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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寫作二十年攢下的100段幹貨

作者:作家朝顔
王十月:寫作二十年攢下的100段幹貨

1

古人讀書,講究與自然同步,天人合一,所謂春讀詩,夏讀史,秋讀諸子,冬讀經。

其實這就是吃飽了撐着的古人在裝逼。

真要讀書,什麼時候都是能讀的,哪有那麼多窮講究。

2

古人把寫書看得很高,因為著書不是目的,隻是手段,著書是為了立說,把自己的思想傳達出去。橫渠四句是以被奉為模範。魯迅說,“引起療救者的注意。”今天的寫作者,大多将寫作當成了目的,為文學而文學。

3

所謂天賦,就是觸類旁通的能力。我們說一個人悟性高,讀了經典,能舉一而反三,你寫出的文章,能差到哪裡?讀了經典要聽人講解,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差了一些,但隻要努力,還是有希望的。最怕那種,讀了經典不能舉一反三,别人舉一反三,他還讨厭别人得瑟,那就沒得救了。

4

閱曆,學識,心境,決定了我們讀書,看問題,待人處世,有不同的眼光,不同的表達。

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

我年輕時喜歡詞藻華麗的詩文,如今到知天命的年紀,越發喜歡大拙不雕的文章。

5

我們常聽人說,少不讀水浒,老不讀三國。我卻要說,中年不讀《金瓶梅》。

《金瓶梅》把人性寫得淋漓盡緻,太過透徹,讀來滿是悲哀,往前一看,人生過半,還有漫長苦旅,未免悲觀。吊詭的是,《金瓶梅》又必得人到中年才能讀得懂,能讀出其中的蒼涼與入木三分。

6

中國人自古以來愛做清官夢,俠客夢,明君夢,是以出現了包公案,三俠五義七俠五義和後來的武俠小說。但這三個夢,是人類的精神鴉片。這三類書的作者,制造了人類的精神幻相。而嚴肅的作家,如魯迅,是破這三個夢的。是以魯迅說,翻開一部史,裡面寫滿了兩個字:吃人

7

《菜根譚》說,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時,依阿權勢者,凄涼萬古。

北島寫: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前者是古人煲的雞湯,而後者,是今人開出的良藥。

雞湯使痛苦的人讀了麻醉而忘了痛苦,良藥讓麻醉的人讀了清醒并陷入痛苦。

8

好的文章,你讀時,全然忘記在讀文章,隻是在和作者交談。

新手寫文章,一個共同的毛病,就是太像文章,處處造作顯擺。

高僧談禅,說禅不過就是饑來吃飯倦來眠。

古人談詩,說詩不過就是眼前景緻口讀語。

9

凡事皆有度,過猶不及。

古人說,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隻是恰好,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隻是本然。

就像一個人日常說話,如果用播音腔,他再字正腔圓,你都會覺得滑稽。

我們寫文章,最怕播音腔。

趙無極教學生畫畫是強調,知道什麼時候停筆很重要。

所謂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

10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頑固的尺子,并認定這尺子代表了标準和真理。

我們用這把尺子打量世界,但凡和這尺子不合的,都認定是被打量事物的問題,卻很少有人反思尺子的問題。

于是,就産生了傲慢與偏見。

文學界,自然也存在各種各樣的傲慢與偏見。

11

作者說:你們編輯眼裡隻有名家,隻發關系稿,我的稿子投給你,就算發表不了,總要給點修改意見吧。

編輯說:拜托,你以為我隻看你一個人的稿子啊,我每天看一堆來稿,我的工作是把好的,有市場的作品挑出來,哪有功夫為根本發表、出版不了的作品浪費精力。

12

納博科夫宣稱他讨厭科幻小說,讨厭裡面的姑娘和呆瓜,也讨厭其中設定的懸念。

事實上,當時他正在創作有關平行地球的科幻小說《愛達或愛欲》。

麥克尤恩聲稱他描寫人機三角戀的新作《像我這樣的機器》不是科幻文學。

他們害怕讀者錯讀他們,隻關注科幻的一面,而忽視了其中深刻的思考。

其中不乏嚴肅文學的傲慢和對科幻文學的偏見。

我寫《如果末日無期》,也聲稱我寫的不是科幻,是未來現實主義。

13

我有臉盲症,有一次在作協電梯遇見某批評家,沒認出。

後來他對我的朋友說:王十月很傲慢,見了我招呼都不打,枉我還給他寫過評論。

言外之意,他給我寫過評論,我就欠了他的人情。

而在作家看來,小說家以生活為素材進行創作,評論家以作家的創作為素材進行創作。

大家各寫各的,誰也不欠誰。

14

大佳佳問:小說大綱應該怎麼寫?

我答:有的作家大綱很細,如陳忠實先生的《白鹿原》,将每一章主要情節都拟好了。我更重視寫人物小傳,把人物性格,愛好,與其它人物的關系和命走向事先寫好即可。

15

吾欲無言問:沒有背景人脈的新人出書難嗎?

我答:難,但每個寫作者都是從新人過來的。所有編輯,都以發現新人為榮。真有才華,不會被埋沒。被埋沒的,是自認有才華的人。

16

神之使女問:老師,零基礎寫小說應該讀什麼書。

我答:至少要讀文學史上重要流派代表作家的代表作。

17

韭菜的自我修養問:請問編輯的收稿标準是什麼?

我答:有的作者語言,故事,人物,主題都沒毛病,但四平八穩,這樣的小說我一般不簽發,我甯願簽發有明顯缺點,但同時個性鮮明的作品。

18

OCTOBERFANS問:散文可以虛構嗎?

