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肉欲非彼肉欲也!此文中說的是我及我們草民對吃肉的非常欲望。
那年,我們生産隊飼養的一匹馬,不知得了什麼急症,夜裡死了。一大早,隊長便招呼了幾個精壯漢子,扒皮析骨,未到中午,每戶便分到一塊大小不等的馬肉。
放學回家,見娘在案闆上切肉,心裡特特高興—-這回,不過年也能吃上肉了!我抑止住自己的無比激動,問娘:“怎麼個吃法呀?娘!”娘說:“肉少人多,炖了不夠吃,做頓丸子吃吧!”聽說要做丸子,我便去拎那隻老油罐子,娘喝住了我:“炸着吃得費多少油啊!那點油還得留着過年用呢!”看樣子,是做丸子不用油了,我撓着頭皮,大瞪着兩眼看娘怎麼作這不用油炸的丸子!
娘先把肉切成小塊,再把肉剁成了泥狀,然後用刀一下下的,小心翼翼的把它收進和面盆裡,又從我家寶藏一樣的面甕裡搲出半瓢白面,那金貴的白面呀,倒在肉餡上,加了鹽與水,便用手向一個方向攪動起來,直到攪成一攤不硬不軟的糊狀。這時,娘往鍋裡加了半鍋子水,對我說:“燒火吧!”
于是,我便點火續柴,拉開了風匳,不大會,冒氣開鍋。娘掀開鍋蓋,左手攥了一塊面團—-摻了肉的面團呀!手掌一用力,食指與拇指間便竄出一圓溜溜的丸子來,珍珠一般的丸子連續不斷地落入滾水中—-這一做法,我上國中時,從字典上翻到了,這叫汆,水氽丸子!随着縷縷蒸汽,誘人的香味也彌漫了整個廚房。我使勁地嗅着,真香啊!這香味很難用文字形容,猛然,我想起了一詞:芝蘭之香!正在我想像芝蘭之香到底是種什麼香的時候,母親又往鍋裡放了些青菜葉子。
當時在田裡勞作的大人們還未下晌,我隻得坐在院裡的老棗樹下等着開飯,無聊中便想看下書,可剛打開課本,廚房裡的絲絲香味便飄過來,那絲絲香味象條條饞蟲纏住我的舌頭往外拽,煩得我靜不下心,隻好放下書,想在院裡睃摸着做點别的事,卻不能。這時廚房裡飄出的香味似乎比原來更濃,它由絲絲變成了縷縷,它由饞蟲變成了小獸。這小獸伸出了它的魔爪,在撓我的腸,在搔我的胃,促使我的腸胃快速的跳,急速的餓!餓!
我多麼盼望着大人們趕快回來呀!回來就可開飯了,回來就可一起亨用這一年也難得一次的龍肝鳳髓了!但,他們還是沒回來。看看天,日頭象一頭耍賴的牛,似乎用鞭子抽它,它也不動了。我心裡甚至罵起了隊長,這家夥戴着手表,上工按他手表上的點,下工卻看日頭歪,—-周扒皮!想着想着,我罵出了口…..
大人們終于下晌回來了! 開飯的時刻終于到了!我無法形容這頓肉丸的美味,反正,我風卷了兩大碗丸子後,又幹了一大碗丸子湯,滿頭大汗,肚子溜圓,猶有意猶未盡之狀!
當天的晚飯我沒吃。到了第二天中午,我對一鍋包工開會似的窩頭皺起了眉頭!鼻子嗅了嗅,覺得還有股子肉丸子味,我逡巡于廚房,翻碗倒盆,希望還有些剩下的丸子—-哪裡還有一丸丸子的影子!
從這,我便開始不斷的向飼養室的院子裡竄,我有一個秘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希望再有一匹生病的馬!白搭,生産隊隻有那一匹;我隻好寄希望于再有一頭生病的牛!左瞧瞧,右看看,有的牛正甩着尾巴吃着草,有的卧在地上咀嚼着,吐了滿嘴的白沫子—-一個個的都精神着哪!看見我看它們,它們也都大瞪着牛眼看我,一副滿不歡迎我的樣子—-好象它們知道我懷着怎樣的鬼胎!
看到這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的牛;看到這些吃的是草,出的是鐵牛一般的力的牛,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渺小的根本沒有了善良,同情,恻隐,甚至沒有了羞職與尊嚴!此時我恨不得自己立時變成一隻虎,變成一隻狼!在此時的活肉世界裡,動物兇猛,弱肉強食,大快朵頤,這才是真正的潇灑與快意啊!
