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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的桃花又開了,而我媽還像前一年一樣,毫無知覺地躺着

2016年6月,是一個悶熱的夏天。我帶着剛查出重度聽力障礙的二兒子,在北京的聾兒康複中心艱難地康複着,而我媽幫忙在家裡照顧老大。

在一個少有的下着大雨的周末,我媽匆忙趕回河北三河的老家,想抓緊時間打理一下荒疏已久的農田。在泥濘坑窪的鄉村土路上,我媽騎着電動三輪車,和另一輛颠簸的電動車迎面相撞。

我媽像一個失控了的木偶人,僵僵地從三輪車上栽下來,頭部重重地撞向地面,當時她就陷入了昏迷。

直到現在她也沒有清醒過來,沒有再輕聲喚過一次我的小名。

我媽沒死,卻活成了植物人

因為被撞得人事不知,我媽直接被送到了三河人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

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我徹底懵了。老天爺一點風聲都沒透,就把這麼大的劫難砸在我們全家頭上。我和爸爸、弟弟,隻能守在監護室門外等消息。

那時,恐懼的感覺遠勝于痛苦。我的心被緊緊揪成一團,隻怕我媽不打招呼就突然離去了。我枯守了幾天幾夜,卻一點都不敢合眼,生怕再一睜眼我媽就沒了。

萬幸的是,我媽沒死。在重症監護室待了二十天後,她的生命體征趨于平穩,被轉到了普通病房。

但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她,卻成了一個重度腦損傷的植物人。

全家人抱着希望,又把媽媽轉到了植物人促醒中心。但在喚醒科裡,無論是動情的電影畫面還是聲情并茂的聲音刺激,我媽都對它們毫無反應,仿佛這個世界已經與她無關。

奇迹沒有發生。勞累了大半生,她仿佛想好好休息了。

醫生勸我們帶她回家,說再待下去也不會有什麼起色。腦損傷的部位無法再生,喚醒這樣的病人,在全世界都是一個難題。

“無法再生”、“世界性難題”,這兩句話聽着多麼熟悉。

一年前,老二查出極重度耳聾時,醫生也和我說過同樣的話。他們說,孩子是耳蝸毛細胞損傷太多才導緻的神經性耳聾,而耳蝸毛細胞是不能再生的,是以孩子的耳聾無法治愈。

短短一年内,我接連碰上兩個至今無解的世界性難題。這份“幸運”,估計比中彩票的機率還小。

我還是不甘心,如果說在醫院還有治好的可能,那回家大概就等同于徹底沒治了。我用乞求的眼神望着醫生:“我媽難道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

醫生見過太多我這樣的病人家屬,知道這時候說實話比安慰更有用:“是的,除非奇迹發生。”

我還是不死心,又拿着我媽的所有病曆和檢查報告,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去了以神經科聞名的北京天壇醫院。那裡的專家沒有直接打擊我,隻是讓我别相信外面賣的保健品、特效藥,那些對我媽都沒用。

我能做的就是有空多回家陪陪她。

桃花又開,而我再不能心無旁骛地欣賞了

我媽還在住院的時候,有次我從醫院回家,正是黃昏。小區廣場上到處都是歡快的音樂,很多和我媽年齡相仿的阿姨正快樂地跳着廣場舞。特别是前排的幾個阿姨,動作幹淨利落,絲毫不輸年輕人。

這讓我想起前不久,我還撺掇我媽也加入她們的隊伍。我媽很不好意思,嘴上别扭地拒絕了。但看着她那欣賞的眼神,我覺得還是有戲的。

當時我想,再多鼓勵她幾回,或許她就加入進去了。可現在,她再也沒機會學跳廣場舞了。

普普通通的廣場舞,竟已變成我媽畢生無法實作的夢想了。看着這些打扮入時、随風招展的阿姨,我的眼淚嘩嘩地往外流。

再後來我參加公司晨會,有個九零後的同僚剛帶父母從夏威夷回來,他在台上分享美好經曆:“有一天通過努力,你們也可以帶父母去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給他們呈上最美味的食物,帶他們見識平生之未見。”

