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有個妮子,今年二十了。”韓劉氏笑道,“相貌嘛,雖不是畫上畫的,可人前是很瞧得過的——借你這位封疆大吏的臉面,為她和陳先生保個媒……你肯應承麼?”靳輔哈哈大笑道:“如此佳事,有什麼不肯應承的?”
韓劉氏所說的這個妮子,叫寶日龍梅,本是草原上的格格,因為家族被噶爾丹所滅,隻身潛逃到京城告“禦狀”,又被噶爾丹派人追殺,一路的颠沛流離,不敢露面。
她後來被康熙收入宮中,并生下了著名的十四阿哥“胤祥”。
然而此時,她遇到了一生的摯愛陳潢。

靳輔、陳潢一行自京城傳回黃粱夢(地方名),韓劉氏在自家莊園大擺宴席,為他們接風洗塵。剛剛升任治河總督的靳輔帶的幾十号親兵都在天井中設桌兒,他們則在屋中擺宴。
韓劉氏見陳潢歸來,便重提他和阿秀(寶日龍梅)的婚事。
“陳先生。”席間趁靳輔不留意時,韓劉氏湊到陳潢身邊小聲說:“老婆子想問你句話兒。”
陳潢放下筷子,笑道:“我拿你就像是伯母一樣,怎麼叫我‘陳先生’?”
“那好,”韓劉氏眨了一下眼睛,“阿秀和你的事,你是個什麼主意?”
陳潢默然良久,本來草原上的姑娘敢愛敢恨,對待愛情是自由的,他不料阿秀對自己如此癡情,見韓劉氏緊盯着自己。
他不由歎道:“你老知道她的身份,我與她通婚,先就犯了國法,還說什麼大丈夫的事業,修治河道?……煩您轉告,此生隻願與她為忘形之友,但願三生石上再證前緣吧。”
說着眼圈不禁一紅。
靳輔喝得臉色通紅,這次進京意外地順手,又得了陳潢這麼一個治水專家,心中甚為得意,他見韓劉氏和陳潢說話,靳輔轉臉笑道:
“說什麼悄悄話呢?韓媽媽,天一(陳潢的字)在路上一直誇你是個不戴頭巾的大丈夫,難道還有辦不了的事讓天一幫忙麼?”
韓劉氏看了陳潢一眼,笑着說:“陳大人這話折殺我老太婆了!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麼能耐?你既說到這兒,倒真有件為難的事要求你了。”
“哦?”
于是出現了開頭一幕。
陳潢見此,忙說道:“且吃酒,這事慢慢再議……”
正說着,阿秀突然挑簾子進來,默默站在了席前。
阿秀今日打扮得令人目眩神迷,劉海似煙,雙目流盼。衆人都看愣了,隻有陳潢低着頭。
阿秀淡淡一笑,說道:“陳大哥你能想着回來,我心裡很歡喜的。”
“汗格格!”陳潢忙站起來,勉強笑着叫道。
這一聲叫得靳輔傻了眼,酒都化作冷汗淌了出來。
阿秀眼中含淚,笑對靳輔道:“靳輔,你不用吃驚,我就是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的女兒謝圖寶日龍梅!”
靳輔怔了半晌,土謝圖王女失蹤的消息他早從熊賜履處聽說過,這樣的打扮、這樣的言談,突然出現在這裡,便是做夢也尋思不來。
靳輔示意侍衛關了堂門,嗫嚅着問道:“你是土謝圖汗格格……不知有何憑證?”靳輔是督臣,當然不能憑一句話就相信,他要“驗明正身”。
阿秀略一沉思,上前挽起衣袖露出皓腕,道:“請驗!”卻是一方龍形玺文,用丹砂刺在臂上。”
阿秀又從腰間解下槟榔荷包,取出一塊血迹斑斑的黃绫絹,扇面大的幅上密密麻麻盡是細字,卻是漢文,訴說被葛爾丹侵覆的情由,請朝廷早發天兵殄滅叛臣……下面朱印赫然在目:“禦賜土謝圖之寶”。
“失敬的很!”靳輔臉色慘白,躬身離座,說道:“老伯母請扶格格坐了,容我大禮參拜!”