我答:能,範仲淹沒到過嶽陽樓,卻寫下了千古名篇嶽陽樓記。

19

莫羽問:現代文學的現代性是什麼?

我答:現代性不是方法論,而是價值觀。具有現代人的價值觀,用傳統的方法寫傳統的生活也具有現代性。反之亦然。

20

幸福白鴿問:經曆寫成什麼題材好。

我答:因人而異。杜甫将自己的一生寫成詩,史鐵生将自己的一段經曆寫成散文名篇《我與地壇》,高爾基寫成自傳體小說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

21

周朝軍問:老王,我能接班不。

我答:等我抖音滿100萬粉絲就讓賢。

22

問:給編輯投稿時要注意什麼?

答:不要過度自吹,你有幾斤幾兩,都在你的作品中,自吹隻會讓人覺得你幼稚。也不要過度吹捧編輯,幾斤幾兩自己也清楚,過度吹捧,會讓人覺得你太功利。當然也不要一言不發,你一言不發,編輯讀完後也可以一言不發。也不要羅嗦一大堆,有的人稿子才一千字,給編輯的信恨不得三千字,編輯感興趣的是你的作品。最好的态度是不亢不卑,稿子前面附幾句,如:某某老師好,寄來近作一篇,盼指正。專此敬頌。大安。

23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對小和尚講故事。

很少有人注意,這是經典的中國小說開篇。

一句話就包含了叙事文學的四大要素: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而且寫景由遠及近,很有鏡頭感。沈從文的《邊城》,就是這樣的開頭,我們來看:從四川過湖南去,有一條官路,到湘西一個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色的小塔,塔下住了一戶人家,這人家隻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24

問:文章第一句話怎樣牢牢抓緊讀者之

答:每個作家辦法不同,沒有一定之規,第一句話就将整部作品最主要的懸念抛出,并讓懸念貫全書,一層一層慢慢解鎖,是不錯的辦法。

如太宰治的《人間失格》第一句:我這一生,盡是可恥之事。

《地獄之緣》第一句:我來到這裡,是要讓一個死人改變想法。

妥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我是一個有病的人,我是一個心懷歹毒的人。

《純真博物館》: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而我卻不知道。

都這這一路數。

25

問:李白杜甫王維究竟誰更牛

答:許多人心中都住着一個李白,“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然後将崇敬給杜甫,“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卻渴望過王維那樣的生活,“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杜甫将生命都放進了他的詩中,李白要将生命超出這世界之外,王維則追求着無我之境。是以許多人在青年時喜歡李白,中年推崇杜甫,晚年卻迷戀王維。

26

立場對作家很重要。

有立場,自然就有局限。

立場決定我們看問題的眼光,局限給出我們寫作的邊界。

偉大的作品,是立場和局限沖突的結果。

27

我聽許從人談文學,過于迷信風格化。

風格是柄雙刃劍。以風格見長的作家,也是被風格限制的作家。

風格是手段。以風格為目的,必止于風格。

馬爾克斯寫出《百年孤獨》後,又寫出了全然不同的《霍亂時期的愛情》。

28

問:為什麼是《百年孤獨》,而不是《百年寂寞》。

答:孤獨和寂寞不是一個段位。如果說孤獨是王者,寂寞隻能算是青銅。寂寞是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但無人可訴說。孤獨是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是相識滿天下,知已無一人;是對這世界已經無話可說。

29

問:學生作文怎樣抒情

答:上條抖音,我說寫文章盡量不要抒情,很多人說,老師要求抒情怎麼辦?我說,把心融進文字,好的描寫也是抒情。舉個例子,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盡,古硯微凹聚墨多”。這是描寫,讀來沒有情。再看王維的:“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同樣是描寫,讀來卻有情。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最後一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前面都是叙事,隻句末加一歎詞,深情躍然。

一句話:用主觀的情感描寫客觀事物,自然一切景語皆情語。

30

小說是作家借由書中人物遇到問題解決問題這一過程來進行思考的。

是以,書中人物所遇問題的普遍性、代表性、深度、廣度,決定了小說立意的高度。

主人公解決問題方法的高低,決定了小說的技術品質。

通俗小說的人物解決問題,多依靠巧合或者超能力,掉入山洞,得到葵花寶典,練成九陽神功等,而嚴肅文學的主人用普通人的辦法解決問題。

31

李小龍領悟到國術的本質是兩個字:攻、防。于是,集詠春,跆拳道,拳擊等多種搏擊術之長,去掉與攻防無關的東西,創立了截拳道。那麼,我們能像李小龍那樣,用兩個字,來概括文學的本質嗎?我認為可以,我們的老祖宗早說過:文以載道。

32

有家長問我,學生作文要注意什麼,我說,盡量不要抒情。

一個人用抒情腔調說話,聽來就覺得做作。作文也是這樣,抒情腔會讓作文顯得假。我們平時說話,更多是描寫。古人寫詩也多用白描。“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都是白描。隻是描寫要盡量準确入微而視角獨到。

33

作家對待筆下的人物,動物,草樹都要有不忍之心。

不忍之心要從生活中修。

生活中修出了,小說中自然有。

生活中沒有,小說中假作出來的不忍是膺品,倒不如真殘忍來得痛快。

34

現實主義小說,多是由問題推動的,細察我們的寫作,無非是寫作者意識到、或者發現了某些“問題”。社會的問題,人心的問題,審美的問題,哲學問題,純藝術問題。小說家不直接探讨問題,而是創作出特定環境,将人物放在特定環境中。觀察人物反應 借由人物來回應問題,說到底,大多數小說,其實就是書中人物遇到問題,然後解決問題的過程。

