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 | 南都周刊記者 燕玉涵
前言：2021年，小安注冊了某著名婚戀網站，在接到紅娘客服的電話後被約到了線下門店。到店後，小安最終花一萬多購買了所謂的相親套餐，并被安排陸續與幾位男士見面。
與小安相親的這些男士大多在見過一次面後消失，隻有一位向小安表達了好感，但他很快又提出自己計劃出國，如果她願意和他繼續發展下去，小安也要跟随他出國定居。雖然對他頗有好感，但考慮到要放棄自己在國内的一切，小安還是選擇了放棄。
這次相親無果後，小安偶然間在社交平台看到一位部落客的視訊，講述了自己在婚戀網站被騙的經曆，才驚覺自己原來也被騙了，而與她見面的那些人可能都隻是事先串通的人罷了。
婚戀網站亂象，在2016年7月，南都周刊曾經做過封面報道：
五年過去，婚戀網站有變得更好了嗎？
在百度上搜尋“紅娘 騙局”，顯示有超過342萬相關結果。如今，這種現象在婚戀平台較為普遍，很多使用者都在注冊後被約到線下門店，被“紅娘”“客服”誘導消費高價相親套餐，在與婚托見面後相親無果，錢也打了水漂。
南都周刊記者采訪了橘子（化名），一位曾在婚戀平台從事過客服工作的紅娘，聽她講一講那段曾經讓她良心備受煎熬的經曆以及婚戀平台的相親套路。
以下是橘子的自述：
入行前美好幻想，入行後套資料、編假人
我進入這個行業算是偶然。我之前是做銷售的，壓力也比較大，我就辭職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想找個新鮮點的工作。我們這邊小城市也沒什麼特别有意思的工作，當時看到有招聘紅娘的就覺得挺有意思的。
但是我那時候還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夠進去，我感覺這個行業也許會有點門檻，因為招聘要求裡寫着最好是結過婚、有孩子的，如果有離異這種經曆的話是最好不過的。
後來去面試的時候我面試了兩家，都是知名婚戀平台。面試問的問題都差不多，比如之前的工作經曆、業績和薪資、談沒談過戀愛或者身邊有沒有可以拿出來講的事情，簡單聊了聊就讓我回去等消息。有一家明顯更缺人，第二天就給我打電話叫我去上班了。
他們待遇還挺好的，因為我們這種小城市一般都是單休，他們是雙休，每周一周二休息，工作時間是早上十點到晚上九點，實習期基本工資3000塊，轉正之後是按提成的，底薪也就2300左右吧，銷售行業底薪都差不多。
那時候我對這個行業是充滿幻想的，有些人找不到對象，通過我們這邊能夠幫人促成姻緣，我感覺這是很美好的，是一個很積德的行業。我想象的是這個行業裡都是很善良的人，既做了好事，也能實作自我價值的那種感覺。是以我其實也沒有很在乎工資，就是單純覺得這個行業很有意思，很有趣，就抱着美好的幻想去了。
入職後要先教育訓練，教育訓練的内容就是讓我聽别人是怎麼打電話的。我們有一個固定的話術稿，打電話的時候要對着念，還要根據聊天的情況靈活調整，我當時就是把我們總監當做顧客，跟他打電話練習。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之前有銷售經驗，我隻教育訓練了三天就上崗了。打電話時，我們一般的話術就是先跟對方講，“看到你注冊了我們的APP，我們很關注你，感覺你條件很好，但是資料沒有填全……”先套人家的資料，比如籍貫、工作、收入、家庭背景這些，就是一般相親會問的資訊。
聊的時候還要表現出很熱心，一切是為他們好的樣子，因為客人開始肯定會質疑我們這種身份的，我們一般就是就會編一些跟我之前的美好幻想那樣，跟他講這個行業都是很好的人，想要幫别人介紹對象，然後就說看你們比較着急，是以才會聯系你們這種話。
講清楚這些後就開始套路，比如先誇誇對方說看你條件蠻好的，為什麼到現在還單身，還會順便聊一下之前什麼時候分手以及分手原因，一般對方聽到吹捧會稍微有點飄。因為我們前期聊了很久，真的不要小看套資料，一邊套一邊誇，對方會飄飄然的。
