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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敏:在詩與思的合一中實作對生命的超越

鄭敏:在詩與思的合一中實作對生命的超越

鄭敏,1920年7月18日生,福建閩侯人。1939年考入西南聯合大學,讀哲學系,1943年畢業。在西南聯大就讀期間開始詩歌創作,1943年開始陸續發表詩歌作品,得到當時詩歌評論界的高度肯定。1949年4月由上海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一本詩集《詩集 一九四二-一九四七》,确立了她在中國新詩史上的重要地位。1948年,赴美國布朗大學就讀,獲英國文學碩士學位。1955年,傳回祖國,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前身為中國科學院)工作,從事英國文學研究。1960年,調入北京師範大學外語系任教至今。2022年1月3日7時,鄭敏先生因病于北京逝世,享年102歲。

中國新詩至今已經走過了百年的曆史,在這蜿蜒曲折浩浩蕩蕩的曆史長河中,躍動着無數為新詩的誕生、發展、創新而獻身的詩人們,“九葉派”詩人群便是這條歌唱着的詩之長河中的一湍急流,激蕩着新詩的活躍的生命力。它在上世紀40年代便從西來的風中呼吸到新鮮的生命氣息,帶給新詩活的力量,而在改革開放之後的詩壇又煥發出新的光彩,給新詩的全面革新注入了鮮活的能量。而今,“九葉”詩人中僅存的一葉,已經百歲的鄭敏先生又帶着她永不停息的腳步向我們走來,散發着她詩人的靈動和智者的沉穩,把我們從當下帶向未來。

鄭敏:在詩與思的合一中實作對生命的超越

作為“九葉”詩人中的一葉,鄭敏先生的詩在上世紀40年代就已開始綻放出它鮮亮的色彩,又在四季的交替、曆史的變遷中經曆風雨,煥發出更加明麗和濃郁的色澤,成為一株高大的世紀之樹。鄭敏先生的詩歌創作已經走過了近80年的曆程,這在中國新詩史上是罕見的。在西南聯大讀書時,她開始嘗試創作第一首詩歌《晚會》,那時,她有幸得到她的恩師馮至先生的教誨。1943年,經馮至先生推薦,鄭敏先生的第一批詩作《晚會》《變》《怅怅》《冬日午後》等9首詩作首次發表在桂林的《明日文藝》第一期上,從此開始了她一生的詩歌之旅。在此之後,她的詩作又見諸于馮至先生主編的《大公報·星期文藝》等報刊。1949年,遠在美國求學的鄭敏收到了由巴金先生主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她的第一本詩集《詩集 一九四二—一九四七》。詩集收入了她早期詩作中的精粹。那時的詩是含蓄而靜谧的,有一種孤獨而寂寞的情緒,淡淡的色澤暈染出豐富的感性,其中不乏思的意蘊,也有一種躍動的靈性,表現出在青春的朦胧情緒中對自我内在精神的追尋,對生命内蘊的渴望。在《寂寞》中有這樣的詩句:“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裡/求得‘虔誠’的最後的安息,/我也将在‘寂寞’的咬齧裡/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我把人類一切渺小,可笑,猥瑣/的情緒都擲入他的無邊裡,/然後看見:/生命原來是一條滾滾的河流。”(寫于1943年)這是她早期詩作中較長的一首詩,也是她這一時期詩作中最富于哲理的一篇,傳達出她在寂寞中努力尋求世間生命共存的意義,雖然每個個體的存在是孤獨的,但孤獨即産生生命的真實和與萬物共生的可能性。詩深沉、厚重而又富有獨特感悟。《金黃的稻束》(發表于1943年)也是在這個時期寫成的,凝重的深情揮動着雕塑般的筆法将負載着全部生命的人類的母親形象和金黃的稻束這一大自然中承載生命的意象合為一體,凸顯出撼人心魄的力量。可以說,從鄭敏先生開始詩歌創作的早期,她的詩中就已經有了将詩與思融合在一起的意識。這源于她敏感又長于思考的天性,也與她在西南聯大的求學經曆有密切關系。1939年,鄭敏先生考入西南聯大,原本想攻讀英國文學的她在報名時毅然決定改報哲學系,這一選擇決定了她一生的詩歌風格和學術道路,使她的創作在一開始就融入了思的深度和哲學的意蘊。在西南聯大讀書期間,馮友蘭先生的《人生哲學》、鄭昕先生的《康德》、湯用彤先生的《魏晉玄學》等課程,還有馮至先生的《歌德》和他的教誨,都對初涉詩壇的鄭敏産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尤其是在讀到了馮至先生的《十四行集》之後,那濃郁的抒情背後凝練着的深邃哲思,給她的心靈以強烈的震撼。這使得她早期的詩就在靜谧、内斂的感性中融入了理性的色調,詩與思交疊編織在一起,泛出斑斓的色彩和悅耳的交響。