35

問:能不能用最簡單的幾句話,把長中短篇小說的結構特點說清楚。

答:能。短篇小說是一隻懶狗看見一隻兔子,卻懶得去追;中篇小說是一隻烈狗看見一隻兔子然後一頓暴追;長篇小說是十八萬千隻狗追十八萬千隻兔子。最後這個比喻是從李敬澤那裡聽來的。

36

中篇小說的主人公遇到問題時,宜主動解決問題。這樣,中篇小說才有強勁的叙事動力。

短篇小說的主人公在遇到問題時,宜被動解決問題,或者不解決問題,任由問題發展,最後,将人物吞噬,或者,讓問題懸置。

37

你走在路上,過來一人,莫名其妙,給你一耳光,你回他一耳光,或者想别的辦法報複,事态是以更新,這是中篇小說;你走在路上,過來一人,莫名其妙,給你一耳光,你不動,忍着,看着那人走遠,這是短篇小說。

38

我們不僅要“我手寫我心”,還要“我手寫我口”。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說話習慣和腔調。

我們說話,寫文章,也要有腔調。找到自己的腔調,就是我手寫我口。

是以,寫好文章之後,修改時最好讀出聲音來。

39

文學藝術是萬物用情至深方能做好的學問。

《世說新語》中有則故事:桓公北征,經過金城,見當時種的柳樹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庾信《枯樹賦》寫:“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怆江潭.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我聽一位音樂家說 :一音一佛。一個聲音從發出來到結束就是這個聲音的一生一世

40

文學寫的是人。是人就有生死。如何了解生死,看待生死,造就完全不同的作家。

我們看小說,無論作家如何編撰故事,透過故事背後可見的,也是作者如何看待筆下人的生死。《權力的遊戲》裡有一句經典台詞: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須供養。

就憑這句話,作者就比劉慈欣所黑暗森林法則高出不止一個段位。

餘華小說《活着》寫的是主人公福貴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死去的過程。

相比劉慈欣筆下一半地球人沒有任何糾結的死,餘華筆下福貴每個親人的死,都是那樣讓人牽腸挂肚。這也是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的差別所在。

41

有些寫作者喜歡将小說往狠裡寫,把人物往死裡寫。

狠和死并不成問題。

如《權力的遊戲》,一言不合,重要人物分分鐘就挂了。

但作者這樣寫,正是要透着人物死之無常,來寫出對生的珍重。

怕就怕,是為了狠而狠,把筆下人物逼上絕境,以為這就是深刻。

這樣的作家,得意的隻是自己編故事的才華,全無對筆下人物的不忍之心。

42

有一類作家告訴讀者,我們曾經怎樣活。

有一類作家告訴讀者,我們正在怎樣活。

有一類作家告訴讀者,我們可以怎樣活。

43

短篇小說像清澈的水,遊魚碎石水草曆曆可數。我們要的就是這清澈透明。

中篇小說像奔湧的江,或急或徐浩浩蕩蕩,我們不知道水裡突然會冒出什麼。

44

短篇小說,首先是省略的藝術。

作者說得越少,作品空間越大。

趙無極教學生繪畫,強調知道什麼時候停筆很重要。

我對超過八千字的短篇小說難有好感。

45

短篇小說最忌賣弄。

賣弄技術,賣弄學識,賣弄深刻,賣弄語言。

讀愛賣弄的短篇小說,如看做作的表演,作者時時提醒你在讀小說。

人最難忍賣弄,故我們講衣錦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46

小說無非寫兩個字:變與常。

世道之變,人心之變,命運之變,以及這變後的不變,這個不變就是常。

斷腿是孔乙己命運之變,兒子被狼叼去是祥林嫂命運之變,革命了是阿Q的命運之變。

魯迅偉大,不在寫命運之變,而是這命運之變背後的那不能變的悲劇。

時下太多小說隻熱衷于寫變,故事驚心動魄一波三折,卻不曾深察變後的常,于是流于平庸。

47

我們寫作,無非是有話要說。

對生活、對世道、對人心,有自己的發現、想法、感受,通過文學這一載體來表達。

故每寫之前,要問自己,是否有新發現,是否有話要說。

48

畢加索說他14歲就能畫得像拉斐爾一樣好,之後用一生去學習像小孩子那樣畫畫。他臨終時不無遺憾地說回不去了。馬蒂斯評論米羅說,他應該像孩子時那樣去觀察生活,假如他失去了這種能力,他就不可能用獨創的,個人的方法去表現自我。

49

小說家是殘忍的職業,它要求我們既清醒又糊塗,既世故又天真。

世間事,看不清不行,看太清也不行。

看不清,腦子裡一桶漿糊,寫出來的,自然是本糊塗賬。

看太清,難免世故。

汪曾祺說:好的作家,要世故到天真。

否則是滑頭。

50

中篇小說要有熱情,長篇小說要有敬畏,短篇小說要有智慧。

中篇小說是看山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對世界的體驗。

長篇小說是看山不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對世界的疑問。

短篇小說是看山還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對世界的回答。

51

魯迅的有些短篇真好,三五千字,把一類人寫盡。

他走過的地方不長草。

他寫了祥林嫂,孔乙己,别人再不能寫這一類人。

小說還是要寫人。中國作家自魯迅後,再沒貢獻出深入人心的人物。

老老實實塑造人的小說,快要絕種了!

