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史記》中的《項羽本紀》、《高祖本紀》、《陳丞相世家》,很多人都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漢三傑(蕭何、韓信、張良)加在一起,也就是相當于項羽的亞父範增,而劉邦的軍事才能遠不及項羽,如果項羽對範增言聽計從,那麼在秦之後建立大一統帝國的就不是漢太祖高皇帝劉邦了。
這種說法似乎不無道理:有範增在身邊出謀劃策,項羽對劉邦的戰争保持了全勝紀錄,即使劉邦已經湊齊了漢三傑外加一個人品不太好但毒計百出的陳平,漢軍還是打不過楚軍。是以三國時期的曹魏太尉蔣濟說:“項羽若聽範增之策,則平步取天下也。”

項羽輸掉了楚漢戰争,也輸掉了自己的性命,在他自刎烏江之時,不知有沒有想起兩年前被他氣走的亞父範增——按照司馬遷所著《史記》的記載,範增是被項羽氣得疽發于背而亡,但是我們細看其他古籍,也就是《史記》的批注專著《集解》、《索引》、《正義》和《短長說》,就會發現亞父範增并不是被項羽氣死,而是被陳平派遣的間諜毒殺了。
在筆者的案頭,擺着一本《史記疑案》,其中有一段話是這樣寫的:“範增請蔔師之事如為真,則此蔔師必為陳平收買之間諜,用諸葛亮三氣周瑜之計,五氣範增,而範增不氣,最後剩下的就隻有暗殺一招了。所謂“歸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必是陳平使間諜下毒所緻。”
說陳平五氣範增而範增不生氣,陳平無奈之下使陰招派遣間諜,也就那個算卦先生下毒暗殺,其依據來自《短長說》中“範增問蔔”一事。
在講述範增問蔔之前,我們先要了解一下陳平是一個怎樣的人——有人将漢末三國時期的賈诩與陳平相提并論,是因為賈诩是一個極端利己而枉顧天下蒼生,毒計頻出害人無數,但是卻在哪個軍閥諸侯面前都能混得風生水起的人物。
陳平是一位精明的政治家、陰謀家,但絕對算不上是一個好人,這一點連他自己也承認:“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複起,以吾多陰禍也。”
陳平的預言是很準确的,他的曾孫,也就是第四代曲逆侯陳何,因為強搶人妻而被斬首:“孝文帝二十三年,何坐略人妻,棄市,國除。”
陳平并不否認自己盜嫂受金,周勃灌嬰也不是誣告,陳平自己也承認,當時楚漢相争之際人才流動的特點很有意思:“項王(項羽)為人,恭敬夫妻,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今大王(指劉邦)慢而少禮,士廉節者不來;然大王能饒人以爵邑,士之頑鈍嗜利無恥者亦多歸漢。臣裸身來,不受金無以為資。”
陳平從來不以正人君子自居,即使有人說他派間諜毒殺了範增,他也隻會笑着承認而不會辯解,而《史記》中記載的陳平設計離間項羽與範增的作法,似乎也不太高明,項羽和範增都不會把一頓飯當回事:“項王乃與範增急圍荥陽。漢王患之,乃用陳平計問項王。項王使者來,為太牢具,舉欲進之。見使者,佯驚愕日:‘吾以為亞父使者,乃反項王使者。’更持去,以惡食食項王使者。使者歸報項王。項王乃疑範增與漢有私,稍奪之權。”
項羽和範增之間的沖突看來是積蓄很久了,陳平的離間計隻是個導火索而已,如果這二位平靜下來,事情就會出現轉機,于是陳平一不做二不休,對告老還鄉的範增展開了追殺,而這場追殺,用的不是刀劍而是龜甲——當時的人們占蔔的時候,或者用火燒龜甲看裂紋,或者以龜甲制成道具,看扔起來落下去會是怎樣的姿态。
《史記》和《短長說》記載的範增隕落之地是不同的,《史記》說範增“行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短長說》則記載範增回到彭城隻是郁悶而沒有發病:“亞父既謝項王而歸彭城也,邑邑剌剌,唇燥吻涸,焚于大宅,肉食鮮進,數飲漿勺。中夜起坐,傍徨颠錯。”
回到彭城的範增對前線戰事憂心如焚,就招來蔔師,也就是專業的算卦先生前來占蔔。
範增鄭重其事地拿出龜甲,進行了一系列水洗火燒之後,表示了自己對項羽的擔心:“增雖耄老,敢忘家國,其敢以請,則為楚蔔,曰:‘兵庶幾戢哉(此戰何時結束,結果如何)?’”
卦象似乎很不吉利,于是範增就讓蔔師詳細解釋,那位蔔師不進行卦象解讀,反而開始了“五氣範增”,也就是發出了五句誅心之問(為了便于讀者諸君閱讀,筆者轉換成了現代漢語)。
蔔師第一問:“當初你跟随武信君項梁,是想立誰為天下共主?項梁敗于雍王章邯(時為秦将,後被項羽封為雍王)之手,你咋不早提醒?”
