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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齊白石到李可染,中國畫也可以是現代藝術?

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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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0年10月,英法聯軍在“火燒圓明園”後将大肆劫掠而來的貴重戰利品,如瓷器、玉器、絲綢等帶回歐洲。歐洲士兵們貪婪的目光沒有在一幅古舊的山水畫上過多停留:沒有人費心思把這幅由元代畫家王蒙創作的、收錄在清代宮廷所輯目錄中的《幽壑聽泉圖》帶走,它的中心上方隻留下了一個軍靴的印痕。在當時的歐洲觀衆面前,這幅畫是“不可見”的——他們對所謂正統的“中國繪畫”毫無概念,皇室收藏的重要畫作沒有一幅因洗劫圓明園而直接流入西方。僅僅40年後,這種情況就出現了很大的變化。當八國聯軍在義和團運動期間進駐北京時,顧恺之的《女史箴圖》被帶離清宮,送進大英博物館,成為該館标志性的中國館藏之一。可見,此時西方觀衆已了解了何謂“中國繪畫”。

與此同時,在民族存亡的巨大壓力和焦慮下,中國人對自身繪畫傳統的認識也發生了改變。“畫”被冠上了“中國”的定語,用來強調某種獨特的審美取向和藝術實踐。在《誰在看中國畫》一書中,英國藝術史學家柯律格(Craig Clunas)指出,“中國畫”是在20世紀早期被中國内部、日本、歐洲和北美各地緊密結合共同創造出來的概念。“國畫”一詞從1920年代開始成為主流,意在代表一種中華民族特有的繪畫形式。在柯律格看來,它造成的一個意外結果是,“中國畫”在變得“傳統”的同時,中國被置于一種“文化”地位,“在西方以外的世界裡成為本身就可以定義現代性的非現代群體中的一員。”為此,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中國的傳統與西方的現代性等二進制對立長期存在于人們對現代中國繪畫的了解中。

這導緻的一個結果是直至今日,中國畫似乎都與當代藝術有些格格不入,上海寶龍美術館建館以來最大規模的收藏展“現代的脈動:寶龍藝術大展”試圖打破的正是這一固有印象。這場在建館四周年之際開幕的展覽跨越百年,以來自全球不同國家和地區的150餘件作品,追溯了一個世紀以來中國藝術現代化之路與中國社會現代化程序共振的曆史。展出作品從齊白石于1931年前後創作的《咫尺天涯-山水冊》到2020年KAWS創作的《峰回路轉》,橫跨近百年。

從齊白石到李可染,中國畫也可以是現代藝術?

現代的脈動:寶龍藝術大展,流動的形象展區,2021(圖檔來源:主辦方提供)

“現代的脈動”在6000多平米的展覽空間中呈現,分為“内在的現代”、“普遍的世界”、“流動的形象”、“時間的渦流”、“範式與時勢”、“自性與共情”六個單元。從“内在的現代”開始,觀衆率先欣賞到目前國際上風頭最勁的藝術家的作品(其中好幾位近年來在上海舉辦過個展,比如蔡國強、草間彌生、KAWS、亞曆克斯·卡茨、松山智一等),順着一号廳“時間的渦流”的螺旋狀坡道向上,牆面上的畫作從當代藝術開始時光倒流到中國近現代藝術,引導觀衆進入二樓展廳的兩個以中國畫為主題的單元“範式與時勢”和“自性與共情”,其中不乏黃賓虹、張大千、吳冠中、黃永玉、林風眠等名家之作。

展覽邀請了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館長張子康擔任總策展人,後者又邀請了策展人孫冬冬共同負責策展工作。在接受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采訪時,孫冬冬指出,中國畫的概念涉及到建立主體性的問題,在這一方面他同意柯律格的觀點,中國畫的确是在文化他者和民族國家概念出現後的産物。然而他認為,在中國畫的語境内,“傳統”與“現代”并非不可統一——“中國的轉型當中包含了對傳統的重新認知。傳統不是和現代割裂的,而是被重新吸收進來。”

從齊白石到李可染,中國畫也可以是現代藝術?