金庸了不起,他寫活了一些人,隻是他筆下的人物,多是一根筋,是偏執狂。

52

我們常常強調生活積累,卻少強調情感積累。

事實上,沒有情感的生活,于小說是無用之物。

沈從文先生說要貼着人物寫。

我覺得要貼着萬物寫,草木有情,當心遊離筆下的事物,讀者就遊離了你。

53

好小說是有色彩的。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主色調。

在我的閱讀體驗裡,魯迅是鐵的黑,蕭紅是冷綠中的強紅,張愛玲是陰郁的紫,廢名是天青色,汪曾祺是無色的水,陳忠實是土黃,莫言是印象派的五彩斑斓……

我的作品是灰色的。我表面上很樂觀,骨子裡是個悲觀的人。

54

一隻木桶盛多少水,取決于最短的那塊木闆。一個作者能否脫穎而出,取決于最長的那塊闆。

或語言獨特,或故事抓人,或人物鮮活,或思想深刻,或構思巧妙,或題材獨特。要對自己進行評估,發現自己的長闆,然後用盡所有努力,将其發揮到極緻。

能力有限時,多方用力,不如專攻一點,讓作品具有鮮明的辯識度,先獲得認可,然後再在漫長的創作生涯中慢慢補短闆。

55

小說家忌在作品中擺出成功者的姿态進行布道式說教,仿佛真理在握,一切顯得理所當然。宜站在弱者,失敗者和有罪者的角度來讨教問題,探究問題。

56

寫文章,要懂得平衡之道,深奧的思想,如果用深奧的文字來表達,則人人敬而遠之。是以越是深刻的思想,越宜用淺顯的語言來表達;同理,如果思想淺顯,則可在語言與文體上多些變化,否則一覽無餘,就沒意思了。我們看科普文,從來都是淺顯易懂的。

舉一而反三,以動寫靜,以簡寫繁,以樂寫哀,以雅寫俗,以曲寫直,以拙寫巧。

57

有知識的人很多,有見識的很少。

知識是二手經驗,見識是一手原創。

你再博學,懂得的東西裝不滿一枚小小晶片。知識是手段,見識才是結果。如果知識是海洋,見識則是渡海的方舟。

獨立思考,是邁向見識的第一步。

58

長篇小說要寫出人物命運感。

命運感靠人物内心成長來實作。哪怕你是編故事的天才,故事編得神出鬼沒跌宕起伏,如果這些故事并未在人物内心刻下印記,則你設計的情節都是無效情節,故事人物兩張皮。以《權力的遊戲》為例,劇中人物,内心成長寫得最為成功的是珊莎、小惡魔。他們經曆的事,都作用在他們的内心上。相反,主角龍媽、雪諾,一個轉變過于表面化,一個轉變太小,反不如配角出彩。相對來說,弱者和壞人的成長比較容易寫,強者和好人,塑造起來要難得多。而龍媽是強者,雪諾是好人。

59

接上一條,小說中的人物,經曆過作者設定的故事之後,内心一定要有“成長”,這個成長,可以是成熟,可以是悟道,也可以是黑化。如果作家讓小說中的人物經曆了一系列的變故,而人物内心還和沒有發生這些事情時一樣,小說可以斷定為失敗的,你設定的情節也是無效的。

60

我三十歲時依然一事無成,不知此生何為。在南方的夏夜,坐在空曠的樓頂,偶然想起少年時讀的一首詩。

我是輕輕悄悄地到來,

象水面飄過一葉浮萍。

我又輕輕悄悄地離開,

象林中吹過一陣清風。

你愛想起我就想起我,

象想起一顆夏夜的星。

你愛忘了我就忘了我,

象忘了一個春天的夢。

文學夢想突然複蘇,我有了強烈的創作沖動,回到宿舍,鋪開紙,寫下了我的第一個小說《大雪小雪》,從此走上了文學之路。想想真是神奇,少年時的一次閱讀,在我心中種下文學的種子。隻等合适的時間合适的溫度、濕度。我多麼希望我的文字也是一枚種子,與陌生的你不期而遇,從此種在你的心中。多年以後,種子發芽,你回首往事時發現,今天這被你忽略的偶遇,原來于你的生命意義非凡。

61

我剛開始寫作,編輯給我回信,說我的作品老氣橫秋缺乏生機。我就不服,老氣橫秋也可以看着成熟穩重,缺乏生機也可能是理性之美。我剛寫作不久,遇見《收獲》雜志的一個編輯,在酒桌上吹牛說,他們刊物專給作家發出生證,不在他們那裡發小說的作家文學界不認可。我當時就說,我這輩子不給你們投稿,你看我能不能成作家。我從此沒有給《收獲》投稿。

62

問:王老師,我把小說給作家某某看,他說我沒有天分,讓我不要寫作了,說我寫作是在做無意義的事。

答:我特别反感這種說法,相比你說的這個作家而言,你可能是不如他,可相比餘華、莫言,他也不算什麼。餘華、莫言是否也可以說讓他别寫作了呢?而餘華、莫言相比魯迅也是小作家。大狗叫,小狗也要叫,各有各的叫法,各有各的意義。大狗無權讓小狗閉嘴,小狗也别見了大狗吓得不敢叫。森林裡隻有大樹沒有苔藓生态會出問題,隻有最厲害的那隻大狗叫,大狗會覺得孤獨,我們也會覺得無聊。想當作家,就放聲大叫,總會有人聽見你的叫聲。

