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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剛良:大志走了

作者:月映軒窗
楊剛良:大志走了

大志走了

楊剛良

大志走是意料中事,但沒想他走得那麼急。

那天去看他,聊了好一會兒。分手時,他夫人拿出一瓶香油,說是熟人關系買的,一吃你就知道了,這家的油道地。

香油還沒來及吃,就有電話來,說大志走了。

醫生說大志的病還能撐半年。可分手不到一個月,還約好了再去看他,他咋就走了?不是說半年嗎?這麼快呀!

大志安葬前後的幾天裡,我沒有一天能睡好,睡着了也會突然醒,然後就不再睡。

睡或不睡,腦子都在“過電影”,一樁樁、一件件,幾十年間的零碎片段,清晰或不清晰的瞬間,都如秋風過林一般——滿眼黃葉漫天舞。

大志是我國小同學,還有一層關系,我們是姨表兄弟。他小我一歲,記不清他小時候怎麼叫我,隻記得他後來叫我三哥,直到我去看他的那天,幾十年來,他都規規矩矩叫我三哥。

國小期間的交往,幾成記憶中的空白,像是存儲“國小記憶”的檔案夾被清空,一片“葉子”都不見了!我們的國小沒讀完,就因“停課鬧革命”離校了。那麼短的時間,年齡又那麼小,實在留不下多少記憶。

離校後的記憶就漸漸清晰了。

我們兩家相距不遠,出我家門前的石闆巷,巷口有個二眼井,井崖挨着淮海路,右轉沿路西行,不足百米就是他家。

五六口人一間屋,大床占了小半間。姨夫是個巧木匠,硬把床對面的空間隔成兩層,大志和他幾個弟弟住到了“樓”上。大人不在家時,我常和這群光頭和尚樓上樓下瘋鬧。

那時的我們,是群沒籠頭的馬,整天踢蹦亂跳。

雖還沒成年,但都有胳膊有腿,不能總在家裡吃閑飯。

我倆都出生在亦工亦農家庭。我父親是運輸勞工,母親是公社社員,兄弟姊妹便分别随父母入了不同的籍。大志也和我一樣,成了人民公社小社員。那時候,不用說年齡不夠,即便年齡再大些,也沒有當勞工的機會。但在生産隊裡,還是有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的,即便是個孩子,也能割把豬草、拾把柴火,何況半大不大十二三歲的我們。

楊剛良:大志走了

我倆就搭檔去刮尿。從隊裡領了尿車子,走街串巷尋廁所。

現在,不用說城裡的孩子,即便農村的年輕人,也不知刮尿、扒垃圾是咋回事兒。至于尿車子,恐怕連見都沒見過。

所謂尿車子,就是一隻橢圓形大木桶,放在平闆車上拉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這麼簡單的一套,也得算生産隊的重要裝置。雖沒什麼技術含量,卻是農業生産的重要一環。那時化肥少,農作物的營養供給,幾乎全靠農家肥。生産隊會派人拉着尿車子進城,把公廁的尿液刮進木桶,拉着送到麥田、菜園去。現在想想,還是蠻有意義的。當時想不了這麼多,人家吃飯你吃飯,人家幹活你也得幹活,不用誰說,見樣學樣,就是順其自然。

兩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操作一輛尿車子,既是幹活,又是遊戲。兩人是搭檔,也是玩伴。有時也互為敵手,小小地戰鬥一番。半大小子在一起,不打仗還能有啥樂趣?

我長他一歲,受欺負的總是他。但惱皮兒不惱瓤,打時沒有劇烈的對抗,打過也沒有真正的敵意。瘋過鬧過,我該駕轅還駕轅,他該拉梢子還拉梢子,把尿車子拉到田裡去。

刮尿的那段時間,我印象最深的是看廁所。

現在說“看廁所”,很多人會不了解,廁所有什麼好看的?

是不怎麼好看,尤其那時的旱廁,既不賞心,也不悅目,還騷臭難聞。即便這樣,廁所還是要看的。這裡說的“看”,絕不是扒着牆頭偷窺,而是守護的意思。對于我和大志來說,有個廁所看着,便能保證穩定的收獲。到城裡刮尿的,不是隻有我和大志。單是“流動作戰”,斬獲總是有限,常常趕到一個廁所,卻發現尿已被人刮走。或者剛要去刮,便有人說:“有人看。”看出是同道,我們便識趣地走開。後來,受别人“看”的啟發,我們也想找個廁所“看起來”。

大同街的深巷裡,有個廁所蠻像樣。牆是青磚砌成,尿池子是水泥抹面,蹲坑上面還有棚頂。豈止像樣,簡直算豪華了。進出的人也多,還有人端着便盆、便罐來倒尿。看這陣勢,産量不會少喽。

我們就拉來木棒、竹竿、秫稭和稻草。木棒斜在磚牆上,又橫綁了竹竿,再把秫稭排上,然後苫稻草。多餘的稻草鋪在地上,像樣的草庵子就成了。我倆便窩在庵子裡,看人進進出出;看尿盆尿罐滿着端來空着提走。尿池子的尿液積多了,就刮進木桶拉走。

楊剛良:大志走了

有了“根據地”,無需四處“遊擊”,不僅收獲穩定,還有了閑暇。閑着幹啥?打架呀。草庵子小,打不了大仗,隻能你撓我一把,我踹你一腳。扭起來在稻草上翻滾,就算是激戰了。能量消耗得差不多了,便在一方告饒時休戰。

草庵子擋不了大雨,小雨小雪是不怕的,隻要能夠堅持,我們就堅持着。後來發現,整夜守在這裡意義不大,很少見誰夜裡來偷尿。想想也是,夜裡誰不睡覺?

