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思想庫研究員 | 連清川
我已經記不清楚，我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做飯的。
或許原本在我的基因裡就埋藏了做飯的密碼，因為畢竟，我爹在家裡做了一輩子的飯。
但是當然，我年輕的時候是不屑于做飯的。畢竟，我還懷揣着龐大的新聞夢想，和改變世界的宏願。
做飯是一件很莊嚴的事情，列菜單，買菜，搭配調料，計算時間；飲料，前菜，主菜，甜點；餐具，餐桌，餐盤。客人未必最終會發現你所犯的錯誤，但其中的不完美會讓你自己耿耿于懷。
是以做飯像是一種修煉。如果你不是一個職業廚師的話，這種修煉大體要到了中年才能開始，始于對生活有了明晰的體認。
圖/豆瓣
我不是說，我像老白。我和老白有太多的地方不一樣。但我大約是能夠感覺到老白的。
二刷《愛情神話》，從電影院裡走出來的時候，我莫名地有些感傷。它本來應該是一部輕喜劇，感傷不是它的色彩。
01
它是一部女性主義的電影嗎？當然。
導演邵藝輝的微信頭像是RBG，金斯伯格，2020年剛剛去世的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金斯伯格是以女性主義著稱的。
李小姐是單身媽媽，柔柔弱弱。但是身上的肌肉剛得一匹。
和老白一夜情之後，聽見樓下溫柔早餐的聲音，她提着鞋就溜了，怕的就是老白對她産生在一起的想法；和媽媽擠在已經破敗的老洋房裡，房間小得隻夠老鼠轉個彎，但是聽到老白要把房子借給她，她的想法還是逃，連小鞋匠都知道她怕了；獨自拉扯着一個英國籍的小姑娘，執意要把她放在天價的國際國小裡，因為最終要她“回到”英國。
她有着強大的職業能力，是以能在片場把從業人員訓得像孫子；她有着強大的個人修養，是以連老烏都一眼看出她的與衆不同；她有着強大的人脈資源，是以老白最後的畫展，是她出面搞定的。
這是一個完全有着自我獨立思考和生存能力的現代都市女性，沒有什麼能夠綁得住她。這就是老白在她面前心虛、彷徨而無奈的原因。她是老白的夢想。
▲馬伊琍飾李小姐（圖/豆瓣）
格洛瑞亞是另外一種現代都市女性。
台灣老公失蹤了。她變成了一個有錢有閑的富婆。
她的生活意義在哪裡？她是個金絲雀嗎？No, no, no。
她隻是一個遵從自我的女性而已。她的老公優秀，她也是如此生活；她的老公龌龊，她還是如此生活。
她并沒有李小姐那麼強的意義感，可能是她并沒有李小姐身上的羁絆。但是她太了解自己了。
她是喜歡老白的。是以在KTV送走老白關上門的那一刻，她黯然神傷了一下。但對她來說，自由太重要了，是以她馬上重新笑逐顔開。
她給錢老白買他的畫，當然不是嫖，而是買了個自由。就像她對老白說：我太危險了。她的生活方式對雙方都是一種危險：對自己是自由的喪失，對老白是生活的不可預測。
▲倪虹潔飾格洛瑞亞（圖/豆瓣）
蓓蓓是另外一種現代都市女性。她和老白生活了十幾年，生養了一個小孩。
然後她和北方男子出軌。她并沒有不愛老白，她隻是“犯了一個所有男人都犯的錯”。可是就這一次，老白就把她離了婚了，“太狠心”了。
她要的隻是平等而已。我們并不知道老白有沒有犯過錯。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男女之間的平等。
她隻是發生了一次計算錯誤：沒想到老白那麼“狠心”。最終，問題是出在老白身上的。
但她也心甘情願地承受了這樣的計算錯誤所産生的結果。都市女性是心智成熟的，是以她接受結果，成為了朋友。
所有她在三個女人的對決局中所說的話都是言不由衷，什麼剩飯啦，什麼二手啦，都不過是對自我的心理按摩。
▲吳越飾蓓蓓（圖/豆瓣）
洋洋是另外一種都市女性；老白的媽媽是另外一種都市女性；李小姐的媽媽是另外一種都市女性……
到最後，你在《愛情神話》裡看到的每一個女性，都是一種獨特的都市女性。
可這不就是邵藝輝想要告訴你的嗎？不要用任何一種類型去定義任何一個女性，因為隻要女性是獨立的、自覺的、自我尊重的，她們就都是獨特的。
但前提是：每個人都要能夠承受獨立、自由與平等的壓力。
02
可是這個電影最終隻講了女性嗎？或者獨立女性是這個電影的主題嗎？
《愛情神話》不是《欲望都市》。它甚或是超越欲望都市的。
男性也好，女性也好，作為人類，我們最終極的挑戰，終歸都是生活，生活至上。
電影從開始就像是一個生活的切片。它沒有，也并不想交代這些人的來曆，它隻是交代了這些色情男女的背景。