63

我們的寫作,本末倒置許久了。在我看來,寫作,首先是表達的需要,其次才是怎麼樣表達得更加獨特和具有美感。用通俗的話說,就是寫什麼和怎麼寫。怎麼寫是為寫什麼服務的。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不過是一封書信,作者何曾會想過在作一篇寫進文學史的文章?諸葛亮在作《出師表》時,又何曾想過是在作一篇散文?在他們的心中,表達的内容肯定是第一位的。《嶽陽樓記》的文采美不美,美。但我們有多少人記住他前面對洞庭風光的描述?深入人心的,相信還是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64

我們處在一個急劇變格的時代,各種思想風湧潮起,我們總是會不自覺的,被别人的思考所左右,變得不會去獨立思考。跟了風,還以為自己具有獨立的意識。這就需要我們清醒,基于自己的思考與觀察得出結論。這個時代,政治家有自己的職業準則,商人有自己的職業準則,而文學家的最高準則是人道主義。作家要為政治家,商人等等社會規則的制定者和遊戲的玩家們制定一個更高的準則:人的準則。我們是以而寫作。

65

我們的小說,說一千道一萬,無非研究三個向度的問題:一是我與别的關系,二是我與自己内心的關系,三是我與天地的關系。而這三個關系,恰好是儒、釋、道的核心。是以我們寫小說,要努力做到這三重境界,所謂見衆生,見本心,見天地。

66

*浩然忽然被捧上天,又忽然被踩到地上,兩者都有失客觀。

*兩紅一創,《創業史》藝術水準最高,柳青俄語、英語都好,這樣洋派的作者,寫土得掉渣的關中農民卻一點也不違和,遺憾的是《創業史》沒有第三部,否則寫那些合作社當初的力行者,如何面對分田到戶,小說足堪稱偉大。

*孫犁的小說如楊萬裡的詩。

*汪曾祺的小說如歸有光的散文。

*陳翔鶴的《陶淵明寫挽歌》是異數,放在八十年代就是先鋒文學。

*巴金在新時期成為忏悔者,守住了中國作家的良心。

*陝西作家,得柳青營養最多的是路遙。

*陳忠實是厚道人,肯下硬功夫,金鐘罩鐵布衫一身模練功夫。

*我喜歡閻連科早期的《日光流年》,後來的小說有點故作高深。

*王蒙是文狐,智慧、眼界、閱曆均是一流。 

*莫言小說外表西化,骨子裡卻滿是中國民間智慧。

*當年評論家稱餘華的血液裡流着冰,是他們隻看到了餘華小說外在的冷,沒有感受到餘華的溫度。

*蘇童還是短篇小說更好。  

*馬原多年前稱小說已死,後來他又忍不住寫起了小說。

*先鋒的格非,如今越來越古典。

*阿城八十年代寫《棋王》,驚鴻一瞥,如今依然《遍地風流》。

*殘雪是先鋒文學的堅守者,我還是更愛她初出茅廬時的《黃泥街》《蒼老的浮雲》。

*王朔說無知者無畏,于是人們以為他無知,卻不知他是無畏。

*王小波早逝,卻和王二一起活在讀者心中。思想者不朽。

*崔健是中國的鮑勃迪倫。

*當我們自信滿滿時,不妨讀一讀食指的《相信未來》,想想我們是否配得上他相信的未來。

*北島比同時代人醒得更早,問題是,他自己醒了,還想着叫醒别人。

*海子的詩被房産商留在廣告牌上,還好我們有德令哈。送年輕男觀衆一個福利,海子的名句,“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你。”姐姐前加一個“小”字,520,你們可以試試。

*史鐵生《我與地壇》,是中國當代散文的最佳範本,沒有之一。

*讀白先勇,能讀到未中斷的中國文脈。

*餘光中的詩成也漂亮,失也漂亮。

*餘秋雨對散文的貢獻,在于他引領了文化散文的風潮。當人們對他羨妒恨時,他的矯情就成了槽點。

*金庸以通俗的武俠小說入經典文學殿堂,未來文學史應有他一席之地。

*一個有趣的現象,畫家偶爾寫文章,甩專門的作家幾條街。黃永玉的畫被捧得太高,散文《比我老的老頭》卻寫得機智豁達,廖廖數語,人物躍然紙上,散文家所不能及也。

吳冠中說一百個齊白石也抵不上一個魯迅。他的文章頗得魯迅之風。一句筆墨等于零。差點砸了很多人的飯碗。

*陳丹青近期的畫像時尚版的弗洛依德,實在不能看,但他談魯迅,是真懂大先生。他的《退步集》,話題廣而專,時人多販賣知識,他有見識,。

*在陳丹青的推動下,木心收獲了一大票粉絲,他的文章和他的畫一樣,看似小,卻有大乾坤。

*韓少功綜合素養在當代作家中少有,寫小說成為尋根文學大将,辦雜志辦出了《天涯》,還翻譯了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王安憶,我對她的閱讀記憶,留在《69屆國中生》。

