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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書分享-雪中悍刀行(第二部第六卷)

作者:藏書樓

當今天下隻知梅子酒,不知刹那槍。

徐鳳年坐在溪邊巨石上,脫去鞋襪,将雙腳放入潺潺流淌的沁涼溪水中,膝蓋上擺有這一杆槍仙王繡的遺物,王繡雖然名字中帶了個柔媚的字眼,生平大半的所使槍術卻都是走至剛至猛的純陽路數,王繡自幼天生膂力驚人,為高手領入槍術一途,成名之後以戰養戰,更有一人一槍深入北莽砥砺武道的壯舉,幾乎将那一代北莽武林給殺穿,捅出一個莫大窟窿。上一輩稱雄江湖的四大宗師中,王繡又有臂聖一稱,以有力降無力,出槍快如奔雷,刹那槍槍尖圓而鈍,因為王繡臂力,加上無與倫比的出槍速度,已經根本不用在乎槍尖是否鋒利,王繡武力堪稱冠絕中原北方,隻是口碑毀譽參半,緣于槍仙性格偏執,出手對敵必殺人,惹下無數樁仇怨,自然而然,王繡就被許多江湖人士視作武德有虧,有宗師實力卻無總是氣度。王繡作為屈指可數的外家高手,在花甲之年後武道境界不退反進,槍法返璞歸真,堪稱超凡入聖,一生所學概括為四字訣,離陽王朝原先都不信陳芝豹能夠在二十歲出頭便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光明正大耗死王繡,但随着跟洪敬岩以及銅人祖師接連兩戰,都不落下風,離陽北莽都開始預設白衣小人屠是毋庸置疑的槍術第一人,而那一杆世人從未得見的梅子酒,也開始傳遍天下。

青鳥站在徐鳳年身邊,忙裡偷閑,給他大略說起自己的北行經曆,“奴婢先去了姑塞州一個大宗派,名叫孫氏槍林,宗主孫白猿是南朝成名已久的槍法名家。”

徐鳳年笑道:“這個門派,肯定是跟風吳家劍冢的稱呼。不過孫白猿這名老匹夫,我在聽潮閣裡的秘錄檔案上見過,不簡單,不算道地的一品高手,但跟許多另辟蹊徑的武學奇才一樣,跳過金剛境界,精研道法,順勢摸着了指玄的門檻,稱得上是一位指玄僞境的頂尖高手,你怎麼打赢的?偷襲刺殺?”

青鳥搖頭道:“去槍林之前,在大漠上悟得了四字訣中的崩。到了孫氏槍林,孫白猿興許是久未親身過招,槍術有些凝滞生疏,被奴婢一槍崩碎了頭顱。”

徐鳳年頓時啞然,笑道:“那你怎麼逃出來的?”

青鳥平靜道:“邊打邊逃,奴婢本就是殺手出身,精于僞裝潛匿,殺了大概七十餘孫氏子弟,順便領會了拖字訣,又稱之為回馬槍,被人追殺時,身陷絕境,反殺最為适宜。”

徐鳳年屈指輕彈那杆不沾塵埃的古樸長槍,點了點頭。

青鳥繼續說道:“姑塞州的荒槊軍鎮有位正值壯年的校尉,是個古怪複姓,名字也記不得了,隻知道号稱北莽軍中槍法可以跻身前三甲,都說他最大遺憾是沒能與陳芝豹過招。奴婢潛伏進了軍鎮,此人恰好在校場上半夜練槍,陰柔至極,奴婢的崩槍也占不到便宜,幾十回合後,就用一記拖槍捅爛了肚腸。”

說到這裡,青鳥笑了笑,“反正也輪不到他來殺陳芝豹。這次追殺比較棘手,荒槊軍鎮出動了幾百隻馬欄子,奴婢逃了整整一個月,期間又有幾名蛛網提竿加入,等奴婢潛入龍腰州,他們才罷休。”

徐鳳年看了眼她的冷淡笑意,輕聲感慨道:“這名北莽猛将姓斛律,是北邊一位權勢皇室宗親的斷袖姘頭,殺得好,算是報了當年北莽江湖在女帝授意下成批混入北涼進行暗殺的仇,也讓他們知道什麼叫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啊,跟白衣僧人的還禮道德宗,有異曲同工之妙。”

她搖頭道:“奴婢隻會些粗劣殺人手段,哪裡能和幾近聖人的白衣僧人相提并論。”

徐北枳閑來無事就在一旁豎起耳朵旁聽,這位原本打心眼小觑江湖武夫的讀書人,早給青鳥一系列語氣淺淡的直白講述給震懾得不輕,聽到這一句話,更是輕聲道:“殺得人,方能救人。姑娘不用妄自菲薄。”

青鳥可沒有好脾氣聽人随口誇贊,冷冷瞥了徐北枳一眼,便讓徐北枳感到頭皮發麻,趕忙眼觀鼻鼻觀心,扭頭望向溪水。

果真一物降一物,這讓徐鳳年忍俊不禁,微笑介紹道:“這位是徐北枳,他爺爺就是北莽曾經的北院大王,徐公子的學問也很大,一肚子經世濟民的錦繡才華,這趟跟咱們一起回北涼,還指不定人家樂意不樂意給我出謀劃策。”

青鳥轉頭微微點了一下下巴,就算是緻禮,“見過徐公子。”

徐北枳擺擺手。

青鳥猶豫了一下,“公子可知道一萬龍象軍奔襲君子館瓦築在前,大雪龍騎軍碾壓離谷茂隆在後?”

徐鳳年平靜道:“聽說了,黃蠻兒的一萬龍象軍沒剩下多少,在葫蘆口運氣不好,跟董卓的親軍撞上,四千龍象軍幾乎打光,還被一個綽号一截柳的蛛網殺手刺了一劍。”

青鳥咬了咬嘴唇,默不作聲。

徐鳳年轉移話題,笑道:“孫白猿和姓斛律的雖然都是一流高手悍将,可畢竟還是遠不能跟提兵山第五貉媲美。”

青鳥說道:“四字訣第三決是弧字。”

徐鳳年立即了然。

奠定王繡大宗師地位的巅峰一戰,正是這尊臂聖與符将紅甲一場長達三天三夜的厮殺,王繡以弧字槍形成江河倒瀉之勢,硬生生沒有讓當時如日中天的符将紅甲沒有一次機會還手。三弧成勢,九弧成一小圓,八十一弧成一大圓,以此類推,讓人歎為觀止。但弧字槍真正大圓滿,還是等到王繡去跟同為大宗師的李淳罡,那時候的李劍神,真真正正是拔劍四顧無敵手,正處于一袖青蛇之後和閉鞘劍開天門之前,那時候的李淳罡,其意氣風發,劍意之盛,公認舉世無雙,王仙芝尚未一戰成名,李淳罡輕輕一指,就将一位南海赤足行走江湖劍仙一般的女子給避回宗門,唯有王繡算是勉強讓李淳罡真正意義上的出手對敵,甚至對王繡的弧字槍贊不絕口,戰後兩人對飲,李淳罡更是有過一番指點。

弧字訣,大開大合,唯有遇上不能匹敵的對手,才能發揮得淋漓盡緻,故有“弧槍不弧時我便死”的壯烈說法。

徐鳳年沒有出言安慰,隻是挪了挪,拍了拍石頭,青鳥猶豫了一下,肩并肩坐在他身邊。

徐北枳望着這對應該是主仆身份的男女,記起涼亭中他給她穿鞋那一幕。

徐鳳年輕聲說道:“等下第五貉來了,交給我對付。”

青鳥握緊刹那槍,沉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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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反被聰明誤。

徐鳳年本來憑仗着有陰物祛除痕迹,折返柔然山脈,不說一勞永逸,提兵山隻要出兵追擊,肯定要被朱袍元嬰牽着鼻子走上一趟冤枉路,殊不知竟然被第五貉給守株待兔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安全個屁!徐鳳年站起身時,陰物已經如同一頭猩紅巨蝠倒挂在一棵樹上,徐北枳也察覺到事态不妙,很默契地将行囊丢給徐鳳年,做完這個動作,徐北枳便看到有十幾精騎縱馬奔至溪水下遊,雙方間隔不到二十丈,都不夠一張劣弓勁射的。靠山吃山,柔然山脈蘊含豐富鐵礦,五大軍鎮都盛産重甲鐵騎,在北莽王庭極富盛名,這十幾騎除去為首一名英武男子,紫衫閑适,腰間挎了一柄不同于莽刀的烏鞘寬刀,其餘扈從連人帶馬都披有沉重甲胄,山林間無路可供戰馬選擇,但是這些騎兵分明縱馬疾馳,發出的聲響,在徐北枳聽來,卻是可以忽略不計。徐鳳年盯住佩刀男子手背上停有一隻黑鴿,皺了皺眉頭。

柔然特産哨鴿,徐鳳年是知道的。這家夥手上這隻便是柔然山脈的六齡奴,有個昵稱叫做“青眼相加”,與絕大多數信鴿不同,這種青眼在三年以後才算步入成熟期,以六年為飛信最佳時期。爆發力和遠途耐力都屬一流,尤其歸巢性堪稱絕頂。隻是徐鳳年本身是熬鷹鬥犬的大纨绔,對鴿子也算熟稔,更别提在草原上被拓跋春隼遊獵,吃過苦頭,潛逃時十分小心,格外留心天空是否有鷹隼哨鴿出現,确認無誤後,才敢傳回柔然山脈。

這位同時執掌提兵山和一座軍鎮的北莽枭雄人過中年,擁有典型北莽男子的相貌輪廓,隻是裝束更近南朝遺民。他一手随意搭在烏鞘刀上,烏蟒皮制成,刀鞘系繩,尾端裹有一團黃金絲纓。正是提兵山山主的第五貉一直在觀察徐鳳年,見這個慢慢背好一柄長劍的年輕人眼神投在信鴿上,第五貉嘴角扯了扯,善解人意地輕抖手臂,六齡奴振翅而飛,隻是拔高到與扈從騎士頭部相等時,便出現一個急停,然後下墜,在離地三尺的高度懸浮,再如箭矢瞬間沒入樹林。徐鳳年笑了笑,都不用第五貉言語解釋,就知道了玄機,原來六齡奴的特殊在于低空而掠。

相傳曾經救過北莽女帝一命的第五貉問話青鳥,視線則一直停留在徐鳳年身上,“本人已經答應與你再戰一場,為何不告而别?”

徐鳳年代為答複,“既然打不過就不要打了,女子打打殺殺,煞風景。”

面對這樣潑皮無賴的說法,第五貉也沒有動怒,隻是輕聲笑道:“北涼王繡的弧字槍,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搏命槍術,上哪兒去找我這麼好的箭靶子。不過話說回來,之是以第一次交手沒有痛下殺手,是我知道槍仙王繡幼年得女,可惜這位小姑娘的弧字槍精髓才使出四五分,就想着再戰一場,要一口氣看齊全了,再來定她的生死。提兵山畢竟不是那酒肆茶樓,想走?沒這麼容易。不過這會兒,比起領教弧字槍,我更好奇你這個年輕人是北涼哪個門派走出的過江龍?用你們中原的江湖行話,要不咱們搭搭手?”

徐鳳年一臉為難道:“你老人家貴為提兵山山主,又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前輩,跟我一個無名小卒的後生一般見識,不妥吧?”

第五貉松開刀鞘,雙手疊放在馬背上,一根手指輕輕敲打手背,搖頭道:“曆來都是後浪推前浪,要是按年紀按資曆算,大家都可以去當縮頭烏龜了,等活到了一百歲再出來顯擺。”

徐鳳年笑道:“山主說話風趣,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

第五貉有些無奈道:“你嘴上說不跟我打,那能不能将三柄古劍馭回匣子?劍氣可不小。如果決心要跟我打,那知會一聲,省得到時候我出了手,你卻怎麼死都不知道。”

徐鳳年搖頭笑道:“不打不打。”

第五貉清晰感覺着出匣三劍的淩厲劍氣,冷笑道:“你這德性,跟一個姓董的差不多,是我這輩子最深惡痛絕的,不過我就隻有一個女兒可以嫁人,被當做免死金牌,你的運氣明顯就差多了。”

徐鳳年還是那副欠揍的表情,“不打緊,反正你老人家身子骨還健朗着,不用急着跟我打,回山上再生個水靈閨女出來,我十八年後來找她就行。”

青鳥想笑卻沒有笑,憋得有些難受,握緊了刹那槍末端,果然還是殺人更自在一些。

第五貉仰天大笑,眼神開始變得極其陰沉,“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潑猴。”

第五貉胯下坐騎猛然四腿下跪,整條背脊都給折斷,一抹紫身形暴起,瞬間就懸在徐鳳年眼前,對着頭顱一刀劈下。

刀名龍筋,北莽女帝登基後犒賞功臣,第五貉被欽賜了這柄象征皇帳第一武夫的名刀,連戰功累累的軍神拓跋菩薩都不曾有此殊榮。

徐鳳年不敢絲毫托大,一身大黃庭攀至頂樓,春秋一劍橫在頭頂,原本想要駕馭三柄得自于秦帝陵的古劍耍一出圍魏救趙,隻是不等三柄雪藏八百年終于重見天日的短劍飛至第五貉身邊,提兵山山主手中龍筋便壓得徐鳳年氣機動搖,三柄飛劍出現顯而易見的一絲凝滞,的确是遇人不淑,遇上劍道遠未大成的主子,是不幸,遇上這般超一流對手,更是不幸。溪邊泥土本就不結實,一刀之下,手提春秋劍的徐鳳年雙腳下陷足足一尺,第五貉身體在空中一旋,順帶龍筋抹過春秋劍鋒三寸,便将徐鳳年整個人給牽引得橫移側飛出去。

徐鳳年腳下泥土翻滾四濺,雙腳拔出地面後騰空黏粘在一棵大樹上,敗退的同時,三柄大秦古劍根本不去徒勞襲刺第五貉,都給他彈指分别釘入四周三根樹枝,跟手中春秋劍總算湊足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分神馭劍是完全不用去想,徐鳳年清楚對敵第五貉,分心無異于自盡,隻求任何一劍脫手時,能夠及時換一柄劍當做兵器,貼身軟甲不可能抵擋得住那柄龍筋一刀劈砍,即便不至于當場立斃,一旦重傷,也就跟死沒兩樣。

出刀後的第五貉氣勢驟然凝聚,不愧是有資格睥睨北莽江湖的大枭,第五貉存心要貓抓耗子,不急于追擊,駐足原地,冷笑道:“倒是有些小聰明。可别隻會些小聰明,那就太讓我失望了。”

戰事真正開啟,生死都在一線間,徐鳳年也就沒有任何動嘴皮子的閑情逸緻了。

徐鳳年心目中真正敬重的高手,大概就隻有羊皮裘老頭和老黃了,都不是那種喜歡占據上風就跟人念叨大道理的劍客,更不可能位于劣勢就嘴硬,一件事一劍了!一邊厮殺拼命一邊說些類似今兒天氣不錯的廢話,要不就是互相感慨人生,這等婆婆媽媽算怎麼回事,早幹嘛去了?徐鳳年一呼一吸,不再貪心駕馭多柄劍之後的春秋,紫氣萦繞,透出劍鋒長達一尺之長。自古武道競技,都逃不過一寸短一寸險的規矩,就像那李淳罡曾有過大雪坪飛劍數千的劍仙手筆,但老劍神本人也語重心長教訓過最喜歡講排場的徐鳳年,這種手段,用作蓄養劍意的捷徑,可以,吓唬門外漢也可以,對陣旗鼓相當的死敵,則毫無裨益,李淳罡直截了當舉了兩個鮮明例子,一丈距離以内,他自信可以用兩袖青蛇擊殺任何一名未到陸地神仙的高手,就算是呂祖轉世的齊玄幀,也不敢讓王仙芝近身全力一拳,倒是拉開距離以後,隻要入了一品境界,誰都可以打鬥得花樣百出,真正的死局死鬥,往往都是近身後幾回合就要生死立判。羊皮裘老頭最後一次傳授劍道,擡臂提劍後,說劍開天門看似氣勢如虹,其實不過是三尺青鋒三尺氣,唯有這樣,才有資格讓李淳罡我自诩“開得天門殺得仙”。

徐鳳年執意要不退反進,正合了第五貉的心意,這位已經有些年數沒有酣暢殺人的提兵山山主,就怕這小子胡亂蹦逃竄,龍筋刀宰了他也沒意思。再者江湖的有趣便在于,不管境界如何高聳入雲的超一流武夫,一樣可以始終博采衆長,熔冶一爐,化為己用,尤其是第五貉這些幾乎“定勢”的頂尖強者,能看到的秘笈肯定早已翻爛,該殺的人都已殺掉,反而需要一些個驚采絕豔的後輩,去帶來極為難得那種靈犀一動,某些大局未定的天才,也許距離武道純熟還有一段路程,但往往擁有一些羚羊挂角的玄妙招式,第五貉就在等這份意外驚喜,顯然這位書生劍士還真就讓他刮目相看了。

劍勢劍氣一概翻滾如春雷陣陣。

此子劍道登堂入室,第五貉在他能夠以氣馭劍就确定,但沒有料到劍劍互補,氣勢可以這般蔚為大觀,委實有些訝異。

第五貉站在原地,跟徐鳳年一直保持一柄龍筋外加一把春秋劍的間距,心甘情願成為一座箭垛子,任由徐鳳年劍氣肆意絞殺,他自不動如山。

提兵山山主不曾出現在武榜中,理由很簡單,第五貉甯**頭不做鳳尾,一日不曾登頂獨立鳌頭,跟幾位後輩并列其中,豈不是丢人現眼嗎?要知道如今天下第九的斷矛鄧茂,當年他的矛便折在第五貉手上,鄧茂的境界一日千裡,而第五貉卻整整十年都停滞在指玄境上,離那天象終歸有一層捅不破的窗戶紙,這讓心高氣傲的第五貉如何能夠忍受。第五貉的愛女第五雀,女大不中留,嫁給了他如何都看不上眼的董卓,本就憋了一大口惡氣,副山主宮樸戰死在葫蘆口,客卿和蓬萊扛鼎奴折損嚴重,更是讓第五貉異常煩躁,今天遇上這名闖入提兵山的年輕劍客,算他倒黴,第五貉何須計較你靠山是誰,背景厚薄?

第五貉單手提龍筋抵禦劍氣,淡然提醒道:“該我了。”

徐鳳年的劍勢本已臻于圓轉,深得李淳罡一劍遞一劍的真傳,稱不上任何瑕疵,隻是當第五貉輕輕一刀挑,徐鳳年的劍氣滾走龍壁,這面龍壁就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裂紋,緊接着幾乎是一瞬間就潰散。底蘊這東西,畢竟還是需要日積月累,老姜理所當然比嫩姜要辛辣上許多。徐鳳年沒有任何驚懼,第五貉的守勢滴水不漏,不奢望劍氣翻滾能夠亂了他的陣腳,攻守一隙,往往就是轉機,但對敵這樣的老狐狸,徐鳳年不能自作聰明地主動賣出破綻,就等着第五貉這一刻的變守為攻,龍筋撕裂了龍壁,徐鳳年便一報還一報,一氣不曾吐的他咬牙再納一氣,傾力一式貼身牽動的扶搖,劍氣粗如一道龍汲水,拔地而起。

第五貉皺了皺眉頭,刀法終于第一次由簡入繁,扶搖龍卷被龍筋刀劈得支離破碎,踏出一步,左臂探出,一掌拍在徐鳳年額頭。

徐鳳年身體斷線風筝倒飛出去,但仍是一腳趁勢踩在了第五貉胸口。

一襲華貴紫衣出現礙眼的灰撲撲腳印,第五貉在一指撇去一柄毒辣暗器後,這才輕緩派去胸口塵土,那輕飄飄一腳不過是個幌子,殺招還是刺向他眼珠的一枚小飛劍,第五貉不動聲色說道:“原來不光是駕馭匣内長劍,還有袖中短劍可供驅使,不過我既然被稱之為北莽資曆最老的一名指玄武夫,對于指玄之玄,還算有些心得感悟,不論是氣機所動,還是更為隐蔽的心意所指,我都可預知七八。你若不信,如果還有些隐藏飛劍,不妨一一飛出,我閉目不出刀,如何?”

徐鳳年落地後屈膝倒滑,從溪邊滑入溪水中央才止住,在水中站起身後,眼中有幾分不掩飾的譏諷。

第五貉心知肚明,愈發覺得有趣。這小子還真不是初出茅廬的雛兒,平常那些出自高門大派的世家子,學了些本領就想着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突兀遇上高出一大截的對手,這種攻心術極易得逞,未曾死戰就會先弱掉大半氣勢,之後就更是任人宰割。第五貉見識過太多這樣的初生牛犢,盡數夭折在自己這種不太惜才的前輩手上,是以第五貉栽培提兵山上的武學奇才,都是異常冷血,要麼丢入軍伍第一線打磨,要麼派去刺殺實力比他們高出一線的強者,絕不會像棋劍樂府那般護犢子,一味寵溺在羽翼下。

第五貉提刀緩行,龍筋刀本就不彰顯的刀芒愈發收斂。“我許諾你要是能夠離開這條小溪,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一旦開始想着逃命,就真不用打了。

徐鳳年吐出一口濁氣,開口直呼名諱道:“第五貉,你好歹是貨真價實的指玄境高人,一而再再而三跟我這麼個小輩玩心計,煩不煩?”

第五貉搖了搖頭,“與人較技動不動一招取人性命,那是我很久以前才做的事情。好不容易逮着你這麼條入網之魚,實在是不太舍得殺快了……”

說話間,第五貉再度一刀劈出,手臂掄出的幅度遠遠超出之前招式,聲勢同樣遠勝起初壓斷馬背那一刀。

徐鳳年體内氣機流轉,竅穴猶如放金蓮。

躍出水面,迎向這一刀。

徐鳳年将起手撼昆侖,融入了劍招。

身形才起,身形便墜,沉入水底,随後整條溪水以第五貉和徐鳳年為一條中軸線,向溪水上下遊兩邊依次炸開,末尾聲響已是幾裡路外傳遞入耳。那一條中軸,早已裂開溪邊河岸,通往密林深處。

這一刀,可不像是想要慢慢殺的手法。

前些時日柔然山脈有過一場暴雨,使得溪水比人略深,徐鳳年被一刀迫入水底後,就不見蹤迹。

第五貉蜻蜓點水踩在水面上,偶爾會輕描淡寫劈下一刀。

一條原本平靜如一位娴靜浣紗小娘的小溪,溪水劇烈晃動,浸透岸邊,更有溝壑縱橫,向岸上蔓延,觸目驚心。

第五貉耐心極好,慢慢斬動溪水,在等待那小子狗急跳牆,想要離開溪水的那一刻。

也在等待下一個驚喜,他相信這名年輕劍客還有一些如同壓箱保命符的後招。

但是第五貉竟然開始驚訝發現,自己好像有失去耐心的迹象。

趨于成熟的大指玄境界,種種玄妙,既有竹籃打水撈月的本事,也有鏡花水月的法門,第五貉皺了皺眉頭。

再度斬水十九。

溪水渾濁不堪。

第五貉終于不打算再耗下去。

以遊魚式狼狽逃竄的徐鳳年雖然看似命懸一線,但心如止水。

借意養意。

閉鞘養意,本來就是李淳罡讓後輩萬千劍士拍案叫絕的獨創。

徐鳳年還要另辟蹊徑,練劍以後,用劍意養刀意。

如今甚至有了一個更為精确的說法,是以它意養己意。

老匹夫你斬溪水,我養意!

