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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0公裡跑者之路:從飛揚跋扈到雄鷹斷翅

文章很長,而且結局悲傷,是以估計多數人沒耐心讀完它。沒關系。

為什麼會開始跑步呢?

習慣于帝都大學男生寝室熱鬧非凡的七年之後,剛畢業的我對租房感覺很不适應。我頭一次決定穿上跑鞋,沖出八十年代建造的西壩河老舊闆樓,開始用跑步探索這座我熟悉的城市。

第一次跑步,我對自己的體能并不了解,興奮地一路向南,我想試試自己的體能極限,在10公裡之後到達天安門後,充斥滿足感的我決定再跑個返程,我給自己不留退路:口袋裡一分錢沒有。結果中途體能耗盡,走回家已經快淩晨一點鐘了。

從此之後,我發現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我常常早上六點起床,沿着西壩河路過柳芳到東直門,再沿着二環到國貿,最後在東三環上以14公裡每小時的速度跑回太陽宮上班。也會在夏季的夜晚,漫無目的地跑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感受不同地方人們的生活,20公裡之後,跑得累了就買半個西瓜,邊走邊吃,夏夜涼風習習,我希望能過一輩子這樣的生活。

跑步帶來的愉悅感自不必說,它給我與心靈和身體對話的能力,最讓我興奮和刺激的莫過于挑戰超長距離,下午四點補充大量糖分後穿上裝備,踏上征程,内心甚至激動得顫抖:我想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開始的地鐵二号線27公裡輕輕松松,之後便是解鎖二環35公裡,在東南二環左安門附近不小心上了二環主路,整個南二環我就在二環主路的高架上完成的,緊貼着應急車道,左手邊便是二環的車水馬龍,現在想想簡直太瘋狂了。

一個人的夜晚城市長距離跑和馬拉松比賽有巨大的差別。後者有充分的補給,人山人海的跑者和固定的道路;而前者則充滿了不确定性和孤獨,補給則隻有路邊報刊亭的紅牛和烤腸,前半程興奮,中程疲勞,後程痛苦和堅持。你不知道自己的意志力是否能驅使自己通過下個路口。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戰鬥。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解鎖三環,三環全程51公裡,這難度太大了,之後我選擇了三環和長安街包裹的大半個北京,從亮馬橋,農展館,呼家樓,國貿,建外,東單,天安門,西單沿着複興門到達公主墳後轉上西三環,路過航天橋,紫竹橋,萬壽路,再在蘇州橋轉到北三環,我對北三環太熟悉了,32公裡之後強烈的疲勞感充斥全身,第二桶紅牛進肚,我跑過母校,安華橋,在和平西橋的橋下掉速掉到了9.5,最後到達終點太陽宮的時候,我在北三環接曙光西路的路邊累得坐在地上,強烈的疲勞感裹挾着完成願望的充實,讓我感慨萬千。全程3小時35分鐘,完成37公裡全程。

在不到一年半的時間裡,我完成了3000公裡的跑量,還買了一輛捷安特,配合一周四次的健身房遊泳健身,我減掉了16斤的體重。每次跑步都會記錄軌迹,我就用自己的腳步繪制了北京地圖,每一條線路都有它自己的故事。2015年6月份,我坐上了飛往蘭州的航班,4小時完成了第一個馬拉松,雖然跑完肌肉抽搐地都蹲不下來,但卻無比高興。越跑越快,騎車也越騎越快。運動手表重新整理着我每周我的跑步/騎車的平均速度,那時的我,無所畏忌,甚至有些狂妄。在北三環輔路創造了晚高峰的飙車記錄:22分鐘飙完十公裡。你要知道還要等四個紅綠燈。

就像環太平洋電影裡剛出場時主角說的那句話:"無懼任何狂風暴雨",然而他們很快就遭到了重創。

2015年7月27号那天,終究改變了這一切。

由于種種原因,我不願意去講述故事的前因後果。隻是那天記得,我不得不親自去西三環一趟。去時天氣陰沉,我祈禱着别下雨,然而返程時,天空像被浸滿了墨汁的毛巾,開始電閃雷鳴。雨大得吓人,在避雨/棄車/坐上地鐵地鐵/返程回去取車的腦殘循環中,我決定在瓢潑大雨中騎自行車穿越半個北京城,從公主墳上長安街,再從國貿橋拐上東三環回三元橋,路線已經熟稔于心。然而就是這樣的決定,改變了故事的一切。

