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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美好的才剛剛開始

一切美好的才剛剛開始

◎俞露

一切的毫不費力都無非在于智商線上,而若還能顯得“脫俗”,則是智商更加優越的明示——在我看來,這就是《愛情神話》創作上的成功之道。

至于其間晃動着不少其他作品的影子,又腳注了作者兼導演的學院派底色:從開場時引用以色列作家列文《安魂曲》裡的“排隊一把糖”,到老烏身上對陳可辛《甜蜜蜜》裡姑媽情感線的化用,當然,還有通篇的費裡尼、費裡尼、費裡尼,外加,有人說這個故事有點伍迪·艾倫式的中産階級智識分子(不是知識分子)的調侃感。

但本質上,我覺得故事說的無非是在以上海為代表的中國一線城市裡,随着兩性地位的融合,發展出成熟男女之間如何互相碰觸的一段情事,而故事裡主要是這樣的一群女人:不光完成了經濟上的自洽,還完成了情感上的自洽——

老白的前妻蓓蓓,當年婚内出軌北方男人而導緻二人離婚。但EX再見之時,有怨念而無怨恨,根本原因是蓓蓓對自己感情上開小差的豁達接納:我隻是犯了個許多男人都會犯的錯誤,為什麼男人犯了錯女人就會給機會,而我犯錯你就和我離婚?當然,這十幾年一直都是你做飯,但做飯你不也感到很開心?

至于接受生活的心理前提,就是女人已經接受了她們自己——以前,她們的眼睛盯在男人身上,一切罵“臭男人”的女人無非是怨婦變體,而現在,參照物變了,坐标系換了,天開地闊,大家都是斑斑駁駁的人了。這也就是老白碌碌一場,能說一句“白辛苦”的原因:不加強學習,真的是無法了解女人了。

是啊,女人對自尊心的看法也變了:李小姐雖然帶着女兒生活在逼仄的小屋子裡,接受着油膩燈罩下老媽的碎碎念,但也未必願意接受男主老白給予的免費住房,甚至甯可把一雙小兩萬的Jimmy Choo說成兩百的淘寶貨,也不願意以稀裡糊塗确認關系為條件來虧欠人情——女人固然關心老白有幾套房子有多少進項,但也關心另一件事:自尊心。

而在此之前,自尊心是男人的專項,甚至在批駁“大男子主義”時,總難免帶着幾分引而不發的自滿光環。至于女人若有自尊,就總有矯情、強勢雲雲的嫌疑,因為一切的兩性交換都是基于男人交出物質,女人交出包括自尊在内的其他為基礎的交易規則,這也是為何家庭主婦總是難獲尊重的心理機制——不僅僅是人性勢利,而是當女人迫于種種考慮而選擇這一職業的時刻,社會早已預設你在自尊心選項打上了叉。

而所有去掉了自尊心的人,也就根本上喪失了個性、趣味,就跟孫悟空挑斷了精神上的那根琵琶骨一樣。這也是無論他們多苦多難多隐忍,也許能獲得足夠苦勞下的感恩之情,卻無法獲得人格意義上的魅力的原因——因為值得被尊重的标的已經去掉了,這就注定了一張張鮮亮的面目,隻會在歲月裡越來越模糊。

由此,兩性的融合也被捕捉到了,因為無非也就交彙在“自尊心”這點上:

老白要開畫展,卻苦于找不到像樣的場地,結果李小姐和格洛瑞雅出手幫他搞定,而下面的這句話,就頗有機鋒——

如果别的男人可能會拒絕,因為他們礙于所謂的“自尊心”。

言下之意是,考慮到真正的交情、考慮到我們真誠的善意、考慮到你的确想開畫展……一個真正坦蕩的人會怎麼做呢?何況,“又不要錢!”

