軍隊,他們僞裝成商人,絲毫沒有引起懷疑。
我和花武将我父皇随侍的公公斬殺在他的面前的時候,他的眼裡透露出了無與倫比的惶恐,這是我第一次見他這樣。
大宣年年打仗,勞民傷财,百姓苦不堪言,他猜忌多疑,群臣怨聲載道,所有的反心都不是一時起的。
而我為了報仇,親手殺了我的那些哥哥們,哪怕江山換姓,我也勢必要将他們拉下來。
我做到了。
花武登基,他允諾封我為皇後。
那是我心心念念的身份,是後宮裡主宰生死的存在,我回到充滿我和段雲生回憶的院子裡,告訴他我做到了,我都做到了。
成婚兩年夫君慘死家中,本該守孝的她,卻被接入宮冊封為後
回答我的卻隻有陣陣風聲。
我突然,就有些難過。
處理“前朝餘孽”費了不少時間,赫連羽也被壓住不能回去,他到底是孩子,為此擔憂不已,生怕再無回去的可能。
我勸他安心,如今大宣這個地方,沒有我做不成的事,我讓你活,你必不能死。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冊封典禮的那天,花榮竟然出現在了冊封現場,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慌亂。
花榮坐着輪椅,看着我,将我如何害的段雲生,如何下毒害的赫連愹,如何推她下的懸崖,如何迫害那些不肯歸順的朝臣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她拿出了段雲生給我寫的信,并且赫連羽成了她的證人。
我詫異地看向赫連羽,他正盯着我,眼神像是藏滿劇毒的蛇。
我忘記了,赫連羽一直都不是什麼單純的小孩子,他可是在赫連愹身邊長大的人。
我幾乎在一瞬間便成為了罪人,與武太傅交好的那些人捶胸頓足地咒罵着我,一心想讓赫連愹死的赫連羽此時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問我為何要害他父王!
我滿身是嘴無從辯駁,隻好求助花武,花武卻指着我,要我給他一個交代,為什麼害他妹妹!
我忽然明白過來,我在做套,别人也在做套,我自以為聰明,不過自作聰明罷了。
是了,花武怎會留下我,我是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了。
赫連愹說得對,算人者人恒算之,原來如此。
12
朝堂安定下來後,花武決定将我公開處刑,赫連羽卻請求帶我回北涼親手處決我,給他父親一個交代。
花榮替他求了情,花武新上任,不好多樹敵,左右我一個罪人,便賣了他一個面子。
囚車不比花轎,來路再過,看到的卻是不一樣的風景了。
我回去是六月,再回來,已是次年春月了。
赫連羽并未過多苛待我,卻也早日盼着我死,回城後的第二日,不等諸事安穩,便出了射殺我的告示。
湊熱鬧的人不少,我看着他們,覺得好笑。
赫連羽帶我到了刑場,他沒有選擇公開處刑,身邊隻帶了一個随從,背上背了把弓箭。
我跪坐在地上,腦裡心裡都是一片空白,苦難一生不過榮光幾日,如何讓人甘心。
我想說服赫連羽不要殺我,我可以幫他吞并大宣,施展抱負。
他卻問我說:“你知道段大哥最後同我父王說得那句話是什麼嗎?”
我搖頭,心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他慢慢道:“段大哥叮囑我父親說,‘隻有我死,你才能同大宣提條件,将三公主接過來。倘若三公主真能前來和親,你定要替我照顧好她,她是我最心愛的姑娘。’”
我忽然像是被人捏住了脖頸,掙紮着卻呼吸不過來,手腳酸軟,提不起任何力氣。
他看着我繼續說:“段叔叔可以跑的,他沒有,他是自盡,将屍身懸挂城門也是他自己的主意,一是為了讓父王可以有理有據向你父皇提要求,二來,也讓我父王暫平民憤。”
“他是個好人。”
赫連羽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隻留下我在原地嚎啕大哭。
過往的瑣事一幕幕在我的腦海裡閃過,我忽然記起段雲生同我說的話。
他說:“阿故,我為你,死也甘願。”
死也……
甘願……
蓦然,一隻羽箭橫空穿來,射進我的心口,我驟然間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正是深夜,睜開眼睛便覺得身邊有動物的腳步聲,很快對上以上綠幽幽的眼睛。
我并不清楚這是哪裡,興許是罪犯葬身之地的亂葬崗,又或者是其他。
胸口的傷口發出噬骨的疼痛,我連呼吸都輕微起來,腳步聲越來越近,我一張嘴,嘔出一口血來。
腦袋暈暈沉沉,呼吸越發艱難。
“小狗。”我拼盡全力地喊了一聲。
很快有一隻狼迅速地靠近了我,它在我的手腕處舔了舔,我認出了它,果然是我的小狗。
我喜極而泣。
下一瞬間,它忽然緊緊咬住我的胳膊,大力撕扯起來,巨大的疼痛瞬間侵襲而來,我難以置信。
可動物終究是動物,畜生到底是養不熟。
失去意識的前一瞬間,我忽然在想,倘若所有人都知道了段雲生被我陷害的真相,那麼他們是會因為曾經的誤解而愧疚呢?還是因為我的死亡而歡呼。
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我隻希望,段雲生,下輩子,别再遇到我了。
好不好?(原标題:《春風不度玉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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