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在聊天過程中從工作、生活、家庭各方面堵死他的路：比如問工作上有沒有喜歡的人，然後就去套原因，為什麼沒有在一起，一定把方向引向你在工作中找不到合适的人了；生活中有沒有朋友介紹，如果有的話為什麼沒有成，再把這條路堵死；再就是家裡人有沒有介紹，一般來說家裡人介紹如果成功了也不會單身了，是以就會跟他說，可能家裡人介紹的不是你喜歡的類型，隻是催着你找對象。
這樣前期把他各方面的路堵死，給他洗腦灌輸一個理念，就是你在現實裡肯定找不到對象了，你要是不從我們這邊找的話，你可能要孤獨終老了。這樣後期我們給他介紹，他就沒什麼理由拒絕了。
接下來我們就會問他喜歡什麼類型，摸清楚之後馬上告訴他，“我們這裡剛好有一位新加入的會員”，然後形容得跟他門當戶對一點。如果是針對男性的話，我們就會介紹一般家庭都會喜歡的職業，也就是比較“好嫁”的職業，比如幼師、護士、銀行從業人員、客服這種，相對工作環境比較簡單一點的。
真的不是我吐槽那些男人，他們有的真的很自信，自己條件就那樣，對女孩子要求可高了，又要身高160+，又要長相過得去、皮膚白……總之我們就會按照他的擇偶标準編一個人出來，我一開始真的編不出來，到後面電話打多了，張口就能編一個人出來。
比如男方是卡車司機，我就可以編一個：我們這邊剛好有個女孩子過來了，剛剛做了資料認證，她是做幼師的，工作比較穩定，看起來很溫柔，說話也小小聲的。但是人無完人，肯定會有點缺點嘛，我們也會編一點缺點，比如這個女孩子可能個子有點小，比你要求的稍微矮一點，不過矮一點點其實大家都能接受。如果什麼都符合，對方可能反而會懷疑，哪裡有點不好，或者跟他的預期有點差距，隻要差距不是太大，他們都會相信的。
編造共情經曆，欺騙建立在信任上
小城市客戶很少，我們每天每人隻能分到兩三個客人，我們的工作就是要跟這兩三個人打一整天電話。如果你們有接觸這個行業的人就會發現，這個行業的人真的很能聊，不是什麼别的原因，是因為真的沒什麼資源。
我們打電話接觸的大部分顧客是男性，很多顧客會過來都是沖着想見到我們編的那個女生。一般來說，我們部門一天可以通過電話叫一兩個人到店面。
把人“騙”到店以後，會有另外的部門和人員去接待。這個接待就是在一個昏暗的小房間裡，有個沙發，兩個人面對面坐着細聊。聊的内容其實基本跟電話裡的套路差不多，會給客人看一些所謂的會員資料，在各方面把路堵死。
這種一般能聊很久，聊個兩三個小時都是很正常的。在這段時間裡，他們會不斷制造焦慮，一直很着急地催促你。後面推薦套餐的時候還會告訴客人，這個價格是跟對方一人付一半的，其實根本就不是，就是各賺你們一份錢。
套餐價格最低的也要6000多塊錢，高的也有兩三萬的。他們騙你們簽合同的時候都是說幫你找到為止，其實套餐是在某個期限内，一個月可以見幾個人，超過那個時間，就錢貨兩清了。他們也不會在乎見的人适不适合你，就是将交了錢的會員湊到一起去，能湊就湊， 看不上也沒辦法，大多數人都是找不到的，就是被騙錢了。
是以門店經常會有一些老會員過來鬧，基本就是“拖”字訣，全行業都是這樣的。客人過來鬧的時候，上司也挺耍無賴的，就是你鬧就鬧好了，但是你有什麼辦法呢。反正我在的那個地方，是沒有一個客人鬧到成功把錢拿回去的。
也有那種一開始比較謹慎的客人，選了6000多的套餐，但是他們如果發現你消費能力比較好的話，一開始也許不着急忽悠你來一兩萬那種，會讓你先來個6000的，見了幾個人後再告訴你，錢交得不夠多，如果再交一筆錢的話，有幾個更好的資源可以介紹給你，撈第二筆。
有時他們還會編一些自己的事情，比如我是一個單身媽媽，如何辛苦，因為我們很多顧客是離異的，是以很容易被銷售帶的有同理心，加上大家如果有類似的情感經曆的話，更容易拉近距離，很多欺騙都是建立在信任上面的。
他們給銷售人員洗腦也是，每天都要開會，早上開一次，下班開一次，中午還要集會玩個遊戲，玩完遊戲還要再開一次。早上一般是定個目标，集體喊個“加油加油加油！”“好好好！非常好！”這類的口号。
如果當天業績不好的話，下午還要再開一次，相當于給大家打雞血。如果發現大家情緒不好，除了打雞血之外，總監還會跟我們講說，“哎呀，不要這麼喪嘛，我們是在做好事诶，很多人找不到對象，可能沒有我們他們就要孤獨終老了。”我也不知道他怎麼能這麼自信說出這種話。
騙人騙到自我厭惡