孤身赴北莽

在她面前,沒有誰敢自稱出身槍術世家。王繡在天下槍林的地位,如同李淳罡之于劍道。

十餘柔然鐵騎自恃騎術群以及胯下戰馬出類拔萃的負力,同時提起長槍,隻是雙方相距極近,戰馬的血統和馴養再優良,也不能在承載一名重甲騎士的前提下進行爆式沖擊,兩匹戰馬同時踩着細碎步子,率先殺向青衣青鞋的清秀女子。他們這十餘騎皆是跟随山主久經沙場的競技武騎,對陣軍旅甲士和江湖人士都十分擅長。兩杆漆黑鐵槍,居高臨下,一杆刺,一杆掃,左邊刺向青鳥眉心,右邊掃向青鳥臂膀。

青鳥曾經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刺客,入莽練槍以後殺人手法渾然一變,契合王繡剛猛魔怔的槍法宗旨,尤其是當王繡的刹那由女子之身的青鳥使出,更為賞心悅目,刹那槍出,明明是招式簡樸的一記筆直遞出,槍身竟然彎曲出一個詭異弧度,猩紅槍身外弧撞在鐵騎刺額一槍的槍身上,撞偏了這一槍後,刹那槍身借力再曲弧,弧口瞬間變了一個反向,把掃臂一槍又給崩掉,然後刹那槍擰直一戳,透過戰馬頭顱點在馬背上甲士的胸口,槍身一曲生弧度,槍頭勁頭蓄勢一崩,就将那名騎士的胸甲炸裂,整個人被挑飛到空中,尚未墜地就已氣絕人亡。

王繡的崩字訣,傷人身體血肉更傷人經脈氣機,蛛網席刺客一截柳的插柳成蔭,可以讓劍氣生根,這等陰毒劍術,其實便悟自王繡的槍法,王繡一生挾技遊天下,狹路相逢從不讓步,出手更不留情,北莽這二十幾年中有無數武夫精研王繡槍術,王繡就像一條黃河蛟龍,身死之後,後輩江湖探河尋寶,有人不過撿起一鱗半爪,有人拾起龍須,唯獨一截柳抓住了那顆骊珠。青鳥自幼見識王繡這個武癡的練槍行徑,近水樓台,更繼承了父輩的天賦,對于四字訣的領會,遠非一截柳這些外人能夠想象。那會兒雄鎮北涼武林的王家,總能在内院見到一個小女孩,不論寒暑,都在一步一肘練習出槍,滿手老繭提一根木杆子不斷抽掣。

青鳥在對撞狂奔中一抖刹那,纏那住一杆鐵槍,手中刹那的槍頭劃出一個氣勢磅礴的渾圓,一名騎士的整顆頭顱就給摘掉。她一腳踹在擦肩而過的戰馬腹部,連人帶馬都震出三四丈外。奔襲中,腳尖一點,躲過雙槍紮刺,手心滑至刹那中端,槍式旋出一個大圓,大圓更有刹那槍帶出的本身弧度,如同一條套馬繩在空中晃蕩,蓄勢至圓滿,刹那離手後,以她為圓心,二十步以内,三騎連人帶鐵甲再帶戰馬都給截斷,或斷腰,或斷頭。

青鳥繼續弓腰前沖,刹那恰巧飛蕩在她手邊,一槍震出,在一名騎士面目前三寸處急停,不等鐵騎暗自慶幸這殺人如麻的女子氣機衰竭,旁人隻看見他的一張臉便塌陷下去,慘不忍睹。

青鳥輕拍槍杆,刹那槍環繞到身後,格擋住作刀劈的一根淩厲鐵槍,弧字能殺人,也能防禦,背對騎士的她雙臂敲在槍身上,刹那槍頓時彈砸在那名騎士的胸口,青鳥轉身,右腳後撤一大步,握住彈回的刹那,變橫做豎,便是一個回馬槍拖字訣,将那名本就已經臉色如金箔的慘淡騎士腹部捅出一個大窟窿,青鳥微微提槍,巨大挑力使得尚未死絕騎士飛向天空,她抽槍,複爾一戳一攪,這名甲士的屍體就開了花位面武俠神話最新章節。

她四周,能夠站着的沒幾名騎士了。

僅剩下小半數目的騎士眼神交彙後,都準備展開誓死一搏。

青鳥眼角餘光望向小溪那邊的風波。

還要殺得再快一些。

徐北枳想死的心都有了,原本不信鬼神之說的讀書人此時給如同紅蝠的陰物四臂扯住,吊在遠離險地的一顆大樹上,先前幾次遠觀,朱袍元嬰都是一面示人,四臂齊齊縮入大袖,這會兒徐北枳近距離望着那張地藏菩薩悲憫相,清清楚楚感覺到它的四條胳膊,默默閉上眼睛,他曾經跟爺爺争執過“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七字的注疏,徐淮南與曆代儒士持有相同見解,将怪力亂神譯成怪異勇力叛亂鬼神四事,徐北枳則認為不應是簡單建立在儒家對墨家敬奉鬼神的非議基礎上,怪力亂與神之間并非并列,而是間隔,亂作動詞用,神專指心智。這會兒徐北枳倒是覺得自己大錯特錯,又是念經念咒又是口誦真言。

陰物根本沒有理會如墜冰窖的書生,那張歡喜相面孔望向遠方,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幫忙。朱袍廣袖内披有青蟒甲的陰物丢掉手中累贅,摔了徐北枳一個七葷八素,它那具不看雙面四臂其實也算玲珑有緻的嬌軀開始緩緩上浮,高過頂端枝桠,大袖招搖,襯托得一雙不穿鞋襪的赤足愈雪白刺眼,徐北枳偶然擡頭瞧見這一幕,更加顫栗,難道真是從酆都跑出來的鬼怪不成?元嬰僵硬扭動了一下脖子,它的視野中,有繁密如蝗群的衆多甲士棄馬步行,向山上推進。

陰物摸了摸肚皮,打了個嗝。

常人酒足飯飽才打嗝,它是饑餓難耐時才會打嗝。

溪上第五貉譏諷道:“倒要看你能躲到何時!”

動了怒氣真火的提兵山山主将龍筋往後一抛,他壓斷馬背時抽了刀,系有金絲團子的刀鞘就留在了死馬附近,插在地面上,這一抛刀,便将龍筋歸了鞘。

第五貉本就不是以刀術著稱于世,既然曾經徒手折斷了鄧茂的長矛,就很能說明問題。

第五貉棄刀不用後,瞧了一眼晃蕩起伏的小溪下遊,出一聲冷笑,也不再刻意懸氣漂浮在溪水之上,跟徐鳳年一樣潛入水中。

徐鳳年終于現出身形,渾身濕透,提了一柄劍氣如風飄拂的春秋劍。

溪水從他頭頂迅退去,高度下降為腰間,雙膝,最後隻餘下腳底的水漬。

實在是無路可退無處可藏了,第五貉所占之地,成了分界線,小溪被這名紫衣男子阻截,不得靠近那條橫線一丈,洶湧渾濁的溪水在他身後止住,不斷往兩岸漫去,溪水張牙舞爪,像一頭随時擇人而噬的黃龍惡蛟。

徐鳳年做了個讓第五貉覺得反常的動作:将鋒芒無匹的春秋劍還鞘。

刀歸鞘,那是第五貉有所憑恃。

劍歸鞘。

急着投胎嗎?

第五貉大踏步前奔,如悶雷撼動大地,魁梧男子每走一步,身後溪水便推進一步。

徐鳳年一掌回撤,掌心朝内,一掌推出,掌心向外。

十二飛劍結成一座半圓劍陣天生倒黴蛋。是以那結青絲的手法造就,取了雷池這麼個還算響亮的名字。

第五貉則是實打實一力降十會,毫無花哨手段,相距五步時,身形側向擰轉,一拳便狠狠掄下。徐鳳年一掌扶搖撐住那摧城撼山的拳頭,雙腳下陷泥地,沒過膝蓋,一掌托塔式,疊在掌背,竟是不躲不避硬生生要扛下這一拳,第五貉怒氣橫生,一壓再壓,徐鳳年膝下淤泥濺射開來,迅捷過羽箭,第五貉身後的溪水一樣搖晃厲害,徐鳳年的劍陣凝聚不散,并不是要做那多餘的攻勢,而是借十二飛劍的劍胎扶襯大黃庭,人與劍陣靈犀相合!

第五貉一腳踹出,面無表情的徐鳳年右掌下拍,左掌推向第五貉胸口,既沒有拍散那一腳,也沒有觸及那一襲紫衣,徐鳳年僅是卸去一些勁道,便徒勞無功地往後掠滑出去,雙腳跟刀子在溪底割出一條溝壑。

不等徐鳳年站定換氣,第五貉一記鞭腿就掃向脖頸。

徐鳳年斜過肩頭,雙手擋住,光是看半圓劍陣的顫抖幅度,就知道這一腳的勢大力沉,徐鳳年整個人陷入溪岸等人高的泥濘河牆中。

第五貉一腳踏在徐鳳年心口,将他後背推入泥牆幾尺深,猶有閑情搖頭取笑道:“虧得有十二柄不輸吳家劍冢的飛劍,不取人頭顱,還能算是飛劍嗎?”

第五貉雙手探空一抓,然後五指成鈎,一座由青絲結雷池的劍道嶄新陣法就給巨力撕扯得搖搖墜墜。

徐鳳年不給他毀掉雷池的機會,肩撞向第五貉。

第五貉一手扯住劍陣,一手橫臂揮出,側飛出去徐鳳年氣機,和劍陣頓時失去牽引。

第五貉一腳踩地,高高躍起,一記肘擊轟向尚未穩住身形的徐鳳年。

溪底出現一個寬丈餘長丈餘的大坑。

這還是徐鳳年拿海市蜃樓削去第五貉一肘十之**勁道的後果。

第五貉獰笑道:“就這些斤兩,也敢跟我叫闆?!”

第五貉站定,不再追逐落魄狼狽的徐鳳年,拉出一個天人抛大鼎的威武大架,當空一拳。

徐鳳年氣機流轉度攀至習武以來的頂峰,雙手畫圓複畫圓,仍是無法徹底消弭這一拳的迅猛罡風。

身軀被擊中後,彎曲如弓。

徐鳳年嘴角滲出烏黑血迹,含糊不清道:“我曾醉酒鞭名馬。”

第五貉不留情地展開碾壓式擊殺,隻見溪底紫衣氣焰彪炳,黑衣劍客不斷擊飛倒退,在幹涸的溪底,已經足足打出了一裡路距離。

第五貉甚至都沒有聽清徐鳳年的下一句,“我曾年少擲千金。”

攻勢連綿雷霆萬鈞第五貉逮住一個機會,抓住徐鳳年雙腿,朝身後溪水丢出。

徐鳳年的身體劃破了洶湧溪水。

一氣劃出大半裡路。

徐鳳年單膝跪地,一指輕彈身後春秋劍鞘,“我曾春秋換春雷。”

春秋劍與劍鞘一起飛出,刺向一隻行囊。

徐鳳年一柄出鞘春雷在手。

徐鳳年站直以後,微微屈膝,右手雙指并攏,左手春雷刀尖直指第五貉。

“我曾溪底殺指玄。”

左手刀。

溪水在兩側一瀉而下,第五貉如同一座中流砥柱,眯眼望向這名不斷積勢的年輕刀客,按照提兵山山主二十年前的行事風格,也就早早出手破勢,一舉宰殺便是。可當第五貉跻身指玄境後,眼界豁然開朗,宛如一幅長卷鋪開,内容是證長生,畫首問長生,畫尾指長生。翻看這幅畫十多年,第五貉受到境界浸染,心性也都有些微妙變化,愈發沉得住氣,這并不意味着第五貉開始向道向善,而是到達指玄境,看待世間萬物,有迹可循,有法可依。第五貉雖然不清楚徐鳳年在借着自己龍筋斬溪去養神意,但第五貉何嘗不在等徐鳳年去幫他的那幅指玄長生畫卷查漏補缺。左刀春雷,一袖盈-滿溪水的青氣,在第五貉眼中,那就是一個肢解神意化作招式的精彩過程,正因為這脫胎于李淳罡兩袖青蛇的一袖青龍太過玄奇,第五貉的耐心就格外好,每漲一分氣韻,第五貉就能夠了解得透徹兩分,事後就裨益三分,第五貉不殺青鳥,是求弧字槍精髓,留着徐鳳年,同樣是不認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會對他造成威脅,慢慢誘引,讓其使出幾手壓箱絕技,供他參悟,第五貉何樂不為?

第五貉悟得指玄一境中往往隻有寥寥無幾大真人才能獲得的竹籃撈水月,簡單而言,就是一種依葫蘆畫瓢的本領,水中撈月,竹籃提起,水波蕩漾,圓月破碎,兩手空空,但第五貉卻可以在念識中拼湊出一塊稍小的境月,這比起過目不忘要超出太多範疇,妙不可言大宋一品才俊。江湖百年,擁有這種一眼記長生的天賦,屈指可數,真是用百年一遇都不過分,武帝城王仙芝便是一個,至今還沒有聽說有第二人,這也是王仙芝在成名之前嗜好觀看高手過招的根源,一個門外漢看一品高手競技厮殺,除了熱鬧,就算瞪大眼睛看一白遍,能看出什麼門道?而第五貉的指玄,是滴水穿石而成的苦功夫,讀書百遍方能其義自現,加上獨到天賦以及種種機緣,才證得指玄。

刀勢已如洪水滿湖。

幸好無人觀戰,否則第五貉接下來的動作一定讓人目瞪口呆。第五貉學徐鳳年輕微屈膝,作握刀狀,直指徐鳳年。但是很快第五貉便打消現學現用的念頭,弄出幾分形似不難,想要神似,出乎意料的艱辛,這讓第五貉有些納悶,什麼樣的刀法,能讓已是指玄境的自己都覺得模仿吃力?一個撐死了初入金剛境的後輩,第五貉本以為把握八分神意信手拈來,倒是小觑這名刀劍兼修的小子了。在第五貉“收刀”一瞬,春雷刀一袖青龍,驟然掠至提兵山山主眼前。

說不清是刀式道不明是劍意,第五貉眼前鋪天蓋地的青氣,大有一氣激蕩三千裡的氣魄。這條青龍頭顱直撲第五貉,身軀長達幾十丈,翻滾而沖,裹挾渾濁泛黃的溪水,恰似青龍汲水,青龍所至,溪水悉數給裹離溪中,要麼融入青龍身軀做鱗甲,要麼蕩到岸上,使得這一袖青蛇情勢驚人。且不說殺傷力如何,神韻十足,第五貉心中暗暗訝異,下定決心鏟除此子,江湖新起之秀,說不定就是将來有資格與自己去争奪天下十人那十張珍稀椅子的對手。

馭劍不同于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的禦劍,不過一般劍士可以馭劍幾丈也都算是小宗師,但也有例外,吳家劍冢就有稚童馭劍刺蝴蝶的誇張說法,是以對見多識廣的第五貉而言,原先見識到徐鳳年可以飛劍傷人,并不算如何驚世駭俗的手段,這讓第五貉照搬不來的一袖刀,可就另當别論!

第五貉第一次流露出鄭重其事的眼神,伸出一掌,擋下青龍頭顱,僅是左腳往後滑出幾尺,青黃一袖龍猙獰搖晃,第五貉身前一丈處好似風雨飄搖,第五貉不得不左手一拳砸向将氣意凝聚實質的青龍頭顱,碩大頭顱轟然歪向溪底,硬生生鑿出一口深井,溪水不斷湧入其中。三尺青鋒三尺氣,每近一尺殺三丈,真正殺招在第五貉拍散外洩氣機後也峥嵘畢露,一直指向第五貉的春雷刀尖近在五尺之外。一襲寬大紫衣劇烈震蕩,第五貉兩鬓頭絲齊齊往後飄去,右手屈指有二,夾住了春雷刀尖!

指玄指玄,就有那屈指叩長生的無上神通。

左手春雷遞進。

第五貉身體這一次被逼退數丈,期間又屈指敲刀身百餘下,一次敲擊,兩人身畔某處就毫無征兆地響起雷聲,眨眼百聲雷。第五貉的屈指一彈,次次都彈在春雷之上,叩長生,更是去叩擊徐鳳年氣機運轉的縫隙,隻要流露出一點蛛絲馬迹,第五貉就能夠抓住機會,既讓這小子騎虎難下,脫手棄刀不成,又可教他全身經脈寸斷,竅穴稀爛。讓第五貉第二驚的是眼前一刀蔚然的年輕後生不光是劍道走偏鋒,出刀更為兇悍,關鍵是氣機之充沛,更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大器晚成的第五貉自認在眼前小子這個年紀,恐怕一半氣機都不到,彈指近百,沒有抓住絲毫破綻,這讓第五貉确實大動肝火,瞪眼輕喝一聲,不再一味硬擋春雷刀尖,将短刀和那小子一起往自己身側牽引,一拳砸向太陽穴。

一直閉目聚神韻的徐鳳年手腕一擰,春雷在左手手心旋轉開來,朝第五貉便是斬腰一刀!

一死換一死。

徐鳳年敢做,第五貉不舍得做。

第五貉身體扭曲如盤松,但那衰減大半銳氣的一拳仍是砸在了徐鳳年腦袋上,同時徐鳳年還以顔色,身體晃蕩傾斜如武當山上的撞鐘,撞而不倒,趁勢一腳再次踩踏在第五貉胸膛,這一腳比起初次軟綿綿,要兇猛無數,一直閑庭信步的紫衣山主也給踹得身形不穩。閉目徐鳳年後撤幾步,并無大礙,歸功于體内大黃庭孕育金蓮一氣綻放一零八,每次一瞬枯萎凋零五十四,再在刹那之間怒放五十四,始終保持搖搖曳曳一百零八朵長生蓮絕世道童。

第五貉是千金子不坐垂堂的心态,也從不認為自己會以身涉險。

徐鳳年卻從一開始就真正意義上的拼命了。長生蓮能夠謝了又綻放,都是徐鳳年拿命去孕育的。

春雷已經不在手上,但下一招本就不需要手上握刀。

徐鳳年雙手輕輕往下一壓。

第五貉身後春雷往上一浮。

地發殺機,蜿蜒六千裡。

人與春雷刀都不曾動,第五貉卻不斷揮拳砸出。

場景荒誕。

有些人有些事,不提起,不代表忘記。往往是能輕易說出口的人事,才容易褪散。

徐鳳年不是那種一開始就城府的權貴子弟,也不是一開始就将心比心知疾苦的藩王世子。溫文爾雅的陳芝豹,谄媚如狗的褚祿山,不苟言笑的袁左宗,等等,除了這些在北涼王府圍繞在徐骁身邊,一張張捉摸不透背後正邪的面孔,讓徐鳳年躲在徐骁身後從年幼一直看到年少和及冠,唯獨讓心性涼薄徐鳳年發自肺腑去感激的兩個老頭,都已去世。缺門牙愛喝黃酒的老黃,沒有機會知道年輕時候到底是如何風采冠絕天下的李淳罡。

牽一匹劣馬送老黃出城,出城前,老黃好似早已知道一去武帝城不複還,那時候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其中有一句話,“少爺,俺老黃比不得其他大劍客,就隻會九劍,其中六劍都是快死之前悟出來的,其實也不是怕死,就怕喝不着黃酒了,要不就是想着這輩子還沒娶着媳婦,就這麼來世上走一遭,虧。那時候,總怕死了就沒個清明上墳敬酒的人,這回不一樣了,怎麼比劍都覺得值當了。”

當時徐鳳年提了一嘴,說這話多晦氣啊。老黃咧嘴一笑,缺門牙。

徐鳳年比誰都怕死,他死了,難不成還要一大把年紀的徐骁給自己上墳?

李淳罡在廣陵江一劍破千甲,事後護送徐鳳年傳回北涼,路途上,徐鳳年問羊皮裘老頭一輩子最兇險的一戰是跟誰比試。

獨臂老頭當時坐在馬車上摳腳,想了想,指了指手臂,卻也沒道破天機,将那個人那個名字說出口,隻是笑着跑題說了一句:徐小子,牢記老夫一句話,當你将死之時,不可去想生死。

這兩位都曾在江湖登頂的老人,都已逐漸被人忘卻,就像每年春節,家家戶戶門上新桃換去了舊符。

徐鳳年緩緩睜開眼睛。

陰間陽間,一線之間悠悠換了一氣。

他曾在山巅夜晚恍惚如夢中,親眼見到天人出竅神遊,乘龍而至。

他也曾站在龍蟒之間。

他曾說要斬龍斬天人。

李淳罡說初次提劍,都自知會成為天下劍魁!

徐鳳年用六年性命換取一刀。

大蟒吞天龍。

天地寂靜,溪水緩流。

第五貉緩緩低頭,心口透出一寸刀尖。

七竅流黑血的徐鳳年倒拔出春雷刀,調轉刀尖,一手提住第五貉的脖子,一刀,再一刀,複一刀,重重複複,刀刀捅入第五貉的身體。

好一場惺惺相惜不愧是一步一步走入指玄的巅峰武夫,除去幾近緻命的透心涼一刀,後續幾刀,第五貉臉色竟然毫無異樣,隻是淡然俯視這個像是走火入魔的年輕人。不過第五貉的金剛體魄,被初始一刀擊潰氣機,棘手在于類似一截柳枝,殺機勃發,第五貉空有磅礴内力,短時内也無法重新積蓄起那些散亂氣機,如一條大江給劍仙劃出數道溝壑分流,而且後面那幾刀,刀刀都有講究,都刺在關鍵竅穴上,如同江水入分流,又給挖了幾口大井,第五貉雖然沒有任何示弱神情,但有苦自知,這回是真的陰溝裡翻船了。

提兵山山主沙啞開口:“最後那一刀,怎麼來的?”

徐鳳年眼神冷漠望向這個指玄境界高手,沒有出聲,隻是又給了他一刀。

這一刀來之不易,外人無法想象。借了李淳罡的兩袖青蛇與劍開天門,借了老黃的九劍,借了敦煌城外一戰的鄧太阿和魔頭洛陽,借了龍樹僧人在峽谷的佛門獅子吼,更借了那一晚山頂上的夢中斬龍,一切親眼所見,都融彙到了那一刀之中。龍虎老天師趙希抟初次造訪北涼王府,曾經私下給徐鳳年算過命,但話沒有說死說敞亮,隻說世子殿下不遭橫禍大劫的話,活個一甲子總是沒問題的。徐鳳年不太信這些命數谶緯,但這一刀,最是熟谙大黃庭逆流利弊的徐鳳年掂量一下,恐怕得折去約莫六年陽壽,以六十計算,一下子減到五十四,這讓從不做虧本買賣的徐鳳年想着想着就又給了第五貉一刀。

“你我其實都清楚,不殺我才能讓你活着離開柔然山脈,因為八百甲士已經上山,就算你劍仙附體,也斬不盡柔然軍鎮源源不斷的六千鐵騎。這恐怕也是你出刀頻繁卻不取我性命的原因。”

徐鳳年咧嘴笑了笑,再度捅在了紫衣男子一處緊要竅穴上。被拎住脖子的第五貉真是厲害,這般處境,還照樣像個穩操勝券的高人,這份定力,着實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第五貉嘴角淌出鮮血,臉色平靜道:“我可以答應你,今日仇我不會今日報,等你離開柔然山脈,我才派人對你展開追殺。”

第五貉并沒有說那些既往不咎的豪言壯語,也沒有自誇什麼一諾千金,但正是這樣直白的言語,在結下死仇的情景下,反而勉強有幾分信服力。

徐鳳年擡頭問道:“你不信我會在你心口上再紮一刀?”

第五貉默不作聲,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笑意。

徐鳳年停刀卻沒有收刀,自嘲道:“天底下沒有隻許自己投機取巧的好事,我知道你也有免死保命或者是一命換一命的手腕,不過你是提兵山山主,位高權重,更别提有望摸着陸地神仙的門檻,就别想着跟我一個小人物玉石俱焚了,這買賣多不劃算,我呢,接下來該捅你還是會毫不猶豫下手,你大人有大量,見諒一個,否則你一旦接續上氣機,我如何都不是一名大指玄的對手,這點小事,山主了解了解?”

第五貉笑得咳嗽起來,仍是點了點頭,盡顯雄霸一方的枭雄風采。

徐鳳年心中感慨,經受如此重創還能談笑風生,能不能别這麼令人發指。感慨之餘,輕輕松手,任由第五貉雙腳落地,但春雷刀也已經刺入紫衣男子的巨阙竅穴,而且不打算拔出。唯有如此,徐鳳年才能安心。若不是在第五貉的地盤,徐鳳年恨不得在這家夥身上所有竅穴都拿刀刺透了。陰物元嬰已經摸着肚皮返身,滿嘴猩紅,不過都是柔然甲士的鮮血,吃飽喝足的模樣。它從林中拎回徐北枳,青鳥收起行囊背在身上,三柄大秦鐵劍也藏回匣中。小心駛得萬年船,徐鳳年收袖了九柄飛劍,三柄劍胎圓滿的太阿朝露金縷則分别釘入第五貉三大竅穴,璇玑鸠尾神阙,與春雷互相照應,徹底鉗制住第五貉的氣海。提兵山山主笑容淺淡,沒有任何抗拒,任由這個謹小慎微的年輕人仔細布局。

一襲華貴紫衣破敗不堪的第五貉越是如此鎮定從容,徐鳳年就愈發小心翼翼。

不用徐鳳年說話,第五貉揮手示意包圍過來的甲士退下逆亂青春傷不起最新章節。

一行人下山走到山腳,提兵山扈從按照第五貉指令牽來四匹戰馬,确認沒有動過手腳後,徐鳳年和第五貉同乘一馬,再跟柔然鐵騎要了四匹戰馬,青鳥陰物徐北枳各自騎乘一匹牽帶一匹緊随其後。

第五貉完全沒有讓柔然鐵騎吊尾盯梢的心思,讓這支上山時遭受陰物襲殺的騎軍在山腳按兵不動。

策馬疾馳南下。

第五貉好似遠行悠遊,輕聲笑道:“王繡老年得女,又收了陳芝豹這麼一位閉關弟子,能夠讓王繡女兒替你賣命,加上你層出不窮的花樣,連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都學得如此娴熟通透,聯系我先前入耳的廣陵江一戰,大概也猜出你的身份了,在北涼,實在很難找到第二個。不愧是人屠的兒子,徐鳳年。”

興許是表示誠意,第五貉甚至都不伸手去擦拭血迹,“涼莽和離陽都在傳你是如何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些年隐藏得很辛苦吧?呵,說句心裡話,你我二人雖已經是不死不休,可要是能早些見到你,我甯願将雀兒嫁給你。溪底一戰,大開眼界,對我來說,輸得憋屈是憋屈,卻還不算委屈。”

徐鳳年語氣平淡道:“馬背颠簸,身上還插了一柄刀,就算你是大指玄,少說一句,少受一些苦頭不好嗎?”

魁梧紫衣道:“這點苦頭不算什麼。我極少問同一個問題兩遍,但确實好奇你那最後一刀。”

一直留心四周的徐鳳年根本不理會這一茬,皺眉問道:“你竟是連六齡奴青眼都沒有捎上?真要大大方方放我離開柔然南麓?”

第五貉一臉譏诮,語氣冷淡了幾分,“我何須跟你耍滑頭。輸了便是輸了。”

徐鳳年問道:“你就不怕到了僻靜處,我一刀徹底斷了你生機?”

第五貉哈哈笑道:“徐鳳年啊徐鳳年,你要是真敢,不妨試試看。”

徐鳳年跟着笑起來,“算了,都說不入指玄不知玄,你這種拔尖高手的門道千奇百怪,先前我必死時,自然敢跟你拼命,既然有了一線生機,也就不舍得一身剮将皇帝拉下馬了。”

第五貉啧啧道:“世襲罔替北涼王,徐鳳年,以後我怎麼殺你?”

徐鳳年笑問道:“反悔了?”