在瓢潑大雨中,天氣好冷,我希望劇烈運動能讓身體暖和一些。我以33km/h的巡航速度,飙在長安街上。那時候,自己已經無所謂是不是被淋濕了。然而這個速度,即使是晴朗的天氣也很危險。我清楚地記得身後的水花甩的有好幾米高,而前輪的甩起來的雨水,全蒙了眼鏡,讓我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

4000公裡跑者之路:從飛揚跋扈到雄鷹斷翅

一上長安街,看到如此寬廣的馬路,我就開始放松了,隻是感覺有點不對頭。一旦前面有什麼障礙物,我根本就沒法及時應對。正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被人暴打一拳,瞬間天旋地轉!

原來,人在真正受傷的那一瞬間,是根本無法感受到疼的。我就知道自己狠狠撞在馬路上,然後翻滾了好幾圈,之後仰面朝天,自己就像黑客帝國最後一戰的那個場景一樣倒在瓢潑大雨中,大喊了一句“操!”。據手表顯示,碰撞時的速度應該在32km/h左右,之後以51的速度飛了出去,膝蓋,肩膀和頭依次着地。多虧摔到了馬路邊上,如果摔到了馬路中間正好來車,後果不堪設想。

4000公裡跑者之路:從飛揚跋扈到雄鷹斷翅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站起來,在記憶裡,我好像爬起來,但卻感受到了極其強烈的惡心,定了定神,叫住旁邊一個騎電動車的大媽,讓她幫忙指了眼鏡。我還記得自己扭好了已經變形的車把。之後的事情就記不得了。

模糊中,一個協警大叔把我扶到邊上。這才在他的口中知道,短袖短褲沒有任何護具的我,卻像炮彈一樣狠狠撞上了長安街的護欄,之後砸到了路邊。自己剛剛爬起來騎車還沒走多遠,又暈倒了,而後邊這些自己是完全不知道的。

在南禮士路路口,我失了神的站在雨中,腦子一片空白。發現衣服被擦破了好多地方,頭上鼓了個大包,但來自膝蓋上的劇痛甚至讓我無法站穩。

在長安街的雨夜裡根本打不到車。協警和我一起等了20分鐘後,我最終決定棄車坐地鐵回家。步履蹒跚一步步地挪進地鐵,安檢員驚訝地看着滿身是傷,雙腿一直流血的我晃晃悠悠的路過。我心想,她一定是以為我被暴打了一頓吧!

在地鐵裡,左肩痛得擡不起胳膊,我挪動到一個座位上,看着從膝蓋不停向外滲出的血,滴答滴答地滴在地鐵的地闆上。我就用公交卡,沿着小腿上的血漬一點點地向上刮,公交卡很快就被染紅了,當時覺得還挺好玩。

出了三元橋地鐵口,我默默地走出站台回家,大雨變成了小雨,靠近京密路的方向完全沒有人,我大喊了一聲,委屈和難受沖上心頭,眼睛居然不争氣地濕潤了。那一天晚上,我顫顫悠悠地洗了個澡,連衣服都沒法自己脫,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膝蓋一直在滲血,染紅了一大塊床單。

我并沒有當晚去醫院,是因為小時候摔過很多次,當時以為這樣的傷并不算什麼。

第二天請假打車去醫院,膝蓋腫得像蘿蔔,坐進計程車都要疼死。北醫三院的号很難挂,我把帶血的腿露給挂急診的醫生,醫生很快就把挂号單蓋了章扔了出來。照了一遍骨頭和腦子,醫生看了片子說,“輕微腦震蕩,沒什麼事情回去吧”。我腦子裡算了一遍2的16次方,覺得自己沒變傻,就樂呵樂呵回去了。

可是膝蓋真的受傷了。走路還是能走的,但是右膝會突然軟下去,尤其是下樓梯,必須扶着欄杆。我以為這是急性症狀,但是幾個禮拜過去依然如此。連走路都得小心。我曾經想嘗試讓自己跑起來,但是膝蓋劇痛,隻能一個踉跄趕緊停下來,跑步完全不可能了。想蹲下更是特别疼。受傷之前報名的北京和太原馬拉松都被我放棄了。你能想象之前每天跑遍北京城的瘋子,突然每天一瘸一拐擠地鐵上班的感受麼?