現代的脈動:寶龍藝術大展,時間的渦流展區,2021(圖檔來源:主辦方提供)

在他看來,當下備受年輕人追捧的“國風”、“國潮”或許就是一個例證,證明了文化認同之強韌——中國藝術某種永恒的美在當代社會依然能夠引起人們的共鳴。與此同時,孫冬冬認為中國畫作為中國文化之代表,要長久地傳承下去,需要保持某種開放性,“隻有文化資訊越多,和世界交流越多,才能顯現出真正意義上的文化自信。”此次展覽将來自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的作品一齊展現在觀衆面前,亦是希望觀衆能夠發現人類生活的共通性,“這是藝術對普通觀衆的魅力所在。”

對話策展人孫冬冬:中國畫的内在核心一直都是中國知識分子對國家的理想與期待

界面文化:在參觀展覽時印象很深的一點是“現代的脈動”打破了慣常的展覽類别,比如說我們通常會認為國畫和當代藝術作品不太會放在同一場展覽裡。在中國現當代藝術的語境内,現代性是一個頗具有内在張力的概念。在這一場展覽中,“現代性”的概念是如何被了解和重構的?

孫冬冬:時間和現代性的發展是不均質的,它們以一種很複雜的關系捆綁。舉個例子,上海在100年前就已經超過了中國絕大多數城市,甚至一度超過了東京、香港地區,率先成為“東方之珠”。在當時上海一定是亞洲最具現代性的城市。但按照革命時代的現代性,它對上海的認知、叙事和改造就完全不同。

從齊白石到李可染,中國畫也可以是現代藝術?

現代的脈動:寶龍藝術大展,内在的現代展區,2021(圖檔來源:主辦方提供)

中國在走向現代的過程中不斷改變自己的面貌,但我們總是認為傳統屬于過去,感覺和現代是割裂的。雖然可能現在很多觀衆對中國畫缺乏了解,甚至沒有興趣,但中國畫裡投射的那些非物質性的東西其實一直在我們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裡沒有遠離。随着全球化不斷加劇,一部分人會被裹挾其中,但另一部分人在嘗試回答“到底什麼是中國”的問題,文化主體性是被激發出來的。

關于中國畫的價值和意義,我們在展覽中一方面用“範式與時勢”單元提示中國畫如何随着時代改變;但另一方面,“自性與共情”單元提醒我們雖然時代在變化,但我們的文化認同是不變的,認同些什麼是需要思考的。

界面文化:英國藝術史學家柯律格認為,“中國畫”是在20世紀早期被中國内部、日本、歐洲和北美各地緊密結合共同創造出來的概念。一個意外後果是,“中國的”被等于“傳統的”(是以不是現代的),而“現代的”則被視為一種模仿(是以也不是中國的)。在此次展覽中,我們要如何了解“中國畫”這個概念呢?

孫冬冬:中國畫的概念涉及主體性的問題。以前中國畫就是書畫,沒有他者也就沒有了具體的參照。不可否認的是,中國畫的概念是被建構出來的。19世紀民族國家興起,獨立自主成為走向現代的内在動力,中國畫的概念是在這樣一種外部壓力中文化焦慮的展現。相對地,油畫引進中國之初被稱為“西畫”,就是為了和中國本土的繪畫傳統區分開來。但慢慢地我們也不用“西畫”這個稱呼了,就叫它油畫,因為中國現代化程序已經認同和吸收了油畫所代表的西方異質性的文化,我們不再以“中-西”的方式看待這種繪畫媒介,而是從材料的角度去看。

但中國畫為什麼還叫中國畫?這和這100多年的現代化程序到底要解決什麼問題有關。我們始終沒有放棄中國畫這個概念的原因是,雖然我們在不斷走向現代,但西方走的那條現代化道路和我們的道路之間的張力越來越大。我們一方面強調差異,另一方面也在探索一條屬于中國的道路,是以有些東西不會輕易地把“中國”二字去掉。

從齊白石到李可染,中國畫也可以是現代藝術?