第五貉望向道路兩旁在北莽難得一見的青黃稻田,輕輕說道:“那樣殺起來才有意思。你别忘了,我還是北莽将軍,柔然山脈到北涼邊境,幾乎是一馬平川。”

第五貉突然說道:“聽說涼甘走廊盡頭,接近西域高原,窩藏有一支成分複雜的六萬蠻民,一直不服教化,挎刀上馬即是一等勇武健卒,當年都曾被毒士李義山驅逐?”

徐鳳年納悶道:“你想說什麼?”

第五貉陷入沉思。

疾馳一宿,馬不停蹄,天蒙蒙亮時,早已不見柔然南麓的沃土豐饒,滿目黃沙荒涼,徐鳳年終于停下馬,回頭望去,一直閉目養神的第五貉也睜開眼。

徐鳳年握刀春雷,和第五貉一起下馬,問道:“就此别過?”

第五貉淡然說道:“好,你我就此别過。”

“我問你一句,答不答随你。”

“知無不言。”

“我抽出短刀後,如果反悔,回過頭再來殺你,你我雙方各有幾分勝算?”

“你一身本事,加上王繡女兒的弧字槍,再加上那頭朱袍陰物,殺一個沒有鐵騎護駕的重傷指玄,勝算很大我的宅男女神。”

“那加上你暗中跟随的那三名提兵山客卿?”

“被你知曉了?”

被揭穿隐秘的第五貉哈哈大笑,“持平。如此一來,才能有一個好聚好散。”

徐鳳年跟着笑起來。

敢情是要相逢一笑泯恩仇?

背對徐鳳年的第五貉眼眸逐漸紅中泛紫,氣息運轉則并無絲毫異樣。

一生不曾受此屈辱的提兵山山主隐忍一路,怎會不送給那未來的北涼王一份離别贈禮?

他要一腳踏指玄,一腳強行踩入天象。

僞境遺禍,比起一顆未來北涼王的頭顱,也不是那麼不可接受。

三名盯梢客卿,無非是個各下台階一級,使得表面上皆大歡喜的障眼法,第五貉就在等待徐鳳年抽刀換氣的那一瞬。

徐鳳年果真緩緩抽出春雷。

春雷才離開身軀,不等徐鳳年去收回三柄飛劍,太阿朝露金縷便主動炸出身體,第五貉披頭散發,伸出雙臂,仰天大笑。

有一種舉世無敵的自負。

即便是天象僞境,對付三人聯手,也是綽綽有餘。

徐鳳年輕聲道:“長生蓮開。”

第五貉眨眼間,紫色雙眸變金眸。

天地驟然響驚雷,烏雲密布。

第五貉氣機洶湧,已是完全不受控制,隻能緩慢僵硬地艱難轉頭。

再給老子一炷香時間!

提兵山山主就能暫時超凡入聖,成就地仙僞境。

徐鳳年笑容陰沉地走上前,春雷刀截向第五貉的脖子,極為緩慢一點一點才得以削去腦袋,朱袍陰物已經飄飄蕩蕩來到第五貉身後,一嘴咬住無頭紫衣男子的脖子,瘋狂汲取他的修為。

徐鳳年割下這顆腦袋。

如釋重負。

“天象僞境算什麼,我将一身大黃庭金蓮縮成一顆長生種字,植入你一個竅穴,何時花開由我定,這不就直接送你入陸地神仙僞境了。這份大禮大不大?”

“在柔然山上,你要是舍得由指玄墜金剛,而不是這會兒強入天象,在利弊皆有的僞境和百害無一利的跌境中選擇前者,我恐怕怎麼就要交代在山上。”

“指玄高手了不起?就可以想着萬全之策,什麼虧都不吃?老子都已經豁出去拼掉整整六年壽命,連大黃庭都沒了。第五貉,你不該死,誰該死?”

徐鳳年喃喃自語,望着手上的頭顱,又看了一眼朱袍飄搖同時兩面呈現金黃的浮空陰物。

世間少了一個大指玄。又多了一名大指玄。

與此同時,徐鳳年跌境了。

卻不是從大金剛初境跌入二品。

而是跌入僞指玄!

汲取第五貉一身道行的陰物驟得大氣運,那一張歡喜相竟然歡喜得有了幾分靈氣人氣,卷袖一旋,身體淩空倒飛,紅袍陰物如一隻大紅蝠飄向遠處隐匿的三名提兵山客卿。 徐北枳隻得傳來一陣慘絕人寰的撕裂聲和哀嚎聲。徐北枳親眼看到這一場莫名其妙的死鬥,如墜雲霧,有太多問題層層疊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徐北枳看到徐鳳年搖搖欲墜,青鳥掠至身後,沒有攙扶,隻是背靠背而站,她身體微微前傾,讓徐鳳年不至于跌坐在地上。徐北枳心有戚戚然,上哪兒再去找這麼一對主仆。

背靠着青鳥,徐鳳年伸手抹去滿臉黑如濃墨的污血,不去徒勞地運氣療傷,大黃庭都已不再,作為一方證長生的藥引子植入第五貉體内,當下空落落的,正想說話,左手春雷刀輕輕脫手墜地,徐鳳年昏迷之前仍是沒能說出口讓青鳥小心那頭陰物。

不知過了多久,徐鳳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恍惚之間,隻覺得身處一座小池塘中,遍植蓮花,可惜僅是枯殘老荷,否則看那些掉落蓮葉上紫中透金的花瓣,滿池蓮花綻放時的風景,一定怡人。徐鳳年這才記起是入秋的光景了,他隻知道自己位于蓮池,卻不知曉是盤膝坐水還是浮立池塘上方,好似七魂六魄如一塘殘荷,餘韻所剩不多,徐鳳年就這麼漫無目的望着池塘,期間有初秋黃豆大雨潑下,暮秋風起吹蓮葉,再有冬季鵝毛大雪撲壓,一池蓮葉也都盡數毀去,終于等到入春驚蟄,徐鳳年才看到一枝蓮花緩緩從空蕩枯寂的池塘中升起,唯有一朵小小紫金蓮,雖然隻是一枚枚小巧的花骨頭,遠未含苞待放,但徐鳳年由衷喜悅,想起了年幼時新挂桃符的喜慶,初入北涼時,朝廷戶部和宗人府互相推诿,連象征性支出幾萬兩紋銀都不肯,徐骁便自己掏腰包在清涼上建城規模違制的藩王府邸,王府落成時,春聯内容都由李義山制定,再讓徐鳳年提筆寫就,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嘉長春慶有餘六字。徐鳳年癡癡望向那隻微風吹拂下晃動的花苞,可它偏偏就是不願綻放,徐鳳年等啊等,等到頭疼如裂,猛然睜眼時,哪裡有什麼小塘孤蓮,就隻有看到青鳥的那張憔悴容顔,看到世子殿下醒來,青鳥那雙沒了水潤的眼眸才有了一絲神采,徐鳳年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墊了兩張被單的硬闆床上,青鳥輕聲道:“公子,我們已經穿過了金蟾州,但徐北枳說不能直直南下,就繞了一些,現在位于姑塞龍腰兩州接壤的偃甲湖上。”

徐鳳年問道:“我睡了幾天?”

青鳥凄然道:“六天六夜。”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全身酸疼,還吃疼就好,是好迹象,不幸中的萬幸,沒有直接變成廢人,徐鳳年坐起身,青鳥服侍着穿好外衫,徐鳳年來到船艙外,站在廊道中,扶着欄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怪罪自己害我惹上了第五貉?其實不用,就像一個人從來沒有小病小災,真要攤上病事,恐怕隻一次就熬不過去了,還不如那些一年到頭經常患病的家夥活得長久。再說了,我進北莽以前,就有想過一路養刀,最終拿一名指玄境高手開刀,殺一個跌境的魔頭謝靈,不過瘾啊。”

青鳥沒有出聲,徐鳳年也知道自己刻薄挖苦别人在行,安慰别人實在蹩腳,就笑道:“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如今已經是指玄僞境了。”

青鳥一直小心翼翼準備攙扶徐鳳年孱弱身體的手顫抖了一下。

一入僞境,往往就意味着終生不得悟真玄。大指玄竹籃可撈月,僞境指玄竹籃打水不過一場空。

徐鳳年也懶得報喜不報憂,坦誠說道:“照理說,我有大黃庭傍身,加上龍樹僧人的恩惠,已經進入大金剛一途,失去大黃庭就等于失去大金剛,升境不如說是跌境來得準确,而且僞境的弊處在于以後極難由僞境入真境。但咱們啊,總得知足常樂,僞境咋了,那好歹也是指玄的僞境,那位在京城裡威風八面的青詞宰相趙丹坪都還沒這境界呢。大黃庭沒了,我以為未必不可以春風吹又生。一品四境,釋教的金剛不壞,道門的指叩長生,儒家的天地共鳴以至法天象地,然後便是殊途同歸的陸地神仙,對尋常武夫而言,四境依次遞升,少有跳脫境界的怪胎,三教中人,拘束就要少很多,也不喜歡以陸地仙人自居。不管這次是提升境界還是實則跌境,我都算找到了一條路,就算是歧路,我也想要一口氣走到底,看看盡頭是什麼樣的風光。退一萬步說,徐骁也不過拿不上台面的二品武夫,前段時間我跟徐北枳有過争吵,誰都不服氣,其實心底我也認為他說得不錯,在其位謀其政,做北涼王還得靠謀略成事。一介匹夫,既然沒本事去兩座皇宮取人首級,也就沒太大意義了。”

徐北枳就站在不遠處,苦笑道:“實不相瞞,如今倒是覺得你說得更對一些。技多不壓身。”

徐鳳年問道:“咱們走這條線路?”

徐北枳沉聲道:“偃甲湖水師,将領是我爺爺的心腹門生,我原本獨身去北涼,就要經過這裡。”

徐鳳年笑道:“偃甲湖水師,這是北莽女帝為以後揮師南下做打算了。南北對峙,曆來都不過是守河守淮守江三件事,而其中兩件都要跟水師沾上關系,确實應該早些未雨綢缪。”

徐北枳聽到三守之說,眼睛一亮,可惜徐鳳年沒好氣道:“這會兒沒力氣跟你指點江山,再說了這三守政策出自我二姐之手,你有心得,到了北涼跟她吵去。”

徐北枳微笑道:“早就聽聞徐家二郡主滿腹韬略,詩文更是盡雄聲,全無雌氣。在下十分仰慕。”

徐鳳年打趣道:“給你提個醒,真見着了我那脾氣古怪的二姐,少來這一套說辭,小心被一劍宰了。”

徐北枳收下這份好意,望向湖面,歎氣道:“我爺爺一直認為北莽将來的關鍵,就是看董卓還是洪敬岩做成下一個拓跋菩薩,這次第五貉在你手上暴斃,可是給董卓解了燃眉之急,更祛除了後顧之憂。葫蘆口一役,董卓原本勢必和第五貉生出間隙,第五貉曾說隻要他在世一天,董卓這個女婿就别想把手腳伸進提兵山和柔然山脈,如今女帝為了安撫失去七千上下親兵的董卓,再加上她本就一直想要在南朝扶植一個可以扶得起來的青壯派,我估計柔然五鎮兩萬六千餘鐵騎,皆是要收入董卓囊中了。董卓一直缺乏重甲鐵騎,有了柔然鐵騎,如虎添翼。”

徐鳳年笑道:“徐北枳,董卓想要來跟北涼扳腕子,恐怕還得要個幾年吧?”

徐北枳瞪眼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徐鳳年嘴角帶笑點頭道:“教訓的是。”

徐北枳一拳打在棉花上,難受得厲害,冷哼一聲轉身進入船艙,繼續讀史明智去。

徐鳳年趴在欄杆上,看到一張面泛金黃的古闆臉孔在與自己凝視對望。

徐鳳年伸手敲了敲它額頭,笑道:“算你還有點良心,沒有過河拆橋,也沒有落井下石。”

黏在戰船牆面上的陰物咧嘴一笑,這麼人性化的一個活潑表情,吓了徐鳳年一跳。

徐鳳年問道:“既然你沒有離去,說明我還算是一份不錯的進補食材,還有潛力可挖掘?好事好事。對了,你真要跟我去北涼?”

跻身指玄圓滿境界的陰物元嬰僵硬點了點頭。

徐鳳年笑道:“我跟第五貉勾心鬥角,不亦樂乎,那叫惡人自有惡人磨。但咱倆不一樣,都是直來直往,我跟你說好了,隻要你護着我傳回北涼,那件大秦青蟒甲就送你,以後你就當北涼王府是你的新巢,如何?”

仍然沒有說過話的陰物似乎想要以地藏相轉換歡喜相,徐鳳年一指按住,笑罵道:“别轉了,大白天的也滲人,我知道答案就行。”

四臂陰物悠悠然滑下船身,一襲朱紅袍子在湖中隐匿不見。

徐鳳年轉身靠着欄杆,看到青鳥的黯然,顯然吃了陰物的醋,徐鳳年幾乎想要捧腹大笑,不過知道她臉皮薄,也不揭穿,忍着笑意問道:“第五貉的腦袋收好了?”

青鳥點了點頭。

徐鳳年伸了個懶腰,“這趟北莽之行,慘是慘了點,時不時就給追殺,但也一樣收獲頗豐啊。”

這艘規模與春神湖水師黃龍規模相等的戰船緩緩駛向偃甲湖南端,三日之後,入夜,船頭站着一名近乎滿頭白發的年輕男子。

徐北枳在遠處喟然長歎。

青鳥坐在船艙内,桌面上橫有一杆刹那槍。

公子才及冠,已是白發漸如雪。

徐鳳年雖未照過銅鏡,卻也知道自己的變化,隻是這三天一直臉色如常,心如止水。黑發成白霜,應該是喪失大黃庭以及殺死僞天人第五貉的後遺症,隻是看上去怪異了一些,比起折壽六年,不痛不癢。還曾跟青鳥笑着說總能黑回來的,萬一黑不回來,剛好不用擔心以後當上北涼王給人覺得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老子頭發都白得跟你祖宗差不多了,辦事還能不牢靠?實在不行,拿上等染料塗黑也是很簡單的事情。徐鳳年安靜望向滿湖月色,相信停船以後,大緻就沒有太多波瀾,可以一路轉進龍腰南部的離谷茂隆,趕在入冬之前,回到北涼王府。

徐鳳年輕輕出聲,“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如将軍在将軍台上點雄兵。

十二柄劍胎皆如意的飛劍出袖懸停于空中。

已是劍仙境卻仍是最得指玄玄妙的鄧太阿見到此時此景,恐怕也要震驚于徐鳳年的養劍神速!

從頭到尾,徐鳳年都沒有瞧見那名偃甲湖水師統領,下船以後,坐入一輛龍腰州箭嶺軍鎮的馬車,徐鳳年撩起窗簾子,才看到一名不确定身份的健壯校尉出現在船頭,同乘一輛馬車的徐北枳順着放下的簾子收起視線,輕聲道:“有一标偃甲湖騎兵護送我們前往茂隆北邊的鹿茸城,正大光明走驿路。”

徐鳳年靠着車壁,膝上放有不知牛年馬月才能再出鞘的春雷短刀,背有刹那的青鳥已經披甲混入騎隊。

徐北枳緩緩說道:“茂隆成為涼莽南北對峙的一條新風水嶺,董卓撤出葫蘆口後,沒誰願意去送死,隻得黃宋濮跟慕容女帝請了一道八百裡加急的折子,領兵增援。柳珪和楊元贊這兩位大将軍還在觀望。黃宋濮權勢已經不複當年,名義上是總掌南朝四十萬兵馬的南院大王,不說柳楊兩位不用仰起鼻息,就連董卓六萬親兵也素來完全不服管,黃宋濮這回徹底拉下臉面,用去很多多年積攢下來的珍貴人情,才調動了九萬精騎,在南朝做大将軍就是如此為難,你不領兵,誰都願意對你和和氣氣,把你當菩薩供奉起來,真要有了兵權,背後就要戳你脊梁骨,恨不得你吃敗仗,把老本都賠光,這等劣根,都是春秋遺民一并帶來的。這些年皇帳北庭那邊又有了南人不得為将的說法,要不是慕容女帝強行壓下,加上柳楊二人也不希望北人攙和南事,也都各自上了秘折,總算沒有拖南朝的後腿,否則恐怕黃宋濮都沒機會去跟你們北涼鐵騎對峙。”

徐鳳年瞥見徐北枳手上有一卷書,拿過來一看,笑容古怪,徐北枳也是會心一笑,娓娓道來:“龍虎山一個天師府年輕道士杜撰的老子化胡經,大概就是說當初道祖騎牛出關,僅留下三千言給徒子徒孫們,就西渡流沙,搖身一變成了佛祖。立意取巧,文字倒是挺好的,說不定是那趙家天子賜号白蓮先生親自操刀潤的色。如今龍樹聖僧圓寂,白衣僧人又沒有出聲,兩禅寺鬧哄哄亂成一團,宮中那幫青詞真人們又遠比和尚懂得互為引援,加上病虎楊太歲久未露面,我看這場起源于北莽的滅佛,反倒是你們離陽王朝更加酷烈。不說其它,各個州郡僅存一寺這項舉措,就能讓各大同州同郡的名寺來一場窩裡橫。”

徐鳳年平淡道:“誰讓佛門不像龍虎山那般跟天子同姓,誰讓春秋戰事中士子紛紛逃禅,人數遠勝于遁黃老,誰讓離陽王朝已經掌控大局,要開始大刀闊斧斬草除根。再說了,如此一來,西域佛門密宗才能看到滲透中原的希望,皇子趙楷持瓶過劍閣入高原,才能全身而退,建功而返。如此一來,北涼北線有北莽壓制,東線南線本就有顧劍棠舊部牽扯,再加上一個跟朝廷眉來眼去的西域,就真是四面樹敵了。打蛇打七寸啊,北涼吃了個大悶虧,可能我師父埋下的許多伏筆就要功虧一篑。”

徐北枳不去刨根問底北涼關于退路的布局,隻是微笑問道:“北涼會是一方西天淨土?”

徐鳳年輕聲搖頭道:“這個把柄實在太大,徐骁也不太可能明着跟朝廷争鋒相對,最多對逃竄入境的僧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已是最大的庇護官道之勝者為王。況且一山難容二虎,北涼的廟再大,也容不下兩個和尚念經,西域佛教勢力算是徹底跟北涼斷了線。這興許就是張巨鹿為何對滅佛一事裝聾作啞的原因,惡名不擔,好處要拿。隻要能讓北涼怎麼不舒服,這碧眼兒就怎麼來。你不問,我倒是可以跟你透底,西域和蜀诏,本來是我家好不容易倒騰出來的狡兔兩窟,這會兒就要少了一窟。”

徐北枳皺眉道:“那私生子出身的趙楷能否成事還兩說。”

徐鳳年還是搖頭:“我第二次遊曆的時候跟他打過交道,差點死在他手上,陰得很,有他坐鎮西域,形同一位新藩王,肯定會讓北涼不痛快。”

徐北枳笑意玩味道:“北涼出身的大黃門晉蘭亭,不是你爹親手提拔才得以進入京城為官嗎?怎麼反咬一口?他的那番棄官死谏,件件看似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可在我看來,遠比以往那些閣老重臣的痛哭流涕來得狠辣,如今雖說沒了官職,但是在廟堂上一鳴驚人,朝野上下贊不絕口,都有人喊他晉青天了,好像張巨鹿對其也有栽培之意。嚴家在前,做成了皇親國戚,晉家在後,不需要幾年就可以在京城紮根,你們北涼,淨是一些養不熟白眼狼,偏偏還都下場不錯。”

徐鳳年瞥了一眼徐北枳,冷笑道:“讀書人嘛,都想着報效朝廷。你可曾聽說有幾位北涼老卒轉過頭罵徐骁的?”

徐北枳啞口無聲。

徐鳳年彎腰從腳邊一個行囊裡扒出一個漆盒,裝了顆石灰塗抹的頭顱,徐北枳默默挪了屁股,縮在角落,躲得遠遠的。

“聽羊皮裘老頭說過天門跻身陸地神仙,如果是僞境的話,爬過天門就要爬挺久,幸好李老頭兒沒騙我。”

“天底下的指玄高手屈指可數,你這樣的滿境指玄就更少了,死得跟你這樣憋屈的肯定更是鳳毛麟角。”

“也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使出那樣的一刀,我想如果再來一次的話,也許給我真正的指玄境界,也使不出來,你真是運氣不太好。徐骁說過,運氣好也是實力的一種。難怪你當年的手下敗将鄧茂成為天下十人之一,而你卻停滞在指玄上十幾年。”

聽着徐鳳年跟一顆頭顱的念叨,徐北枳實在是扛不住,臉色蒼白捂着鼻子懇求道:“能不能蓋上盒子?”

徐鳳年端起盒子往徐北枳那邊一遞,吓得徐北枳撞向車壁。

徐北枳怒氣沖沖道:“死者為大,第五貉好歹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你就不能别糟踐人家的頭顱了?”

滿頭白發的徐鳳年放下盒子,繼續盯着那顆死不瞑目的腦袋唠唠叨叨:“雖說提兵山掌握了那麼多柔然鐵騎,以後注定跟北涼是死敵,但這會兒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我帶着自家丫鬟遠走高飛,你做你的将軍和山主,你倒好,趕盡殺絕來了,我不殺你殺誰。”

“我這趟北莽練刀,一點一滴好不容易養出來的神意,都毀在你手上了。要不你活過來再讓我砍一刀?”

“喂,是不是好漢,是好漢就睜開眼,給句明白話。”

一旁徐北枳實在是受不了這個王八蛋徐柿子的絮叨,怒道:“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

徐鳳年彎腰捧起盒子,又往徐北枳眼前一伸,“來,徐橘子,跟第五貉道聲别。”

徐北枳轉過頭,一下子撞在車壁上,連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徐鳳年推上蓋子,重新裝入布囊,捧腹大笑。

徐北枳憤憤道:“很好玩?”

徐鳳年撇撇嘴道:“不好玩?”

徐北枳壓低嗓音,怒其不争道:“你以後怎麼世襲罔替北涼王,怎麼跟那麼多勁敵鬥?”

徐鳳年橫躺在寬敞車廂内,翹起二郎腿,輕聲道:“走一步看一步,要不然還能如何末世流莺最新章節。”

徐北枳恨不得手上一本書砸死這個被侍童稱作徐柿子的家夥,隻是無意間看見他的滿頭白發,默然收手。

徐鳳年坐起身,掀起簾子,朝披甲提槍的青鳥招了招手。

等青鳥百感交集一頭霧水地靠近了,徐鳳年兇神惡煞一臉怒相,“要不是公子覺着你水靈,身段好,懂持家,武藝還超群,實在是找不着比你更好的姑娘,更貼心的丫鬟,在柔然山脈早他娘地撇下你跑路了!回了北涼,努力練習那四字訣,以後結結實實宰殺幾個指玄境高手,殺人之前千萬别忘了說是本公子的大丫鬟,記住了!”

青鳥輕輕點頭,嫣然一笑。

車廂内複歸平靜。

徐北枳看了幾頁一味謗佛的經書,忍不住擡頭問道:“你就這麼對待所有下人?”

徐鳳年反問道:“你是上人?”

徐北枳笑道:“我一介流民,當然不是什麼上人,不過你是。”

徐鳳年躺下後,望着頂闆,輕聲道:“是以你永遠不會明白北涼三十萬鐵騎是怎麼走到今天的。”

不再理會徐北枳,徐鳳年哼過了那粗俗不堪的巡山曲,又哼起一支無名小曲兒,“什麼是好漢,一刀砍了腦袋做尿壺!什麼是大俠,可會猴子摘桃這等絕學?什麼是英雄,身無分文時能變出一張大餅嗎……”

徐北枳“大煞風景”插嘴問道:“我能否問一句?”

徐鳳年停下哼唱,點了點頭。

徐北枳好奇問道:“你當下還有一品境界的實力嗎?”

徐鳳年嘿然一笑,“這個不好說,我呢,有一部刀譜,原先都是循序漸進,學會了一招翻一頁,前段時候不小心直接跳至了尾頁,明明是刀譜,最後一頁叫靈犀,卻是講的劍道境界。趕巧兒,我身上養了十二柄飛劍。離我三丈以外,十丈以内,隻要不是指玄境界,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百個,我還是能殺一百個。”

徐北枳平靜道:“厲害。”

徐鳳年轉頭納悶道:“是誇我呢,還是貶我?”

徐北枳低頭看書。

等他蓦然擡頭,徐鳳年不知何時又揀起了盒子将那顆灰撲撲頭顱展現在身前。

風雅醇儒的徐北枳也顧不得士子風流,握緊那本書就是朝這個王八蛋一頓猛拍。

徐鳳年笑着退回,收好盒子布囊,躺下後雙手疊放做枕頭,“徐橘子,這個我幫你新取的綽号咋樣?”

徐北枳打賞了一個字,“滾。”

徐鳳年側過身去翻布囊。

徐北枳趕緊正襟危坐,然後一本正經點頭道:“這個綽号,甚好!”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稱贊道:“識大體,知進退,一看就是一流謀士。徐橘子,以後北涼撐門面,我看好你!”