而我媽一輩子沒有出去旅遊過。

她以前在我們小區幫忙帶老大,最喜歡去桃花茂盛的地方轉悠。盛開的桃花讓她流連忘返,她喜歡得不得了,還破天荒地讓我給她在桃花下拍照,笑容裡竟有少女般的羞怯和歡喜。

小區的桃花又開了,而我媽還像前一年一樣,毫無知覺地躺着

盛開的桃花讓她流連忘返。丨Pixabay

聽着同僚的發言,台下的我嗓子哽咽起來,視野慢慢地開始模糊。

也許有一天,我也能獲得同樣耀眼的成就,卻再沒有機會帶我媽去從沒見過的世界,吃從沒嘗過的食物……更重要的是和她一起,分享我的喜悅和快樂。

如今,豔粉色的桃花在小區裡熱灼灼地開。我媽還像前一年一樣,毫無知覺地躺着。

我經常夢見她,夢裡她緊緊挨着我

這六年,我媽一直以植物人的狀态活着,但又和一般的植物人不完全一樣。

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她會睜開眼睛,這代表她醒了。把飯菜杵碎了喂到她嘴裡,她能配合着往下吞咽,隻是不能咀嚼。覺得不舒服,她會哭、會流淚。吃過飯,她也會閉上眼睛眯一覺,午睡時間也和一般人差不多。

但她的身體不會動,不會說話,也不認識人。

外婆外公有時會互相攙扶着來看她,但無論老兩口怎麼使勁兒地喚她名字,她都紋絲不動。她睜開的眼睛裡,全是空洞的灰蒙色。

我想她是真的不認識父母了。否則像她這樣感情豐富的人,聽到八十多歲的雙親哽咽着叫她,一定會淚流滿面的。

小區的桃花又開了,而我媽還像前一年一樣,毫無知覺地躺着

我想她是真的不認識父母了。丨Pixabay.

不過每次碰上二姑、二姑父來看她,她都會笑,而且笑得很開心。這讓我們全家都納了悶,也覺得神奇,她是不是還能認出某些人呢?抑或隻是巧合,那些笑大機率是無意識的呢?

而對于我來說,我媽出了這樣的事,我的心情很久不能平複。

我恨老天爺出手太狠,孩子被診斷耳聾,三歲還沒學會說話,媽媽又突然成了植物人。實在扛不住的時候,我報了一個心理輔導班,上了三個月的課心緒才慢慢平複下來,試着一點點地接受殘酷的現實。

但在我心裡,總為她留有一線希望,期待着奇迹出現。

我媽剛出事那年,我經常夢見她。夢裡她從床上坐起來,坐到我床邊上,和我聊這聊那。她的身體緊緊地挨着我,讓我覺得很溫暖。

爸爸被确診為尿毒症

還沒等徹底平複心情,我又一次崩潰了。2017年9月,媽媽的車禍剛過一年,爸爸又被确診為尿毒症了。

怕影響我爸的情緒,我不敢流露出半點難受,随時會洩洪的情緒被硬壓在身體裡,我快要窒息了。

帶我爸在北京看完病,回到三河,見到躺在床上一無所知的我媽,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放聲大哭起來:“為什麼别人的父母都健健康康的?為什麼你們要生這麼重的病?為什麼我家會是這樣……”

我爸被我的哭聲吓了一跳,沉着臉一言不發,嘴唇鐵青。

沉默幾秒後,我爸突然撲到床邊抱住了我媽,像個孩子一樣恸哭起來:“他們誰我都放心得下,就是放心不下你啊!”