*三十歲前特别喜歡遲子建的小說,每有新作必讀,現在讀得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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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大俠十四部書,性格鮮明的人物過百。但大多數,卻是性格單一的扁平化人物。人物自出現到離場,性格都是固定的,沒有什麼變化。有些次要人物,如李莫愁,梅超風,阿紫,林平之等,寫出了人物命運的跌宕和性格的扭曲、變異,卻過于乖張詭異。君子劍嶽不群,算是相對豐滿的人物,卻也不過是僞君子的形象,以假面示人,最後露出真面目而已。說到底,人物性格依然沒有成長。其他要麼是野心家,要麼是多情種。令狐沖深受讀者喜歡,但他的性格也談不上成長,隻不過是對師傅嶽不群的認識在變化。其它人物,大體分為三種,要麼正,要麼邪,要麼亦正亦邪。隻有喬峰是超脫這三者之外的,超越了類型文學,可與任何經典小說相比較的,血肉豐滿的人。如果沒有喬峰,金庸隻是一名了不起的通俗小說家,有了喬峰,金庸以武俠小說,可入經典作家之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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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留言,讓我講迅速提高寫作力的實戰技術。我負責任地告訴你們,抖音裡那些教寫作技術的都是騙子,他要會,自己早拿諾貝爾獎了。指望在我的抖音裡學到必殺技的,可以取關我。我真不會,我若會,早寫出當代《紅樓夢》了,哪有功夫在這裡玩抖音。我能做的,無非奉上自己二十年寫作的試錯經驗,和十六年的編輯經驗,正本清源,讓有志寫作者少走彎路。牛毛細雨,潤物無聲,長成大樹還是小苗,靠你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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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文學是湖南菜,勁辣火爆,但腸胃不好的,吃了拉肚子。

報告文學是魯菜,看起來排場,鮑魚海參吃多了痛風。

心靈雞湯文是蘇州菜,看起來精緻美觀,吃起來卻甜得齁人。

網絡文學重視色香味,追求閱讀快感,像辣條,沒營養,大家愛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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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怎樣才能寫好小說。

答:如做火鍋一樣,一要食材新鮮、二要品種豐富、三要底料正宗,然後按自己的口味調蘸料。寫小說一要題材新鮮、二要細節豐富、三要主題深刻,然後用自己獨特的語言來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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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觀衆留言讓我講講怎樣讀書。我的看法,讀書好比吃東西,口味要雜,川湘魯粵,什麼都嘗嘗。千萬别盯着文學書讀,正史野史,人文社科,推背麻衣都可以讀。口味雜,也要挑,不是什麼垃圾食品都吃,哪怕吃臭豆腐,也要找最正宗的那家。網絡文學、報告文學、類型小說、心靈雞湯,要讀就讀這類裡最好的。比如網絡文學裡的酒徒,武俠裡的金庸,雞湯裡的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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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能講講作家和編輯的關系嗎?

答:作家是廚師,有的擅長川菜,有的擅長粵菜,有的擅長白案,有的專攻西點。無論是做滿漢全席,還是專攻點心,在你這個領域裡做到出類拔萃,江湖都會有你一席之地。就怕樣樣通,樣樣松。編輯是挑剔的食客,每個食客都會有自己的喜好,有的喜辣,有的愛麻,有的偏清淡,有的好刺激。你燒一手好湖南菜,卻端給看到辣就怕的廣東客,怨不得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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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那主編是什麼呢?

答:好的主編是美食家,天天吃,吃多了自然就有了經驗,他知道全國最好吃的小籠包用什麼面,什麼餡,什麼工藝。看一眼,吃一小口,就知道你做的小籠包和最好吃的小籠包差距在哪裡,他能說得頭頭是道,但你讓他下廚去做,他可能連饅頭都不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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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編輯隻愛吃湖南菜怎麼辦?

答:編輯口味單一不怕,口味單一的編輯,往往都是厲害的編輯。主編口味包容,刊物就會豐富,先鋒的、傳統的、純文學和類型文學,隻要好,都會被接受。主編口味單一也沒問題,那就開特色店,店裡隻賣紅燒豬腳,幾十年堅持下來,開成全國最好的紅燒豬腳店,也很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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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你們《作品》提倡真文學,能具體講講這個真字嗎?

答:能。這個真,我認為,有六重境界,我稱之為六個真吧。

第一個真,真誠。

真誠往往被今天的寫作者忽視,于是從一開始就走上死路,一輩子摸不到文學門檻。孔子說,修辭立其誠,寫作者首先要有敬畏之心,知道我們寫下來的每一個文字,都有可能對别人産生影響。有了敬畏之心,才不至于亂寫。古人講正心。就是這個道理。否則,寫一輩子都是小白。

第二個真,真情。

我們常說,寫作要有真情實感,要有感而發。道理誰都懂,可一坐在電腦前就忘得一幹二淨,寫的都是假情感,是連自己都不信。現在的學生作文,從國小到國中到高中,基本上都是在教學生寫假情感。如果做不到情感的真,你就永遠打不過白銀局。過不了白銀局,就不能稱之為寫作。

第三個真,求真。

到了這一階段,寫作者要有勇氣去僞求真,去發現我們社會、文化、人心的真相。努力用文字去追問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做到這一步,你已經可以稱之為作家了。求真需要的是勇氣,而是否能求到真,則需要智慧。力有不逮,隻能望着不朽星鑽而興歎。

第四個真,真實。

我說的,是一個時代最主要的真實。好的作家,往往能透過紛繁的時代鏡相,直呈時代最主要的真實。

第五個真,真理。

追求真理并發現真理。這一類作家,眼光如炬,穿透千年世相和複雜人心,卻又能一語中的,直呈事物與人心的本質。如魯迅對曆史和國民性的批判。卡夫卡人現代人變異的發現。他們的作品,思想,能經受時間檢驗,而且在不同時代,不同國度,都能引起人們的強烈共鳴。

