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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九葉派最後一個詩人離去,金黃的稻束在哭泣——鄭敏詩歌精選30首

今天九葉派最後一個詩人離去,金黃的稻束在哭泣——鄭敏詩歌精選30首

鄭敏(1920-2022年),生于北京。畢業于西南聯合大學哲學系,1943年,獲哲學系學士學位。在美國布朗大學研究院獲英國文學碩士學位。出版詩集《1942--1947》,成為“九葉”詩派中一位重要女詩人。出版多部詩集及理論集。鄭敏着眼于中國現代詩學建設的總體目标,三十多年來潛心研究中國現代詩學的諸多問題,為中國現代詩學建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其主要表現在:她高度重視詩與生命,詩與文化,詩與哲學的關系,提出了要建立一種融生命詩學,文化詩學,哲學詩學于一體的具有更高境界的大詩歌觀。詩人熱愛這片土地,熱愛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進而也促使詩人在寂寞中深思。反思民族的曆史是為了民族的将來,反思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是為了我們能堅守公德心的陣地,永遠不為外界的喧嚣嘈雜而迷失自己的方向,使生命能應對各種苦難,為自己的理想插上飛翔的翅膀,并透視到無意識的黑洞,發掘生命中"不在之在"的奧秘,感受生命的歸宿——死亡的神奇與美麗。

金黃的稻束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裡,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獲日的滿月在

高聳的樹巅上

暮色裡,遠山是

圍着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着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裡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曆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将成了人類的一個思想。

秘 密

天空好像一條解凍的冰河

當灰雲崩裂奔飛;

灰雲好像暴風的海上的帆,

風裡鳥群自滾着雲堆的天上跌沒;

在這扇窗前猛地卻獻出一角藍天,

仿佛從鑿破的冰穴第一次窺見

那長久已靜靜等在那兒的流水;

鏡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葉的高樹,在它的尖頂上

冗長的冬天的憂郁如一隻正舉起翅膀的鳥;

一切,從混沌的合聲裡終于伸長出一句樂句。

有一個青年人推開窗門,

像是在夢裡看見發光的白塔

他舉起他的整個靈魂

但是他不和我們在一塊兒

他在聽:遠遠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處。

今天九葉派最後一個詩人離去,金黃的稻束在哭泣——鄭敏詩歌精選30首

荷 花(觀張大千氏畫)

這一朵,用它仿佛永不會凋零

的杯,盛滿了開花的快樂才立

在那裡像聳直的山峰

載着人們忘言的永恒

那一卷,不急于舒展的稚葉

在純淨的心裡保藏了期望

才穿過水上的朦胧,望着世界

拒絕也穿上陳舊而褪色的衣裳

但,什麼才是那真正的主題

在這一場痛苦的演奏裡?這彎着的

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

你們的根裡,不是說風的催打

雨的痕迹,卻因為它從創造者的

手裡承受了更多的生,這嚴肅的負擔。

白蒼蘭

在你的幽香裡閉鎖着像蜂鳴的

我對于初春的記憶

那是造物的賜予,但哪裡會有一種沉醉

被允許在這有朽的肉體裡不朽長存?

在你的蒼白裡儲存着更蒼白的

是我的年青的顫栗,

那是造物的賜予,但哪裡會有一首

歌被允許永遠顫動在這終于要死于啞靜的弦上?

