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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汪湧豪:讓文化擘劃丁蜀的未來

江南|汪湧豪:讓文化擘劃丁蜀的未來

宜興丁蜀因為自然禀賦優越,曆史底蘊豐厚,加上區位優勢與經濟實力,被國家住建部評準為第一批中國特色小鎮,但大多數人熟悉它還是因為紫砂。

由上世紀七十年代蠡墅村羊角山古窯址考古可知,早在新石器時代,這裡就有先民從事制陶。羊角山地屬丁蜀黃龍山支脈,天目山蜿蜒在它南邊,南溪河自西迤逦而來,納入厔、桃兩溪後,沿西氿穿城過蜀山,再經東氿流入太湖。唯畫溪由湖?山區經湯渡轉向鼎山,到太湖西岸,更名為蠡河。蠡河兩岸的渎區丘陵富泥礦,礦源坡度适宜建龍窯,是以這裡尤多古窯遺址。

與古窯址相伴生的,是鄉民耕稼陶漁演繹出的如花似錦的沸騰生活。蓋宋以前,蠡河與蜀山間已形成古街巷的盛世繁華,應運而生的大小窯戶在這裡前店後坊,自産自銷,奠定了制陶業的基礎。及至明代,随“匠戶制”的解體,制陶業得以迅速發展。到清末,更勾串起丁蜀人的煙火日常,彌散入南、北、西向三條老街,尤其古南街商号鱗次,店鋪栉比,最是熱鬧。其流風餘韻,從民國時橋背上尚存的德義樓茶社、橋北堍新華樓平劇票友社,仍可窺見一斑。值得一說的是,樓下還有那個年代稀見的消防隊“洋龍宮”。至于中西服縫紉店、診所和書店,更是百樣無缺。當然,類似紫砂同業公會等行會組織是少不了的。就這樣,丁蜀成了集燒制營銷為一體的商貿中心。蜀山龍窯出産的各類紫砂,經蠡河入太湖,很快擴散到大江南北。

作為名聞世界的陶都,衆多與制陶相關的産業分布在丁蜀鎮區的“一帶一路”上,“一路”指從古南街到紫砂一廠二廠、黃龍山、葛鮑聚居區、青龍山公園、前進龍窯及陶博館,每一處都充滿着故事,足以吸引人眼球;“一帶”則指從蠡河到陶批站碼頭、白宕河及湯渡畫溪河、蓮花蕩一帶,這一橫貫老城的水系經過整治改造,已露出類似“清明上河圖”的美景,圖中流淌不息的船隻上的行客,心心念念,既在紫砂,更在這方水土上能工巧匠們創造出的富庶生活。

隻是後來的故事有些不如預期。随着分工的日趨細化,從掘土采泥、澄練制坯到裝窯燒窯,這裡的制陶者開始更多把關注重點放在工藝技術的更新,那流蕩在器物上獨有的老重與敦穩,以及制壺人的氣性與神韻,不知不覺被遺落了,以緻雖從藝術陶、日用陶到工業陶和建築園林陶,新的企業不斷崛起,機械化生産更吸引來成千上萬的技術勞工,将年産值與銷售額推高至數十億;并且,為了行業的可持續發展,也成立了實訓基地,教育訓練了數以萬計的初、中、進階工藝美術師;又舉辦制陶比賽,參賽者動辄千餘,但紫砂特殊的氣性并未是以得到更大發揚,産品價值的提升通道也未就此打開。看看明人周伯高的《陽羨茗壺系》、周嘉冑的《陽羨茗壺圖譜》,還有清人張堂的《陽羨名陶說》、朱石梅的《壺史》,可知“方非一式”與“圓不一相”從來是紫砂制作的理想。而現在,要麼千壺一面,要麼随意捏合,甚至以怪異取勝,那樣的有古法而沒古意,已使得一種悠長的傳統雖不至中絕,而終究湮沒不得彰顯。孕育了紫砂的這片土地是何等的神奇而富有想象力,但正如現在古南街,雖名人故居、商鋪和作坊尚存,算保留了一絲活态的傳統,但整體已日顯破敗,那能夠呈現紫砂學藝、制作和販銷全過程,及師徒傳承的工坊式社會關系,更是日見凋零。從發展的眼光,這樣的凋零或許是必然的,但其背後有些東西是不是該同時消失呢?

丁蜀人終究是愛紫砂的,而非僅僅将其視作糊口的手藝。有鑒于丁蜀的制陶産業特而未強,許多産品處于技術鍊、價值鍊的中低端,高附加值産品少,規模型企業不多,産業支撐能力不強,市場組織化程度和規範化水準不高,尤其産品的品質與品牌管理亟待增強,一如丁蜀的城鎮魅而未美,深厚的曆史文化底蘊散落在日漸破敗的尋常巷陌中,尚未得到合理規劃和有效開發,并且未形成與紫砂影響力相比對的全鍊條、多功能的旅遊業;丁蜀人更是富而未發,雖生活優裕,整體活力卻遠未釋放,帶連着城建改造的群體性投入和參與意識不強,管道也不夠通暢,積極性遠未得到有效的激發。他們再也坐不住了,開始改換思路,廣引四方人才,設計了許多針對性的更新方案。眼見有的已取得明顯效果,非常期待能有更深徹的改變。并且,随着讨論的深入,他們越來越感到實作這種改變的關鍵在文化。