此時的我,又恨不得利刃在手,從牛的肌腱上割下一塊拎回家,那肉的香味喲……
此時,我己是對肉欲極度向往的癡醉狀态,但,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狂妄,我把鋼牙咬斷,把罪惡的肉欲碎屍萬段咽回肚裡……
分馬肉當年的冬天,我們鄰近生産小隊的一隻半大不小的豬丢了。這可是一件大事啊,這可能牽扯到階級鬥争的新動向!大隊幹部及小隊幹部分頭行動,在全村進行了拉網式大搜查,沒弄出啥結果。接着連開了三晚上的全體社員大會,公社的公安特派員都坐鎮來了,大會的中心思想: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結果,沒人自首。
全村人都為此案提心吊膽,人人自危!但時間是最好的沖刷劑或淡忘劑,時過世移,風馬雲狗,多少年過去了,誰還會想起這檔子事來了呢……
去年一次國小同學聚會上,不知為什麼,發小們突然唠起了當年的那個無頭案。發小王十一,一說十一這名字,有人肯定說,這人是國慶節生的。要說全國叫十一的,國慶節這天生的肯定不少,但我這個發小夥計卻不是,因為這家夥兄弟十一個,他大哥王老大,二哥王老二,以次類推,到他這裡大名王十一。
這次聚會,王十一高興,喝得也有點高。聽到夥計們對當年的無頭案猜東猜西,甚至發生了争執,他先是嘿嘿地笑了兩聲,然後一拍桌子說:“都别争了,案底在俺家!”
大家聽了有點吃驚:“怎麼?你幹的!”王十一呷了一口茶,然後又吐了個煙圈說:“俺大哥幹的!那天傍黑了,隊裡的那頭豬突然竄進俺院裡,俺大哥先到大門外睃了睃,便回身關上了大門,抄起了頂門的一木杠,逼近了豬,迎頭隻一棒,那豬蹬了蹬四蹄便沒了聲音。父母看見了,腿發了顫,聲音也發了抖:大小哎,了不敵呀!這要是….沒等俺爹娘說完,老大、老二、老三壓低了聲音說:别管了,有肉吃,就是蹲局子也置了!看着俺兄弟十一個都發着綠光的眼睛,俺爹娘也不再說啥了。俺幾個哥那身手,沒多大功夫豬肉便下了鍋。俺小兄弟幾個負責把豬皮,內髒什麼的,挖坑埋在了柴草垛底下,俺爹娘又仔細地檢查了好幾遍…..”
“那煮肉的香味,别人聞不到嗎?”一夥計問。
“肉熟時,也快到半夜了。冬天黑得早,又加上合黒起了北風,人都早早的趴被窩睡了,隻有狗才會上街蹓!”
“這回你家可逮着了,還不可勁兒
鑿呀!”不知誰插了一句。
“肉少說也有百十斤,滿滿一大鍋哪!到頭,連點湯渣也沒剩啊!”
月黑風高夜,殺豬吃肉時,大家能想像得到王十一兄弟如狼似虎的兇殘吃像。
這時,我插嘴說:“虧了大小隊幹部的嗅覺不靈敏,假如公安的警犬來了,後果不堪設想啊!”
“天可憐俺家!俺家二年都不知肉味哇!天網恢恢,終于還是疏而有了漏!”
我問:“二年竟然沒吃過肉?”
“何止二年,你想,俺哥十一個瓜菜半年糧,能混個肚子不塌瓤就不錯了,哪還指望有肉!就是在那年意外吃了回肉後的春節,俺家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舅(照舊)。就在年三十的夜裡,俺大哥忽然想起埋在草垛下的豬下水,當即掀開草垛,就把那下水又弄出來——還好!竟然鮮亮亮的,沒啥味。俺幾個哥連夜把豬皮刮了毛,把大腸肚子收拾幹淨,這才過了一個有肉的年!得感謝那個冬天呀,是那個冬天救了俺家的急!”
王十一說到這裡,我也把我當年的秘密和盤端出。
聽完我說的話,一夥計噴着酒氣說:“你們這種對肉的想法和做法,何止是非常,簡直就是罪惡啊!”
另一位夥計說:“何以見之?”
依然噴着酒氣的夥計說:“紅軍兩萬五千裡時有肉吃嗎?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三年困難時期,不也把肉忌掉了嗎?革命老前輩們都可以不吃肉,難道我們這些接班人就不能不吃肉嗎?”
我接茬說:“你說得對,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看來我們的思想還得要繼續學習和進步哇!”
聽到這,同學們紛紛站起身來,共同舉杯說:“對!幹了它!”
王十一沒站起來,他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