也許以後再也不能跑步了,也許留下了後遺症,也許再過十幾年我就要坐輪椅了...

我瘋了一樣查閱各種資料,翻看論文,查找可能的辦法。花了好幾周每天都去挂北醫三院和積水潭的運動醫學,這号非常難挂,我不得不後來用Python寫了一個自動腳本才搶到了一個号,醫生做了推髌還看了MRI(核磁共振,膝關節平掃),沒發現什麼太大的毛病,開了一堆藥讓我回去休息。說來可笑,如果不是膝蓋傷痛,我肯定把時間都用來出去浪,根本就沒時間寫公衆号了。那段時間,我隻能每天靜養,代碼和寫文章能力迅速提升。

三四個月過去了,能正常走路了,膝蓋也沒出現發軟的迹象。可跑步還是完全不用想,最多能一瘸瘸地“跳”個十來米。那時的日記記錄了當時的我:“面對小區高樓窗外的車水馬龍,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好渴望能重新回到熟悉的馬路上。”混合着絕望和焦慮的生活,加上工作的不順利,我隻能靠寫微信公衆号保留對生活的一點點期待。

事情總會發生轉機,在7月27号的整整半年後,那天北京大雪紛飛,室友慫恿我出去走走,我和他走到太陽宮公園,突發奇想想跑兩步,剛開始非常小心,我發現自己真的能跑起來了!在白雪皚皚的公園小路上,我們以六分的速度慢慢跑起來,膝蓋不疼不軟!我感覺自己恢複了!激動的我後來回屋裡寫了長長的一篇日記去紀念這一天,感謝冥冥之中給我的這份重生的機會!

膝蓋恢複之後,我又跑到了特别有感情的柳蔭公園,它于我就像史鐵生于地壇。夏天時綠樹成蔭的它,半年後葉子都掉光了,不得不感慨時間過得真快。 某一天我從北京西站出發,準備跑回家。專門路過了南禮士路,在那個撞壞我的護欄(後來知道其實是一塊訓示牌)面前豎起了中指:敵人被打敗了,革命勝利了!

那天北京的陽光甚好,我進入二環跑過金融街,在角樓邊看到了一群穿粉色棉衣的小蘿莉,逛完中國美術館,再路過那個神秘的朝内81号,在北三環的漂亮光影下回到三元橋,23公裡,曆時兩個半小時,無傷無損。我以此證明自己的膝蓋已經恢複。

我再也不敢那樣追求速度了,其實主要原因是速度提不上去,以前可以輕松到四分半,現在五分都會氣喘籲籲,放松跑就很容易六分開外了。這讓我很苦惱:恢複的身體已經達不到受傷之前的能力了。某天傍晚,北三環又一次電閃雷鳴,正在騎車的我産生了強烈的恐懼感,立馬提速趕在暴雨之前回到家,果然十年怕井繩。

再後來,我從三元橋暫住到了土豪朋友在德勝門的120平的大房子,感受早上六點陽光正好,跑過五道營胡同店外貓咪慵懶的眼神;在鼓樓邊上路過晨練大媽時自己的洋洋自得;在後海搖滾之夜,穿着熒光跑鞋鑽過熱鬧的人群,汪峰的歌還沒有唱完,我早已鑽了那條綠樹成蔭的柳蔭街。

速度已經不重要,我感謝這來之不易的重生,生活和認知也變得越來越完整:我認識了更多的朋友,有了自己的家,擁有了更好的機會:之後便是杭州北京兩地的雙城生活。

杭州遠比北京溫柔,充滿了美好的細節。我把酒店選在了西湖邊上,早上六點與我邂逅的她從後海變成了西湖。六七月份杭州經常下雨,我在氤氲濕氣環抱的楊公堤一路向南,在花港觀魚讓自己的影子引來一群貪吃的金魚,跑過柳浪聞莺拍照的情侶,然後沿着北山街回酒店洗澡吃早飯,然後開始一天的工作。

然而讓我心靈感到震撼的,不是早上淡妝濃抹的西湖,而是晚上八九點遊人散去,安靜而沒有燈光的蘇堤。桂花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遠處的樓台倒映到湖面上微微的光,正好讓我看得清眼前這條四公裡的長堤。我耳機裡聽着的是日本女作家Anan Ryoko的創作的鋼琴曲Refrain。在這四公裡不到20分鐘的旅程中,其他一切變得不重要起來。幽靜,堅定,感觸,我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每次腳步落在地面和這首曲子共鳴對我心靈産生的震撼。