本以為離近了茂隆一帶之後,還得花費一些小心思才可以潛入南邊,可很快徐北枳就意識到情形出乎意料,數萬難民沿着驿路兩邊開始瘋狂流徙,其中不乏有鮮衣怒馬豪車,北莽有幾線驿路按律不準軍馬以外踏足,違者立斬不待,許多宗室子弟都已經拿身家性命去驗證北莽女帝的決心,是以即便是倉皇逃難,也沒有豪橫家族膽敢踩上驿道,好在人流巨大,早已在驿道兩側踩出兩條平坦路徑,車馬通行無礙,隻是行駛得緩滞而已,北莽驿路交織如網,徐北枳所在的馬車逆流而下,身後不斷有别條驿路疾馳趕至的軍鎮鐵騎迅猛南下,徐北枳吩咐一名随行護駕的箭嶺騎尉去打探消息,才得到一個讓他愈發瞠目結舌的答案,在黃宋濮已經親率九萬精騎跟北涼軍對峙的前提下,一支北涼鐵騎仍是直接殺穿了緊急布置而起的防線,徑直往南朝京府刺去,看那勢如破竹的鋒芒,是要視三位大将軍如無物,視兩位持節令如擺設,要将南朝廟堂的文武百官給一窩端!曆來都北騎南下,才有這等氣魄啊。

這支數目尚未确定的騎軍既然一律白馬白甲,自然是大雪龍騎無疑,它這一動,連累得黃宋濮本就稱不上嚴密的防線更加松動,向來推崇以正勝奇的南院大王,推測又是葫蘆口一役圍城打援的陰奇手筆,加上身後軍鎮林立,也都不是那一籮筐腳踩就爛的軟柿子,僅是調出兩萬輕騎追擊而去,還嚴令不許主動出擊,将更多注意力都放在構築防線和死死盯住剩餘的北涼鐵騎之上,并且第一次以南院大王那個很多南朝權貴都不太當回事的身份,給姑塞龍腰兩州持節令下達了兩份措詞不留餘地的軍情布置。

南朝偏南的百姓們可顧不得将軍們是否算無遺策,是否胸有成竹,是否事後會将北涼蠻子給斬殺殆盡,他們隻聽說那幫蠻子的馬蹄隻要進了城,那就是屠城,屠成一座空城為止,還聽說連北涼刀這般鋒利的兵器都給不斷砍頭砍出了褶子,一萬龍象軍就已經那般兇悍,瓦築和君子館足足一萬多人馬根本不夠人家塞牙縫的,何況是徐人屠的三萬親軍?要是徐閻王萬一親至北莽,咱們老百姓還能用口水淹死那人屠不成?誰他娘信誓旦旦跟咱們說北莽鐵騎隻要願意南下開戰,就能把北涼三十萬甲士的屍體填滿那甘涼河套,堆成一座史無前例的巨大京觀?哪個龜兒子再敢這麼當面忽悠咱們,非要一拳打得他滿地找牙!

徐北枳提着簾子,給徐鳳年笑着介紹窗外一支表情異常凝重的騎軍:“是黃岘鎮的兵馬,統兵的将軍姓顧名落,是龍腰州持節令的女婿,平時眼高于頂,看誰都不順眼。看來是真給你們打怕了,騎卒的這幅表情,跟慷慨赴死差不多,前些年提及北涼軍,可都是斜眼撇嘴。”

徐鳳年平淡道:“夜郎自大。”

徐北枳哈哈笑道:“說我呢?”

徐鳳年皺眉道:“到了北涼,你嘴上别總是挂着你們北涼如何如何,北涼本就排外,軍旅和官場都差不多,這種頑固習性利弊不去說,總之你要悠着點。”

徐北枳點頭道:“自有計較。”

徐鳳年自言自語:“不會真要一鼓作氣打到南朝廟堂那兒去吧?這得是吃了幾萬斤熊心豹子膽啊,帶兵的能是誰?不像是袁左宗的風格啊大牌爹地,盛寵寶貝兒最新章節。”

徐北枳猶豫了一下,緩緩說道:“你有沒有發現北涼有點像我們見着的柔然山南麓田地?”

徐鳳年問道:“青黃不接?”

徐北枳慢慢說道:“北涼王六位義子,陳芝豹不用說,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裂土封王,以他的才略,自起爐竈都行。袁左宗是當之無愧的将才,獨當一面肯定不難,領幾萬精兵可以輕松摧城拔寨,但統帥全局,就不好說了。齊當國,沖鋒陷陣,扛徐字王旗的莽夫而已。葉熙真擅長陽謀,被譽為下一任陽才趙長陵,說到底,仍是幕後搖羽扇的謀士,需要依附于人。姚簡是一位熟谙偏門的風水師,一向與世無争,更不用去說。褚祿山的話……”

徐鳳年笑道:“徐骁六位義子中,真要說誰能勉強跟陳芝豹并肩,隻有他了,他是真正的全才,隻要是他會的,都一概精通。我師父是因為趙長陵才名聲不彰顯,褚球兒跟陳芝豹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徐北枳繼續說道:“韋甫誠典雄畜甯峨眉這批青壯将領,比起陳芝豹,都差距很大,何況偏倚向你這位世子殿下的,少到可憐。是以說,除去陳芝豹和褚祿山,北涼能跟董卓之流單獨抗衡的驚豔武将,實在找不出第三位。”

徐鳳年笑而不語。

徐北枳問道:“難道還有誰藏藏掖掖?”

徐鳳年大笑道:“你忘了我二姐?”

徐北枳将信将疑道:“你也知道紙上談兵和親身帶兵是兩回事。”

徐鳳年臉色劇變,攥緊拳頭,因為他知道是誰率領大雪龍騎奔赴南京府了。

徐北枳何等觸類旁通,也立即猜出真相,苦澀道:“要是她能活着回北涼,我就服氣。”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眉頭舒展,閉眼靠着車壁,笑道:“那你現在就可以心服口服了,我二姐十四歲之前就已經記住北莽全部軍鎮戊堡、部落村莊和驿站烽燧。”

徐北枳在心中缜密推敲,然後使勁搖頭,憋了很久才問道:“為什麼?”

徐鳳年揉了揉臉,輕聲道:“小時候她跟我大姐打過一個賭,二姐說她一定會在三十歲以前帶兵殺到南京府。她們兩人的賭注分别是一本兵書和一盒胭脂。”

徐北枳冷哼一聲:“軍情大事豈能兒戲?!龍象軍的行軍路線分明是經過兵法大家精确計算過的,以軍損搏取大勢,可以視作是在為你争取時間,你二姐算什麼?”

徐鳳年調侃道:“你有膽子,下次見着了她,自己問去。反正我是不敢。”

徐北枳愣了一下,“你連弱水都敢去,第五貉都敢殺,竟然不敢見你二姐?”

徐鳳年唉聲歎氣,有些頭疼。

當初練刀就給她見面不說話,這次在北莽繞了一個大圓,還不得被她拿劍追着砍?

――――

那支騎軍深入腹地,如同庖丁解牛,繞過諸多軍鎮險隘,在北莽版圖上以最快速度撕扯出一條絕佳曲線。

速度之快,戰力之強,目标之明确,都超乎北莽所有人的想象極限。

為首一騎披甲而不戴頭盔,年輕女子視野中,已經出現那座北莽南朝最大城池的雄偉輪廓。

身後九千輕騎眼神中都透着瘋狂炙熱的崇拜。

從來不知道原來仗可以這麼打,就像一個大老爺們在自己家裡逛蕩,遇上毫無還手之力的不聽話孩子就狠狠賞他一個闆栗網遊之修仙時代。

每一次接觸戰之前,都如她所說會在何時何地與多少兵馬交鋒。因為繞過了全部硬骨頭,以大雪龍騎的軍力雄甲天下,收拾起來,根本就是不費吹灰之力。

敢情她才是南朝這地兒的女主人?

一路北上得輕而易舉,不過接下來轉身南下才是硬仗!

但老子連南京府的城門都瞧見了,還怕你們這群孫子?

女子容顔不算什麼傾國傾城,隻是英武非凡,氣質中絕無摻雜半點妩媚嬌柔。

她下馬後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書籍,點燃火褶子燒去成灰,擡頭望了一眼天空,嘴唇微動,然後默默上馬。

北涼曆年冬天的大雪總是下得酣暢淋漓,不像南方那樣扭扭捏捏,這讓新近在這塊貧瘠荒涼土地上安家的幾個孩子都很開心,北涼鐵礦多少,戰馬多少,糧食多少,反正都不是他們可以觸及的事情。四個孩子中大女兒沒甚出奇出彩,跟尋常少女一般喜好胭脂水粉,就是性子潑辣,像那蕩秋千,也不像尋常大家閨秀那般含蓄,總恨不得蕩到比頂樓還要高。老二最為聰慧,自幼便視作神童,讀書識字極快,性子也内斂,都說像她娘親。老三長得最像他那風華絕代的娘親,典型福氣的北人南相,跟他一生下來便注定勳貴無比的身份十分相符。興許是這個家的子孫福運都用光在了前邊三個孩子身上,到了土生土長在北涼的四子這裡就有些可憐,就跟家鄉的土地一樣,他打從娘胎裡出來就沒哭過一聲,會走路以後也憨憨傻傻,枯黃幹瘦,鼻子上時常挂着兩條鼻涕,跟口水混淆在一起,府上下人也都覺着女主子是因為生他才死的,私下對前邊三位小主人都打心眼喜愛,唯獨對力氣奇大的老四惡感,膽子大一些的年輕仆役,四下無人時就會狠狠欺負幾下,反正小家夥銅筋鐵骨似的,不怕被掐,就是扇上幾耳光,隻要不給管事門房們撞見,就都不打緊。

十二歲徐渭熊的書房纖塵不染,井然有序,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物品,除了文房四寶就隻剩下囊括諸子百家的浩瀚書籍,書櫃擺放的每一本書都拿朱筆細緻圈畫過。今天她正在一絲不苟寫那個“永”字,北涼王府的二郡主公認無所不精,唯獨書法實在是不堪入目,這讓要強好勝的徐渭熊鑽了牛角尖,誓要寫出滿意的楷字,比不過弟弟也就罷了,怎能輸給她?!書法真意,她早已爛熟于心,都不用别人如何傳授,直筆駐鋒側鋒當如何才算爐火純青,她都很心知肚明,可真到了她毫尖寫出,總是如蚯蚓扭曲,這讓這個秋天寫了不下三千永字的徐渭熊也有些惱火。

一個唇紅齒白異常俊俏的男孩提了一具比他體型還要小一圈的“屍體”來到書房。

徐渭熊微微擡了擡眼角,不理睬。

錦衣華貴的孩童放下屍體,笑哈哈道:“黃蠻兒,咱們到了。”

躺在地上的“屍體”聞聲後立馬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憨憨咧嘴笑,懸挂了兩條鼻涕蟲,還流了許多口水。

這一對兄弟就是徐鳳年和徐龍象了。

黃蠻兒喜歡被哥哥拖拽着,也喜歡大雪天被哥哥倒栽蔥進雪地裡,整顆腦袋冰涼冰涼的,舒服得很!

徐鳳年伸手幫弟弟仔細擦去鼻涕口水,然後胡亂擦在自己袖口上,指了指書房裡一樽龍頭對大嘴蟾蜍的候風地動儀,拍拍黃蠻兒的腦袋笑道:“去,玩蛤蟆去,記得這次别弄壞了,到時候二姐趕人,我不幫你的。”

枯黃稚童乖乖去大樽旁安靜蹲着,這回沒把蹲在地上承接銅球的蟾蜍偷偷拔起來。

徐鳳年趴在書案上,嚷嚷道:“二姐,還練字呢,練啥哦,走,咱們去湖邊釣魚,大姐都在那兒擺好繡凳了。”

已經有了少女胚子的徐渭熊根本正眼都不瞧一下弟弟徐鳳年英雄聯盟之光輝歲月。

徐鳳年撓撓頭,無奈道:“真不去啊?”

徐渭熊不耐煩道:“再寫六十個永字,我還要讀書。”

習以為常的徐鳳年哦了一聲,嘻嘻一笑,搶過筆,鋪開一大張熟宣,唰唰唰一口氣寫了幾十個潦草永字,這才将筆交還給二姐,“瞧,你都寫完了,一起玩去呗。”

徐渭熊怒目瞪眼,北涼王府的小世子吹着口哨,半點都不在乎。

徐渭熊擱下筆,冷哼道:“就兩刻鐘。”

徐鳳年笑道:“好嘞!”

姐弟三人一起走出書房,黃蠻兒當然是給他哥拖出去的。

徐鳳年問道:“二姐,什麼時候下雪啊?”

徐渭熊皺眉道:“才霜降,立冬都沒到,再說今年興許會在小雪以後幾天才能有雪。”

徐鳳年做了個鬼臉,“二姐,你那麼聰明,讓老天爺早些下雪呗?”

徐渭熊伸手擰住小世子的耳朵,狠狠一擰。

這一年,北涼第一場雪果真在小雪之後三天如約而至。

兩位少女和兩個弟弟一起打雪仗,是徐鳳年好說歹說才把二姐說服,從書房拐騙出來一起玩,當然是他和二姐一頭,大姐徐芝虎和弟弟黃蠻兒一頭,因為氣力吓人的黃蠻兒給哥哥說了隻準捏雪球,不準丢擲,加上在二姐徐渭熊的指揮下,徐鳳年打得極有章法,孤立無援的徐芝虎自然給砸了很多下,不過她在投降以後偷偷往徐鳳年領子裡塞了個雪球,也就心滿意足。徐鳳年龇牙咧嘴一邊從衣服内掏雪塊,一邊跟二姐說道:“咱們去聽潮閣賞景,咋樣?”

徐渭熊毫不猶豫拒絕道:“不去,要讀書。”

徐芝虎幫着弟弟掏出雪塊,笑道:“女孩子嫁個好人家好夫君就行了,你讀那麼多兵書,難道還想當将軍?”

徐渭熊瞥了一眼這個從小到大都跟冤家似的姐姐,都懶得說話,轉身就走。

徐芝虎對着妹妹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徐渭熊好像背後長了眼睛,身形停頓,轉頭冷冰冰說道:“你以為徐鳳年還能玩幾年?”

徐芝虎皺了皺已經十分好看的眉頭,叉腰反問道:“你知道?”

一看苗頭不對,再待下去十成十要被殃及池魚,徐鳳年拉着黃蠻兒趕緊逃離這處戰場。

事後他才知道兩個姐姐打了個賭。

那一年,北涼的雪格外的大。

小世子差點以為是老天爺是個養鵝的老農,要不然能撒下這麼多“鵝毛”大雪?

徐鳳年在一名籠罩在黑袍中的男子帶領下乘馬車進入茂隆軍鎮,那沉默寡言的男子親自做馬夫。

步步戒嚴巡城甲士的茂隆見到男子的令牌後,俱是肅然站定。

将軍令。

偌大一個北涼,整整三十萬鐵騎,也才總計九枚。

大将軍的六位義子各有一枚,其餘三枚不知持有在誰手中。

徐鳳年認得那枚将軍令,也就認得了馬夫的身份警途。

隻有一個稱号,醜。

徐骁的地支死士之一。

妃子墳一戰,活下來的其實不止是袁左宗,還有這名死士。

他所殺之人其實不比白熊袁左宗少多少。

徐鳳年沒有彰顯世子身份,去下榻茂隆軍鎮的将軍府邸,隻是挑了一座僻靜客棧入住,客棧掌櫃夥計都早已逃命,不過有青鳥在身邊,輪不到徐鳳年怎麼動手,一切都舒舒服服的。

徐鳳年說在這裡多住幾天,醜自然不會有異議。

這名鐵石心腸的死士在初見世子殿下時,也曾有過一瞬即逝的失神。

在書寫密信其中四字時,他的手在輕微顫抖。

世子白頭。

等了三天,徐鳳年就動身出城南下。

這輛馬車尚未到達離谷軍鎮。

一陣陣鐵蹄震顫大地。

不下五千白馬鐵騎如一線大雪鋪天蓋地湧來。

徐鳳年苦笑着走出馬車,迎向後邊追來的鐵騎。

當頭一騎疾馳,繼而緩行,女子策馬來到徐鳳年十幾步外,冷眼俯視着他。

她原本有太多訓斥的言語藏在腹中,甚至想着給他幾馬鞭,再将他五花大綁到北涼,隻是當她看到眼前異常陌生的情景,這名入北莽如入無人之境的神武女子嘴唇顫動,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徐鳳年欲言又止。

她揚起馬鞭,指向徐鳳年,怒極道:“徐鳳年,你有本事就死在北莽!”

她調轉馬頭,狂奔出去。

她背對着那個白發男子以後,視線模糊起來,一手捂住心口。

徐鳳年呆呆站在原地,擡頭望向天空,伸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

如雪鐵騎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鳳年正要傳回馬車,一名赤足黑衣少年從天空中斜着轟然墜落,砸出一個巨坑。

走出馬車站在馬旁的徐北枳張大嘴巴。

黑衣少年原本一臉憨笑,癡癡望向哥哥,頓時嚎啕大哭,然後朝北邊發出一聲嘶吼,徐北枳捂住耳朵都承受不住,兩匹馬更是當場七竅流血暴斃而亡,徐北枳若非有死士醜搭住胳膊,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唯獨已經沒了大黃庭傍身的徐鳳年全然不遭罪。

黑衣少年蹲下身,背起他以為受了重傷的哥哥,想着就這麼背着回家。

徐鳳年拍了拍黃蠻兒的腦袋,笑道:“我沒事,你先去攔着二姐,不要讓她帶兵北行。”

黃蠻兒使勁搖了搖頭。

天大地大,都沒有他護着背上的哥哥來得最大。

徐鳳年耐心道:“聽話,咱們姐弟三人一起回家。”

正在黃蠻兒小心放下徐鳳年的時候,有一騎返還。

今日離陽王朝的早朝,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魚貫入城,依舊是玉敲玉聲琅琅,經久不息。

君子聽玉之聲以節行止。佩玉規格如同品秩,也講究一個按部就班,不可逾越雷池,離陽黨争雖然在張首輔控制下不至于失控,但言官在雞毛蒜皮小事上較真那也是信手拈來。晉蘭亭今天出現在朝會上,顯得格外醒目,半年前他丢了清貴的大黃門,但是始終閑居在京,起初那座門可羅雀的府邸,在他彈劾北涼王徐骁被摘去官帽子之後,訪客反而絡繹不絕,這次奉旨早朝,傻子也知道朝廷雪藏了他整整半年,也算給足了徐骁面子,是時候給晉三郎加官進爵喽。這不晉蘭亭此次朝會,在門外等候時,身邊一圈俱是同僚們的熱絡殷勤招呼聲,他也腰間懸挂了一套嶄新玉器,玉璜玉珠相擊,玉墜滴和玉沖牙相撞,發出一陣清越之聲,行走在殿陛之間,聲韻極美。

除了晉蘭亭是衆人矚目的惹眼人物,從北地邊陲趕回京城的大将軍顧劍棠身邊還有一人,一樣紮眼。是一張生面孔,不過京城這半年來也早就耳朵都聽出了繭子,一個姓袁的江湖匹夫,鯉魚跳龍門,突然就成了大将軍的半個義子,據說性子執拗,心狠手辣,把邊境上的江湖門派都給折騰得半死不活。袁庭山跟在顧劍棠身後,恰好跟走在張巨鹿張首輔身後的晉三郎差不多并肩,相比之下,袁庭山腰間佩玉十分簡緻,粗犷洗練,典型遊絲描加上漢八刀的刀工,晉蘭亭溫文爾雅,在京城官場浸染小兩年後,曆經辛酸坎坷世态炎涼,投于張黨門下後,沒有半點得志猖狂,此時見着顧劍棠大将軍如今的義子,未來闆上釘釘的乘龍快婿,當袁庭山向他瞧過來,晉蘭亭馬上報以微笑,殊不料這名初次參與朝會的小小流官竟是呸了一聲,低頭吐了口唾沫,晉蘭亭好不尴尬,不過臉皮比起初時入京厚了不知多少寸,一笑置之。袁庭山明目張膽的動作,讓遠處一些司禮督查太監都心肝顫了一下,得,明擺着又是一個刺頭。

袁庭山加快步子,跟顧劍棠小聲問道:“大将軍,啥時候我能跟你一樣佩刀上朝?”

顧劍棠置若罔聞。

張巨鹿瞥了一眼這個半座京城都是未見其面先聞其聲的年輕武夫,似乎覺得有趣,笑了笑。

袁庭山還要唠叨,顧劍棠冷聲道:“再說一個字,就滾出京城。”

袁庭山笑呵呵道:“不說了不說了天武乾坤最新章節。”

晉蘭亭心中腹诽,你小子都已經說了六個字。

但是牢牢掌控兵部十幾年的顧大将軍沒有計較這種滑頭行徑,這讓晉蘭亭頓時高看了姓袁的一眼。

顧劍棠和張巨鹿幾乎同時望向遠方一個拐角處,晉蘭亭愣了一下。

穿了一件大太監的紅蟒衣,如同一隻常年在宮中捕鼠的紅貓,安靜站在那兒。

袁庭山啧啧道高手啊。

晉蘭亭隻是遠觀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迅速低頭,生怕被那位臭名昭著的宦官給記住了容貌。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時下便有消息從宮中傳出這位王朝十萬宦官之首的權閹依舊地位尊崇,可不再是前十幾年那般紋絲不動。緣于一名幼年入宮的年輕太監被趙稚皇後相中,與幾位起居郎一起跟陛下可謂是朝夕相處,名字叫堂祿,最近才被天子金口一開賜姓宋。宋堂祿出身十二監中的印绶監,身世清白,師父是内官監的首領太監,多年以來是屈指可數能夠跟人貓韓貂寺并肩行走宮廷的老太監之一,宋堂祿這麼多年沒有一次在诰敕貼黃之事上出過纰漏,與人為善,性子溫和,除了地位跟韓貂寺有天壤之别,性格也是截然相反。

在這個京城數位皇子馬上要外封為王的敏感時刻,皇帝陛下親近皇後“提拔”而起的宋堂祿,而疏遠與皇子趙楷相近的韓貂寺,無疑讓權臣勳貴們都嗅到了一絲血腥。

想要韓貂寺去死的人,不比想要徐骁倒台的官員少幾個。

一些悄悄押寶在諸位皇子身上的京官野官都暗自慶幸,沒有浪費精力在那個來曆模糊的趙楷身上。

十數年來唯一一次沒有出現在朝會大殿上的紅蟒衣太監輕輕轉身,行走時悄無聲息。

韓貂寺習慣性走在宮城大牆的陰影中,看不清那張無須潔白面容上的表情。

北莽本無都城一說,直到慕容女帝篡位登基,動用了甲士四十萬和民夫九十萬修建都城,用時長達九年,由北院大王徐淮南和中原一對父子士人張柔張略負責規劃,更有例如麒麟真人以及多位堪輿大師參與其中,新城建成後,先是皇室宗親、勳貴和文武百官入駐,後有各支守軍駐紮城外,家屬遷入。如今僅是操皮肉生意的娼妓便号稱三萬之衆,可見北莽帝城之宏偉,完全不輸離陽京城。隻是定都以後,女帝仍是采取四時帳缽之古制,四季出行巡視,被中原朝野诟病已久的北莽畫灰議事便出自于此,今年的秋帳獵虎狩鹿略作向後推移,北莽王庭權貴都議論紛紛,許多往年有資曆參與帳缽狩獵卻都借故不去的年邁勳貴,都無一例外殷勤地參與其中,隻可惜讓人大失所望,他們想見的人并未出現。

都城内一個道教衰敗支系的祖庭崇青觀,在跟道德宗争奪北莽國教落敗後,香火早已不複當年鼎盛,門庭冷落,隻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寥寥香客,才會在燕九節這些日子來祈福鑲災,很難相信二十年前這裡還曾号稱北莽道林之冠,每逢節日,達官顯貴與市井百姓一同雲集,隻因觀内真人廣開道場,“神仙肯授長生訣”。這些年崇青觀隻得靠讓一些趕考士子借宿來維持,興許是崇青觀真的氣數已盡,從未有過士子在這裡落腳後登榜提名,久而久之,這兩年觀内二十幾位道人的日子就愈發過得落魄凄涼,好在前段時日來了一位老儒生,給了筆數目尚可的銀子,才揭得開鍋。那僅是租借了一間陰潮偏房的老儒生談吐不俗,跟老道士們經常一聊就是一個下午,獨處時,老儒生便去翻閱觀内一些多年無人問津的經書,過得閑淡安詳。

這一天,崇青觀來了一位昏昏欲睡半眯眼的高大男子,掃道地童眼皮子都沒搭一下,掃着總覺得年複一年一輩子都掃不完的滿地落葉,香客溫聲詢問了兩遍,小道童才懶洋洋提起掃帚給他遙遙指了老儒生的偏僻住處,男子笑着走去,過了兩進院落,才找着正在院中枯坐出神的老儒生。

男子發自肺腑地恭聲道:“敬岩見過太平令劍訣。”

老儒生收回神思,笑了笑,伸手示意這位棋劍樂府更漏子随意坐下。

洪敬岩擺出洗耳恭聽受教的姿态。

老儒生看了一眼這位曾經一直被自己刻意“打壓”的得意門生,輕聲道:“知道你來求什麼,不妨跟你挑明了說,柔然五鎮鐵騎,我要是厚着臉皮去跟陛下求,也能交到你手上。隻不過這就落了下乘,對你以後施展身手不利,柔然五鎮周邊,不是虎視眈眈的董家軍,便是京畿之地,随便拎出一個戰功卓著的将軍,都不是你能比的。你即便得手,能有幾分空地?是以說這般生搬硬套的打劫,不如無惡手的小尖一記。”

洪敬岩笑問道:“直接去瓦築君子館?”

老儒生點了點頭。

洪敬岩苦着臉道:“要我自己攏起幾萬兵馬啊?”