當地上幽怨的綠草和我的揉合了

藍天和蒼鷹的遐想都沒入冬天的寂寥

呵,突然,不知是你,還是神的意旨

讓我甯靜的心再一次為它燃燒,哭泣。

永久的愛

黑暗的暮晚的湖裡,

微涼的光滑的魚身

你感覺到它無聲的逃脫

最後隻輕輕将尾巴

擊一下你的手指,帶走了

整個世界,緘默的

在漸漸沉入夜霧的花園裡。

凝視着園中的石像,

那清晰的頭和美麗的肩

堅固開始溶解,退入

泛濫着的朦胧--

呵,隻有神靈可以了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過的片刻,它卻孕有

那永遠的默契。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是以你神秘無邊

你的美無窮

隻像一縷幽香

滲透我的肺腑

當我散步在無人的花園裡

你的無聲的振波

像湖水轉給我消息

我靜靜聆聽那說給我的話

仍然,我沒有看見你

也許在薔薇籬外的影子。

不要求你留下

但你要一次次地顯靈

讓我感到你的存在

人們能從我沐着夕陽的臉上

知道我又遇到了你

聽見你的呼吸

雖然我們從未相見

我知道有一刹那

一種奇異的存在在我身邊

我們的聚會是無聲的緘默

然而山也不夠巍峨

海也不夠盈溢。

渴望:一隻雄獅

在我的身體裡有一張張得大大的嘴

它像一隻在吼叫的雄獅

它沖到大江的橋頭

看着橋下的湍流

那靜靜滑過橋洞的輪船

它聽見時代在吼叫

好像森林裡象在吼叫

它回頭看着我

又走回我身體的籠子裡

那獅子的金毛像日光

那象的吼聲像鼓鳴

開花樣的活力回到我的體内

獅子帶我去橋頭

那裡,我去赴一個約會

流血的令箭荷花

隻有花還在開

那被刀割過的令箭

在六月的黑夜裡

噴出暗紅的血,花朵

帶來沙漠的憤怒

而這裡的心

是漢白玉,是大理石的龍柱

不吸收血迹

在玉石的潔白下

多少呼嚎,多少呻吟

多少蒼白的青春面頗

多少疑問,多少絕望

吐血的令箭荷花

開在六月無聲的

沉沉的,悶熱的

看不透的夜的黑暗裡

今天九葉派最後一個詩人離去,金黃的稻束在哭泣——鄭敏詩歌精選30首

窗内窗外

窗外的紫丁香

發狂地噴着香霧

花影剪碎了窗戶

窗内的君子蘭

悠悠地抽出

墨綠的長葉,凝思。

前天的童年

灑滿了一河細水

金色的閃光

今天的暮年

帶着它的星光

流向遠遠的明天

濯 足

深林自她的胸中捧出小徑

小徑引向,呵——這裡古樹繞着池潭,池潭映

着面影,面影流着微笑——

像不動的花給出萬動的生命

向那裡望去,綠色自嫩葉裡泛出

又溶入淡綠的日光,浸着雙足

你化入樹林的幽冷和甯靜,朦胧裡

呵,少女你在快樂地等待那另一半的自己

他來了,一隻松鼠跳過落葉

他在吹哨,兩隻鳥兒在竊竊私語

終于疲倦将林中的輕霧吹散

你夢見化成松鼠,化成高樹

又夢見小草,又化成水潭

你的蒼白的足睡在水裡

痕 迹

黃色的沙發上留下坐痕

白藍花的杯上留下茶漬

唯有時間的腳步沒有留下足印

它已經走出這間靜寂的客廳

消失在門外,劃上句号

我呆呆地聽着,竟沒有一聲門響。

離 去

是鋼骨、鐵架 樹幹不動

才有碎葉細羽的婆娑

鳥兒飛來 飛去

用炭筆畫下蹤迹

誰不曾有過這樣的年華?

隻是沒有凫鳥能飲盡藍色的海水

那喝飽了的

靜靜離去,沒有人知道它飛到哪裡。

問 題

有多少 乘鶴入雲尋找你

有多少 凝眸遠山等侯你

你的隐隐顯顯 超出了多少

心靈的追逐 夢裡的尋覓

從吸入第一口塵世的氣息

到瘋狂地奔馳在公路上

直至夕陽徐徐踏過峰巅

松樹顯出它不會衰老的軀幹

你的葡萄釀出紫紅的漿液

月季不再争先送來芬芳

一個甯谧的夜晚我聽見

泥土的呼喚。問題找到了答案

狹長的西窗

當我偶然回頭

狹長的西窗令我驚訝

修長的少女

帶來今天的黃昏

藍、紫、青、粉、紅、黃

再一回頭

都去了,隻剩下土橙色

拖着黑絨的裙邊

山的腰這樣柔軟

少女已經入睡

隻剩下微光,橙黃色

從她側卧的身後射出

夢已開始--以後

隻有山和她知道,

對窗内人

一個秘密。

假 象

灰色的風搖撼着窗子

将幾千年的怨恨都倒在我的窗前

我像一個母親容忍着哭嚎

若是嚎叫能咬開心靈的捆縛

讓它繼續

墓穴有多老

怨恨就有多沉

風是"能"

瘋狂的推動風車

今早太陽來說

昨天都錯了,你看

天有多藍,别理睬

從今天起,我們隻有晴天

我奇怪地瞪着它

心裡的風刮得讓我發暈

深秋的林地

篝火

從濃煙到歡騰的火舌

在别人的生命裡

找到複活的青春

天上的星鬥

不再揭示生命的神奇

墨藍的夜空裡

不再出現

航向未來的小船

深秋了

每一片葉子都有過綠色

又在寂靜的破曉裡

染上紅、棕、褐、赭

溶化在深山的起伏中

焚燒着自己的軀體

懂得愛落葉的人

早已不再是睡蓮樣潔白

鳥 影

一群飛鳥掠過窗外

隻看見它們的影子

被耀眼的寒冷的太陽

抹在咖啡色大樓的牆上

塞北的大風吹彎

槐樹被剝去衣服的枝條

雖然今夏它發出肉體的芳香

雪白的肌膚,串串豐盈

壓滿了枝條,垂向地面

但現在已是冬天

誰願意鎖在冰凍的大地上?

在黑冷的冬天,死亡就是火炬

不少人是這樣想的。

今天九葉派最後一個詩人離去,金黃的稻束在哭泣——鄭敏詩歌精選30首

冬眠的樹

誰說是黑色的?

眼睛在欺騙

它們透明的軀幹循環着

春天的血液,紅色。

誰說它們光秃?

