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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說《愛情神話》:現實中微弱浪漫已屬難得,買菜小市民亦有真實的力量

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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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徐峥、馬伊琍、倪虹潔和吳越主演的電影《愛情神話》近期上映,影片展現了一個居住在上海市中心的中年男人的情感糾葛。

雖然名為神話,電影的重點并不在于最終神話的點題。全片并沒有營造“神話”的氛圍,展現的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情感,這種感情在一日三餐、接送小孩、瑣碎閑話中周而複始,稍不留意就消磨殆盡。故事也是以缺少戲劇高潮,稍顯浪漫氛圍不足。然而,微弱浪漫不正是普通人在生活中能尋找到的真實感受嗎?

目前出現的評論很多都是圍繞影片的外部展開,諸如對上海性、女性主義以及階級意識方面的剖析,卻缺少對影片内部諸如叙事結構、意象以及風格的評價,也缺少與上海真實生活風貌的聯結,使得許多批評聲音文本分析不足且結論相對統一。此類評論往往最終回到對上海懸浮商品生活、虛假歲月靜好的批判中來,卻原地踏步無助于增進我們對影片的深探,本文試圖從内部解讀文本,圍繞影片的現實色彩浪漫、閑話叙事以及與上海實際生活的關系展開。

現實中的微弱浪漫

徐峥飾演的主角老白身份雖然分為多層——畫家(非著名)、鼓手、廚師、詩人——但都顯得實用性大過浪漫感。片頭,徐峥飾演的老白與馬伊琍飾演的李小姐坐在劇場中,三位舞台演員高亢地吐露内心獨白,李小姐或因聯想到身世灑下幾行熱淚,而老白隻是打瞌睡,對劇情全無心得。片尾也是如此,親密的夥伴們在老烏的追思會上一邊看費裡尼的《愛情神話》一邊打哈欠,李小姐正好拿起手機與在廚房裡準備點心的老白“暗通款曲”。哪怕是最“出格”的浪漫夜晚,也未得到當事人的大肆宣揚——李小姐從那一夜中慌忙脫身,老白給精心準備的愛心煎蛋早餐當頭一叉;Gloria倒是含含糊糊表達依戀,實際卻将她與老白之間的關系越攪越渾,并沒有想讓浪漫搬上台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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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神話》電影海報 李小姐慌忙出門扭斷鞋跟

主角的生活裡沒有什麼大波瀾,老白一日主要行程如下:教人畫畫,跟學員閑聊,走出家門去外貿服飾店買内衣,去雜貨鋪采購食品,最後去咖啡館。打破正常日程的,自然是對李小姐住所的拜訪。永康路185号門内傳來小提琴聲,他借着送書的名頭,看到了李小姐不那麼高雅神秘的内部生活——她和媽媽一起住,樓道裡燈泡壞了,電路老化怎麼也修不好,那天早晨扭斷鞋跟的高跟鞋擺在樓道的鞋架上,她的房間促狹,挂滿衣裳,隻有一張小圓桌,牆壁上貼的是孩子的識字圖。李小姐脫掉那夜神秘而婀娜的的女神華服,和媽媽因為隔夜菜和生活費吵得一地雞毛,還要輔導考試不及格的小孩做功課。李小姐教孩子默寫的單詞——“冷靜、距離、後悔”——仿佛也是她個人掙脫不出去的情感困境。

影片中的人物互為補充,線索明暗交替,共同推進故事發展,頗有些“穿插藏閃”技法的運用。至于三個主要女性角色,李小姐約看劇在前,Gloria學畫畫在後,前妻蓓蓓的境況借由小鞋匠之口透露。在一天夜裡,她們分頭推進的三條線索終于彙于一點,這場聚會既充滿了巧合、誤會和火藥味,又如同《紅樓夢》怡紅院夜宴群芳般姹紫嫣紅,三位女性因為彼此的存在而更被激發了表達天性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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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神話》電影海報 充滿誤會的聚會

影片中還有一位重要女性不可忽視,那就是老白的媽媽。她經常不聲不響送來飯菜并順走東西,用實際行動監察着兒子生活中的風吹草動。媽媽與前妻接連出現,解釋了老白為什麼處于一種懸而未決的中年生活當中,媽媽的到訪暗示了前妻的試探心态,而前妻與他見面又常常傳達媽媽的旨意——她們倆根本不需要同時出現,但又達成了攜手共進、“抵禦外敵”的同盟。處理現實生活中複雜關系的人們或許正是如此,并不總會真正短兵相接,這一重關系的糾纏也是《愛情神話》富有寫實精神的展現。這對前婆媳傳話又互為補充地披露出了老白曾經辛苦生活、現在白白讨辛苦生活的真相,她們堅信經濟事宜對外不可讓步,但巧妙的是,也不需要鬧到不可開交,隻需要透個話風、試探深淺即可。

