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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波阿娘嚴苛背後的強大力量

我要說的,不是時下的甯波女性,而是我祖母那代的甯波阿娘。她們在上海産生過空前的影響。她們的出身,以平民居多。一般會晚一拍,抵達自己男人或自己生的男人謀生之地,比如上海,比如南洋東洋。我輩的阿娘們,大多是抗戰之前來上海的,速返鄉關者絕少。我的祖母,從奉化到上海,用四十年走完一個單程;另一個單程,她已在骨灰盒中了,由11歲的我,順着她來時的航海線,護送返鄉。

甯波阿娘嚴苛背後的強大力量

她們大多目不識丁,卻在參透人生上,普遍具有相當的慧度。她們口音濃重,語句連貫,無所顧忌地使用出生地的語彙,一開口就與書面語遙不搭界了。這倒不影響她們在敷衍、附會、客套、贊許、評判、講價、圓場、辯理、應酬等日常言語應對中,水準不俗。這很可能是因為浙地人口稠密,她們原本的交談曆練就已到相當境界;到上海後,生活空間更加逼仄,再加草根解決百事不喜依賴中介,交際的頻率高企,強化了晉階操練。那把刀子時時在磨,銳利了,也是再自然不過的。

甯波婦女,是極其吃得起苦的一類。那些年頭,生活壓力大,她們的安全感一律較差,需要從議論家長裡短中,獲得正向暗示。難怪她們常以低看同類,來變相肯定自己。在不斷确定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後,她們的安全感才多少獲得加強。她們在搬弄是非上,也多為狠角色,息事甯人往往不是她們的首選,原因同上。在這方面,和很多其他地方的女性比,甯波女人确實不見得更加通達。

此外,我們阿娘輩的甯波女人,具有清晰的生活目标、艱難度日時的精明、不顧一切的面子感、偏向議論文功底的口才。她們把任何吃虧看得比較嚴重,對推廣家族名聲和強調自我正當不遺餘力。她們不太好商量地重男輕女,在背後支撐自己的男人通常無怨無悔。不要以為阿娘們隻要不失利益就可罷休,她們把義也看作一種利的。是以,失禮失義了,對阿娘們來說同樣是要緊的。

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特點是,這些從婀娜多姿的年輕女子,一步步成為耄耋老婦的甯波女人,很少考慮自己。她們還來不及關注自己對家族的奉獻,就已經獻出去了一切。

我的祖母隻生了我父親一個兒子,外加兩名女兒。有了我這個孫子後,這個家的地位排序,在祖母眼裡,我的父親是老大,本孫子是老二,祖母自己及其他女性一律都不算老幾。家庭以男性為中軸,其他均為次要。男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得天獨厚,在甯波人的家族裡司空見慣。關鍵是,最賣力倡導男尊女卑的,并不一定是男人,而是甯波女人自己。是不是傳統甯波人潛意識裡覺得,家裡人是由男人養活的,家族血脈也主要靠男人繁衍?囿于這個原因,甯波人心中,大概有一種很積極的繁衍和生存優先,對此行為中的主力予以特别保全,男性就此有福了。

記得阿娘對我的姊妹十分嚴苛,一旦發現用門牙咀嚼,或吃東西時發出咂嘴的聲音,就會厲言制止,絕不苟且。而對孫子的寵溺,就無條件了。雙重标準,就這麼不講理地在家裡擺着。炎夏,祖母在哮喘嚴重的情況下,在歸途中,仍不忘為我帶一支棒冰。老人家走進家門,渾身是汗、籲喘不止,手裡的棒冰早已融化了一半。那時七八歲的我,接過半融化的棒冰,并沒有對阿娘有太多的心疼,反而在想,阿娘如果在最接近我家的那個煙紙店買冰棍的話,會不會可以融化得少點?

真正從心頭湧起感恩,是我已接近祖母當年的年紀。我發現,那種無所保留、不需交換的情感,哪裡還容我去理性掂量。那不是思想後的舉動,是很本色的血親沖動。為了我的愉快,祖母可以完全不相稱地付出自己。我這一生中,沒有第二個人會甘願如此。我對着墓碑的跪言,她能收到嗎?

阿娘曾對我說,永遠不要用有文字的紙上廁所,不敬,那是不好的。即便掉在馬桶圈上的飯粒,也應該吃掉,浪費,那是不好的。

有一件事,是我仍在奉化的表姐告訴我的。抗戰前,祖父在日本掙錢,小鎮上的祖母,日子是好過的。祖父在橫濱莫名失蹤後,祖母可以用的手段都用盡了,依然查無下落。從此,東洋定時的彙款就斷了,家族中類似階級的親戚老友繼續還在往來。某個正午,家人說,已經望見某師母拎着大包小包,來做客了,而家裡早已拮據不堪。祖母從櫥裡拿出一件水獺皮的大衣,以一個女人的本能撫摸并遲疑了一下,就扔給家人去典當了,再次以一席豐盛的午宴,維持了體面。這就是那個後來告訴我,要把馬桶圈上的飯粒吃掉的甯波女人的做派。當時這個家宴的滋味,應是足夠豐富了。

我在想,那時的家道變故,若放到今天,看見李師母或張師母遠遠而來,不為難自家的做法,起碼應有五種以上。而當年,我的阿娘不過為了一點點體面,硬是不顧手中水獺皮的滋涼柔滑,那幾秒鐘的權衡,需要這個市井女人内心有多大的力量呢?(邬峭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