第六個真,返樸歸真。

這一類作家,閱曆驚人豐富,思想博大遼闊,而人生際遇跌宕起伏,忽而位極人臣,忽而命懸一線,忽而富可敵國,忽而窮愁遼倒。他們本就是天縱奇才,又被上天故意折磨,他們在一系列的煅造中從不失赤子之心,返樸歸真,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國的如司馬遷,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國外的如托爾斯泰,巴爾紮克。這些人的文章,是人類萬古的精神财富,他們在塑造者我們後來的人。文章萬古,是當之無愧的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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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如古琴,重在“遠”、“靜”二字。高山流水,萬壑松風,漁舟唱晚,秋夜蟲鳴。人情世态之複雜,哲學宗教之至理,皆在“遠”“靜”二字中得之。

中篇小說如琵琶,重在“繁”、“複”二字。十面埋伏,霸王卸甲,夕陽蕭鼓,漢宮秋月。叙事結構之繁雜,人生百态之幽微,皆靠“繁”“複”二字來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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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特别是現實主義小說,多是由問題推動的.

細察我們的寫作,無非是寫作者意識到、或者發現了某些“問題”,

如魯迅的“揭出病苦”,雪芹先生的“閨閣中曆曆有人”。

托翁的“複活”,陀翁的“罪以善作”……

社會問題,人心問題,審美問題,哲學問題,純藝術問題

諸多問題萦繞于心,我們才有了寫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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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直接建築哲學,雜文家直接端出觀點。

小說家不直接探讨問題,小說家如同化學家一樣,在做實驗。

他拐個彎,創作出特定環境,将人物放在特定環境中,

觀察人物反應,借由人物來回應萦繞于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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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翁的《複活》中,貴族青年涅赫留朵夫面臨的問題是,作為陪審團一員,将要受審的女犯瑪絲洛娃是他青年時曾誘奸的女子。

整部《複活》的叙事動力,就是涅赫留朵夫解決這一問題的過程。

《絕命毒師》中,老實的化學老師沃爾特得知自己身患絕症,死前想掙一筆錢留給家人,怎麼掙快錢,這是他遇到的問題。他的解決方案,是利用自己的化學專長制毒,制出毒後,他遇到了第二個問題,如何銷售……如何将犯罪所得洗白,一個問題帶出另一個問題,一連串的問題層出不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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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問題是小說叙事的發動機。什麼樣的體量,配什麼樣的發動機。

長篇小說要解決衆多問題,得配多台發動機。中篇小說要啟動十足的馬力才會元氣淋漓。

《老人與海》中老漁夫桑地亞哥一直在主動解決問題,釣到大魚,經過兩天兩夜與大魚博鬥,終于将大魚拉回岸邊,哪怕拉回一架魚骨。

海明威的發動機馬力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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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發動機啟動後,油門要給到最小。

魯迅筆下的孔乙己遇到的問題是穿長衫,卻隻能站着喝酒。

他若主動解決問題,努力成為坐着喝酒的人,則要做成中篇小說。

孔乙己一直沒有解決問題,于是,後來隻是爬來喝酒,然後是:

“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确死了。”

魯迅的短篇經典《在酒樓上》,“我”與呂緯甫意外相逢,隻是各自訴說一番過往,沒有做任何解決問題的事,兩人“就在門口分别”了。

若是新手,必然要是以演繹出一段相逢後的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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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會說主動解決問題的短篇多如牛毛,比如《項鍊》。

在莫泊桑的《項鍊》中,瑪蒂爾德的問題是,為了虛榮,将借來的項鍊弄丢了,于是一家人,做出了一連串的解決方案,為此窮了十年才還清是以欠下的債。

問題是,她主動解決的問題,卻是僞問題。

她弄丢的,是串不值錢的項鍊。

故,這個小說,也沒有真正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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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小說的過程其實是一場叙述的冒險。不知道在下一分鐘會出現一些什麼,一切都是未知的。更多的時候,不是作者在掌握着小說中人物的命運,而是那些人物,那些未知的事情牽着作者的想象飛。一切都像是在做夢。停下了在鍵盤上的敲打,夢也就醒了過來。突然想,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小說,為什麼有人這樣寫,有人那樣寫,這其實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早一分鐘坐在電腦前和晚一分鐘坐在電腦前,筆下出現的世界就可能完全改變。這種未知的寫作更加充滿了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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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的電影有些像殘雪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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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迷,癡迷,由癡于迷。許多癡人終其一生,遇迷津而不得渡。《無色界》寫的是癡人于迷津尋找渡口的故事。是我們的精神苦旅,是由癡入空的過程。

佛家說,人心有五毒:貪、嗔、癡、慢、疑。

癡是毒,也是藥。每個人都有癡心。有癡心,人類才會進步,有癡心的人,大約也壞不到哪裡去。瓷癡一輩子癡,晚年終于證得了空。落難的建文若再沒了個癡字,如何度過那寒荒的長夜?而人類的進步,離不開一個癡字。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卻又實實在在經曆着由癡入迷由迷入空的過程。這是因為,我們面臨着肉體死亡這道坎。人死萬事空。再深的癡,臨了也隻有徒喚奈何。于是,晚年的建文會寫下“淪落江湖四十秋,歸來白發已盈頭”的感慨。

86文學在我這裡,隻是一個表達的工具。一句話,我的寫作,是為了表達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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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也好,現實主義也好,現代後現代,隻要是文學,處理的無非都是人的問題,人與社會關系的問題,人與宇宙關系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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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說:藝術有制定權,藝術家制定美,而不是接受現成的美。