真欣慰丁蜀人有這樣的認識。本來,江南富庶之地,自古崇文重教的丁蜀人并不缺少文化。相反,耕讀傳家,成為傳統。這一點,隻消看晉人周處《陽羨風土記》以下,一直到北宋《續風土記》《義興志》《國山記》等曆代地方志就可見端倪。以後明人編纂了4次,清代續修了5次。直到1921年仍有《光宣宜荊續志》成書。綜曆代所修、今得儲存的10餘部志書,除鄉都、坊廂、街巷、市鎮、山川、水利等歸“輿地”,城池、公署、倉庫、教場、表坊、橋梁等歸“營建”,戶口、田賦、徭役、貢課、土産等歸“食貨”外,總有詳細記述廟制、社學、學署、書院的“學校志”,隆重表彰勳德、儒林、理學、文苑的“人物志”,更不要說竭情發揚記、序、詩、歌、詞、賦、碑碣等的“藝文志”了。要之,舉凡風俗、節序與民事,無不浸染着文化;欲言其事與理,必突出文化。

這樣的文化既留存于器物,更見諸人事。前者,可看光緒年重建的蜀山大橋,南北兩側用整塊條石刻成的陽文聯句——“不霁何虹,天倩娲皇來補石;此山似蜀,人思坡老為題橋”與“宣歙溯來源,兩岸靜涵荊水綠;浙湖通要道,一弓長抱蜀山青”。出自鹹豐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曆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記名禦史的周家楣之手,雅馴貼切。周氏還著有《期不負齋政書》10卷、詩文5卷,可惜今天知道的人已經不多。上世紀八十年代,大橋重建,刻石被勉強保留,但砌在了水泥橋邊的河幫岸上。後者,如丁蜀洑東有一個叫蘭右的自然村,倚靠盛産蘭花的蘭山。相傳周處逐蛟龍到此,眼着蛟龍遁入太湖,急叱令蘭山阻攔,是以蘭山也叫“攔山”。村裡有望族崔氏,一門四進士,舉人廿餘人。族人素以“耕以立本”“讀求進身”為世傳家訓,雖廣置田産,遍及大港、白泥到前龍廣大的地區,又往來浙皖贛,營商有成,但始終記得立德行善,修橋、建義倉外,還熱心興辦學堂。直到近現代,有崔鶴鳴為陶瓷實業家,所興辦的工廠悉數捐獻給了國家,成為現代工業的開拓者。當然,這塊出過4位狀元、10位宰相、300多位進士的土地,山川鐘靈,河水毓秀,“一邑三魁”“一門九侯”與“四代英傑”在在有之,遠不止崔氏一姓。

這樣再說回到制陶和紫砂。宜興“四名家”如董翰、趙梁、時鵬、元暢,“三大妙手”如時大彬、李仲芳、徐友泉,皆非僅僅為匠人。明代紫砂以幾何器型占主導,清人變創出自然器型的新格調,其間文化是起了重要作用的。如陳鳴遠的成功,就與其善交文人,并引其入設計,緻一時文人雅士争相延攬大有關系。此外,如楊彭年、何心舟等大家與文人合作亦多。“曼生十八式”的作者陳鴻壽本身就是著名書畫家。他們将制壺技藝與翰墨風雅相結合,既以古法捏造,又重創意天成,終使書畫、金石與陶藝合為一體,造就了紫砂壺藝的輝煌時代。丁蜀諸制壺大師如顧景舟、徐秀棠等能深體前輩宗匠的用心,凡所制作,嘴鋬口底足蓋配置适宜,外輪廓線的緩沖過渡舒展飽滿不論,尤能脫略器形的方圓高低肥瘦,從形神氣态上下功夫,加以其人多擅書畫,不但題刻富金石味,還能揉入多種文化元素,終得以使根植于自然風土的技術成為藝術。而那些紫砂器,經拉坯成型,既借風和陽光催化固型,更借文化而擁有了生命,得到了升華。它們不施彩釉,清明古雅;自然平和,永不褪色,經過歲月的滋養,越發呈現溫潤柔和的質感,既不奪茶香,又無熟湯氣,實在能比德古君子,當得起文人雅士的絕佳代言。

制陶制砂給人的回饋就是這樣,既神奇又充滿寓意,進而還誕育出華夏又一重淵深的文化,即它由原始社會的手工技藝,曆數千年演化,以後竟與安邦治國、德性教化及人格修養等中國文化的大學大宗熔為一爐。蓋漢魏以降,人們每借燒土為器,比喻政化純厚亦如甄陶乃成,是謂“甄陶”與“陶育”。他們認為,天地“含元包一,甄陶品類”,“陰陽二氣,陶育群品”,人之“或仁或鄙,陶冶而成”,“猶泥之在鈞,唯甄之所為”,是以“聖王制世禦俗,獨化于陶鈞之上”,由此産生諸如“甄陶化育”“甄陶天下”“甄陶國風”等說,以及“陶镕”“陶沐”“陶化”“陶淬”“陶冶”“陶铄”“陶染”“陶煉”“陶養”“陶運”“陶洗”等詞。“陶洗”使之幹淨叫“陶瑩”,“陶養”使之有成叫“陶成”,“陶冶”使之美好叫“陶淑”。此外“陶镕鼓鑄”比喻給人的思想、性格以有益的影響,“周回陶鈞”比喻循環往複、多方磨練,以作育完善人材。總之,其間的一切都離不開文化,人無論從事什麼職業,要站得住、站得久,最後也全賴文化。

制陶制砂就是這樣,非小技而有大道存焉;非宋應星《天工開物》所說的那樣,是“水火既濟而土合”,還包含着更深刻的意涵。按之以古老的記載,昔神農氏将制陶之法傳授于人可稱“聖迹”“聖事”,《考工記》所謂“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聖人之作也”。“凝土為器”之是以與“爍金為刃”等并稱為“聖事”,丁蜀人或許最知道。在我們,隻有感歎,許多事,離了文化,還真不易說清。

作者:汪湧豪

編輯:範家樂

責任編輯:楊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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