老白就這樣在迷茫中學習着女人,也就随之學習到了更多:人類總是粗率地混淆了太多概念,譬如“自尊”和“面子”。試問有多少男人是為了面子,而顯得不顧自尊,不願承認對方強,本身就是承認自己弱罷了。

于是老白大方接受了李小姐的幫助,正如李小姐也會坦然地讓老白去接送自己女兒一樣。放開心懷地互相幫助,而不是聚焦于自己的所謂“強弱”,自然是一段更加輕松關系的開始:不光付出本身是一種慷慨,接受本身也是一種磊落。

因而有人會說,是否随着女性的日益飽滿、輕盈,男人們的未來将變得不容樂觀?不,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如此,一切美好才剛剛開始。要知道在按需交易的關系下,女人是完全無心去愛任何一個人的,包括她們自己,因為那是生存,是生活,但不是生命——一個缺乏生命的個體,又如何談論愛情?

繼而,故事又說出了對愛情的一些肺腑,那就是做人到底是一場理性不斷規訓感性的過程,還是可以适當反過來——讓感性也教化一下理性?

然而所謂人的成熟過程,就是一個不斷變得理性的過程,其間也沒什麼玄機,無非是反複鍛煉的理智肌肉變得日益發達:未必是做出光彩奪目的決策能力增加,但玩平衡的能力一定增加了。

世上絕無一定的好事壞事,而理性前進處,感性必然後退。兩個人開始理智地談論愛的利弊時,他們所談已和愛情無關。

然而歲月就是會讓人變得自鳴得意,讓人自以為變得日益明智。

比如李小姐和老白在共度一夜之後,匆匆而逃,原因是她覺得節奏太快,而自己是之前受過上一段婚姻教育的人,這一段當然要好好思量。而格洛瑞雅就更加泾渭分明,在和老白誤滾了一次床單之後,就摘菜一樣把兩性關系摘得很幹淨了:貼着“朋友”的抽屜裝着朋友,貼着“玩伴”的抽屜裝着玩伴,至于感情,不光其本身萍蹤俠影,且成本高風險大。

所謂年輕人講感情,成年人講利弊,恐怕就是油膩界的金句之王。然而它在散發傲慢之餘,又是否想過,何為利弊,不過也是個不确定——

從損失厭惡的角度,不開始一段情感關系,固然可以規避大部分的“損失”,但生而為人,失去一段感情的可能,失去一場深刻的生命體驗,失去一段挑戰和未知,又算不算損失?算的話,又如何折算?

如李小姐也好,格洛瑞雅也罷,都是有情感見識的人,無非是明白激情總要過去,之後如何面對,終歸麻煩,那就掐了頭也就去了尾,免了麻煩,然而事實上,當我們覺得愛很麻煩,那就真的麻煩了:因為世界上有點價值的事情雖然不多,但幾乎都是相當麻煩的。

因而成年人的決策,很多都是在倒洗澡水必然倒掉嬰兒的,大多的情感選擇不是患得患失,就是剛愎自用。而隻要退遠一步看,聰明者就會顯得愚不可及,而愚笨者卻顯得有大智慧了。

本來嘛,真愛發生的機率小之又小,若要真愛發生且又天時地利人和,那就比宇宙大爆炸的奇點機率還要小了。

無知者無畏,但無畏者未必無知,反倒常常是真的有了點獨到感悟的人。

這也是為什麼最後衆人看費裡尼的《愛情神話》,看得讪讪的,而李小姐卻決定約老白喝咖啡了:人生局促,根本懶得給人類的小聰明留什麼反悔的機會,錯過一個人的遺憾比比皆是,若自己綏靖,那活該就是。

為什麼?因為最驕傲的永遠是愛情啊,因為愛情哪怕是錯誤,也代表精神生活正确的可能性。就像睿智如維克多·雨果,也終歸想要巴黎這座城市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樣,愛情依然打算人間是因他之名而存在。

至于電影最後的小小勝利,無非就是感性教化了理性的一點勝利,無非就是做人做得光明正大、情懷開闊的一點勝利,這也是為什麼看到李小姐敢于去愛了,衆人也一片歡愉了的原因——不怕麻煩了,才輕松了,輕松了,就真摯了,真摯了,就已經勝利了:一場活在點子上的輕松勝利,一場世俗生活的樸素勝利。

最後,考慮到生命本來就是一場熵增,那愛情的發生,本身也就是一場神話,至于神話的下一頁——不妨再用一遍剛才那句話:既然是神話,那一切美好的,永遠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