1948年,鄭敏先生跨越重洋前往美國布朗大學求學。原本想在西南聯大時就攻讀英國文學的她,此次前往美國求學正是圓了她當初的這一夢想。然而,她在美國8年的求學經曆所獲得的卻遠遠不止于英國文學的學習和熏陶,更重要的是,她在此獲得了對西方文化的全面認知。在完成了有關英國17世紀詩人約翰·頓的研究論文,獲得學位之後,她還專門師從茱莉亞音樂學院的老師學習聲樂。西方的繪畫、音樂、建築等文化都深深地浸入到她的體内,成為滋養她詩歌藝術成長的不可或缺的元素。其實,鄭敏先生早年的詩就已經顯示出西方文化的滲透,《詩集 一九四二—一九四七》中有多篇以西方的音樂和繪畫作為題材的詩作。而多年的留美經曆使她對西方的思想、文化、藝術傳統有了更為系統的認識和了解,為她改革開放後詩歌創作的急速生長提供了豐富的思想積澱和藝術養分。雖然經過長達30年的詩歌停頓期,但當她再次拿起詩筆時,詩中躍動出更為靈動的性情和更為沉郁、豐滿、厚重的哲思,這與她多年于西方文化中的沉潛是分不開的。

改革開放之後的80年代,詩的靈性在鄭敏先生的心中再一次激蕩起來,使她的身心都獲得了全新的生命。随着她對西方現當代詩歌和解構主義思潮的深入了解和認識,她的思維和心智也一次次得到了激發和喚醒,她的詩與思達到了自然交融的至高境界。1986年至2010年之間,鄭敏先生接連出版了多部詩集:《尋覓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裡采花》(1991)、《鄭敏詩集(1979-1999)》。此後,她還在各類詩歌和文學雜志上陸續發表了100多篇詩作,詩藝愈加純熟,涉及的題材和視野愈加寬闊,而詩中的智性和哲思則愈加深沉與厚重。

1986年,她的《尋覓集》出版。盡管她80年代早期的某些詩作還帶着些許概念化的表達,詩的靈性還沒有完全得到釋放,但她的詩将帶有哲學意味的思考融入鮮活的意象這一傾向卻愈加明顯了。在《昙花又悄悄地開了(一)》(發表于1984年)中,我們看到這樣的詩句,“存在過的會永遠存在,/雖然人們都已經入睡,/連合歡樹也閉上眼睛,/他們會在夢裡聞到昙花的芳香,/這深深沉入人們意識的海洋……存在過的會永遠存在,/雖然你我不知道她的來臨,/雖然在日出時她将離去,/隻剩下低垂的白頸。”這是一首寫昙花在夜間悄無聲息地綻放的詩作,寓意一種短暫的美雖然悄無聲息卻會留下永恒的印記。然而,這又不是一首單純寫昙花的詩作,詩人将昙花的這種轉瞬即逝的存在與生命的永恒聯系在一起,使得時間的流轉與永恒産生無限的張力,形成對照,也構成呼應。如同早期的《寂寞》,那孤獨的存在中包含着與全體生命共生的契機,這短暫綻放的昙花中正孕育着生命的永恒,因為過往的曆史總是帶有當下的印記,并将人們帶入未來的時間長河中。這首散發着昙花濃郁香氣的詩作融合了深沉的哲思,有一種柔美中的力度。同時,這也不是一種單純地融合了美與哲學的玄想的詩,它也帶有強烈的曆史感和時代的氣息。在80年代初期,經曆特殊年代的人們對過往的曆史有着深刻的記憶,但美的事物總留給人永遠不滅的精神回蕩,哪怕那隻是瞬間的綻放。《尋覓集》中的一組詩為《沉思的時候》,大多反映了詩人在那個時期對曆史、生命、存在的辯證思考,如《希望與失望》(寫于1979年)表現了曆史在失望的波谷與希望的波峰之間的變換與辯證的存在;《讓我們在樹蔭下行走》(寫于1979年)思索了生命如果接受了過于強烈的陽光的呵護則無異于對生命的毀滅;《古屍》(寫于1981年)則在消失于遠古的死亡資訊裡找到青春的永不熄滅的生命;《辯證的世界,辯證的詩——一株辯證之樹》表達出對永恒多變的世界的思考,對“一”與“多”相生相容的辯證認識;而完成于1982年的長詩《第二個童年與海》則思考了曆史如大海般在經曆了滾滾波濤之後迎來一個新的生命的必然性……這些詩作相比于早年的靜谧、清新、澄澈的作品,更增加了思的力度和時代的色澤,具有了更為凝重的曆史厚重感和人文氣質。