我媽睜着雙眼,依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尿毒症需要腎透析,每個月花費一千四五,能報帳的部分不多。而以前,在我們一直經濟拮據的家裡,似乎錢永遠比人重要,甚至比命重要。為了省點錢,爸爸媽媽可以最大限度地“壓榨”自己。

節省了一輩子的爸爸,每次去醫院都要做一番艱難抉擇。

原本灌流和血濾是透析病人必須做的,每月各做兩次,他竟偷工減料每月隻做一次。但爸爸也知道,如果不按照醫院的要求透析,身體沉積的毒素排不出去,久而久之一定會危及生命。

這樣的錢爸爸也敢省,就為了少給我和弟弟增加負擔。

如果就這樣來世一遭,

活着的意義是什麼呢?

現在我爸一邊按時去醫院做透析,一邊在家照顧我媽,盡最大努力幫我和弟弟分擔照顧母親的責任。

爸爸告訴我,除了透析當天人有點疲憊,其餘時間他狀态還不錯。閑不住的他,還繼續在地裡耕種,一會兒蕃薯出了,一會兒玉米又出了,再過一陣花生也熟了。

小區的桃花又開了,而我媽還像前一年一樣,毫無知覺地躺着

爸爸的蕃薯丨采訪供圖

他帶給我們的永遠是好消息,就好像家裡從來沒出過啥事一樣。他的樂觀和努力讓我感受到,日子再艱難也要打起精神好好過下去。

爸爸讓我幫他把收獲的農作物,在我們小區的社群裡賣,玉米一塊錢一根、十元起賣,蕃薯和花生也都比市場上的便宜不少。因為價格低、管道放心,他的農産品賣得很快。每月微信紅包收到我轉給他的、賣農産品的錢,他都很開心,覺得自己仍舊是個對家庭有貢獻的人。

我爸一直就是這樣,能把苦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以前每逢有紅白喜事,村裡都要請我爸去當大廚,他自己一個人就能弄個十桌八桌,而且每道菜色香味俱全,有家鄉飯特有的正宗口感,吃得大夥兒直豎大拇指。

而我媽生病之前也是村裡的“厲害”人物,有股不服輸的精神一直在她身上燃燒。我媽說她嫁給我爸的時候,家裡隻有一間沒有窗戶的瓦房,院子連院牆都沒有,直對着村裡凹凸不平的大馬路。冬天家裡特别冷,幾乎和屋外一個溫度,單薄的牆壁什麼寒風都擋不住。

爸媽就在這間風雨飄搖的小屋裡,把日子過得溫乎起來,家裡重新翻蓋了結實的紅磚大瓦房,又開了個賣農藥、化肥、種子的商店。

小區的桃花又開了,而我媽還像前一年一樣,毫無知覺地躺着

家裡結實的紅磚瓦房丨采訪供圖

受他們的影響,我也比較節儉。工資要還房貸、還欠親戚的錢,我竟從來沒想過留一部分預算,給父母買點好吃的、好用的,改善一下他們的生活,讓他們也嘗嘗好日子帶來的甜頭。

在爸媽先後遭遇重疾之後,我突然意識到他們這輩子過得太苦了:社會日新月異地發展、家庭境遇逐漸改善,但他們仍舊消耗最少的生活資料,維持最低配的生活水準。

如果就這樣來世上一遭,然後匆匆離開,活着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我突然醒悟過來,該讓他們好好享受生活了。哪怕我媽已經沒有知覺了,但看她穿着我買的新衣服安詳地躺在陽光下,我心裡多少有一絲安慰。

小區的桃花又開了,而我媽還像前一年一樣,毫無知覺地躺着

給媽媽的生日蛋糕丨采訪供圖

無論如何媽媽還在我身邊,還能讓我為她做點什麼,這或許就夠了。

日子再艱難,也要挺起來

記得我媽剛出事的時候,我還像個少不經事的孩子一樣,隻會一勁兒地哭,幫不上什麼忙,也拿不了任何主意。家裡的長輩更不會征求我任何意見,包括我媽要不要做手術,當時我爸和我舅就決定了。