現代的脈動:寶龍藝術大展,範式與時勢展區,2021(圖檔來源:主辦方提供)

我也在思考“中國”和“現代”是否可以統一的問題,這個問題可能不能單純從中國畫的角度去思考,而是應該去考察中國的現代化程序到底給我們留下了什麼。中國的現代化轉型沒有經曆其他很多曾遭遇殖民侵略的國家的分裂,這裡固然有很多曆史的偶然,但更重要的是中國強烈的文化認同和内在凝聚力。哪怕是吸收了西方現代思想的革命者在面對中國具體問題時依然承襲了很多中國傳統思想。也就是說,中國的轉型當中包含了對傳統的重新認知,傳統不是和現代割裂的,而是被重新吸收進來。

洋為中用、古今之辯,都是中國面對世界和變化的方法;有時候我們更多看到了方法和手段,但忽略了行動者的意識和觀念,這可能會導緻我們對傳統的認知出現偏差。如果認為傳統隻是表面上的風格變化,隻從物質層面評判中國畫,會削弱精神傳承的重要性——它是滲透在我們的血液當中的,像文化基因一樣。

界面文化:除了齊白石、黃賓虹、張大千、常玉、林風眠、李可染等中國藝術史大家的作品之外,此次展覽的兩個中國畫展廳内也展出了一些新生代中國畫藝術家在近年創作的作品。根據你的觀察,中國畫傳承至今呈現出了哪些新的特點?

孫冬冬:有三個次元在展覽中都出現了。第一,中國畫的現代化是一個“文化下行”的過程,它走向群眾和社會,不再隻是單純的精英階層的美術,尋求的是更廣闊的社會基礎。為什麼齊白石會被反複提及?他是木匠出身,代表的是屬于人民的、雅俗共賞的趣味。但與此同時他的創作和八大山人等明代文人畫傳統是有内在聯系的。

第二是專業化。在現代美術教育引進中國之前,繪畫不是一個專門的學科。吳昌碩就是一位專業畫家——雖然他是一個家學淵源很深的知識分子,但他的身份是專業畫家,和一般認知中的文人畫畫家是不同的,這其實是一個很現代的标準。

第三是科學對中國畫的影響。觀衆在現場看展會發現,民國時期有很多畫看起來特别像照片,這肯定是受到了攝影技術的影響,這種光影變化在傳統中國畫中是看不到的。李可染的《韶山》就是将攝影術引入了繪畫中,用背光效果去展現攝影的影響。李可染原本是學習西畫的,這種技術、攝影和圖像的聯系,一直持續到當代中國畫實踐,如今一些年輕的藝術家完全是把圖像以中國畫的方式放在了宣紙或絹上。

從齊白石到李可染,中國畫也可以是現代藝術?

徐累《青花樹》(圖檔來源:主辦方提供)

中國畫發展至今有一種辯證關系,有人在不斷推進,希望把中國畫當代化,也有人不斷回溯傳統。雖然我們看到了時代的變化,但内在的核心一直都是中國知識分子對國家的理想與期待。對于展覽中中國畫的部分,我按照抒情的理論去闡釋中國文化認同中的一些線索——不論是一般意義上的抒情還是革命浪漫主義的抒情。

界面文化:近年來“國風”盛行,中國年輕人對傳統文化的興趣在不斷提升,包括很多人對中國古代藝術的興趣似乎要大過對西方當代藝術的興趣。請問你對這個現象有怎樣的觀察?

孫冬冬:藝術博物館中的确存在這種情況,觀衆的觀展熱情在提高,很多年輕人或者年輕家長會帶着父母孩子去看展。我們的現代性經驗越來越充足了,有了更多的參照之後,可能會從一些原本以為具有根本性差異的東西中看到某種共通性,而後才會對自身的傳統重新煥發興趣。這可能就是藝術的魅力。我們在強調時代性的時候往往忽視了藝術的永恒性,是它讓時代間的對話成為可能。對于“國潮”,我們現在感覺更多是一種時髦潮流,但其中是不是有永恒的美呢?可能是需要我們去考慮的問題。

從另一個角度去闡釋這個現象的話,我們也看到了随着國家富強,公衆對精神文化的需求越來越旺盛,藝術的價值能激發人們生命當中超越世俗性的那一面。

從齊白石到李可染,中國畫也可以是現代藝術?

現代的脈動:寶龍藝術大展,普遍的世界展區,2021(圖檔來源:主辦方提供)

(2021年11月19日-2022年5月18日,“現代的脈動:寶龍藝術大展”在上海寶龍美術館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