1985年,鄭敏先生受邀前往美國加州大學聖地亞哥文學院講學。期間她大量閱讀了美國二戰後的詩歌,對西方當代詩歌中的開放性、實驗性和無意識在詩歌創作方面的作用有了深刻的認識。與此同時,20世紀後半葉席卷歐美的解構主義思潮更是對她産生了巨大的思想沖擊。她認識到西方思想界在二戰後已經逐漸走出了自古希臘時期以來的形而上學理性至上的禁锢,開啟了消解絕對中心和二進制對立的思維觀,提倡永恒的變以及文化與意義等的多元共生。實際上,在接觸到解構主義思想之前,鄭敏先生的詩作中,已經孕育着尋求永恒的變和開放的多元共生的哲學之思,因而,她對德裡達的解構主義哲學理論産生了強烈的思想共鳴。她将英美後現代詩歌創作的理念和藝術特點與解構的思維以及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等結合起來進行思考和探索,并将這些思考和藝術理念融彙在她具有獨特個人感性的詩歌創作中,使她的詩歌開啟了新的詩與思交融的旅程。

在1991年出版的詩集《心象》中,鄭敏先生開始将潛意識的心靈躍動融進她的創作中,詩的表達流露出極為自由的氣息和靈動的情緒,語言的運用也更為靈活跳脫,而對時代的思、對生命的“悟”則表現得更為鮮活。在《心象組詩(之一)》(發表于1986年)中有一首給人以心靈震撼的詩作《渴望:一隻雄獅》。在詩中她将内心中強烈的潛意識沖動刻畫為一隻生命力勃發的雄獅,仿佛要沖破身體和意識的牢籠,釋放出全部的能量,去傾聽“時代的吼叫”,但同時,它又與“我”的内心情感互相呼應、互相契合,二者形成一種和諧的張力,有沖突的存在,又是彼此默契的。這是一首形象鮮明,極富動感和爆發力的詩作,與此前的詩風不同。在接下來的一首《我們站在》的詩作中,又透露出一片沉靜的思緒:“我們看不見什麼/但意識着它的存在/在我們之外/要求進入我們體内/豐收的歌栖息在/黑郁的樹林上/美麗的養育者的乳房//寂靜填滿着空虛/寂靜,默契者的無聲的國土/生命的彙流,外在的、内在的/你、我、宇宙”如果說前一首詩作突顯出潛意識的生命力,那麼,這首詩則令人感悟到甯靜中對萬物、世界和他者的體悟,這種“悟”将個體的自我生命、外在的他者生命以及宇宙生命都連接配接在一起,形成多元生命的“一”。詩在意象和語言的表達方面更加不受限制,有着跳躍的動感,但情緒卻是沉靜的,仿佛于無聲的靜中沉入宇宙的無垠。 可以看出,鄭敏先生此時的詩作帶有強烈的哲學玄想,深入到内心的潛意識,又在潛意識的流動中尋找到生命的變幻與時間的永恒。《心象》中收入了多組組詩,包括《我的東方靈魂》《秋的組曲》《不再存在的存在》《裸露》《藍色的詩》《沉重的抒情詩》。有些詩充滿了感性豐富的色澤和樂音,但思的力度也同樣增強了。如在《我的東方靈魂》(發表于1987年)中有一首《聽尺八》,詩中有這樣的詩句:“這是靈魂的虹吸/輕輕張開嘴唇/吸走聽者的氣息/穿過一條秘徑”這是講聽日本尺八(一種日本竹箫)大師演奏的感受,聽者的靈魂仿佛被奇異而美妙音樂攝取了魂魄,心随音樂遊走。而音樂則帶着聽者在對生命、存在、死亡的遐想中遨遊:“遼闊的空間——/默想的深谷/在外空醒來/醒來又睡去/……靈魂被/聚集又驅散/撫愛又捏碎/撕裂和混合/攝取和遺忘/……不再知道/生是什麼,死是什麼/……當身體失去生命的知覺時/我得到了生命……/存在而無法摸觸/無言吞蝕了一切/隻留下藍天”。關于生命、死亡、愛、夢等等這一切,詩人并沒有給人們任何答案,但卻留下了她思索的蹤迹,讓人們領略音樂與空茫的生命及宇宙之間的關聯,感悟在音樂的召喚中靈魂的躍動、思想的騰飛。《不再存在的存在》組詩的總基調是安谧沉靜的,但其中的思更增加了空靈之氣。其中的《兩把空了的椅子——一幅當代荷蘭畫》寫詩人面對畫中兩把空了的椅子展開想象,探尋不存在的存在與存在着的虛空的關系與本質,透露出哲理的思辨,但詩又不是超越生活的玄想,而是将過往的人生、生命中曾經存在的留痕與當下的虛空互相映照,啟迪人們對生活的思考。《成熟的寂寞》(發表于1989年)一詩呼應着早年的詩作《寂寞》,意象仍然清新,但視野要寬廣博大得多,時間、空間、自我、他者、生命、宇宙……思緒的觸角走進了曠遠的無限之中,令人回味,而對未知和變換中的生命的永遠探尋成為詩的主角。