黎明那段時間還是危險的。城裡人還在夢中,尿車子就在大街小巷轉悠了。這時的根據地極易被偷襲。我們就早早起來,尿車子拉得叽哩咣當,跑到廁所前,車子停下當幌子,人躲在庵子裡,等着城裡人的奉獻……

時間持續不長,雙人組合便解體了。我被選做記工員,大志便随大人去田裡勞動了。

勞動之餘,我們仍是最好的玩伴。無論下水抓魚,還是在玉米地邊挖道地,有我的時候也少不了他。收工以後,他來我家吃白芋,我到他家啃玉米,都是稀松平常事。

後來,我到很遠的城市去讀書,他也進廠當了勞工。那時候,幾百裡就覺很遠了。沒想到,他竟跑得比我還遠——到孟加拉國做了援外勞工。

再後來,各自成家,沿各自的軌迹運轉,見面就少了。資訊還是常通的,遇有紅白喜事,還能坐下端兩杯。

他後來學了勤行,誰家有事兒,幫人家辦酒席。那套廚藝家什裡,他最愛的是廚刀。幹活前,得先蹲下磨刀,而且磨得很投入。直到有人說:“沒看都在忙,還在那兒磨!”磨刀仍不停,嘴裡卻說:“磨刀不誤砍柴功!”

那時請客很少上飯店,一般在家就辦了。一次我約朋友吃飯,把他請了來。他開了菜單,讓我照單去買。其中有蝦,他說要做琵琶蝦。我知道《琵琶行》,但沒聽誰把琵琶和蝦扯一塊兒。啥叫琵琶蝦?咋沒讓買琵琶?

這琵琶蝦,說起來玄幻又文藝,做起來卻簡單,用不着琵琶,有蝦就行。

蝦尾巴掐下放一邊兒,蝦肉剁泥拌佐料,分裝在十隻瓷湯匙裡,蝦尾巴嵌在匙把尖。擺置好了,放在籠裡蒸。然後對我說:“等會兒出鍋看吧。”

出鍋了,蒸熟的蝦泥從湯匙裡磕出,有蝦尾的一頭朝外,在平盤上擺一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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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像不像琵琶?”

果然是一個個小琵琶。隻是沒有弦,彈不出聲來。

大志的愛好不算多,煙酒之外就是養鳥。三十多歲就挑起了鳥籠子。我在街上見過他挑鳥籠子的造型。一條很窄很薄的扁擔,兩隻做工精緻的籠子。随着步伐的節奏,扁擔一彎一挺,籠子一上一下,像極了舞台上的挑花籃。

說起他的鳥籠子,真得給做籠子的師傅點個贊。籠鈎子做得尤其好!黃銅的,線條的粗細合适,彎曲的走勢流暢,真是沒得挑剔。

看到這麼漂亮的鳥籠子,自然得誇兩句,何況還是表弟大志的鳥籠子。

對于他養鳥,曾聽有人說:“年紀輕輕養什麼鳥!”意思很明顯,這不是年輕人該玩的。至于為啥不能玩,人家不明說,我也沒去問。

還有人說:“這才多大歲數,紮在老人堆兒裡。沒見那些六七十、七八十的,昨兒還挑籠子來,今兒就不見了。年輕人不能跟着混!”

大志不理會,依然挑着鳥籠子,自得自樂……

我和大志平時見面少,是大哥跟我說,才知他病了。

一起去看望,他迎到小區門口。領我們往家去的路上,咳嗽幾聲,吐一口在路旁雪地上。我就看到了痰裡鮮紅的血絲。我心格登一下。知他情況不好,卻也不敢聲張。

家人都知他情況不好。他卻跟我說,醫生告訴他,情況好多了。又說身體再好點,天也暖和了,就出去旅遊,到沒去過的地方看看。

鳥還玩不?他說不玩了。人家說的,玩鳥對他這病不好。

分手時,相約再來跟他說話。豈料沒等我再去,他竟走了!

告别大廳裡,他躺在那裡,已經看不出是他了。哪像六十多歲,說七八十歲你也得信。

這就是大志嗎?

這就是挑鳥籠子的大志嗎?

這就是做琵琶蝦的大志嗎?

這就是和我在草庵子裡打仗的大志嗎?

大志走了!走得太遠了!比他做外援的孟加拉遠多了!

還好,我們還可在夢裡相見。

昨晚他又來了,我倆又拉起了尿車子,我駕轅,他拉梢子。他偷懶,我就踢他屁股:“使勁拉,繩都讓你累彎了!”

十二歲的大志,挨我一腳卻不惱,轉過臉來沖我笑……

楊剛良:大志走了

作者簡介:

楊剛良,中國社科院研究所學生院研究所學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徐州市作家協會顧問。已出版著作:散文随筆集《綠色記憶》《晚香齋筆記》,中篇小說集《白烏鴉》,報告文學集《天山南北徐州人》,長篇報告文學《從沛築到中華築》,長篇小說《大爆臨界》等。2017年獲“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2018年獲徐州市“第十屆公德心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圖檔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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