“神話”裡的閑話文學

《愛情神話》中另一個值得注意的要點就在于閑話。老白家的畫室充滿着學員的“嘎讪胡”(講閑話),Gloria是其中翹楚,她交代了自己有錢有閑、老公失蹤、“不要太靈額”的中年生活。與李小姐的搭話相比,Gloria的閑話雖然風趣新鮮,确實少了一些值得琢磨的意思。老白進到李小姐家,李小姐的性格和情意透過若有似無的搭話透露出來,李小姐媽媽在外面大聲吵架,老白覺得尴尬,說自家媽也是這樣,李小姐隻輕輕說,“有撒好比?”這話用上海話講出來确實比國語更有風味,這一刻資訊交流反倒不如輕柔吐露的姿态、充滿體貼的确認重要。

兩人在片場邊吃便當邊閑聊,你一句我一句地推動情感漣漪,李小姐說,“得不到最好的,甯願換條路走。”老白問,“路好走嗎?”李小姐歎道,“是走下坡路,有的好嗎?”老白忙接應,“下次約你去爬山。”在齊聚一堂的那晚,老白燒了一桌菜,三個女人品鑒出不同滋味:李小姐嗔怨,說好私房菜變成大鍋飯;前妻蓓蓓也不甘示弱,剩飯也有野貓搶;Gloria倒表示,做野貓吃完了揩揩嘴巴走了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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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神話》劇照 Gloria與老白

題為“神話”,實際就像主角老白所說,老烏的人生充滿了神話,他自己的人生充滿了笑話,李小姐笑說,這句笑話蠻好笑的。神話與笑話本來不可共存,老烏講述自己與索菲亞·羅蘭的浪漫一夜,點題“愛情神話”,随後立刻用笑談“我編的”結尾。笑話一出現,神話立刻土崩瓦解,老烏被人罵“十三伐”。

就像老白與老烏本來互為影子,說要談情說愛,影片的大部分段落都回蕩着笑話。有些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不合時宜的笑話,比如老白跟兒子女朋友不小心透露前妻婚内出軌,皮鞋匠的coffee time也屬于這一類。還有一類是有意識地與“愛情神話”形成對照的愛情笑話——如果說神話是神聖嚴肅的,笑話裡就帶有含混通融的情分,這仿佛代表着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模式——成年人不再相信神話之後,反而可以因為笑話氣味相投。

這樣具有反神話功能的笑話,如果被解讀為生活的麻藥,隻能說明批評者對笑的了解僅僅停留在逗笑上,不知中年人的笑話有多重内涵,如詹姆斯·伍德在《不負責任的自我》中所說的,好的幽默有多重性質:一重是包容與規範世界不同的另類世界,另一重則是對我們正處于同一個世界的确認,傳遞的是共同的無力感。李小姐後來覺得“老白的人生充滿了笑話”好笑,也等于在情感上為老白放行。從片頭對于一場話劇做出截然不同的反應,他們二人終于在“覺得好笑”上走到了一起,這難道不是對走過下坡路人生的最好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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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神話》海報 老白和鞋匠閑話

閑話的另一個功用是側寫出人物的真正形象。像是老烏與老白吵架,老烏怒氣沖沖評點老白身邊的兩個女人——一個是老菜皮,空虛,交往過後像糊面粉一樣甩不開;一個吃過西餐、開過眼界,交往以後不知要賠多少錢。李小姐的女兒瑪雅其實也跟老白無意透露過,媽媽雖然有微信上的追求者,但實際上門付出的隻有老白一個。兩個女人看來都光彩奪目,攤到實際交往的層面,又都有難以克服的問題。正因為明白了這點,老白才感到難以接受。老烏與老白在女性賞鑒方面自然是不同的,但标準不會逐條公示,而是透過閑話裡道出。李小姐在老白家門口扭斷的名牌鞋子,也是一條惹起無數閑話的線索。小鞋匠都看出尺碼同前妻一樣,高跟鞋所暗示的性感和親密在每個人心中都很明确,但又沒有人真正挑明。

并非所有物件都指向消費,并非隻有殘酷才代表現實

對影片主角來說,這樣長此以往地生活下去是可以想象的,他們的歡聚、别離、閑話、糾纏都宛如世情小說富有節奏。這更是一種穩定的、富有周期感的、可以持續的生活——局中人互相知根知底,即使初次見面也能很快熟絡,形成一種輕松融洽的氛圍,即便是成為過去式的前妻蓓蓓也願意“軋鬧猛”留在席間。人們時而總結人生經驗,女人如何才算是完整的;時而讨論現下生活,哪條苔條花生、蝴蝶酥最好吃。正因為此刻仿佛可以一直綿延下去,老烏的死亡才能成為電影的重要句點,而為了死亡的相聚同樣是生活中的周期性事件,無需過分悲傷,人們能夠攜帶着思念,繼續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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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神話》電影海報 最終的追思會