大概入職半個月左右，我打電話給一個客人，他挺慘的，個子不是很高，隻有一米六幾的身高，是在工地工作的。他跟我講，他坐過牢，因為他人比較瘦小，在工地上老是被别人欺負，有一次他實在是沒忍住反抗了，就把一個人弄傷了，可能傷得有點嚴重，他也是以坐牢了。
但是出獄後他因為坐過牢很難找對象，他也沒有什麼積蓄，我估計他也沒有想我能夠幫他什麼，他就是壓力很大，想找個人傾訴一下，是以我跟他打電話打了挺久的。我們上司是可以監聽我們通話的，他聽到了以後就跟我提示，讓我不要再跟這個人打電話了，因為這個人坐過牢且沒有消費能力，是沒有意義的客戶，上司讓我馬上挂掉，不要再去理這個人。
我當時就覺得我們上司很冷血，這個工作好像也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那時候我感覺自己在騙人，很有負罪感，我幫不到他們什麼，就是在消耗别人的感情。而且我終于知道為什麼在我們這種單休的地方他們是雙休了，因為需要兩天時間給我們調整情緒，在這種程度下不停地去騙人，但凡有點良心的人都會受不了的。我到最後兩天的時候，整個人都是非常喪的狀态，沒有什麼精氣神，完全陷入到了自我厭惡中。
我當時跟家裡人說過這個事情，我說我真的是做不下去了，很想走了。家裡人就是覺得做事情要有始有終，當時我也沒有再去找别的工作。
後面我都不太願意叫人過來。每次上司問我說，“你今天有人邀約過來嗎？”我都跟他說，“有一個晚上要過來。”但其實我都私底下偷偷跟他們聯系，叫他們不要過來。
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就是個騙子，已經很自我妥協了，但是我們上司就很有自豪感，覺得自己是顧客的救世主，自己的工作很神聖，可能這也是我不能當上司的原因吧。
後來新來了一個總監，要求我們最好把所有頭像都換成自己的照片，因為有些男性會員是會沖着跟自己溝通的紅娘長得比較好看過來的。我很讨厭那個總監，他很油膩，他還跟我一個比較漂亮的同僚說，可以适當拍拍男會員的大腿、摸摸手，讓他們交錢。拜托！你是紅娘還是老鸨啊？！
有一次他給我做了教育訓練以後，我就吐了，精神和心理受到了強烈的打擊。怎麼能這麼惡心？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
離職的時候，我很幹脆地把辦公室的那些同僚和上司都罵了一頓，然後和比較好的同僚一起離職走人了，就很爽。
我走了以後，我有個朋友也在類似的平台、另一個知名婚戀網站再就業了。
有一天她求我去幫她做事先串通的人，因為是好朋友，而且她生活比較艱難，我出于朋友所謂的情誼，答應了她。
對方是個很好的男孩子，就是有點矮，長得也還可以，收入也不錯，說話談吐都很禮貌，可能就是有點矮，是以才找不到對象，但是其實他人格魅力還是有的。我喜歡看《進擊的巨人》，他也喜歡看， 我們還都很喜歡新垣結衣，有很多愛好都重疊了。
但是因為我本來就是事先串通的人，我是很難抱着平常心去看他的，對他是有點心虛和内疚的。我問過我朋友什麼時候可以結束，當我知道她想從那個男生身上再賺一筆的時候，我是真的有點難受，憋不住了，後來那個男生問我可不可以跟他有更進一步的交往的時候，我拒絕了。我們就很體面地告别，他就把我删掉了，也沒有拖泥帶水的，現在回憶起來也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這裡我還想說一句，其實也不是沒有好資源，尤其是好男人，一般當地的紅娘自己就上了，是不會把好資源介紹給客人的，這種優質資源都是優先自己内部消化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地方不一樣，因為我們當時跳槽來的總監，就是因為跟自己的顧客談戀愛還結婚了，受到了處分，但是我們這邊不禁止，不清楚是不是每個地方規則不一樣。
最後還是想鄭重告誡大家，不要輕易相信網上的婚戀平台，很多都是假的！遇到這種情況，大家留個心眼，小心提防有虛假資訊。
（應受訪者要求，小安、橘子為化名。受訪者意見不代表本文立場，圖檔均為素材圖，與本文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