老儒生輕輕笑罵道:“厚臉皮倒是一如既往,别以為我這些年沒在棋劍樂府,就不知道你跟那些南北權貴子弟的勾肩搭背,别說幾萬,隻要你敢,十萬都不成問題吧?光是那幫想軍功想瘋了的都城勳貴王孫,能不帶上親兵蜂擁而入龍腰州,硬生生堆出個幾萬人?我醜話說在前頭,這次陛下用誰去跟北涼軍對峙,是用黃宋濮還是用拓跋菩薩,是有遲疑的,我順嘴提了一句,才用的黃宋濮,因為我不想讓南北對峙的局面變成全線烽煙,我知道用了這位守成有餘的南院大王,北涼才不至于撕破臉皮,樂意見好就收。如此我才有足夠時間去布局,火中取栗,那是黃龍山這個缺德老烏龜才愛做的缺德事,你呢,就北莽新局的第一顆棋子,至關緊要,如何?去不去?”

洪敬岩皺緊眉頭,沒有立即給出答複。

已是帝師的老儒生說道:“不急于一時,等你想周全了再定,若是你覺得掌控柔然鐵騎更為有利,并且能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我大可以讓你去柔然山脈做山大王。”

洪敬岩輕聲道:“說實話,不管我是去君子館還是柔然山脈,如今劍氣近不在你身邊,我不放心。”

老儒生搖頭道:“我有分寸。”

洪敬岩環視一周,笑道:“真不見一見那些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的皇帳權貴?”

老儒生語氣淡漠道:“官場上燒冷竈是門大學問,那些跑去狩獵找我的家夥,其實這會兒給徐淮南上幾炷香才是正經事,陛下才會看在眼中。傻乎乎跑我這兒來燒香拜佛求菩薩,都是手提豬頭大葷大肉,我就算是一尊真菩薩,也得吃膩歪。竈冷時,别人給我一碗清粥一碟腌菜也飽胃暖心。”

長久的甯靜無言。

洪敬岩突然站起身,作揖說道:“請太平令與我對弈一局!”

老儒生揮揮手,下了逐客令。

洪敬岩自嘲一笑,也沒有堅持,灑然離開崇青觀。

老儒生緩緩來到觀門口,掃道地童精疲力盡坐在台階上,腳邊上已經有了好幾籮筐的落葉。

老儒生笑着彎腰撿起掃帚,幫小道童清掃地面。

窮書生陳亮錫在一座小茶肆稀裡,糊塗遇上了一名談天說地氣味相投的北涼富家翁,又稀裡糊塗跟着有些駝背有些瘸的老人進了一棟宅子。

有兩尊玉獅鎮宅,有一塊金字大匾。

一路上跟他讀書識字認得許多字的小乞兒輕輕擡頭念道:“北涼王府。”

君子聽玉之聲以節行止。佩玉規格如同品秩,也講究一個按部就班,不可逾越雷池,離陽黨争雖然在張首輔控制下不至于失控,但言官在雞毛蒜皮小事上較真那也是信手拈來。晉蘭亭今天出現在朝會上,顯得格外醒目,半年前他丢了清貴的大黃門,但是始終閑居在京,起初那座門可羅雀的府邸,在他劾北涼王徐骁被摘去官帽子之後,訪客反而絡繹不絕,這次奉旨早朝,傻子也知道朝廷雪藏了他整整半年,也算給足了徐骁面子,是時候給晉三郎加官進爵喽。這不晉蘭亭此次朝會,在門外等候時,身邊一圈俱是同僚們的熱絡殷勤招呼聲,他也腰間懸挂了一套嶄玉器,玉璜玉珠相擊,玉墜滴和玉沖牙相撞,發出一陣清越之聲,行走在殿陛之間,聲韻極美。

除了晉蘭亭是衆人矚目的惹眼人物,從北地邊陲趕回京城的大将軍顧劍棠身邊還有一人,一樣紮眼。是一張生面孔,不過京城這半年來也早就耳朵都聽出了繭子,一個姓袁的江湖匹夫,鯉魚跳龍門,突然就成了大将軍的半個義子,據說xing子執拗,心狠手辣,把邊境上的江湖門派都給折騰得半死不活。袁庭山跟在顧劍棠身後,恰好跟走在張巨鹿張首輔身後的晉三郎差不多并肩,相比之下,袁庭山腰間佩玉十分簡緻,粗犷洗練,典型遊絲描加上漢八刀的刀工,晉蘭亭溫文爾雅,在京城官場浸染小兩年後,曆經辛酸坎坷世态炎涼,投于張黨門下後,沒有半點得志猖狂,此時見着顧劍棠大将軍如今的義子,未來闆上釘釘的乘龍婿,當袁庭山向他瞧過來,晉蘭亭馬上報以微笑,殊不料這名初次參與朝會的小小流官竟是呸了一聲,低頭吐了口唾沫,晉蘭亭好不尴尬,不過臉皮比起初時入京厚了不知多少寸,一笑置之。袁庭山明目張膽的動作,讓遠處一些司禮督查太監都心肝顫了一下,得,明擺着又是一個刺頭。

袁庭山加步子,跟顧劍棠小聲問道:“大将軍,啥時候我能跟你一樣佩刀上朝?”

袁庭山笑呵呵道:“不說了不說了。”

在這個京城數位皇子馬上要外封為王的敏感時刻,皇帝陛下親近皇後“提拔”而起的宋堂祿,而疏遠與皇子趙楷相近的韓貂寺,疑讓權臣勳貴們都嗅到了一絲血腥。

一些悄悄押寶在諸位皇子身上的京官野官都暗自慶幸,沒有浪費jing力在那個來曆模糊的趙楷身上。

十數年來唯一一次沒有出現在朝會大殿上的紅蟒衣太監輕輕轉身,行走時悄聲息。

韓貂寺習慣性走在宮城大牆的陰影中,看不清那張須潔白面容上的表情。

――――北莽本都城一說,直到慕容女帝篡位登基,動用了甲士四十萬和民夫九十萬修建都城,用時長達九年,由北院大王徐淮南和中原一對父子士人張柔張略負責規劃,有例如麒麟真人以及多位堪輿大師參與其中,城建成後,先是皇室宗親、勳貴和文武百官入駐,後有各支守軍駐紮城外,家屬遷入。如今僅是cāo皮肉生意的娼ji便号稱三萬之衆,可見北莽帝城之宏偉,完全不輸離陽京城。隻是定都以後,女帝仍是采取四時帳缽之古制,四季出行巡視,被中原朝野诟病已久的北莽畫灰議事便出自于此,今年的秋帳獵虎狩鹿略作向後推移,北莽王庭權貴都議論紛紛,許多往年有資曆參與帳缽狩獵卻都借故不去的年邁勳貴,都一例外殷勤地參與其中,隻可惜讓人大失所望,他們想見的人并未出現。

都城内一個道教衰敗支系的祖庭崇青觀,在跟道德宗争奪北莽國教落敗後,香火早已不複當年鼎盛,門庭冷落,隻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寥寥香客,才會在燕九節這些ri子來祈福鑲災,很難相信二十年前這裡還曾号稱北莽道林之冠,每逢節ri,達官顯貴與市井百姓一同雲集,隻因觀内真人廣開道場,“神仙肯授長生訣”。這些年崇青觀隻得靠讓一些趕考士子借宿來維持,興許是崇青觀真的氣數已盡,從未有過士子在這裡落腳後登榜提名,久而久之,這兩年觀内二十幾位道人的ri子就愈發過得落魄凄涼,好在前段時ri來了一位老儒生,給了筆數目尚可的銀子,才揭得開鍋。那僅是租借了一間陰潮偏房的老儒生談吐不俗,跟老道士們經常一聊就是一個下午,獨處時,老儒生便去翻閱觀内一些多年人問津的經書,過得閑淡安詳。

這一天,崇青觀來了一位昏昏yu睡半眯眼的高大男子,掃道地童眼皮子都沒搭一下,掃着總覺得年複一年一輩子都掃不完的滿地落葉,香客溫聲詢問了兩遍,小道童才懶洋洋提起掃帚給他遙遙指了老儒生的偏僻住處,男子笑着走去,過了兩進院落,才找着正在院中枯坐出神的老儒生。

男子發自肺腑地恭聲道:“敬岩見過太平令。”

老儒生收回神思,笑了笑,伸手示意這位棋劍樂府漏子随意坐下。

老儒生看了一眼這位曾經一直被自己刻意“打壓”的得意門生,輕聲道:“知道你來求什麼,不妨跟你挑明了說,柔然五鎮鐵騎,我要是厚着臉皮去跟陛下求,也能交到你手上。隻不過這就落了下乘,對你以後施展身手不利,柔然五鎮周邊,不是虎視眈眈的董家軍,便是京畿之地,随便拎出一個戰功卓著的将軍,都不是你能比的。你即便得手,能有幾分空地?是以說這般生搬硬套的打劫,不如惡手的小尖一記。”

老儒生輕輕笑罵道:“厚臉皮倒是一如既往,别以為我這些年沒在棋劍樂府,就不知道你跟那些南北權貴子弟的勾肩搭背,别說幾萬,隻要你敢,十萬都不成問題吧?光是那幫想軍功想瘋了的都城勳貴王孫,能不帶上親兵蜂擁而入龍腰州,硬生生堆出個幾萬人?我醜話說在前頭,這次陛下用誰去跟北涼軍對峙,是用黃宋濮還是用拓跋菩薩,是有遲疑的,我順嘴提了一句,才用的黃宋濮,因為我不想讓南北對峙的局面變成全線烽煙,我知道用了這位守成有餘的南院大王,北涼才不至于撕破臉皮,樂意見好就收。如此我才有足夠時間去布局,火中取栗,那是黃龍山這個缺德老烏龜才愛做的缺德事,你呢,就北莽局的第一顆棋子,至關緊要,如何?去不去?”

已是帝師的老儒生說道:“不急于一時,等你想周全了再定,若是你覺得掌控柔然鐵騎為有利,并且能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我大可以讓你去柔然山脈做山大王。”

長久的甯靜言。

老儒生緩緩來到觀門口,掃道地童jing疲力盡坐在台階上,腳邊上已經有了好幾籮筐的落葉。

――――窮書生陳亮錫在一座小茶肆稀裡,糊塗遇上了一名談天說地氣味相投的北涼富家翁,又稀裡糊塗跟着有些駝背有些瘸的老人進了一棟宅子。

見到雙馬給徐龍象活活震死,徐渭熊讓遊弩手帶來兩匹馬。死士醜不宜露面,被徐渭熊打發去暗中隐匿,由青鳥駕車。徐鳳年坐在車中,徐渭熊騎馬在外。

徐北枳跟徐龍象同廂而坐,渾身不自在,如今人屠次子在北莽惡名遠播,萬人敵的陷陣本領已經無人質疑,徐北枳還真怕一言不合就給這枯黃少年扯螞蚱腿一樣撕斷四肢。

徐鳳年掀起簾子說道:“我原先要由倒馬關入關,你想怎麼走?”

徐渭熊平淡道:“我隻是送你一程,爹交給我這幾萬騎兵,不是用來送死的。”

徐鳳年故意忽略言語中的含沙射影,笑道:“等會兒離别,我送你份禮物。”

徐渭熊不置可否。

她送出了七八裡路,停馬後說道:“離古茂隆一線,雖然已經沒有千人以上的成制北莽軍,但殘留下許多馬欄子。”

徐鳳年走下馬車,遞給徐渭熊一個行囊,一臉無所謂道:“沒事,除了青鳥和醜,還有一頭遊蕩在百裡以外的陰物,它有指玄境。”

徐渭熊将棉布行囊随手挂在馬鞍一側,徐鳳年一臉哀求道:“可别沒看一眼就丢了。”

徐渭熊猶豫了一下,沒有急于策馬掉頭。

徐鳳年熟谙二姐的冷清脾性,說道:“是第五貉的腦袋。”

徐渭熊皺眉道:“提兵山山主,董卓的嶽父?”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渭熊問道:“你跟幾人偷襲得手?”

徐鳳年啞然。

跟随徐鳳年一起下車卻站得較遠的徐北枳輕聲道:“二郡主,第五貉是世子殿下獨力搏殺。在下徐北枳,可以作證。”

徐渭熊冷笑道:“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孫怎麼改換門庭了?打算什麼時候去離陽朝廷做三姓家奴?”

徐鳳年打圓場道:“二姐,别吓唬橘子行不行。他人挺好的,前不久還誇你詩文無雌氣來着,要跟你切磋切磋那三守學問。”

徐渭熊拍了拍腰間古劍,笑道:“切磋?切磋劍術嗎?你沒告訴他我喜歡跟文人比劍,跟匹夫比文?”

徐北枳真真切切領教到了北涼二郡主的蠻橫。

徐鳳年無可奈何地說着好啦好啦,輕輕拍在馬屁股上,徐渭熊一騎疾馳而去。

徐鳳年和徐北枳相視一笑,都有些如釋重負。

徐北枳輕聲感慨道:“有慕容女帝風度。”

徐鳳年摟過他脖子,笑罵道:“敢這麼說我姐,你想死?”

被勒得差點喘不過氣的讀書人,嚷道:“怎麼就是貶低了?”

徐鳳年松開手,一起坐入車廂,“以後你會知道的。”

坐下後,徐鳳年把劍匣丢給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的黑衣少年,“黃蠻兒,裡頭有三柄劍,送你了。你不是被那個一截柳刺過一劍嗎?下次見到了,還他三劍!”

徐龍象捧着劍匣癡笑。

徐鳳年轉頭對徐北枳說道:“北涼王府藏書極豐,有你看的,你有喜歡的盡管拿,都算你私人藏書,當做是我送你的見面禮,如何?”

徐北枳真誠笑道:“足矣!”

徐鳳年想了想,說道:“到了王府,要不你改個名字?”

徐北枳搖搖頭,算是謝過了徐鳳年的好意。以徐淮南孫子的身份在北涼招搖過市,顯然不明智,隻是有些事情,徐北枳不想退縮。

徐鳳年遺憾道:“徐橘子,多歡慶讨喜的名字。”

徐北枳提醒道:“殿下,這會兒你可是已經沒有第五貉的頭顱了。”

徐鳳年哦了一聲,打了個響指。

沒多久,一隻纖細雪白的手腕探入車簾子,當徐北枳看到朱袍陰物的那張歡喜相面孔,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徐北枳笑容牽強,違心地溜須拍馬:“殿下萬事胸有成竹,不愧是有資格世襲罔替的藩王世子。”

徐鳳年一揮手,陰物丹嬰飄離馬車,然後握住徐北枳的手笑眯眯道:“你我如此互相推崇,真是相見恨晚。”

徐北枳嘴角抽搐,小聲道:“殿下是不是也跟第五貉說過相見恨晚四字?”

徐鳳年笑着一巴掌把徐北枳拍得趴下,然後輕聲道:“我喜歡把走過的路再走一遍,都說沒有世上沒有回頭路,趁着可以走的時候,走上一遭,格外舒坦。”

沒了陰物震懾,徐北枳膽識就要大上許多,一語道破天機,“殿下先前出去與那名死士扈從有過密談,難道不是想着讓他安排一番,好暗中見一見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鳳年不說是否,隻是好奇問道:“你連皇甫枰都知曉?”

徐北枳點頭道:“在弱水茅舍,爺爺說過此人是你扶上位,用以攪起幽州軍界的混水,本來我并不看好皇甫枰,隻是如今不敢小觑了。”

徐鳳年問道:“你已經準備好怎麼跟徐骁展露你的才學?”

徐北枳笑道:“女子懷孕尚且需要幾個月才看得出,才學一事,更是需要慢慢見功力,嘴皮子功夫,我倒是也有幾分,隻不過對付别人可以,見過了二郡主以後,委實是不想去北涼王面前去讨罵了。我已經想好,到時候跟北涼王求一個窮鄉僻壤的縣府,從刀筆小吏做起。既能做些實事,也不耽誤給殿下送份小禮,這份禮本身也需要一兩年時間才能完成。”

徐鳳年驚訝道:“你真吃得住幾年時間的籍籍無名。”

徐北枳平靜道:“我何時出過名?”

徐鳳年一把握住徐北枳,“徐橘子,真名士!”

徐北枳笑着去掙脫徐鳳年的手,卻如何都沒能得逞,無奈道:“殿下,就算僅僅是臉面上的稱贊,也麻煩多給點誠意。”

徐鳳年加重力道,點頭笑道:“好的好的,再多給一些誠意。”

早已摘去虬須大漢面皮的徐北枳白淨儒雅,此刻疼得滿臉漲紅,徐鳳年哈哈大笑這着松手,徐北枳怒氣沖沖道:“恃武淩人,大丈夫所為?”

也恢複真容的徐鳳年又打了個響指。

以為那頭陰物又要過來湊熱鬧,吓得徐北枳噤若寒蟬。

徐北枳提心吊膽很久,也沒等到陰物,徐鳳年笑嘻嘻道:“我就随便打個響指啊,你真以為這位公主墳陰物是陸地神仙啊,沒點秘術牽引,打個響指就能讓它在百裡之外有所感應?”

徐北枳重重深呼吸一口氣,低頭去翻看一本好不容易在茂隆軍鎮客棧搜尋到的一本書籍。

看似怒極,其實眼神柔和,嘴角噙笑。

他曾經很怕自己要效忠的君主是個志大才疏的庸人。

但更怕自己遇上一個看似恭敬謙讓,表面上與你恨不得同枕而歇同碗而食,内心深處對待讀書人卻是隻當做提筆殺人儈子手的城府主子。

徐北枳不希望自己的學識被糟踐在如何去察言觀色揣摩心思這種事情之上。徐北枳放下書,憂慮重重,“在你進入北莽之前,離陽朝廷就已經開始着手布局皇子出京,分封次于藩王一級的郡王,郡王手無兵權,但是可以參與地方道州郡政事。這些離陽王朝春秋以後的第一代郡王,賜以單字,目前明确可知有唐楚蜀三王,我想蜀王十之八九會落在趙楷頭上。第二任靖安王趙珣顯然有高人出謀劃策,第一個主動提出要全部交出兵權,這注定會讓燕敕王廣陵王很頭疼。聽說你跟老靖安王尤為交惡,襄樊又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雄城重鎮,不論東西還是南北對峙,都是必争之地。”

徐鳳年笑道:“趙珣給我打成落水狗過,我又搶了他私下思慕的靖安王妃,這小子那還不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才解氣啊。”

徐北枳愣了一下,咬牙問道:“等等,什麼叫你搶了靖安王妃?”

徐鳳年笑道:“叫裴南葦,咱們離陽王朝有數的大美人,第二次遊曆途徑襄樊,給我順手擄搶到了北涼王府。”

徐北枳一腳踹在徐鳳年小腿上,徐鳳年也不跟他計較,拍了拍灰塵,無奈道:“又不是你媳婦,你急眼什麼。”

徐北枳怒目相向。

面黃肌瘦的黑衣徐龍象見狀倒也不生氣,他天生感覺别人善意歹意。

徐鳳年收起玩世不恭,輕聲道:“放心,荒唐事做得也夠多,以後就隻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倒騰了。”

徐北枳冷哼一聲。

徐鳳年很快露出狐狸尾巴,道:“不過要是有美人來北涼自投羅網,我可是要來者不拒的!”

徐北枳正要說話,徐鳳年一句話就讓他将言語咽回去,“你怎麼跟我過門小媳婦似的,這個也管?”

徐鳳年故作毛骨悚然,挪了挪屁股,“徐橘子,你該不會是有斷袖之癖吧?事先說好,這個我可委屈不了自己,你要忍不住了真要下手,我可以花錢請你去青樓找小相公。”

徐北枳破天荒爆了一句粗口。

徐鳳年一臉平靜道:“徐橘子,你可是我親自招徕到手的第一位名士,重視起見,我會安排丹嬰在你身邊!你扪心自問,我對你好不好?”

徐北枳直挺挺躺在車廂裡,拿那本書籍蓋在臉上裝死。

徐鳳年壞笑着掀起簾子,提起一壺二姐徐渭熊故意留下的綠蟻酒,帶着黃蠻兒一起坐在青鳥身後,微風拂面,兩鬓銀絲輕柔飄搖。

黑發入北莽,白頭返北涼。

徐鳳年伸了一個懶腰,灌了一口辛辣烈酒,不知為何記起鬼門關外的那一劍,輕聲念道:“橫眉豎立語如雷,燕子江中惡蛟肥。仗劍當空一劍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天蒙蒙亮。馬車來到依山築城的倒馬關,徐鳳年一行人交過了關牒文書,大概是涼莽開戰,邊關巡視較之徐鳳年當初跟随魚龍幫出關嚴厲了許多,一名關卒拿矛挑起了車簾子,每一張臉孔都死死剮了一遍,看到徐鳳年的時候,顯然錯愕了一下,不過關牒真實無誤,沒有可以挑毛病的。但接下來幾樣兵器就成了雙方都棘手的一道坎,行囊都要經過仔細,翻箱倒櫃而出的劍匣和春秋劍春雷刀,都給搜羅出來,這讓倒馬關甲士如臨大敵,幾個不聲張的眼色傳遞,就有一隊騎卒踏馬而來,涼莽啟釁,硝煙四起,聰明一點的江湖人士都不敢在這種時候過關,許多邊境茶馬生意也都停下,總要避其鋒芒熬過這段時間才好打算,徐鳳年一行人瞧着既不像商賈,也不像是将門子弟,攜帶如此之多的刀劍,如何能讓本就繃着一根弦的倒馬關城衛掉以輕心。

除了一隊虎視眈眈的騎兵,更有暗哨将這份軍情往上層層傳遞,速度之快,在徐鳳年走出馬車沒多久,就有第二隊騎兵轟然趕至,領頭俊逸英武的騎士,便是差些将魚龍幫連美人帶貨物一鍋端的倒馬關頭号公子哥周自如,他的記性不錯,見到這張曾經混雜在那個小幫派中的眼熟臉孔後,皺了皺眉,這半年多魚龍幫也有過幾次經過倒馬關,相安無事,周自如都憋着火氣沒有意氣用事,他至今記得當折沖副尉的爹,以及死對頭垂拱校尉韓濤,當初是在果毅都尉皇甫枰跟前如何的卑躬屈膝,皇甫枰事後單獨走下城頭,單騎去了一個倒馬關不遠的村莊,内幕如何,周自如不敢造次深究,隻是再不敢給魚龍幫穿小鞋,這時候看到這個莫名其妙白頭的年輕魚龍幫成員,周自如也很為難,放行,有違北涼軍律,不放,萬一踩到鐵闆,恐怕父子二人都要給那名正得勢的果毅都尉拿捏得欲仙欲死。

徐鳳年看了眼周自如的人馬裝飾,竟然是正兒八經的次尉了,掌青銅兵符可領兵百人,算是邁過了一道不小的門檻,笑道:“周次尉,除了我們的佩刀佩劍,劍匣内三劍可以按例寄放在倒馬關,等我去州府衙門領了署書,回頭再讓人拿回劍匣。”

周自如闆着臉點點頭,風流潇灑地提矛拍馬而走。

徐鳳年坐回車廂,徐北枳低聲感觸道:“北涼鐵騎的确有雄甲天下的理由。”

馬車緩行,徐鳳年掀起簾子指向窗外,笑道:“以往那座頹敗台基上,經常會有一些外鄉的江湖武夫技擊比試,讨些彩頭和聲望,這會兒肯定瞧不見了。一般來說,會些小把式套路的練武之人都不會在當地吆喝,鄉裡向外知根知底,不容易坑人錢,敢在家鄉開設武館或者創立門派,除非是地方太小,都沒見過世面,否則身手都不算太差。北涼本土的武林門派,向來比較慘,夾着尾巴做人,多半要依附官府才能做成事情,我這次出行當時就是跟着一個陵州的失勢小幫派,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過也讓我有個粗略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在北涼和北涼以外各自扶植起一個類似棋劍樂府的宗門?一明一暗。讓手底下的傀儡去撈個武林盟主啥的當當,想想就有意思。”

徐鳳年可能是當笑話講,徐北枳卻是很認真地思索權衡一番,說道:“朝廷有朝廷的國法,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未必相通,你花銀子多少不去說,不親身付出大量心血精力,真能玩得轉?”

既然徐北枳一本正經了,徐鳳年也沒好意思繼續信口開河,順着他的話題往下說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北莽女帝那一套先照搬過來,至于會不會水土不服,總得試過才知道。你也知道王府上有座武庫,可以讓許多武德平平但極為武癡的江湖人士趨之若鹜,以前那是拒之門外,如果我主動放出一條門路,情況會不太一樣。你也許不知道,我跟南邊徽山的軒轅家族有點香火情,新上位的軒轅家主野心大得吓人,估計再大的家業也經不起她那般揮霍,我會先試着探一探她的口風,看她是否吞餌上鈎。”

徐北枳瞥了一眼徐鳳年,問道:“世子是要拿這件事考校我?”

徐鳳年笑着擺手道:“别疑神疑鬼,你那鑽牛角尖的性子和一身臭不可聞的書生氣,不适合做這種拉皮-條的買賣,我會找其他人。”

徐北枳冷笑道:“激将法?”

徐鳳年搖頭歎氣道:“虧得你是要毛遂自薦去當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吏,否則我真是煩你。我也就是幸好現在才遇上你,早幾年碰上你這種才高八鬥滿腹學識偏偏長得還不錯的讀書人,我能一口氣打趴下十七八個,當然是帶着惡仆惡狗。”

徐北枳神遊萬裡,沒來由說了一句,“我怎麼感覺以後的蜀王會再進一步。雖說西蜀自古是偏居一隅的守成之地,可趙楷本身就遙領西域勢力,若真能一箭雙雕,同時掐斷北涼與蜀诏的牽連,趙家這一斷,斷得心狠手辣啊。一直在朝野上下名不正言不順的趙楷,如果真能在蜀王位置上站穩腳跟,加上太子一旦始終空懸,我想這對北涼而言,實在不是一個好局面。”

徐鳳年笑道:“趙楷遠赴西域,生死成敗還都兩說。”

徐北枳皺眉道:“你出得了北莽,他就出不了西域?!如果真有真命天子的說法,那也是皇子身份的趙楷比你符合許多。”

徐鳳年點頭道:“有道理,那我就去截殺趙楷,一報還一報。”

徐北枳訝異道:“當真?”