街角的老人蹒跚

它們充滿嬰兒的咿呀

藏滿綠色,秒秒在湧出

鳥兒的興奮,彈動地旋轉着頭

突然起飛,勤勞地磨着嘴喙

人們為什麼都在搖頭?

隻有孩子和詩人看見這一切

當樹還沒有從冬眠中醒來。

莅 臨

湧上胸前的不是黃土

海潮在收回空的貝殼

終夜黑色的海

和蒼白的月亮

将夜航引向

不會到達的彼方

我在等待什麼?

還沒有松開手掌

放走等待:

一條魚,一隻信鴿

貪婪令我惱怒

不知道還應當換上什麼衣裳

沏上什麼茶,迎接

主人、命運、和召喚者

他的莅臨無需多說

也許最美

總是沉默。

遺 忘

遺忘,意識的埋葬

她在春天走出墓穴

被劫走的波賽芬

浮出海面

重見陸地

今天,當半醒

寝室彌漫遲暮的朦胧

她來訪

我觸到

靈魂深處的寂寞

我的鬼魂追出

她已飄然去遠

帶走那時的一切

雲、鳥、樹、花和嬉笑

那時我有的還是青澀的

靈魂和肉體

黎 明

黎明走過窗外,腳步聲

驚醒無數鳥兒在四肢中

河面靜靜地流過水紋

在沐浴

仰卧柔軟的水面

蔚藍的深處

有人?沒有人?

幻影流過另一個河面

隻顯現給那雙特殊的眼睛。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于沙田

獸(一幅畫)

在它們身後森林是荒漠的城市

用那特殊的風度飼養着居民

貫穿它的陰沉是風的呼吸

那裡的夜沒有光來撕裂,它們

是忍受一個生命,更其寒冷恐懼

這滲透堅韌的脈管,循環在鹹澀

的鮮血裡直到它們憂郁

的眼睛映出整個荒野的寂寞

使你羞恥的是你的狹窄和多變,

言語隻遺漏了思想,知識帶來了

偏見,還不如讓粗犷的風吹遍

和不憐憫的寒冷來鞭策

而後注入拙笨的形态裡

一個生命的新鮮強烈。

一 瞥

Rembrandt:Young Girl at an Open Half-door*

優美的是那消失入陰影的雙肩,

和閉鎖着豐富如果園的胸膛

隻有光輝的臉龐像一個夢的驟現

遙遙的呼應着歇在矮門上的手,纖長。

從月曆的樹上,時間的河又載走一片落葉

半垂的眸子,謎樣,流露出昏眩的靜默

不變的從容對于有限的生命也正是匆忙

在一個偶然的黃昏,她抛入多變的世界這長住的一瞥。

注:此詩是關于荷蘭畫家倫伯朗的一幅叫《門口的年輕女子》的畫的。

不允許占有的夢

歡笑 驚呼 像風樣來去

那裡冬天已經忘記自己在

盛開的海棠叢中 高大的棕榈

變得孩子樣純真 搖擺着羽毛

寫完說來就來了 拖着黑白的禮服

飛進樹頂的宮殿 也有海浪聲

撩起銀發 圍着詩人的小屋

有人在這寫下詩篇 也許海浪還記得

在空曠的海面上 看不見的是

那鼓起風帆的靈魂 不要相信這

摸觸得到的岩石 它們封存着無數的

秘密 已經過去的 都溶在風聲浪色裡。

今天九葉派最後一個詩人離去,金黃的稻束在哭泣——鄭敏詩歌精選30首

對自己的悼詞

一個陰郁悶熱的八月清晨

亡者從園子裡走進來

拿着黃色、橙紅、暗紫、雪白的月季

和潇灑自如的金銀花枝條

它說

在生活七十年後悟到

真的寶石似假

假的寶石似真

一場真假難辨的遊戲

即将結束。

你一直掙紮在兩個漩渦之間

兩塊相撞的地殼闆間

那海嘯,地震,

都發生在平靜的軀殼裡。

宇宙提供黑色的空間

星群在黑暗中放光

旋轉自如

曆史用肉體和死亡填充時間

兩個漩渦在相切時相沖撞

在相背時互相遺棄

一個要像飛鳥樣自在

像愛情樣芬芳四溢

像閃電樣随意揮起刻刀

将天空也切成碎片

另一個要用自己為圓心

圈出自己的王國

用自己的秤稱量人們的靈魂

設計着興衰、存亡

審視着螞蟻王國的法律

向往着長樂的世紀之到來

又抛棄不了現實的腳手架

掙紮在兩個漩渦之間

你在一個早晨悟到

人類的繁衍之地是孩童的天真

不斷重複着天真的謬誤

直到知識後悔自己的聰明

因為真的寶石似假

安息吧

聰明的愚笨

靈魂将得到

它應有的自由

一但走出這真假的謎團

時間是那高速鐵軌

開出真假遊樂園。

從此在那變幻莫測的雲端裡

你沐浴着夕陽的微光

缥缈而自由地翺翔

在太空的黑暗中

你的羽毛也像星辰樣發光

一九九零年夏,時在讀《書寫與歧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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