但隔年我爸出了事,我突然就挺起身了。

當時我帶着我爸跑了北京好幾家醫院,一方面做最後确診,一方面想看看有沒有辦法不做透析。可是所有醫生都讓我爸盡快透析,把名額降下來。

腎透析需要做一個瘘,做不好很麻煩。我又動員所有在北京的朋友,幫我找最好的專家。我覺得自己似乎瞬間長大了,從一年前遇事隻會哭鼻子的小姑娘,變成了指揮若定、行動利落的當家人。

孩子、媽媽、爸爸生病那幾年,是我最煎熬的幾年。接連的重創,早該把我徹底打趴下。但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念頭,最艱難的時候我居然報名參加了公司當年的高峰沖刺競賽,還成功了。之後的兩年,我又連續獲得行業的最高榮譽。

小區的桃花又開了,而我媽還像前一年一樣,毫無知覺地躺着

之後的兩年,我又連續獲得行業的最高榮譽。丨采訪供圖

回想起2015年去新公司面試的時候,剛結束五年灰頭土臉全職媽媽生活的我,還是個自卑、怯懦的家夥。面試公司在北京最繁華的區域,面對着富麗堂皇的辦公大樓,我不由得心生恐懼,甚至擔心門口的保安不讓自己進去。

而現在别說是辦公大樓,就是讓我去人民大會堂,也沒什麼好畏懼的了。

是家庭的災難給了我絕地反擊的力量嗎?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自己不能縮在那裡,讓命運繼續碾壓我。媽媽躺在家裡,爸爸身患重疾,我隻有站起來,他們才有活下去的機會,或許還有某種幸福生活的可能。

我也很感謝我的工作,它不僅給我了職業生涯曆練、成長的機會,更給了我承受生活重壓、重新啟航的底氣。

和六年前那個想買點啥都要手心朝上的全職主婦相比,現在的我不僅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孩子的生活,還有餘力顧全好父母。如果沒有那幾年生活狠狠踹我的那幾腳,這樣的勇氣和成長或許我一輩子都不會擁有。

就像一句雞湯語裡說的:一切打不死我們的,都會讓我們更強大。

當然我心裡也有很多愧疚,尤其是對我媽。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再讓她幫忙帶孩子。我經常止不住地想,如果不是因為幫我帶孩子,她就不會下雨天還趕着回家種糧食,更不會遇上那場災難。

現在的我常常問自己:什麼是更好的生活,是完美避開各種災難的生活,還是在災難當中傲然挺立?

我不知道。

顯然生活隻管向你提問題,并不會給予你答案。機遇和劫難,或許都是命運的安排,但一切都沒有重來的機會了。

醫生點評

夏溟丨協和醫科大學博士、教授,北京世紀壇醫院泌尿外科主任

接連的打擊落在這個家庭裡,家中的每一個人走到今天都實屬不易。

作為一個植物人,文中的媽媽恢複确實很難。奇迹确實存在,但這種幾率太小了,甚至難以想象。而對于父親來說,靠透析維持生命已經很不容易了,卻還能在照顧植物人妻子的同時盡己所能地減輕兒女負擔,這也相當讓人感慨。

但從醫學角度出發,我們要強調的是,尿毒症患者為了省錢減少透析或血濾次數,這是非常危險的。對于尿毒症患者來說,唯一的出路隻有兩條,第一是堅持規律有效的血透或腹膜透析,第二就是腎移植。

經過透析,尿毒症患者的身體可以接近正常人水準,雖然那治标不治本,不可能使腎功能痊愈。若減少透析或血濾次數,嚴重時可發生心力衰竭,進而危及生命。是以,尿毒症患者一般每周最好透析兩次,一個月八次,最少也不能低于每周一次。

生活有時是無情的,但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感情卻無窮無價。面對挫折和打擊,生命就像懸崖上的不屈野草,是蓬勃的、有力的。就像作者說的那樣,命運沒有重來的機會,珍惜當下,哪怕在災難當中也應傲然挺立。

個人經曆分享不構成診療建議,不能取代醫生對特定患者的個體化判斷,如有就診需要請前往正規醫院。

口述:趙雪麗

撰稿:袁境遠

編輯:蘇曼、黎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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