徐鳳年平靜道:“我會親自帶人去。”

徐北枳開始在心中打算盤,徐鳳年已經發現一個細節,徐北枳用心思索時,手指會下意識懸空橫豎勾畫。徐鳳年沒來由想到有些晦氣的四個字,慧極必傷。于是徐鳳年就讓青鳥停馬,去買一籠肉包犒勞犒勞徐橘子,他是親口嘗過倒馬關小鋪子販賣的肉包子,那叫一個物美價廉。徐鳳年在等青鳥返身時,透過窗簾子看到一夥蹦蹦跳跳前往私塾讀書的稚童,其中就有趙右松,徐鳳年會心一笑,從行囊裡抽出一本吳家九劍遺址買來的僞劣秘籍,輕聲喊來青鳥,讓她送給那個乖巧醇孝的苦命孩子。

正在默默背誦詩文的右松無緣無故被一位青衣姐姐喊住,然後這位好看的姐姐就遞給他一本寫書籍,封面上寫有氣勢吓人的《牯牛神功》四個大字,都神功了,能不是絕世秘籍嗎?不過孩子震驚多過雀躍,再說了孩子小歸小,聰慧得很,也知道江湖險惡,加上娘親總說不能占人便宜,右松打死都沒伸手去接那本秘笈,倒是身邊一些純真孩子在那兒起哄,差點就要去抱住青衣神仙姐姐的大腿,求着她收他們做徒弟,想着一天就練成絕頂高手,三天就可以天下無敵。右松不肯收下秘笈,連青鳥破罐子破摔說是假秘笈不值幾個錢,他也不收。沒這種甩賣秘笈經驗的青鳥隻得求助地望向公子,她這一看,右松就開心壞了,給他瞧見了徐哥哥!

一溜煙跑到馬車邊上,擡頭看着簾子遮掩大半面孔的徐大俠徐哥哥,笑臉燦爛,正要說話,一拍腦袋,小心翼翼掏出藏得很好的幾文錢,去包子鋪跟老闆買了兩個大肉包子,回到馬車邊上,也不怕燙手,踮起腳跟遞給徐鳳年。

徐鳳年一手托住簾子,一手接過拿蓮葉包裹的肉包子,笑道:“是你娘給你買書的錢吧,不怕回去挨罵?”

孩子使勁搖頭,咧嘴笑道:“哪能呢,我娘要是知道徐哥哥回來,肯定比我還要大方咧,咱家現在可不窮了,我娘繡花繡得好,一個月能掙好些銀子的,而且我娘還說官府有個叫織造的地方,要請她那兒掙錢去呢。”

徐鳳年心知肚明,肯定是皇甫枰給過某些人暗示了,輕重恰到好處,既沒有虧待了娘倆,也沒有驚擾到他們的平靜生活,徐鳳年咬了一口肉包子,指了指青鳥,笑道:“這位姐姐是我朋友,那本秘笈真假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用不着,送你了。”

這種秘笈,真練了,哪怕手上有一百本,辛苦十輩子都練不出個是以然,不過也不至于練壞了身子骨,都是一些江湖門派最不值錢的入門口訣,勾勒一些爛大街的糊塗把式,隻算有幾分勉強強身健體的益處。

“好嘞!”小孩笑着接過秘笈,然後鄭重其事給青鳥鞠了一躬,有闆有眼說了句謝謝神仙姐姐贈書右松,把性情疏淡的青鳥也給逗樂,微微一笑。

拿了好處,家教極好的孩子當然要想着還禮,滿眼期待地問道:“徐哥哥不會急着走吧,午飯去我家吃呗?我娘肯定也高興的,她總跟我說以後長大了要報恩呢!嘿,不過我娘稱呼徐哥哥,都是徐公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麻煩了,你還得去私塾念書,正是農忙的光景,你娘肯定也要下地幹活,而且我急着離開倒馬關,就不停留了。”

孩子一臉藏不住的遺憾,卻也沒有不懂事地一味堅持。

徐鳳年笑着揮了揮手手。

馬車沿着道路繼續南下。

這一路南歸,倒馬關的稻田早已由柔然南麓的青黃變作滿眼金黃。

驿路邊上一望無垠的大片金黃中,有一位樸素裝束卻難掩婀娜身段的小娘正在彎腰割稻,她在村子裡本來分不到多少田地,手頭寬裕以後,耐不住手頭空閑,就在這邊買了一塊地,田契轉讓本來是極為繁瑣的手續,本以為村子這邊都說不通,不曾想官府那邊倒是出奇地好說話,生怕她不買地似的,讓她拿到手田契後都忐忑了很久,以為這裡頭有她沒瞧出來的陷阱,好不容易掙了些積蓄銀子,要是又給坑騙了去,她就要打自己幾個耳光,狠狠罵自己人心不足活該吃苦頭了,好在都已秋收割稻,身後一束束金燦燦稻谷都疊了好些堆,就都是她自家的口糧了,小娘充滿了不好與人說的喜悅。

她出身米脂那個盛産美人的地兒,而她又是方圓百裡的佼佼者,許多姿色不如她的女子都已成為官爺軍爺們的侍妾,或是養在好幾進大私宅裡金絲雀,她不羨慕,隻覺得守在這兒,守在右松身邊就很好了。

她站直了腰,擦了擦汗水。

隻是不知那位他們恩人的徐公子如何了?

她俏臉一紅,輕輕罵了自個兒一句不知羞。

浩浩蕩蕩,持銀瓶過西域。

趙楷走着一條跟當年白衣僧人西行萬裡一模一樣的路。

趙楷一行人,除了兩百騎骁勇羽林衛,還有十幾名腰系黃帶佩金刀的大内侍衛,青壯與老姜各占一半,随便拎出一位上了年歲的老姜塊,都是十幾二十年前名震一方的武林翹楚。除此之外,還有那位在宮中深受陛下和一位膝下無子嗣娘娘十分淨重的密教女法王,剃去三千煩惱絲後,非但沒有清減了她的姿容氣度,反而讓她的那張說不清是柔媚還是端莊的臉龐愈發蠱惑人心,不愧是身具六相的六珠菩薩。

趙楷剛剛走過了被稱作黃鶴飛不過的天下第一險劍閣,揉了揉屁股,回首望去,問身邊那尊的确不用食人間煙火的女菩薩,“龍虎山天師府的《化胡經》,是不是說道教祖師爺由這兒去的西域?還說老君留下三千字後,就化身佛祖西渡流沙,我咋沒感覺到什麼仙氣,也沒啥佛氣?”

曾經北涼世子和老劍神李淳罡面前引渡萬鬼出襄樊的女子,并未騎馬,一直如同苦行僧堅持步行,平淡道:“有紫氣東來西去,隻是你身在山中不知山。”

趙楷嘿了一聲,指着自己鼻子,“說我?你還真别說,在襄樊城那邊遇到你之前,蘆葦蕩裡有個很神仙的老前輩,就誇我氣運僅次于西楚一個亡國公主。慧眼如炬啊!”

她不理睬這名皇子的沾沾自喜,一襲素潔袈裟飄搖前去。

趙楷下意識望向北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臉色陰沉,按照二師父的說法,當初北涼之是以交由徐骁鎮守,實在是無奈之舉,涼甘走廊是西北咽喉,一旦這個口子打開,北莽百萬鐵騎就可以輕易從湟水谷地以獅子搏兔之勢,俯沖中原!北涼設防其實不易,大多邊境線上無障可依,像倒馬關以北的那個喇叭狀向外擴充的荒原,若不是由北涼鐵騎駐紮,用任何一支軍旅去換防,恐怕早就給北莽的鐵騎碾壓成一隻破竹籃,處處漏水。而且涼莽優劣在于北莽疆域廣袤,擁有幾乎等同于整個中原的巨大縱深,這就形成了圍棋上的厚壁之勢,是地狹北涼完全不能媲美的,是以北莽輸得起幾次大敗仗,北涼則是一次輸,滿盤皆輸。

趙楷自言自語道:“徐骁不做土皇帝,誰能做?顧劍棠?說不定五年都支撐不下來吧。”

趙楷撇了撇嘴,騎馬靠近一輛馬車,掀開簾子瞧了眼。

是僅剩的一尊符将金甲人。

趙楷笑道:“大師父可比二師父大方多了。”

趙楷放下簾子,心頭浮起一陣揮之不去的陰霾。從譏佛謗佛再到滅佛,本來有望成為天下佛頭的二師父一直不聞不問,袖手旁觀,最近幾年都幹脆瞧不見蹤影了。大師父在宮裡頭好像也有了危機,自己這趟西行是迫不得已的樹挪死人挪活啊。

喉嚨快冒煙的趙楷艱難咽了口口水,想起那個注定要成為生死大敵的同齡人,輕聲道:“敢不敢來殺我一殺?”

他又回頭看了眼應該是最容易設伏的劍門關,“徐鳳年,好像你沒有機會了。”

趙楷扭了扭脖子,譏笑道:“我呸,連賭桌都不敢上!”

有醜親自捎話給皇甫枰,這位權勢炙熱的果毅都尉就立即前往竹刀城恭敬候着。

他沒敢驚動地方官府和駐軍,輕車簡從,隻帶了一隊北涼王府專門撥給他的悍勇扈從,皇甫枰則獨坐在車廂内,想好了種種應對。皇甫枰如今口碑急轉直下,身為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頂尖門派拔尖武夫,前些年豁出性命跟北涼王府死磕,江湖上都要豎大拇指稱贊一聲真好漢,到他投效北涼王府成為一條走狗後,北涼這片兒的江湖都罵他不是個東西,為了自己一人升官發财,全族性命幾乎全沒了不說,幾代人辛辛苦苦積攢下的那塊金字招牌都給砸得稀爛,不過江湖榮辱是一回事,北涼軍政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檔子事,幽州上下都挺怵這頭豺狼,皇甫枰本身官價不低,正兒八經的果毅都尉,是幽州一等實權的将軍,加上皇甫枰跟老農檢視莊稼地一樣,将偌大一個幽州勤勤懇懇走了一個遍,幽州軍鎮中會做牆頭草的,可能品行确實拿不上台面,但也不一定全是隻會阿谀奉承的草包廢物,倒向皇甫枰的衆多校尉中不乏有軍功不小的青壯派,這些貨色在皇甫枰身邊擰成一股繩,已經有了氣候,幽州幾位官帽子跟果毅都尉一般大小的将軍總算意識到這個姓皇甫的,不是純粹來幽州過個場撈油水,是鐵了心跟他們争奪兵權來了。官場上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坑一份财,你過了界,想摟過去多霸占幾個坑,這比奪妻之恨還來得揪心疼,這半年以來幾位同氣連枝的将軍合着夥給皇甫枰下絆子,果毅都尉也果斷次次還以顔色,雙方打得熱乎,如果不是涼莽戰事開啟,說不定就要真刀真槍火拼上了。

傳言有将軍放出話來:“就算你皇甫枰是大将軍身邊新冒尖的紅人,就能不講規矩瞎搶地盤了?老子當年還跟大将軍一起出生入死,大将軍又何嘗是喜新厭舊的人?真撕破了臉皮,大不了大夥兒一起被綁去王府,就不信大将軍真會偏袒你這個家底跟茅廁差不多髒的家夥!”

皇甫枰身邊擺有一隻錦盒,内有名家雕刻扇骨的一把珍稀折扇,竹刀城正是以竹刻著稱,城中官紳互贈書扇之風盛行,這把扇子花了皇甫枰三千兩紋銀,出自金石家黃文厚之手,竹筠方寸之間,淺刻有萬字餘,字型微小,更是盡得所法名帖神韻。皇甫枰出自武林高閥,年輕時候也是琴棋書畫俱精的翩翩佳公子,眼光自然一流,之是以選擇竹扇,除了扇子本身清雅不俗之外,黃文厚被行内玩扇賞扇譽為目光精炯過人,皇甫枰卻知道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家夥是個貨真價實的練家子,皇甫枰買扇子的錢一文都不少了黃文厚,但若是你姓黃的不肯替我皇甫枰賣命,那三千兩銀子就是買命錢了。皇甫枰直覺認為北涼的江湖遲早會被某人收入囊中,他隻不過是摸石子過河探路而已,若是押中寶最好,押不中,花些冤枉銀子也無妨。皇甫枰連臉面和家族都不要了,還在乎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黃白身外物?

皇甫枰輕輕一笑,他已經在竹刀城外等了一上午,沒有一次掀起簾子。

我皇甫枰敢傾家蕩産走上賭桌,你們這幫升官發财死老婆的将軍們敢嗎?

車馬緩緩掉頭駛向城中,皇甫枰這才掀起簾子一角,看了眼在前頭的簡陋馬車,輕輕放下。

車子在竹刀城一座尋常客棧門口停下,皇甫枰走下馬車,留下那幫這輩子都不會真心效忠于自己的精銳扈從,悄悄跟上。一路上果毅都尉目不斜視,跟進了後院一棟獨戶的幽靜宅子,徐鳳年坐下後,讓青鳥去購置一些染料,自己現在這幅樣子也太不像話,招手讓站在門口的皇甫枰進屋,這位魁梧将軍毫不扭捏地五體投地跪在地上,錦盒被放在手邊。徐鳳年也沒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态讓他起來,徐北枳幫忙拿過錦盒,徐鳳年打開一看,啪一聲打開折扇,眯眼望去,笑道:“是淺刻裡的逸品,一看就是金陵派的娴熟刀工,黃文厚的?那皇甫将軍豈不是把一年的俸祿都給砸進去了?”

皇甫枰輕聲道:“隻要殿下不嫌污了手眼就好。”

徐鳳年搖了搖竹扇,覺得大秋天的搖扇子太名士風流,于是抛給在一旁安靜喝茶的徐北枳,這才說道:“黃文厚在竹刀城很有聲望,别看他是南唐那邊遷徙到北涼的文士,這些年其實黑白兩道都混得開,王府有張榜,上頭就有他的大名,你要是沒有自報家門,沒有拿官帽子壓他,這老頭兒恐怕未必肯賣給你這把扇子吧?他的扇子,那可是号稱一把就能換來竹刀城一個七品官的。按照幽州的行情,幾千兩哪能買得下來。”

皇甫枰平靜道:“末将确實報過了名諱,才讓黃文厚交出扇子。”

徐鳳年笑問道:“有講究?”

皇甫枰答複道:“竹刀城許多大地痞青皮都認了精通風水道術的黃文厚做師父,末将就想着這條地頭蛇是否識趣,畢竟北涼是殿下的北涼,他們既然在這裡混飯吃,肥得流油,總得該出力時能出幾分力。做人不能忘本。不過殿下請放心,末将去黃家,沒有扯大旗,隻是與黃文厚心平氣和做了兩筆買賣,一筆是買賣竹扇,一筆是我給他那些義子們方方面面的照應,他給我三教九流的小道消息,當然,必要時沾沾血,也在所難免,末将當時與黃文厚都直接說敞亮了的,談不上仗勢欺人。”

前不久還在說那樁江湖事的徐鳳年跟徐北枳相視一笑。

徐鳳年點頭道:“起來說話。”

皇甫枰不敢矯揉做作,站起身來,低下眼皮,始終望向腳尖。

徐鳳年笑道:“你按時寄往梧桐院的密信,我回去就會看。滿意的話……哈哈,應該會滿意的。”

徐鳳年笑着讓皇甫枰坐下,“果毅都尉站着說話,傳出去太不像話。”

皇甫枰搖頭沉聲道:“末将站着說話,不敢放肆。”

徐鳳年打趣道:“你這是跟咱們北涼道的經略使大人學來的吧,三見三不見,其中有一條不見涼王不下跪。”

皇甫枰無言以對。

跟這位性情叵測的世子殿下用言語表忠心,實在是徒勞,不如站着本分做事。

徐鳳年揮揮手道:“你忙你的去。”

皇甫枰手心滿是汗水地步步後退,輕輕掩上房門。

徐北枳差點一對眼珠子都黏在了扇骨刻字上,頭也不擡問道:“這位就是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鳳年嗯了一聲,說道:“要不扇子送你了?”

徐北枳一點不客氣說道:“行啊,從我俸祿裡扣。”

徐鳳年白眼道:“說得輕巧!那得扣多少年?”

徐北枳仔細盯着黃中透着股清香的竹筠,理所當然道:“到死為止。”

得知當上遊弩手标長的李翰林從邊境建功而返,既然自己不在王府,那這小子就有可能在陵州嶄新的經略使府邸中,徐鳳年便稍稍繞道進入了比涼州還要風花雪月的陵州,以前每次李翰林在自家地盤上做主人,招待他們幾個一起長大的狐朋狗友,就沒一次讓徐鳳年失望過,逛最好的青樓喝最貴的花酒,收拾最跋扈的纨绔,調戲最水俏的美婦小娘,徐鳳年還記得除了嚴池集這個古闆書呆子,孔武癡就是在這兒交出的第一次,那位花魁事後給了個十分結實的大紅包,把孔武癡給羞了個大紅臉,感動得稀裡嘩啦,差點就要把那僅是懂些人情世故的歡場女子八擡大轎娶回家,李翰林好說歹說才讓這頭蠢牛别做傻事。

徐鳳年被青鳥染黑了頭發,騎馬而行。

徐鳳年當初進入北莽對驿路烽燧和農耕遊牧是怎麼上心的,徐北枳也如出一轍,他隻是感慨:“相比北莽,北涼還是太小了,若是疆域再大上一些,比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并掉西蜀南诏兩地……”

徐北枳沒有繼續說下去。

徐鳳年跟弟弟黃蠻兒相逢以後,說話始終不多,兄弟二人,這些年終歸還是聚多離少,該說的能說的都已說得八九,真正親近的人,也不需要那些看似熱氣騰騰的言語,要是遇上了李翰林,徐鳳年敢保證這哥們肯定第一句話便是“鳳哥兒,虎丘樓,走起!”黃蠻兒明顯長大了許多,笑容漸少,沉默愈多,眉宇間更是偶爾有了幾絲堅毅。說來qiguài,黃蠻兒打小就跟他們二姐徐渭熊不親近,約莫是一個慧極,多了心竅一般,一個憨傻,少了心竅,就湊不到一塊,不過黃蠻兒跟大姐徐芝虎也隻算是相對熟絡些許,從小也就隻有跟哥哥徐鳳年心有靈犀,天不怕地不怕爹不怕,隻怕這個哥哥不帶他一起玩。

這次黃蠻兒從龍虎山下山,竟然知道先去上陰學宮探望二姐,還把心愛虎夔送給了徐渭熊,這讓徐鳳年感到十分驚喜。

還沒到陵州州城,就從茶肆酒館的百姓閑聊中得知李翰林李大禍害給戰馬踩踏過腦子後轉性了,真在邊境上掙得潑天大的軍功,這次衣錦還鄉,更是一次青樓都沒去,也沒在家呆幾天就跟幾位軍伍袍澤一起去了别地。這讓陵州吓破膽了的市井百姓們都感歎看不懂世道了,當初北涼四位公子哥,除去世子殿下依舊玩世不恭,本來就有些才學的嚴池內建了皇帝親戚,更是沾了晉蘭亭辭官的光,成為地位清貴的黃門郎,當然僅是小黃門,大黃門自有資曆足夠的小黃門頂替晉蘭亭。孔武癡則是入了禦林軍,如今連被經略使寵溺得沒邊際的李翰林都有大出息了,陵州上下都是感慨之餘,頗為無奈,難不成以後真要讓那個扶不起的世子當咱們的北涼王?

既然李翰林不在家,徐鳳年就不去經略使府邸叨擾官升二品的李大人,那裡可是還有個對他連橫眉冷對都不屑的李負真,不見面還好,見了面更無趣。

魚龍幫倒是在陵州境内,離得不遠,隻是徐鳳年也沒那份閑情逸緻去抖摟身份擺闊。

北涼明顯多了許多風塵仆仆的外地僧人,大多隻能寄宿在各處打小寺廟,更有不少托缽行乞。

徐鳳年一行人沿着通往北涼首府的寬敞驿路,走得緩急不定,徐鳳年岔出兩州邊境上的驿路十幾裡路,去一座遠近聞名的停馬寺停了馬。

之是以是這麼個古怪生僻的寺名,坊間還有一個說道,當初徐家進入北涼,徐骁和王妃曾在此停馬入寺燒香。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又是不讨喜的正午時分,日頭正毒,反而顯得僧人多過香客。

停馬寺建築攢尖高聳入雲,檐牙錯落,風起可聞鐵馬叮咚聲。

入寺之前,徐鳳年笑問道:“你信佛?”

徐北枳搖頭道:“寺廟裡頭的和尚,其實大多都是自诩看破紅塵的癡男怨女,離看破差了很遠。尤其是這類香火還算鼎盛的大寺,少有真正的大德高僧。我不信佛,但也不信道。記得《中阿含經》說有尊者八十年,未曾見女人面。我也曾去過敦煌城外的佛窟,見到畫壁上有割肉飼虎舍命喂鷹等諸多佛本生圖像,對我來說,實在是不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我也曾去過道德宗天門外的道觀翻閱經書,都沒有太多心緒起伏。我爺爺說過,老僧滿嘴酒味說佛法,雛妓掙錢買黃庭,小孩兒偷胭脂塗臉,這份不拘俗才可貴。三教之中,儒家條條框框相對少一些,我想更适合我。”

徐鳳年笑道:“那你進不進去燒香?”

徐北枳平淡道:“不妨礙我燒香拜佛。”

進去以後,徐北枳遠離徐鳳年他們,獨自捧香四方四拜。

低頭時,這位讀書人面容微悲。

菩薩怕因,俗人畏果。

出了寺廟,徐鳳年看到聚集了幾十号香客指點着竊竊私語,本來不想理會,隻是被青鳥扯了扯衣袖,才發現路邊賣茶的攤子邊上有個熟悉的苗條背影,她身邊站着一個稱得上是玉樹臨風的修長身影,青衫書生,隻是看不清容貌。相傳停馬寺祈願姻緣極為靈驗,來這裡的多為未曾婚嫁的年輕男女,每逢踏春時節,這裡更是人聲鼎沸,香火缭繞。徐鳳年隻是稍作停頓,從看熱鬧的香客嘴裡得知那書生買水喝時,給一名年邁老人遞了本書,說是觀公子根骨清奇,要賤價賣與他三兩銀子。本來這種當地遊手好閑無賴擅用的訛人把戲,雇傭個年歲大的,半詐半騙求錢财,隻要稍微給些銅錢就當破财消災也就對付過去,那些潑皮們也不敢鬧得太大,胃口都較小,估計是這位書生清高,既有傲氣更有傲骨,不光說了什麼讓破皮下不了台面的話,無非是報官之類的,而且一把摔了那本破秘笈,這下就惹惱了附近一幫等着收錢的十幾條地頭蛇,一哄而上,卷起袖管就要打人,此時落在徐鳳年眼中,已經到了看戲人覺着最精彩的段落,無賴們瞅見年輕書生身邊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嘴上葷得不幹淨了,那書生不愧是傲骨铮铮,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這相貌俊逸的讀書人竟然主動出手,直接一拳砸在了一名壯碩漢子的鼻梁上,接下來難逃一場劫難,給十幾号人一頓拳打腳踢,若非女子趴在地上護着他,恐怕得去床上躺好些日子才能走路。

不知是不是怕真惹來官府衙門追究,潑皮們打爽快以後,罵罵咧咧鳥獸散。

徐鳳年看夠了熱鬧,一笑置之,輕聲道:“走了。”

徐北枳皺眉道:“這幫閑漢如此橫行無忌?”

徐鳳年忍住笑意,說道:“哪兒的閑漢能是善人了?不欺軟怕硬不欺男霸女還是潑皮嗎?不過你真沒有看出來?”

徐北枳一點就通,自嘲道:“懂了。求财的潑皮們動手後竟然沒有收刮錢囊,更沒有一人揩油,趁機摸上幾把那姑娘,都有違常理。這是那書生跟無賴們合夥下的套?”

徐鳳年上馬後說道:“這把戲啊,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就用膩歪了。記得起先是跟一位涼州當紅花魁姐姐耍的,不過人家一眼就看穿了,隻是不說破而已。自然不像這位大家閨秀,都哭得肝腸俱斷,恨不得以身相許了。””

徐北枳無奈地搖了搖頭。

徐鳳年平淡道:“不過你不可能不信的是,那姑娘是北涼經略使李功德的閨女。那書生嘛,這次賺大了,花不了十兩銀子,就比作了名詩三百篇還來得有用。”

徐北枳回頭看了一眼攙扶書生起身的女子,可不是梨花帶雨嘛,徐北枳輕聲笑道:“你不揭穿?你跟李翰林不是熟識嗎?跟她也算認識多年了。”

徐鳳年自嘲道:“那多損陰德,在菩薩面前硬生生拆散了一對登對的才子佳人。”

徐北枳策馬來到青鳥身邊,張口要了幾張銀票,青鳥見自家公子隻是有些好奇眼神,不打算拒絕,就遞給徐北枳一疊銀票,徐北枳縱馬而去,在遠處截下那幫潑皮,給了銀票,說了幾句話。

然後那書生就真真正正挨了一頓結實飽揍。

徐鳳年跟徐北枳并駕齊驅,問道:“你說了什麼?”

徐北枳笑道:“我說自己是李翰林的幫閑,李大公子早就看不順眼那小子了,故而要我出面請各位好漢出回力。”

徐鳳年點頭道:“這個說法,真是滴水不漏。無賴們打得沒有後顧之憂,那書生就算有些靠着李家雞犬升天的官家身份,事後知道了你這個說法,yiyàng不敢喊冤。掏了銀子請人真打了自個兒,也太憋屈了。你損不損?”