制定美,就是創造美,是由無到有,自行制定規則。歌德所強調的,其實就是“新”。對于創新與藝術的關系,本來是常識問題,任何失去了創新精神,或者說沒有獨創價值的藝術品,都不能稱之為真的藝術品。縱觀東西藝術史,那些劃時代的偉大藝術家,無不以制定新的審美模範,創造新的圖式而立于文明長河。常識不用讨論。在中國,卻是個大問題,且争論了許多年,依然是本爛賬。為何?中國是重視傳統的國度,在世界範圍内,無不把“創新”當着藝術存在的第一法理,失去創新就不能稱其為藝術,而在中國,創新之前卻還有另一個詞:傳承。不是說不要傳承,或者傳承不好。但傳承不是目的,是手段。将傳承看得過于神聖,甚至成了目的,以至其地位高于創新,就成了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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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去寫作更看重記錄,将成為時代書記員當成寫作目标。我希望未來的讀者,能從我的作品中,讀到前輩們的生活,讀到他們的困境與憂患,奮鬥與掙紮。

當然,也有發現。記錄者的眼光,本就是發現的眼光。

又覺得不夠。

我想記錄正在進行的生活。世界的變化,卻讓我不知從何記起。或可以說,現實的紛繁複雜,超出了作家的想象力。或可以說,面對生活,如霧裡看花,看不清真相與本質。

許多事物,我們隻知其然,不知其是以然。寫作者不知其是以然,自然是糊塗蟲,記下的,也是一本糊塗賬。但我依然在寫,就當是糊塗蟲眼中的世界,他或許自以為看清了世界,或許,自知看不清,卻願如那挑戰風車的騎士。在某些人眼裡,他是可笑的。但他認為理當如此。他是理想主義者,更是現實主義者。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将來亦如此。

王十月:寫作二十年攢下的100段幹貨

90

我們都知道反媚俗,殊不知媚雅更值得警惕。

91

我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是理想主義者,他們的人生是悲劇的生存,曾有過不甘認命的反抗,多以失敗告終。

我的小說,大體是悲觀的。幾乎所有的小說,都涉及兩個字:恐懼。所有的寫作努力,都在做這件事: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這大抵與安全感缺失有關。與成長經曆有關。與我對社會與人性的思考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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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作家創作談,是不太願意談構思過程或者方法的。關于《如果末日無期》,不同的約稿,創作談,王顧左右而言他談得實在太多,隻好說點實在話。整部書,無非給出了各式各樣的假設,諸如脫離肉身永生不老,諸如墜入虛拟世界為所欲為成為世間萬物大主宰,諸如在時間輪回中活過了前世今生與來世,我讓小說中的人物在人類夢想的未來世界裡生活一場、經曆一番,最後回到現實。這設計,不過是借鑒了《紅樓夢》那“自歎無材補天的頑石到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走一趟,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大結構。隻是,頑石不再是那多情公子,而神仙下凡的故事,也披上了虛拟現實的科學外衣,由夢入幻的幻境,變成了科幻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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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能不能談談内容和形式的關系。

答:有人說,内容即形式,有人說,形式即内容。在我看來,内容就是我們這個人,形式就是我們穿的衣服。給自己挑一件合适的衣服,就是為内容找到合适的形式。就好比一個人,參加不同的活動,要穿不同的衣服。穿燕尾服和三五老友在大排檔喝二兩,穿短褲趿拖鞋參加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式,顯然都不妥當。人還是那個人,衣服還是那幾件衣服,内容沒有搭上合适的形式,就會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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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小說散文各種不同的文體,該注重什麼?

答:我從來不太在意所寫下的是小說,還是什麼别的玩意。我把它們統稱為文章。寫文章,當然是出于表達的需要。是以表達的内容永遠是第一位的,然後才是為想表達的内容找到合适的形式,再用舒服的語言表達出來,就是文學。詩,小說,散文,文學評論,莫不如是。常聽人談文學,雲山霧罩,看上去特高深。我看了聽了頭就大。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是一種能力。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也是一種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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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有順說:筆墨當中胸襟中來。

這句話很好。

我想說:筆墨當從情懷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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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不來你們,也寫不來他們,我寫的是我熟悉的生活,這是我的局限,也是我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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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變得豁達了,卻也悲觀了,這對寫作來說不是好事。年輕的時候,比現在自信得多,也能寫,半天一個短篇,三天一部中篇,是常有的事。這幾年,越寫越慢,越寫越害怕,怕自己寫出來的東西速朽,沒有意義,浪費紙張。何苦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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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僚眼中,我可能是猴子派來的逗逼。什麼都不在意,是個樂天派。但内心,卻是結了繭。五十歲的人了,誰還把痛苦寫在臉上啊。經曆過的事多了,心裡藏着的秘密與痛楚也多了,就會有想找人說話的願望。不說會瘋掉。可誰會聽你說呢?就算有人聽你說你會什麼都同他說嗎?于是就寫。寫作的時候,想象着,對面坐了這世界上最理想的傾聽者,他什麼話都不說,他是那樣了解你,尊重你,那麼有耐心,聽你唠叨,你的苦惱,你的悲傷,你的困惑,你的發現,你的悔恨,你的自責,你的罪惡,你的偉大……你把自己真實地交給他,你是那樣信任他。

99

這一句不是湊數的:大處着眼,小處着手。

100

不要急,慢慢來。

王十月:寫作二十年攢下的100段幹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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