沒有人告訴我們老白與蓓蓓如何認識結婚生子，老白如何變成了煮夫、鼓手、撒嬌派詩人、老師和畫家的，更沒有人告訴我們老白年輕的時候擁有怎樣的理想和野心。
我們當然也不知道李小姐是如何認識英國人的，英國人做了什麼事使李小姐賠進去了兩套房，以及英國人現在的狀态如何。
即便當我們和老白好奇地想要去探究的時候，李小姐一句話，個死男人的事情就不要再說了，切斷了我們所有的路線。
格洛瑞亞的台灣老公到底是幹嘛的？他們如何在一起？她的錢到底是誰的錢，因為看上去也不像台灣老公給的。
蓓蓓和北方男人怎麼了？她和老白之間的财産如何配置設定？
我們都隻是硬生生地被拽到他們的生活之中去了，看他們喜怒哀樂，裝腔作勢，欲拒還迎。
但是我們卻活生生就這樣被他們的生活和生活的态度所打動。因為他們生活得太認真了。
老白追着格洛瑞亞說：不值的，不值的。什麼意思？他說自己的藝術不值錢嗎？他那麼不把自己的藝術當回事？如果是這樣，他就不會拒絕老烏給他找的那些不靠譜的畫展地方。
但對于他來說，藝術，或者說是理想，世界……不管你怎麼叫它吧，之上，生活至上。什麼是生活？就是開頭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疊加在一起：老師、畫家、做飯、打鼓、詩人。
去小店裡讨價還價，買臨期啤酒，給兒子送東西，和老烏鬥嘴……
他甚至可以把自己裝扮得，不，應該是順從得很猥瑣。在和李小姐的微信通話中，他寫了又删，删了又寫，隻是為了給對方一個正确的反應。
但是看似已經活得脫出了魂魄的他，終于還是過不了李小姐的關。因為李小姐是一個愛情神話。生活的目标并不是為了生活本身，而是最終向神話的不斷靠近。
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關于生活的神話。這個神話的名字就叫愛情神話。因為生活本身就是一場愛情。
不管幾歲，愛情萬歲，說的不是愛情，是生活。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得向神靠近，才能擁有意義。
老白的生活平淡如水。但是在劇院裡李小姐的幾滴眼淚，就讓他看見了神。然後才有了追逐神話的勇氣和力量。
追逐神話如同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每天都會有秃鷹來叼走我們的血肉，然後我們就得自我修補，去迎接第二天我們生命的血肉被消減的痛楚。
每一次輕飄飄的挫折，背後都是血肉被撕裂的痛楚。
老烏為什麼始終過不了索菲亞·羅蘭的關？因為這就是他的愛情神話，這就是他的神聖羅馬帝國，這就是他的生活的全部。
生命如果是不完整的，那麼他甯願每天被秃鷹叼走身上的血肉，也要保住自己的這場關于愛情，關于生活的神話。
是以當他以為索菲亞·羅蘭死了，他的神話就坍塌了，他失去了活着的、生活的意義。
老烏是有神話的人。是以老白說，老烏那樣的日子是沒有的。可是他還是想要。
03
這部電影是一部滬語電影，按照許多文章的解讀，是五原路方圓兩公裡。
是以電影所設定的上海法租界場景重要嗎？
也重要，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因為隻有上海法租界本地的中年人，才會有這樣獨特的故事。小鞋匠也是要喝咖啡的，爺叔們穿着睡衣走街串巷，女人們可以恣意跋扈地當自己。
但不重要的是，如果這是發生在别的城市，如果人們都能這麼認真地活着，這麼認真地對待愛情，對待神話，他們也能活出這樣的光鮮亮麗。
隻是很可惜，大約中國絕對多數的地方，活不出這樣的靈魂來。要想生活有靈魂，就必須對生活有着難以置信的神話信仰。
信仰是需要勇氣的。就是當時代的灰塵漫天飛舞，我們都知道每一粒落下來是一座山的時候，你仍然堅定而執着地相信愛情神話。
所有認真的生活，都需要英雄主義；而所有的生命光榮，都是向死而生。
最後，我大約能夠猜到我的感傷來自于哪裡。
老白最後的畫展，叫“白辛苦不辛苦”。我們的日子多數是白白的辛苦；但是最後我們說出來的卻是不辛苦。
因為所有的英雄主義，都來自難以勝數的生命劫難；而如果最後我們能夠變成一個輕浮而執着的人，是因為我們看見了生活的真相。
我很驚訝于一個91年的小姑娘，能看見如此複雜的生活原理。
一種可能性，是她擁有極高的天賦，能夠讓她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裡，就與老法租界的靈魂對上話；或者，是另外一種可能性，是她也擁有這樣執着的、不屈的一個愛情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