青鳥會心一笑。

徐北枳平淡道:“自古以來讀書人殺讀書人,就是最拿手。”

縱馬出去片刻,徐北枳突然有些惋惜,問道:“給了他們三百多兩銀子,是不是給得太多了?”

徐鳳年放聲大笑,拿馬鞭指了指這個一肚子壞水遠勝那位仁兄的讀書人,有點真的開始欣賞徐北枳了。

秋風肅殺,綠蟻酒也就愈發緊俏起來。城外兩條驿路岔口上楊柳格外粗壯,樹蔭下就有一家店面潔淨的酒肆,賣酒的是個五旬老漢,生意漸好,就讓農忙得閑的一對兒孫來這兒幫襯生意,本來這種活計由兒媳婦來打雜才适宜,畢竟女子才好跟客人們拉下臉讨價還價,老漢性子淳樸,做了十幾年生意,始終臉皮薄,開不了這個口,隻是前些年兒媳婦惹了樁禍事,得罪了一批喝酒鬧事的軍爺,老漢就不敢讓她來遭這個罪,如今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那次風波若非虧得有人途徑酒肆,實在看不慣那幫披了一身鮮亮甲胄的纨绔子弟,便出手俠義相助,否則别說破财消災,恐怕兒媳婦的清白都要給糟蹋,至今想起,老漢還是愧疚不安,覺得自己沒出息,後來聽說那些靠着關系投軍混日子的年輕軍爺,可能是北涼世子的親衛營,老漢也就認命,隻是可惜了大将軍虎父犬子,私下喝高了,也會罵幾句狗-娘-養的的世道,想着哪天等大将軍過世了,萬萬不要給那世子當上北涼王,都說陳芝豹陳将軍沙場無敵,對待士卒百姓卻都仁厚,老漢跟一些鄰裡差不多歲數的老農也都認為陳将軍打仗沒得說,以後當個北涼王真是不差。

今兒老漢心情好,拿出了自己都不舍得喝的自釀綠蟻酒,綠蟻酒本就不貴,達官顯貴喝得起,市井百姓也不差這點酒錢,除非了豬油蒙心的黑商,才會鑽錢眼裡摻水,不過道地的綠蟻酒也有好壞之分,一般散裝兜售按斤兩按碗賣,老漢雖然厚道,卻也不舍得賠本賺吆喝地拿出醇香陳釀,主要是坐在那兒端碗喝酒的老富賈是他家恩公,那年如果不是這位老哥兒攔下了那幫無法無天的軍爺,兒媳婦恐怕就要給那幫挨千刀的拖去軍營了。今天這壇子綠蟻,不收錢!

在老漢看來,喝酒的徐老哥也不會是多有錢的豪紳富賈,黑黑瘦瘦的,估計也是掙些辛苦錢,不過算是穿戴得不錯,好歹是绫羅綢緞模樣的衣衫,看着就舒服。

老漢應付了一桌酒客,好不容易得空兒,将一條濕巾搭在肩上,坐在隔壁桌上,笑道:“徐老哥,怎麼不喊袁侄子來喝一碗?可有兩年沒瞧見你們了,咋的,還怕喝窮了老弟我?”

一名相貌堂堂的高大男子站在樹蔭邊緣,老漢記得清清楚楚,當初便是他出手教訓了那幫小王八蛋,後來得知是徐老哥的義子,姓袁。販酒老漢在這賣酒有些年數,來來往往見過不少有錢人家的子弟,還真沒一個比得上這個袁公子的,徐老哥有這麼個人品相貌都要伸大拇指的義子,好人有好報。不過今天不比以往寥寥幾次重逢,徐老哥身邊還帶了一對人物,一個年紀不大的讀書人,一個乖巧的小女娃,奇了怪了,袁公子不坐上桌喝酒,難道那書生是徐老哥的親兒子親孫女,可長得不像啊。不過老漢也不是多舌婦人,就沒提這一嘴。

富家翁擺手笑道:“他不愛喝酒,架子也大,就算我親自勸酒,他也說貪杯誤事,道理總是比我說得溜,說不過他,黃老弟,咱們由他去。”

黃老漢笑着點了點頭,“不打緊不打緊,不喝酒比喝酒終歸要好,不像袁公子,我家那小子就不是做大事的料,總趁我不注意就去偷摸着喝幾口,我也就是懶得說他。咱也都一大把年紀了,想開很多喽。”

姓徐的老人喝了口綠蟻酒,吸了口氣,嗤了一聲,一臉陶然,說道:“老弟這話說得敞亮。”

老漢樂了,哈哈笑道:“什麼敞亮不敞亮,都是瞎說的,咱也不懂啥道理,就是過日子。我孫兒去了私塾識字讀書,我就等着啥時候讓他去換寫招子上那個酒字了,寫得好看不好看不說,能認得就行。”

老人想了想,說道:“我兒子的字倒是寫得真不錯,要不先用着,等老弟的孫子會寫春聯了,再換上?”

黃老漢愣了一下,搓搓手一臉難為情道:“這感情好啊,可會不會不太麻煩老哥了?”

老人擺了擺手,舒心笑道:“沒事,我今兒就是來等我兒子回家的,到時候讓他喝完酒,可不就是一筆的事情?就是沒有筆墨。”

黃老漢一拍大腿道:“沒有就去拿嘛,村裡不遠,兩裡路,我讓孫子跑去拿,這小崽子腿腳利索得很。”

有個才上私塾沒兩年的稚童本就一直樂呵呵蹲在附近,托着腮幫偷看那坐在桌上的小女孩,覺得是真好看。聽到爺爺當着衆人誇獎他腿腳,覺得極有面子,更是笑開了花,不用爺爺朝他吩咐,站起身來,嗖一下就沒了蹤影。

黃老漢大大方方接過徐老哥遞過來的一碗酒,小啜一口,笑問道:“老哥兒的公子是要考取功名的讀書人?”

老人搖頭道:“讀書倒是不多,不過這幾年都被我逼着往外跑,跑了很遠的路,一年到頭在家沒幾天,有些時候我也很後悔。”

老漢感慨道:“徐老哥啊,年輕人就該出門闖蕩,多曆練曆練,要不然撐不起一個家。像老哥你這般家業肯定不小,不像咱們一輩子對着那一畝三分地,是以徐公子肯定也要多吃苦一些,是好事。”

一旁喝酒不多的讀書人笑了笑,擡頭看了眼驿路盡頭。

黃老漢才喝了半碗酒,就去招呼其它幾桌酒客,酒肆來來往往掙得都是薄利的流水生意,難得有回頭客,故而都是生面孔,一桌讀書人,嗓音不大,不過聽上去說得都是指點江山的豪言壯語,黃老漢反正聽不懂,一桌行走江湖的,大多粗樸裝束,其中也有一位相對錦衣貴氣的,說話嗓門不小,外鄉口音,不過出手也相對闊綽,除了兩壇子綠蟻酒,還叫了好幾斤的熟牛肉。幾桌人井水不犯河水,讀書人高談闊論,目中無人。

倒是那幫江湖人士多瞧了幾眼如一杆槍屹立在驿道旁的袁姓公子,眼色中都有些忌憚,他們自己知道斤兩,是來北涼讨碗飯吃的過江龍,想要在涼州附近開家镖局,要不投個稍大的幫派也成,他們這一路走得可就遠了,遼東那邊離鄉背井而來,委實是那邊被一個同樣姓袁的瘋狗給咬得遍體鱗傷,原先所在幫派都給那小子帶兵絞殺,他們把式肯定是有的,絕非那種村頭打到村尾村東打到村西的所謂無敵手,也不是自創個糊塗套路就敢去自稱宗師的騙錢拳師,之是以選擇北涼作為落腳地,是因為知道北涼王“龍興”于遼東,雖說北涼對江湖彈壓得不輕,但好歹有這麼一份香火情,再說他們這幾尾小魚幾條小蝦,又不做犯國法的事,想着混一份飽暖總該是不難,但既然人生地不熟,就小心翼翼,多了幾份心眼,隻怕遇上了蠻不講理的地盤蛇。那個聽酒肆老漢跟富家翁言談中得知的袁公子,讓他們很上心,之是以大聲說話,故意說些闖蕩江湖的英雄事迹,正是想要看能不能入了那位微瘸富家翁的青眼,能撈個旱澇保收的護院教頭是最好,要不然他們囊中羞澀,盤纏早已不多,才不會打腫臉充胖子多要幾斤牛肉。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他們又哪裡敢在那位人屠的轄境内仗力劫财?

一名士子書生放下酒碗,啧啧道:“龍象軍孤軍深入,打出了北涼軍的氣勢,大雪龍騎更是一路殺到了北蠻子的南京府,這都不假,可這裡頭有咱們的世子殿下什麼事嗎?我可聽說世子胸有成竹得很,原來是在涼州青樓裡頭運籌帷幄千裡之外呢,厲害厲害!”

另外一位同窗苦讀聖賢書的士子搖頭晃腦笑道:“一回事,都是馬上殺伐,世子殿下在青樓女子的身上,不一樣是騎馬征戰嗎?元良,你這話,可就是小觑咱們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了!”

一名腰間懸有玉佩的士子冷笑道:“我倒是等着這位世子去騎了北莽女帝,那才是真本事。到時候我第一個服他。”

開這個頭的士子陰陽怪氣道:“是不是歲數差得有些多了?”

懸玉書生反問道:“世子殿下不一直是出了名的百無禁忌嗎?”

一桌憂國憂民的讀書人,哄然大笑。

遠處安靜站着的袁姓公子眯了眯眼。

頓時炸出一身濃郁的殺伐氣。

隔壁桌上的三位老小,最懂感恩的小女孩一臉憤憤不平,眼眶中隐約有淚水。年邁富翁喝了口酒,笑了笑,姓陳名錫亮來自江南書生的也是輕輕一笑。

另外一桌穿着最為上得了台面的華服江湖草莽重重一放酒碗,也沒明指着誰,啧啧笑道:“我倒是聽說北涼的世子去了武帝城,還上了那座城頭。後來更是在廣陵江邊上,跟着老劍神一路殺到了廣陵王跟前。我自認給我一百個膽子都做不到,換成某些人,恐怕别說做了,還不得吓得一褲裆屎尿。也别跟老子扯什麼有高手護駕,到了這個層面的恩怨,可不管你是不是世子還是孫子兒子,我就不信一個隻會欺負娘們的公子哥,能讓李淳罡這般劍仙心甘情願護送幾千裡?能讓天下第二的武帝城城主任由他走上城頭,走出城?”

身邊朋友拉扯了他衣袖一下,微微搖頭,示意自家兄弟不要意氣用事。

佩玉士子神情平靜,緩緩說道:“莽夫也配說天下大事?癞蛤蟆朝天張嘴,吞日吃月嗎?口氣真是大啊。”

與人拌嘴,江湖人如何争得過讀書人。那位錦衣江湖人士大概本就的确是性子急躁的莽夫,聽到這種尖酸挖苦,就握住了桌面上的一柄刀,馬上給同桌幾人按住。

陳錫亮終于開口微笑道:“癞蛤蟆吞天吃月,那叫志氣,即便說難聽了,也不過是眼高于頂。可井底之蛙望天,可就是小氣了。”

一位士子瞥了眼這位衣衫泛白的寒酸儒生,譏笑道:“你又算什麼東西?”

陳錫亮平淡道:“先不說我,你哪怕讀了幾本聖賢書,卻連東西都不是。我要是你爹,當初就不該騎你的娘,生下你,有何用?”

小女娃兒捂嘴笑,偷偷朝陳哥哥豎起大拇指。

陳錫亮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不再理睬那幫氣得差點炸胸的士子。

富家翁瞥了眼那幫外地江湖人,跟黃老漢招呼一聲,笑道:“來給這幾位壯士加兩壇子綠蟻酒,再加五斤牛肉,算我賬上。對了,黃老弟,這份錢如何都不能少。”

那一桌人也不矯情,抱拳謝過。

驿路上塵土飛揚。

老人站起身,雙手插入袖管。

輕輕望向那個一路北行,割下徐淮南腦袋,再割下第五貉頭顱的兒子。

徐鳳年翻身下馬,白熊袁左宗嘴角笑意一閃而逝,走上前主動牽過馬匹缰繩。

徐鳳年笑着道了一聲謝,說道:“等會兒跟袁二哥一起喝碗酒。”

袁左宗點了點頭。

老人揉了揉次子黃蠻兒的腦袋,然後跟長子一起走向酒桌,輕聲道:“是又黑了些。”

徐鳳年嗯了一聲。

父子二人坐下後,小女娃娃很懂事地挪去陳錫亮那條長凳,跟這位曾經給他撿過許願錢還送了個大西瓜的哥哥打了聲招呼,有些羞赧地喊了聲徐公子,後者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如今可是比我白多了。以後肯定有大把的俊逸公子哥兒排隊愛慕你。”

一桌人,老人獨坐一條凳,陳錫亮和小妮子坐一條,徐鳳年和徐龍象同坐,徐北枳坐最後一根闆凳,袁左宗站着喝了一碗酒,就重新站回原地。

徐骁笑問道:“對了,爹跟酒肆掌櫃黃老弟誇下海口,說你字寫得不錯,這不想着讓你寫個酒字,好挂在杆子上招徕客人,行不行?”

徐鳳年喝過了一碗酒,抹了抹嘴角,“這有什麼行不行的。”

小男孩趕緊拿來筆墨和一小塊家中小心珍藏着的緞子,徐鳳年擡臂一筆寫就,不過寫得極緩,極為工整。

黃老漢自然滿意得一塌糊塗,連聲道謝,徐鳳年還筆墨時站起身笑着說不用不用,還玩笑道老爹肯定沒少來這兒騙酒喝,舉手之勞,應該的。

安靜以後,徐骁欲言又止。

徐鳳年低頭喝酒,嘴唇碰着酒碗邊沿,微微擡頭道:“我已經知道了。”

徐骁點了點頭。

徐鳳年輕聲問道:“人馬準備妥當了?”

徐骁笑了笑。

徐鳳年緊緊抿起嘴唇,“我就先不入城了,晚些時候再去。”

徐骁心中歎息一聲。

徐鳳年又喝過一碗,輕輕起身。

徐骁朝袁左宗擡了擡手臂。

徐北枳入座前朝這位老人深深作揖。

落座喝酒間隙,與陳錫亮幾乎同時望向對方,對視一眼,但很快就撇過。

徐鳳年上馬以後,往西北疾馳而去。

前方有鳳字營八百白馬義從。

截殺皇子趙楷!

徐骁坐着喝酒,黃老漢這才湊近了打趣笑道:“徐公子長得可是真俊逸啊,一點不像徐老哥。”

徐骁招呼着黃老漢坐下,哈哈笑道:“不像我才好,像我的話找媳婦可就難喽。他啊,長得像他娘親,福氣!”

販酒老漢一臉深以為然。

徐骁起身付賬,好說歹說才交到老漢手中,臨行前說道:“當年在這兒禍害的那些人,不是那鳳字營,這事兒我得跟老弟你說一聲。”

黃老漢笑道:“無所謂了,咱老百姓誰都惹不起,隻求個平平安安。”

徐骁輕聲說道:“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來你這兒喝酒。”

老漢急眼道:“這話見外了,老弟幾壇子綠蟻酒總是拿得出手的。”

徐骁拍了拍黃老漢的肩膀,離開酒肆。

黃老漢站在酒肆邊上,猛然醒悟,轉頭對兒子喊道:“那個酒字,舊的換下來,新的挂起來!”

整個北涼都知道本道首府城外駐紮着一群後娘養的精銳輕騎,多是富家子弟,偶有将種子孫,父輩們官職也都不高,人數始終保持在八百人左右。因為群龍無首,加上有規矩牽制,這支騎軍極少有露面的機會,隻有去年才從将近二十标中各自抽調五人,湊足了一百騎,算是走了趟江湖。然後擡回十幾條戰死袍澤的屍體,再就是從一個叫徽山牯牛大崗的地方搬回許多箱子的武林秘籍,外界也沒怎麼留心。這麼多年世子殿下做過的荒唐事還少嗎?

才八百騎能做什麼,騎卒王沖曾經私下就問過袁猛校尉這個問題,袁猛告訴他褚祿山褚将軍帶兵開蜀時,也就兩三千人,一樣揍得空有連綿天險可據的西蜀魂飛魄散。

騎卒王沖的好兄弟林衡就死在了襄樊城蘆葦蕩之戰,給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一戟插透了身體,在乘船過鬼門關的時候,一起值夜,看到那人坐在船頭屈指彈刀,林衡還說了那人不是花架子,練刀很有火候了。王沖武藝雖說不如總嚷着以後刀法要比顧劍棠還要生猛的林衡,但當時還是沒信,後來襄樊城外,被武林中屈指可數的高手王明寅攔道阻殺,親眼見過了那人的拔刀,王沖終于深信不疑,可林衡卻死了。但王沖不記恨那人,因為那一天,他們寥寥九十騎對陣靖安王的千騎,兩軍對峙,那人一馬當先,輕輕一槍就捅死了青州軍的一員猛将,那人下令收刀以後,也沒有如何言語去安定軍心,隻是親自幫王沖包紮了傷口,王沖不是愣頭青,之是以進入鳳字營,那是當過沖渡校尉的爹說過總有問心無愧掙戰功的那一天,王沖自然也不覺得自己是去送命的,咱的命就不是命了?憑啥給你賣命?老子的爹也不差啊,從北涼軍邊境下來以後,好歹也算是一郡的兵頭子。

隻是那一趟江湖走下來,不說他王沖,連王東林這種兵痞油子回到北涼标内以後都變了個樣,鳳字營有誰若是說那人的不是,王東林也不廢話,去校武場來一場騎戰,連赢了三場,第四場技擊給人拿木矛戳下馬,讓人高坐馬背上拿矛尖抵住胸口,問他服不服,不等王東林破開口,一起行走江湖的另外一标洪書文就翻身提矛上馬,又将那人捅翻落馬,反過來問他服不服。洪書文在鳳字營是數一數二的狠子,馬戰步戰都是出類拔萃的一流,連袁校尉都說這小子是隻不叫的狗,真咬起人來最不知道輕重,很快鳳字營就沒人再去說從未踏足軍營一步的那個年輕人壞話,倒不是不想說,實在是不敢說了,***洪書文跟幾個人私底下挑翻了一雙手都數不過的,袁校尉從來都是嘴上說責罰,事後屁都沒一個,似乎還有人看見袁校尉開了小竈,傳授洪書文幾個技擊槍術,大夥兒算是整明白了,原來袁校尉也倒戈倒向那家夥了!何況那之後,北涼軍赫赫有名的大戟甯峨眉時不時就逛蕩鳳字營駐地,專找王沖王東林這批騎兵,期間還收了兩個不記名的徒弟,雖說沒有正兒八經認師徒關系,但也差不多了,傾囊相授短戟擲法,閑時還掏錢請這幫尚無軍功的無名小卒去喝酒,很是讓别人眼饞羨慕,誰讓那甯峨眉可不是尋常角色,堂堂北涼四牙之一,跟典雄畜這等統率六千鐵浮屠精騎的一流實權将軍,都是能夠平起平坐的。

鳳字營八百人雖說目前人心渙散,但誰都對得起腰間那柄北涼刀,論單人單騎的戰力,絕對不輸給北涼任何一支勁旅,尤其是像洪狠子這類鬥毆跟吃飯一樣的王八蛋,本來早就該去當精銳遊弩手了。

八百輕騎屏氣凝神,安靜等待那人的到來。

他們隻知道要進行一場長途奔襲,殺誰,不知天蟒。敵人兵馬多少,不知。戰後生死,不知。

徐骁坐入馬車,馬夫是那槍仙王繡的師弟韓崂山。

陳錫亮和小女娃很不見外地跟着進入車廂,徐北枳被留下進入涼州府城,跟随前往那座王府,他騎馬而行,身邊有幾位氣息綿長如江河的年邁扈從。馬車突然停下,徐北枳突然見到北涼王掀起簾子朝他招了招手。

徐北枳坐入馬車,談不上戰戰兢兢,卻仍是百感交集。

眼前這位駝背老人,跟黃三甲一起毀去了春秋大義,更被說成是硬生生折斷了百萬儒生的脊梁。

徐北枳實在無法想象人屠是一個與販夫走卒談笑風生的老人。

徐骁雙手插袖靠着車壁,對這個故人之孫說道:“徐淮南的死,你不要記仇,當然,真要記的話,也是記我的仇。”

徐北枳屈膝跪地,低頭道:“徐北枳不敢。”

徐骁笑了笑,“不敢?”

徐北枳背後青衫頓時濕透,一陣汗流浃背,語氣卻沒有任何變化,始終低斂視線,緩緩沉聲道:“徐北枳既然到了北涼,便一心為北涼行事。但若要說讓我全無芥蒂,徐北枳并非是聖人,是以絕無可能。”

徐骁點頭道:“這話實在,很好。”

徐北枳默不作聲。

徐骁輕聲道:“坐着說話,真說起來,咱們還是遠房親戚,以後喊我徐伯伯就可以了。”

徐北枳盤膝正襟危坐。

徐骁問道:“這次皇子趙楷遠赴西域,不出意料,八百鳳字營會劍閣與流沙河之間,在南北疆之間的咽喉之地跟他打照面。趙楷身邊除了一名實力不俗的密教法王,還有兩百精銳羽林騎兵,十六名禦前金刀護衛。至于暗中勢力如何,以北涼的眼線密探也沒有挖出多少,你說這場截殺值不值當?就算成功了,利弊如何?”

徐北枳平靜反問道:“敢問大将軍在劍閣有多少策反将士?”

徐骁皺了皺眉頭,輕聲道:“策反?”

老人然後笑道:“就按你的說法好了,劍閣自古是邊關一等一的重鎮,其重要性在整個離陽王朝可以排在前十,守軍總計有一萬六千,步騎各半,八千步卒大多是顧劍棠舊部,也摻雜有燕敕王的部屬。至于騎兵,此時三千騎,正好在劍閣以西地帶,剿殺一股遊匪。”

徐北枳繼續問道:“其餘五千騎能有多少可以緊急出關?”

徐骁說道:“一半多些,一樣是三千兵馬。但前提是有顧劍棠的兵部尚書虎符,用八百裡加急傳遞至劍閣。不湊巧,通往劍閣的那一線驿路上,我有一些老下屬,年紀大了,可能會讓軍情傳遞得不快。”

徐北枳搖頭道:“我敢斷言,有所動作的不會是這三千兵馬,而是其餘兩千騎。因為就算顧劍棠肯下達這份調兵令,京城那邊皇宮裡也會有某位女子阻攔。”

徐骁皺眉道:“哦?誰有這份魄力。”

徐北枳淡然道:“趙家天子,更準确說來,是一心想要扶襯趙楷當上皇帝的韓貂寺。這位看似在大内逐漸失勢的權宦極有可能會親自出京。而且韓貂寺這麼做,就意味着他要真正從皇宮裡走下坡路。畢竟一個宦官明面上參與奪嫡之争,是皇家大忌,何況當今天子可不是昏庸之君,在尚未坐上龍椅前跟一個貼身宦官結交下的再大交情,也經不起如此揮霍,哪怕趙家天子心底确有想法讓趙楷繼位,韓貂寺也必然要讓出位置仙俠世界之天才掌門全文閱讀。”

徐骁點了點頭:“這個說法,說得通。”

一直抱着小丫頭的陳亮錫低頭望向相依為命的她,會心一笑。

她不知道陳哥哥在笑什麼,隻是習慣性對他展顔一笑。

徐北枳由衷感歎道:“就算世子鐵了心要殺盡趙楷和兩百禦林軍,恐怕也是一場後手不斷的互相螳螂捕蟬。”

徐骁突然朗聲大笑,指了指陳錫亮,然後對徐北枳說道:“你們兩個,大緻上英雄所見略同,不過還是有些小差別。”

徐北枳沒有看向陳錫亮。

陳錫亮也沒有擡頭瞧徐北枳。

一位是北院大王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孫子。

一位是原本連報國寺曲水流觞都沒資格入席的寒士。

“一如豪閥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氣度。需從細處小心雕琢,祛除負傲,方能慢慢見天香國色,漸入佳境。”

“一如貧家美人,雖極妍麗動人,終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貴态。需從大處給予氣韻,開闊格局,才可圓轉如意,媚而不妖。”

聽潮閣中隐晦頂樓的一張書案案頭,擺有一張宣紙,一位國士臨死之前寫有徐北枳陳錫亮二人的寥寥評語。

徐骁輕聲說道:“你們遇見鳳年,比遇見我的那幾位讀書人,都要幸運得多。”

徐骁輕輕笑道:“以後北涼就要辛苦你們了。創業守成都難,萬一真要由守成之人去打拼新的江山,就更難了。”

陳徐二人同時愕然而悚然。

徐骁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罕見的落寞,“入城以後,你們先替鳳年去墳上給一人敬酒。他生前對你們二人都十分看重,别讓他失望。”

“這個人叫李義山。”

一隊騎士在不屬于驿路上的偏僻小徑上轟然而至。

袁猛蓦然瞪大眼睛,視線瞬間炙熱起來,這名常年被同僚嘲笑的武将,此時甚至連握槍的手都在顫抖。

為首一騎是極為風流的公子哥,隻是那張本該玩世不恭才對的英俊臉龐上,有着八百白馬義從都感到陌生的肅穆英氣。

左手腰間佩有一柄短刀,右邊有一柄長劍。

第二騎是那黑衣赤足的人屠次子。

如今北莽離陽誰人不知龍象軍?誰人不知萬人敵徐龍象?

第三騎是那被稱為離陽王朝軍中戰力可排前三甲的白熊袁左宗!