範增并不生氣:“我們當初想的就是立楚懷王,至于項梁之敗,那是因為他剛愎自用不聽勸,我提醒了他好幾次,都不聽。再說項梁是在定陶被章邯擊敗,我當時正在襄城,想當場出謀劃策也不可能。”
蔔師第二問:“項羽當時謀殺卿子冠軍宋義,你為什麼不阻止?”
範增還是不生氣:“宋義本來就該殺,當初他心懷鬼胎踟蹰不前弄得師老兵疲,而秦軍剛剛打敗趙軍士氣正盛,秦克趙而強,我聞克而綏,要是讓宋義指揮,必敗無疑。當時楚軍存亡隻在呼吸之間,如果不是項王當機立斷斬殺宋義,還有誰能力挽狂瀾?”
蔔師兩問無功,又發出了誅心第三問:“項羽在新安坑殺了二十萬投降的秦兵,你為啥不阻攔?”
範增的回答理直氣壯:“我曾經阻止過,但我也了解項王的心情。首先是降卒并不老實(秦卒怨,且有謀),随時都有可能鬧事。另外六國軍民已經被秦人欺負十輩子了(停項到腹,斷肢屠胃于秦人之手者十世矣),現在終于有了報仇雪恨的機會,誰會放棄?項王金口一開,衆将士複仇心切,誰也阻止不了——以諸侯戮秦二十萬而不可,以秦戮諸侯十世,而百倍之可,吾未之敢信也!”
蔔師的“雙标”被範增駁倒,又發出了第四問:“項羽誅殺已經投降的子嬰,又焚燒了秦宮,你怎麼不阻止?”
範增更不生氣了:“我根本就不會阻止,我們楚國的兩代先王(熊槐、負刍)都折在秦國手裡,項王的祖父項燕、叔父項梁,都死于秦人刀下,替先君、先祖、先父報仇而殺子嬰,以直報怨,有何不妥?至于秦國的離宮别館,那都是六國恥辱的象征,不燒還留着幹啥?”
範增這番話,說得還真挺有道理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血債要用血來償,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而那秦國的宮殿為什麼是六國的恥辱,讀者諸君都知道,那就是把六國的王公來了個大搬家,除了建築物還有人員——“妃嫔媵嫱,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辇來于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
殺子嬰是為家國複仇,燒秦宮是替六國雪恥,範增并不認為項羽這麼做有半點不對,是以他還是不生氣。
蔔師連發四問,都被範增駁回,隻好祭出殺手锏,這第五問還真不好回答:“當初說好先入鹹陽者王之,劉邦先入鹹陽,項羽為何不封其為秦王而封漢王?項羽背約食言,你為什麼不阻止?”
範增依然振振有詞:“項王并沒有毀約,而是論功行賞,當時誰都知道‘救河北難而入關易、支秦之勁難乘秦之隙易’,諸侯軍隊屢戰屢敗,是項王殲滅了秦軍主力,劉邦就是趁虛而入摘桃子而已——滅秦之功不屬劉而屬項,你說誰該為關中之主?更何況是劉邦先閉關抗楚(急使兵守函谷關,無納諸侯軍,稍征關中兵以自益,距之),要說違約,也是劉邦違約在先!”
《短長說》記載的蔔師實際是問了範增七個問題,但是既然有人認定是“陳平五氣範增”,剩下兩問,在《項王讨漢王檄文》中,項羽已經解釋清楚,前幾天筆者在《被項羽檄文斥為鬼蜮蝤螟:劉邦身邊的兩個奸佞,其中一個就是陳平》中寫過,這裡就不再畫蛇添足了。
讀者諸君都是睿智之人,當然能看出這個蔔師是肩負着使命而來,而且立場極其鮮明,那就是挺劉而貶項,但是他的五氣,顯然沒有達到預期目标,氣死範增當然沒有可能,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變得很詭異:“夕,疽發于背,七日而亞父卒。”
如果那個蔔師不是陳平派來的間諜,就不會咄咄逼人地對範增發出連珠炮本的質問,而當時的形勢大家都很清楚:項羽是真的離不開範增,他戰場受挫之後,肯定會負荊請罪,而範增也會冰釋前嫌重新出山,那對劉邦來說,是絕對難以接受的噩耗。
為了防止範增與項羽重歸于好,最好的辦法就是将範增毒殺,而能想出這個主意的,也就是隻有漢初毒士陳平一人——蕭何比較憨厚,張良出身貴族,隻有陳平可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其實範增是否被陳平派遣間諜毒殺,并不重要,讀者諸君需要思考的,是蔔師站在劉邦立場上對範增誅心五問,以及範增的五句回答,誰說的話更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