鄭敏:在詩與思的合一中實作對生命的超越

作者章燕(左)與鄭敏先生

鄭敏先生的詩中總是有一個超越時間和有限生命的存在在向她召喚,詩中的思蘊含着深遠的哲學意味,但她的思索卻并未遠離曆史與現實,那是對曆史的反思,也是對現實的叩問。20世紀90年代創作的《詩人與死(組詩十九首)》是鄭敏先生晚年的力作。“九葉派”詩人唐祈因醫療事故的意外死亡,引發了鄭敏先生對生命和死亡的深沉思考,她将個人的悲劇與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聯系起來,又将這曆經磨難的命運置于人類曆史的長河中,視野曠遠、氣勢宏大、感情真摯、意象跳脫,其中又不乏深沉的思辨,達到了詩之意境與思之深邃的高度融合。詩中這樣寫道:“是誰,是誰/是誰的有力的手指/折斷這冬日的水仙/讓白色的汁液溢出//翠綠的,蔥白的莖條?”詩人對無情的曆史發出了責問,表現出對真理和正義的追尋;“那雙疑慮的眼睛/看着雲團後面的夕陽/滿懷着幻想和天真/不情願地被死亡蒙上”,這是美與理想同愚昧和死亡的抗争,而美遭受了無情的摧殘;“我們都是火烈鳥/終生踩着赤色的火焰/穿過地獄,燒斷了天橋/沒有發出失去身份的呻吟//然而我們羨慕火烈鳥/在草叢中找到甘甜的清水/在草叢上有無邊的天空邈邈/它們會突然起飛,鮮紅的細腳後垂”。這裡,詩人将那不朽的精神化作高飛的火烈鳥,穿過地獄的煅燒,煥發出光芒四射的烈焰,騰空而起,向着浩渺的天際飛去。詩人的精神是不死的。這帶有鮮明象征意蘊的火烈鳥形象将詩人内心的渴望,堅定的信念,不朽的精神推向了曠遠的存在,正是那裡孕育着永不泯滅的生的希冀。

生命和死亡是鄭敏先生詩中永恒的主題,也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問題。在鄭敏先生心中,生命永遠是一個未完成的過程,死亡則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它們形成了一個圓滿的循環,但死亡後的再生更升華為一種無限的生命的永恒。在2003年發表的詩作《最後的誕生》中,她将生命的最終歸宿投向了遙遠的星空,與博大的宇宙相合為一。“一片無際的墨藍夜空/鑲着億萬顆閃爍的寶石/那星光似乎可以觸摸/我知道我已經完成了/最後的誕生:/一顆小小的粒子重新/飄浮在宇宙母親的身體裡/我并沒有消失/從遙遠遙遠的星河/我在傾聽人類的資訊”。生命最終的結局是完成最後的誕生,回到宇宙母親的體内,但那不是生命的終結,它不會消失,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着,在遙遠的星際,聆聽人類的資訊,關注人類的命運,那裡有饑餓、戰争、欲望,人類在接受各種考驗,還要走很長的路,而最終迎來的必将是愛和不朽的歡樂頌。詩中表現出鄭敏先生在晚年以她寬廣而博大的心胸跨越了時空的界限,參透了生死的無常,将個體的生命與人類的命運聯系在一起,完成了她最後的誕生。在鄭敏先生的一生中,詩與思融合為一的境界貫穿始終,從未走遠,也從未完結。

百歲的鄭敏先生在她的誕辰日對人們說:“我每天都覺得我還沒走完,始終未覺得我已經達到最高處,永遠覺得走不完自己的路,總能夠把一個東西弄完就立刻看到另一個東西在那兒。人們會靜靜的在這個世界裡看到自己的某種進步,在這個過程中就有了新的感受。這個世界很複雜,但又是可以了解的,是變化當中的,是以他就帶着希望往前走。”生命是一個不滅的過程,思考永遠不會停步,而在這個過程裡,每一天都迎來新鮮的體驗和感受,這感受和思考最終凝聚成詩的靈魂。這就是鄭敏先生和她的詩的永恒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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