“不必了。”阿秀眼淚像串珠般落下,也不揩拭,任由它淌着,顫聲說道:“葛爾丹搶我土地,殺我子民,隻給朝廷上了一道賀表,皇上和朝廷已經忘掉了我!格格二字不要提起。如今我是連陳先生都配不上的乞丐,一個沒人關心的弱女子……”
謝圖寶日龍梅心兒碎了,在國仇家恨中沒有一絲關心,得不到援助,作為一個弱女子能怎麼辦呢?
陳潢聽她這麼一說,心像被鋼針紮了一下,臉色蒼白,躬身說道:“臣豈敢……”
靳輔歎息一聲,說道:“格格明察。臣此番進京,皇上三次召見,兩次言及喀爾喀之事,國家東南有事,不能兼顧西北,隻好與葛爾丹周旋。說起這事,皇上十分感慨,命我數年之内治理黃河,確定漕運,以備運糧急用,待東南一定,即揮師西陲!”
“你說的是……真的?”阿秀聲音抖得厲害。
“臣豈敢妄言!”靳輔慢慢立起身來,壓低了嗓音道,“皇上已密谕機樞要臣草拟以西征圖略,今冬明春間,皇上将北巡奉天,聯絡漠南諸蒙,商議大計——”
他突然住了口,事涉絕密,康熙至囑“法不傳六耳”,他感到自己為撫慰阿秀,說得太多了。
阿秀含淚而笑,抿一把頭發,說道:“你得便兒要奏明皇上,葛爾丹在準葛爾采掘了很多黃金,送給東蒙古諸王,不要叫皇上輕易相信他們!”
靳輔忙笑道:“當然要奏,連格格在此的事臣也必須一一奏明。”
……
屋子裡隻剩下陳潢和阿秀兩個人,陳潢便覺得如坐針氈。
半晌,才聽阿秀說道:“天一先生,你……幾時啟程南下?”“不敢,”陳潢坐在桌子另一端,聽阿秀稱他“先生”,身子一躬答道,“明日就走。陳潢微末書生,有緣與郡主格格相識,當永銘記于心。從此天涯海角,人各一分,望格格自……”
話未說完,阿秀冷笑一聲打斷了他:
“我不要你叫我什麼‘格格’!來中原幾年,我已漸漸明白了,在陝西你救我出來,也倒罷了,在黃粱夢,你我同宿一室,你既講‘名節’二字,又置我于何地?”
“——至于在陝西和黃粱夢這些事,陳潢已經忘了,即對父兄至友,永不提及一字!”
“皇上答應興兵滅賊,我更放心了,告訴你一句話,你走遍天涯,我總要尋着你,跟着你,我要看着你和别人成親!”說着阿秀已經浸出淚花。
聽聞遠方有你,動身跋涉千裡,真的難以忘記……可不可以愛你……我吹過你吹過的風算不算相擁,我走過你走過的路這算不算相逢……
太感人了!
陳潢張了張口,卻無言以對。這兩個人,一個是褐衣麻衫,踏遍祖國大河洪川、專心治河的學問家,一個是身懷深仇大恨、背井離鄉、乞食街頭的貴族女子。
偶遇是前生的緣,難結伉俪是緣分太淺。世間有多少癡情男女不能同心永結,共享纏綿……
陳潢心中凄楚,緩緩說道:“阿秀你說喜歡我,要嫁給我,我陳潢何嘗不愛你?但是,你細想,你我身份、根底、閱曆相差這麼遠,如參商二星在天難逢,永不相見。雖有愛,難有緣。”
又是一對有緣無分的孽緣。
以杜甫的《贈衛八處士》詩中的幾句作為文章的結束語吧!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鬓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衷腸。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愛情如是,人生如是,世界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