我在杭州跑了第二個全程馬拉松,曆時四小時五十分,半程時身體出狀況,險些棄賽,雖然慢了近40分鐘,但跑過風景跑過你,站在終點線前高舉完賽獎牌的我一臉興奮。

然而,美好永遠是短暫的。

某一天八點鐘離開公司,我又回到酒店換上衣服準備夜跑。這個決定又改變了一切。

之前提到,我不論怎麼都感覺提不上速度。而那一天耳機裡讓人腎上腺素飙升的音樂讓我異常躁動。我在西湖邊上堅硬的石闆路上又一次跑出了四分半的速度。膝蓋好疼啊,我停下來休息了兩分鐘,接着繼續上路。我以為這隻是平時膝蓋的一個簡單反應而已,穿出河坊街後,我便不顧一切地加速,在浣紗路邁開大步全速飛奔,身邊的電動車都被我甩地好遠。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體會過這種酣暢的感覺了!

當我打車回酒店時,坐在副駕駛的我手卻緊緊壓着之前受過傷的右膝蓋,感到一陣陣的酸疼。連續兩三個禮拜的酸疼打破了我的淡定,我半夜疼得睡不着覺,感覺膝蓋中間進了蟲子,一直啃噬着半月闆。我特别想把兩條骨頭拆開,把那些蟲子全部趕出來。在飛機上我不得不讓空姐專門給我一條毛毯蓋在膝蓋上。我真的又受傷了。

受傷的膝蓋變得如此敏感,我根本不敢再去跑步,甚至站立做啞鈴時,膝蓋都能強烈地感受到從上肢帶來的壓力和沖擊。在浙江省一院拍了MRI,醫生卻根本說不清個是以然,我又去北京挂了積水潭的專家号。

醫生看了我的片子,一臉嚴肅,指着片子上的亮光處,膝蓋積液,骨髓水腫,語氣變得有些嚴厲:沒有其他什麼辦法,隻能養着,以後一切高負荷的運動都不要做,更不要跑步了。醫生解釋道,這種病非常難治,已經受傷的膝蓋再次受傷,就很難再痊愈了。吃藥甚至也無濟于事,關節鏡也治标不治本。它帶來的問題可能會波及一生。醫生還是給我開了某種進口藥,一年吃兩次,一次吃半年。

那一刻,我沒站穩晃了兩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膝蓋的原因。

以後跑步,登山,羽毛球,籃球,甚至騎車基本都與我無緣。我原以為隻有嚴重的外傷才會損壞被強壯大腿肌肉包裹的膝蓋。而這次受傷緣由隻是一次簡單的跑步,沒有競争,沒有急停扭轉,我還穿着一雙不錯的跑鞋,命運弄人?在公司人工智能部年會上,看着台上幾位帥哥跳着街舞,我心想自己要是上去跳五分鐘肯定進醫院了。

我好恨,恨自己明知道之前受過傷,還不顧膝蓋發出的連續警告,狂奔在杭州的大街上。

我好恨,恨自己那麼大的雨夜裡,還作死地騎自行車狂飙長安街。

我好恨,恨自己過分狂妄,以為能挑戰一切,卻最終獨嘗苦果。

年輕時心高氣傲,狂妄自大,以為世界就是自己的,無所畏懼地想去征服一切。然而随着年齡增長,或遇到不測,傷痛和疾病帶來的困擾卻很容易摧殘任何一個人的内心,讓他對自己和家人的災難病痛充滿恐懼。我開始逐漸了解了為何長輩的朋友圈裡被那些健康養生的文章刷屏。每次去醫院望着那些焦慮的病人,咳嗽氣喘的老年人,流着眼淚的母親時,我都感同身受。

跑步日志上,跑量最終停留在4200公裡上,也許以後不會有增長了吧。我多麼希望,這隻是一場夢,夢醒時分,膝蓋依然健康如初。

受困狂獅,雄鷹斷翅。曾經的美好帶着那些感動,憧憬和自信都一去不複返了。

它帶着我的驕傲,遠走高飛。

作者:熱情的沙漠

出處:http://www.cnblogs.com/buptzy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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