如果單純将此片解讀為高高在上的上海本地中高階層影像奇觀,或許忽視了影片中力圖展現的日常性。确實,主角老白顯得如此無所事事、有錢有閑,但他的閑情并不是故作高雅飄蕩于空中的,他去臨期商店要問打折商品在哪裡,買名牌鞋子也要估量自己有沒有經濟實力。李小姐的處境更是不難了解,離婚後和媽媽擠在一起,電氣使用都不得自由,跟别人說要将孩子送去英國,囑咐孩子把自己少說幾歲;房間狹小擁擠,名牌鞋子穿了很久,未來全無着落;對男人的考量裡不能沒有經濟因素,但要仰仗對方“施舍”給自己一間房屋時,又覺得虧欠太多需要斷舍離,這正是再常見不過的處境。Gloria是其中較為浮誇的人物,也隻有她的故事(台灣老公在外國被綁架)聽起來那麼不可思議,然而她編織出這樣的老公奇遇,也是為了能有理由與老白交往下去。

至于苔條花生、蝴蝶酥、法棍或美式咖啡,都很難說是多麼精緻高檔的食物。外貿服裝店經常是來路不明的“外貿原單”集聚地,用老闆的話說是“騙外國人的”。臨期食品商店更是物美價廉又有懷舊氛圍的地方,熟悉臨期商店的觀衆會了解,這裡售賣的巧克力、啤酒和餅幹都遠低于超市平均價格,店裡顧客分享着用啤酒洗頭或澆花的生活小妙招,也都是市民熟悉的街頭笑談。這些物件更多承載的是人們對同一塊親切地界、同一種熟悉食物的回憶,而并非人雲亦雲的網紅營銷。

我們可以說電影中的人物生活方式較為老派,想象了一個未被時間侵蝕的上海中心,就像主角們在老白家中看電影就仿佛如置身于烏托邦樂園當中那樣,确實與外來者飄蕩不安的生活幾乎毫無聯系,但卻不能是以說他們的團聚就是虛僞的,他們的留戀就是虛假的。在真正凝聚了生活的具體物件與脫離生活徒有外殼的消費品之間,應當有公平的區分。畢竟,具體的物件是觀衆了解人物的重要線索,也是透露溫情底色的意象,不然又如何解釋張愛玲在《第一爐香》裡寫葛薇龍懷念上海家裡做鎮紙的水晶球,“嵌着細碎的紅的藍的紫的花,排出俗氣的齊整的團案”,“家裡人給她捏着,冰那火燙的手”。類似于葛薇龍的玻璃球,俗氣尋常的東西也可成為富有生趣的意象,與有着相似經曆的讀者或觀衆形成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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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神話》海報 騎自行車的老白

更容易被我們忽略的,其實是重重生活意象背後常人的生活方式:老白在結識李小姐和瑪雅之前,會去臨期商店、咖啡館買東西,他路過的鞋匠鋪旁邊就是鋼琴教育訓練店;老白接瑪雅放學,領着她去咖啡館寫作業;老烏為老白尋到的那些不靠譜的畫展展廳,更是一次上海公共空間巡展——從奶茶鋪到畫廊、餐廳再到書店,人物在公共空間中穿梭,他對一切都那麼熟悉,又心懷歡喜;老白在敲李小姐門時聽到一陣提琴聲,尋鞋匠時又有鋼琴聲伴奏。這也令人不禁想到,張愛玲寫自己在秋冬之際買菜路過店面時,聽到無線電娓娓唱着申曲。那時,她看到從菜場回來的女傭、拎着鍋走過的小女孩,以及肉店裡的學徒和女客人,自己拎着網袋,裡面裝着瓶瓶罐罐,心生快樂:

“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顔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

“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更新檔的彩雲的人民。……我真高興曬着太陽去買回來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過着買菜做飯、一日三餐的生活的普通人,注定不是引領偉大變革的英雄人物,但常人的生活就是死水一潭、不值一提的嗎?就像張愛玲所寫的,在菜市場買菜的、打着更新檔的小市民或許才構成了中國前途。“超越的、革命的”與“和諧的、常人的”之間的關系或也可以一辯,就像張愛玲曾說的那樣——“鬥争是一時的,是為了實作常人的目标,平平穩穩過日子。”

同樣是講述上海感情故事,在許鞍華導演的《姨媽的後現代生活》裡,斯琴高娃飾演的姨媽在上海之是以顯得“任性”,不僅是她中年以後還能和一個來曆不明的風流男子(周潤發飾)暧昧——當然也要承擔遭遇情感騙子的危險——也在于她可以自由地上市場買自己喜歡吃的小菜。回到東北之後,姨媽重新與當年的丈夫和女兒續上前緣,她的處境确實變得更為牢靠了,也更“身不得已”了,在菜場裡,姨媽坐在地攤上吃饅頭就鹹菜,看起來與灰蒙蒙的環境完全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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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劇照

人們或許認為後一種生活雖然殘酷卻更“符合現實”,飄在空中的文藝女性青年回歸地面正是時候,但浪漫與現實的觸碰并非一定要以彩色泡沫破滅為終局。能夠讓人們上街買自己喜歡吃的小菜,呈現日子平平穩穩的模樣,或許還帶一點點浪漫,而不是将改造所有人為同一面目,号令閑話和更新檔統統消失,也許是觀看《愛情神話》的另一層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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