這名西楚妃子墳一戰天下知的無雙猛将,僅僅帶有一柄北涼刀,便已足夠。

第四騎是一名手提長槍的青衣女子。

第五騎是一位手臂藏入朱袍大袖、頭罩紅巾的女子,看不清容顔,但鬼氣森森,氣勢竟是半點都不輸給袁左宗!

五騎依次與鳳字營擦身而過。

袁猛率先調轉馬頭,其餘輕騎默然,緊随其後。

在冷冷清清的皇宮中,秋雨過後秋風拂秋葉,這個王朝最新的一位皇妃嚴東吳坐在梧桐樹下,給那位母儀天下的婆婆說些市井巷弄的趣聞轶事,百無禁忌,婆媳關系之融洽,遠遠超乎宮外想象危險首席:女人,你被捕了。這位北涼隻是被徐渭熊壓了一頭的大才女笑着說到紅葉題詩一事,那位溫良恭儉的儒雅皇子立即撿起一片才飄落不及掃去的梧桐葉,一本正經站起身作揖道:“還請娘子作詩代筆一首,我這就給娘子研磨。”

一旁坐着的皇後趙稚鳳冠霞帔,雖說相貌平平,卻極其端莊素雅,深得皇帝敬重,這麼多年一直相敬如賓,勤政之餘,趙家天子偶爾興緻所緻,還會親手畫眉,至于趙稚治理後宮剛柔并濟的手腕,可就真是讓所有得寵娘娘都覺得毛骨悚然了,前不久不就有一位娘娘給打入了冷宮,在長春-宮天天以淚洗面,偷偷花了三百兩黃金購得一篇辭藻極盡纏綿的感傷詩賦,到頭來竟然還是皇後親自送去給的陛下,結果不言而喻,老老實實在長春-宮待到人老珠黃吧。

趙稚看着皇子皇妃之間的小打小鬧,嘴角微微翹起,瞪了一眼這個被視作諸位皇子中最無先祖銳氣的兒子,不怒自威,隻是言語語氣輕輕洩露了天機,“沒個正行,比自己媳婦差了才學一大截,也不知道進取。”

在京城素有雅名的皇子一臉無奈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母後,你該教訓東吳才對啊,她這滿腹才學,當個國子監祭酒或是大黃門都綽綽有餘。”

嚴東吳也學趙稚瞪了一眼這口無遮攔的夫君,桌下掐了他一把。

趙稚伸手拍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是指桑罵槐?還是說将我和東吳一起罵了?”

皇子笑起來的時候,英俊的臉龐便會洋溢着讓人會心的暖意,十分溫醇醉人,這樣的儒雅男子,出身帝王之家,實在是能讓京城大家閨秀瘋了一般趨之若鹜,當初他迎娶北涼女子嚴東吳,偏偏這女子還是北涼文官的女兒,實在是讓整座京城都感到匪夷所思。不過事實證明兩人珠聯璧合,嚴東吳幾次露面在宮廷宴席,都挑不出一絲毛病,讓許多久居京城的權柄老狐都倍感欣慰。皇子握住嚴東吳的沁涼小手,面朝皇後趙稚,笑道:“都罵了,兩位呐,都是極有才學的,也是我這個盡給母後丢臉的窩囊廢,在世上最心愛的兩位女子,不偏不倚,在母後這兒呢,更愛母後一些,回到家裡呢,更愛娘子一些。”

趙稚打趣道:“這話要是被風雅聽去,看你怎麼收場!”

皇子心酸歎息道:“這死丫頭,真是白心疼二十年了,這幾年找皇弟的次數比我多多了。”

趙稚臉色平靜道:“以後等嫁了人,吃了些委屈苦頭,她就會知道誰是真心疼她。”

皇子搖頭道:“我可舍不得她吃苦,多揪心。”

趙稚又笑了,“你媳婦還在呢,說話也不過過腦子。哪有疼妹妹疼一輩子的,再說靠你心疼也沒用。”

嚴東吳輕聲道:“隋珠公主性子真的很好。”

趙稚點了點頭。

皇子伸手握住一片枯黃落葉,感慨道:“天涼好個秋呦。”

陰沉沉的天空,竟然毫無征兆地雷聲滾滾。

皇子皺眉道:“聽着倒像是冬雷。”

喜好視野中一片潔淨的趙稚輕輕拂去桌面上一片剛剛離枝的梧桐葉,擡頭眯眼望向西邊。

皇子聽着雷聲,笑着悄悄丢掉手中秋葉。

滅去春秋二國的顧劍棠在徐骁封異姓王之後,以正一品大将軍銜執掌兵部,便比其餘五部尚書都高出一個品秩,成為離陽王朝名義上的武将之首,除去六位藩王,朝廷上也就首輔張巨鹿和遺黨魁首孫希濟與他并列,去年趕赴帝國北部邊陲親領全部邊關事宜,便很少參與朝會,但是沒有一人膽敢上書因“體諒”顧大将軍辛苦而摘掉兵部尚書的官帽子,兵部仍是滴水不漏的顧黨“将軍大營”,滴水不進一妻兩用――獨寵枕邊妻。作為一等一的邊陲重臣,又是顧黨領袖,除了先前在宮中夜宿當值,顧劍棠幾乎沒有過跟張巨鹿私下有過任何交往,這次返京,破天荒拜訪了首輔府邸,正大光明,毫不介意皇帝陛下是否猜忌文武同氣同聲,或是那邊将京官沆瀣一氣,這種曆朝曆代權臣都畏懼如虎的官場忌諱,在顧劍棠這邊都成了不痛不癢的小事,大将軍便服出行,還帶上了說不好是義子還是女婿的新任遊擊校尉袁庭山,在同在一條街上的離陽重臣大多數府邸門縫後,都有好幾雙眼睛死死盯着,等到顧尚書大踏步走出碧眼兒張首輔的府門後,都迅速禀報給自家等着消息的老爺。

不多不少,正好半個時辰。都不夠喝兩壺茶的短暫光陰!能談什麼了不得的軍國大事?

入了府邸一直瞎轉悠的袁庭山跟着大将軍坐進馬車,沒能從這位天下第一的刀客臉上發現什麼端倪,神情淡得跟白饅頭似的,讓恨不得有一場天雷地火大打出手的袁庭山十分遺憾。

袁庭山是屁股半刻都坐不住的急躁性子,寂靜無聲的車廂讓他度日度年,才駛出兩邊任何一扇大門以内都坐着一尊王朝大菩薩的街道,他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将軍,這算怎麼回事?”

顧劍棠沒有理睬。

袁庭山平時在誰跟前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潑皮習性,在顧大将軍跟前稍微好些,不敢造次,畢竟他心底還是由衷佩服眼前這個要軍功有軍功要武力又無力的準嶽父大人,本來他最崇拜的是那位異姓稱王

的人屠徐骁,後來在江南道襲殺寡婦徐芝虎,給那位可以劍斬氣運的年輕仙人随手便重創,覺得這輩子跟徐骁是八竿子打不着善緣了,也就轉而去糾纏顧劍棠。當下袁庭山隻得嘀咕道:“不說就不說,我還懶得猜。”

顧劍棠平淡道:“北邊的江湖你不用管了,我會讓你去薊州。”

袁庭山緊緊皺眉道:“薊州?滿門忠烈韓家的老窩?聽說是給張首輔為了立威給抄斬的啊,大将軍你當時也沒少出力吧?”

顧劍棠斜眼了一下袁庭山,後者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反正當官的就沒一個不心狠手辣,我才殺了多少人,跟你們比起來,算個卵!”

顧劍棠語氣不見起伏,“到了薊州,殺人不用跟我禀告。到了朝廷這邊的彈劾我會幫你截下。”

袁庭山驚喜道:“當真?”

顧劍棠閉上眼睛。

袁庭山嘿嘿笑道:“哪天有了大仗可以打,可千萬别讓老子升了大官,否則到時候就讓北涼吃不了兜着走!老子跟那姓徐的世子殿下可是結了死仇的。”

顧劍棠閉眼譏笑道:“就憑你?”

袁庭山雙手抱着後腦勺往車壁上一靠,眼神陰沉道:“總有那麼一天的。看看到底是誰的刀更能要人命!”

顧劍棠緩緩說道:“不一定有機會了。”

袁庭山震驚道:“大将軍,你這話是啥子意思?”

顧劍棠皮笑肉不笑,笑得讓天不怕地不怕的袁瘋狗都一陣頭皮發涼。

“坐山觀虎鬥,不過這次坐山的都要下山了。”

劍閣作為王朝控扼西方的咽喉之要,駐紮了數目可觀的百戰精兵,步騎兼備,八千步卒多是春秋大戰中一脈相承下來的山頭勢力,以大将軍顧劍棠舊部居多,燕敕王偏少。

而八千騎卒中又大緻是三方逐鹿的複雜形勢,其中三千騎屬于沒爹沒娘養的孤苦伶仃,領頭羊汪植是一名春秋以後靠軍功實打實走上來的将軍,經常沒事就帶兩三百精銳騎兵深入西域腹地展開遊獵,雙手血腥濃郁得發黑,在同僚中很不得人緣,此時正帶着三千騎絞殺一股高原遊匪超級神光全文閱讀。另外統領三千騎的将軍雖非明确屬于兵部尚書一系的顧黨,但一直算是較為正統的兵部京官外派,靠着京城人脈往上爬升,屬于來曆鮮明的劍閣外來派系,剩餘兩千騎則是土生土長的劍門關勢力,騎将何晏一直做牆頭草,一直混得相對憋屈,麾下人馬少,加上攤上這麼個沒骨氣的主事人,兩千騎兵雖然戰力不俗,卻一直撈不到什麼油水,奇怪的是劍閣各方勢力盤根交錯,互挖牆角,這兩千人倒是搖搖晃晃,騎牆偏偏不跨牆。

劍閣以掌控八千步卒的顧黨嫡系将軍阮大城作為名義上的統帥,今天他眼睜睜看着兩千騎擅自拔營出關西去,他在軍營裡已經把何晏那王八蛋的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一遍,正準備讓幕僚心腹文士提筆去寫一篇彈劾奏章,向兵部狀告何晏無故出關。但是阮大城一邊口述一邊讓幕僚潤色寫到幾乎結尾時,就停了下來,何晏這家夥最是奸詐油滑,怎的就突然吃錯了藥?剛才他親自去攔截時,那兩千騎甚至根本就是直沖出城,都有了攔路就開殺的蠻橫架勢,讓阮大城差點以為是鬧兵變了,隻得避其鋒芒,當時隻是慶幸抓住了把柄,這會兒想起來,阮大城靜下心來,算盤就打得更沉一些,從書案上拿起奏章,拿火折子慢慢燒掉,對那名錯愕的文士說道:“換一封密信,你找信得過的驿卒,五百裡加急送往京城,親手交給尚書。”

這時候一名風塵仆仆的白淨無須男子闖入大帳,阮大城先是惱怒親衛的無能,看清了容貌後,迅速變作驚訝和忐忑,正要讨好幾句,那分明是一位宦官的宮中大太監狠狠跺腳,指着阮大城的鼻子就是一頓痛罵:“沒用的東西,為何不攔下何晏的兩千騎?!”

阮大城呆若木雞,正想着補救補救。

在宮中殷勤服侍皇後多年的大太監便狠狠揮袖離去,留下一句讓阮大城雙腿發軟的言語,“阮大城,你就等着從劍閣滾蛋吧!廢物!”

莫名其妙的阮大城呆在原地,許久才回過神,大帳内并無第三人,這位實權将軍仍是隻敢在肚子裡腹诽:“***,你這閹人有蛋嗎?!”

劍門關外,兩千騎奔如洪流。

在遙遙前方,有一位外罩披風因為策馬狂奔才被勁風吹拂出鮮紅蟒衣的男子,滿頭銀絲。

氣态淩人至極。

他曾三次在離陽皇宮攔下曹長卿。

有一次大官子離皇帝陛下隻差百步。

仍是都被這位天下宦官之首給硬生生阻截。

之前,北涼王府白狐兒臉下樓出閣,甚至驚動了北涼王。

徐骁笑問道:“這就出閣了?”

白狐兒臉平靜道:“透透氣。去去就回。”

徐骁雙手自然而然插袖,問道:“不算在内吧?”

白狐兒臉點點頭:“自然。”

這一天,被譽為天下第一美人的南宮仆射離開涼州,不知所蹤。

幾乎同時,茫茫西域,一騎悠悠緩行。

白衣男子手提一杆深紫長槍。

槍頭暫時并未鑲嵌而入,使得這杆槍更像一根棍子。

槍名梅子酒。

一騎當先,荒漠滾燙大風撲面,披風繩結漸松,然後飄落黃沙中。

露出了那一襲觸目驚心的鮮豔蟒衣。

這名閹人身後兩千劍閣精騎以及被他拉開足足一裡路程。離陽王朝有一條明文鐵律,清晰無比地刻在那塊龍碑上:任何宦官不得出宮!離陽王朝平定春秋後,這十多年的例外,屈指可數,一次是隋珠公主潛入北莽,那名禦馬監掌印大宦官回宮後,沒多久便死在他的紅絲纏繞下。再上一次,是他去接回了皇帝陛下的私生子趙楷,哪怕是天子授意,仍是用去了一半情分。調動身後那支隻效忠于皇室的隐蔽兩千騎軍,依然是天子在天下這張大棋盤上一角的悄然落子,則仍是用去了僅剩的一半主仆情誼,但他這個真實名字在朝野上下都極為生疏的第一權宦韓生宣,并不後悔,更不去思量什麼君王薄情。人貓韓貂寺貪權,否則也不會獨掌權柄這麼多年,但卻知道為誰而貪,當年天子還隻是實力最弱的皇子之時,為那位皇子而效死,當皇子坐上了龍椅,開枝散葉,韓生宣一開始就選擇了喊自己大師父的趙楷,那名溫婉女子的兒子,韓生宣吃過她親自下廚的幾頓飯菜,沒有半點被她看成人人唾棄的閹人,世人欺我韓生宣一時,我欺你一世。但聽她敬我韓生宣一尺,我便敬她百丈,她死得早,韓生宣就還恩于趙楷。韓生宣沒讀過書,不識得幾個字。人貓也從來不講什麼國法人情,皇帝陛下和皇子趙楷就是僅有的規矩,韓貂寺這輩子也隻講究這兩份家規。

策馬狂奔,當韓貂寺看到前方那一片黑壓壓的騎軍陣型,沒有攜帶任何兵器的老宦官擡起雙手,撚住兩縷從鬓角垂下的白發銀絲。

雙手被密密麻麻的三千紅絲裹住。

等他殺透這支北涼培植出來的亂臣賊子陣型之後,就可以交給後邊的何晏了。

韓貂寺原本可以輕松殺掉那名去劍閣阻攔自己調兵的直殿監大太監,隻是人貓對皇後娘娘并無惡感,也不想讓小主子以後難堪,過早與她徹底撕破臉皮。就任由他後到劍閣,去尋找那個不成材的阮大城。

他這一騎毫不減速地沖向那三千雄壯騎兵,仍有心情笑眯眯道:“黑和尚,可别讓咱倆的徒弟死在這兒。否則老奴這個當大師父的,就算拼去性命也要生撕了你這個二師父。”

對面那一方的騎将汪植,即便是對着韓貂寺這寥寥一騎,也沒有任何輕松惬意,不僅僅是猜到了老宦官的身份,也因為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謀逆總裁大人,早安最新章節!

汪植低頭摸了摸珍藏多年終于可以拿出的一柄刀。

身後三千親騎,都不認什麼劍閣統領阮大城,甚至多年厮殺打磨,在敵我屍體裡打滾,連趙家天子都給忘了。他的爹當年被徐大将軍安插在劍閣擔任一員守将,死的時候拉攏起來一千心腹,到了他手中,用了十年時間添加了兩千騎,其中有三百人是從北涼以很緩慢的進度陸續滲入劍閣,大多是才十五六歲的少年,去年一口氣來了八十人,在遠離劍門關八百裡的西域流沙,汪植第一次見到那名功高震主太多年了的人屠,汪植知道興許沒多久便用得上父親珍藏的那柄刀,北涼刀。

汪植歪頭狠狠吐了口唾沫,默默抽出北涼刀。

一千騎反常地後撤,兩千騎開始沖鋒。

這是一場拿無數條性命去堵截一位指玄境頂尖高手的截殺。

汪植還想着成為名垂青史的封疆大吏,成為威懾大漠的大将軍。真死在這裡肯定***後悔,但既然投了胎跟那曾是北涼老卒的老爹一起姓汪,就沒的後悔!

梅子酒在手。

不喝酒的男子從腰間摘下水囊,仰頭喝了一口。

有人說是自從大規模騎戰出現以後最能化腐朽為神奇的将軍,是十萬規模以上騎戰便無敵的存在,連當今天子都将他譽為滿朝文武不可比白衣戰仙,文武雙絕。

離陽王朝軍中,誰的武力排第一?原先大多數說是顧劍棠大将軍更厲害一些,自從他跟北莽洪敬岩和銅人祖師連戰兩場後,他成為當之無愧的新槍仙,隐約超過了刀法超凡入聖的顧劍棠。

陳芝豹停下馬,轉身望去。

一小隊稀稀疏疏的騎兵尾随而至,胯下戰馬長途追擊,俱是早已疲憊不堪,見到為首的負劍女子,一身幹涸血迹。陳芝豹嘴角的苦澀一笑,一閃而逝。

他調轉馬頭,将水囊輕巧抛擲過去,可惜她沒有去接。

兩人相距五十步。

陳芝豹笑道:“就你們這種不考慮體力的截殺,來兩千騎都未必能擋下我。”

已經兩晝夜沒有合眼的女子冷漠說道:“典雄畜抽調的六百鐵浮屠和韋甫誠派遣的八百弩手,都死了。真是出息得很,都穿上了北莽甲胄。”

陳芝豹雲淡風輕說道:“殺他們做什麼,他們可都沒有反。隻是不湊巧出現在西域而已。”

徐渭熊平緩了一下呼吸。

陳芝豹沒有急于有所動靜,仍是勒馬而停,長槍一端指向馬蹄下的黃沙,“我沒有想到會是你來,否則也就不多此一舉了。”

徐渭熊譏諷道:“還有你陳芝豹沒有預料到的戰事?”

陳芝豹淡然道:“算倒是算到了,隻是不想承認。不知為何,每當我想到那些最不想出現的情景,往往都會出現,一次都沒有例外。”

徐渭熊直接問道:“你真要反出北涼?!”

陳芝豹微微側了側腦袋,反問道:“誰說的?”

徐渭熊不再準備說話,輕輕吐納,背後古劍顫抖不止。

陳芝豹仍是沒有提起長槍哪怕一寸一尺的迹象,“我小時候,我不想我爹替義父去死,結果他二話不說帶着六十二位陳家子弟去斷後,他還是去了靈舟。第二次,我不想世子殿下拒絕入京做安享富貴的驸馬,他沒去。上一次,我不想他活着從北莽回到北涼,他活下來了。這一次,我不想看到你,你來了。”

陳芝豹終于提起那杆梅子酒些許,“這些年,我什麼都沒有做,我想義父慢慢老死在北涼王的位置上。現在,我仍是不想做那不忠不義的逆臣逆子,是以先前哪怕明知道世子殿下三次出行,我仍是袖手旁觀。最後一次不想做什麼,好像偏偏又出現了。”

陳芝豹彎腰從挂囊中取出一枚槍頭,嵌入那一杆本就不完整的梅子酒。

低頭時,這位白衣緩緩說道:“梧桐院子那個叫青鳥的丫鬟,是槍仙王繡的女兒,我知道。那杆刹那槍留在了武庫,我也知道。她被培養成死士,以後專門用作殺我,我還是一清二楚。徐渭熊,既然你是那個躲躲藏藏了二十多年的死士甲,我陳芝豹今天就讓你死。畢竟,你生前最後見到的男人,還是我。”

“我會帶你着你的屍體去西蜀,做十年的蜀王妃。”

這支馬隊持有那枚将要颠覆西域現有勢力格局的銀瓶,竟然停下了西行的馬蹄。

歇腳之地,正位于劍閣和流沙之間,馬隊身後是《春秋方輿紀要》記載的鐵門關,大秦帝國始設關隘,崖如斧劈,石色如鐵,此地扼河上遊長達二十裡的陡峭峽谷,從西疆越過山脈進入東疆的重要孔道,每當中原王朝局勢初定,就要經略天山南北,而中原甲士必然要經過此地。每一次馬蹄聲往西踏響,都象征着中原王朝的國力鼎盛,每一次朝東撤退,都意味着中原春秋的割據潰散。

皇子趙楷坐上了馬車,坐在馬夫的位置上,而那尊符将金甲就守在他身邊。

當他看到一身塵土的黑衣老僧從北方長掠而來,笑容燦爛。

是他的二師父,病虎楊太歲。

面容枯槁的老僧看到趙楷安然無恙,如釋重負,也不跟這個将來有望尊佛貶道打斷滅佛程序的徒弟說一個字,僅是跟那名六珠菩薩互相合十行禮,然後默然轉身向東而去。

不到半裡之外。

一刀一劍的徐鳳年策馬直奔鐵門關。

任何一位皇子都可以趕赴西域積攢功勳,為以後登基鋪墊聲望,也可以任由一位皇子去做斷開北涼南诏伏線的蜀王。

唯獨不可以有皇子既得大功又做蜀王,繼而再靠着鏟平北涼去坐上龍椅。

何況這名皇子還是李義山錦囊中定為必殺的趙楷!

前方一老僧急掠相撞而來。

以佛門大神通不斷密語馬上那位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誰都可以死,老僧可以死,紅教法王可以死,兩百一十六名扈從都可以死,唯獨趙楷死不得!”

“老僧可以護送趙楷傳回京城後,去北涼王府請罪。”

“你今日若是執意要殺身為身負皇命、更身具氣運的趙楷,可知下場如何?”

老僧飄然而來。

“滾你-媽的下場!”

一向對敵仍可平心靜氣的徐鳳年竟是蓦然眼眸赤紅,怒極道:“楊太歲,老子今天第一個殺得就是你,當年京城白衣案,可還曾記得?!老子甯願死在練刀途中也不肯以後當個廢物北涼王,就是為了親手宰了你們這幫王八蛋!”

陳芝豹離開那座楊柳依依的小莊子在前,白狐兒臉出聽潮閣在後火爆天王。

徐骁來到了這座不樹外牆的幽靜莊子,莊子裡的下人們經過丫鬟綠漆的大肆渲染,大多都已經知道有這麼一号人物,能讓不愛說笑的陳将軍變得反常,上回送離老人後,明顯心情很好,前段時間都還在猜測老人會不會是經略使大人李功德,不過覺着不像,李大人似乎口碑不行,以陳将軍的脾氣和地位,不至于這般刻意逢迎,猜來猜去,都隻能想多半是位從北涼軍退位的老将軍,說不定還是陳将軍的舊屬,唯有莊子老管事猜中了真相,但沒敢胡亂宣揚,這次北涼王親臨,老管事一樣沒有大費周章,仍是接到了後院樹蔭下,又讓有過照面的綠漆端來了莊子自制的瓜果點心,徐骁吃過了些許,就笑着起身讓丫鬟領他去陳芝豹的書房,少女綠漆不敢自作主張,不過也不好直接說陳将軍的書房都不讓她們丫鬟打掃,都是将軍來清淨莊子修養時自己動手,耳濡目染,下人們不去将軍的書房,就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哪怕書房大門常年敞開,哪怕灰塵鋪積,也不會有誰去,丫鬟正在左右為難之間,在遠處安靜候着的管事連忙小跑過來,親自領着大将軍去書房,到了門口,老管事就帶着一肚子狐疑的綠漆丫頭快步走開。

徐骁負手跨過門檻,走到書案旁邊,看到上面擱了一張白紙,不寫一字。

女子出嫁離家,會帶上嫁妝。男子出行,又非入贅了誰家,自然也就孑然一身。

荔枝終究還是離枝了。

徐骁收起白紙卷入袖,輕聲道:“這樣也好。”

徐骁環視一周,書架上都是搜集而得的珍貴孤本兵書史籍,并不以紫檀黃花梨這類皇木做書匣珍藏,顯然是圖一個随手可翻随時可閱。徐骁發了一會兒呆,想了一些往事,記得芝豹小時候是個很頑劣的孩子,皮得不行,最喜歡騎在陳老哥脖子上揪胡子,小時候徐骁本人也經常抱着在軍營裡頭逛蕩,這小兔崽子一肚子壞水,抱之前憋着,等抱到一半就給你一泡尿。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大概是在那座潦草的衣冠冢上香敬酒那天,芝豹跪在墳頭,把腦袋埋進黃土,連徐骁都不知道這孩子到底哭了沒有。後來,北涼軍開始壯大,鐵蹄踏破了六國苦膽,事後奉旨入京,父子二人在面聖之前,徐骁曾經開誠布公與他談過一次,問他想不想去列土封疆做異姓王,他徐骁可以在京城養老,弄個兵部尚書當當就糊弄過去,由陳芝豹去北涼當王朝僅有的異姓王,為王朝控扼西北咽喉,當時天子也有這份心思,可是那一次,陳芝豹終歸還是沒有答應,說是京城這地方不安生,不放心義父為他做人質。

後來到了朝廷上,皇帝又有意無意試探了一次,詢問陳芝豹是否願意與燕敕王一起合力為朝廷蕩平南方蠻夷,這可是作勢要連立兩位異姓王了,吓得滿朝文武都面無人色,連顧劍棠這種養氣功夫極深的大将軍都當場勃然大怒,猛然揮袖背轉過身,燕敕王則擡頭望着大殿房梁,一言不發。老首輔,即當今張首輔恩師的文官領袖,跪地不起,不斷砰砰磕頭,血流不止,死谏天子不可如此違例封賞。那一年,白衣陳芝豹才十七歲,徐鳳年才約莫八歲。這些年,徐骁開始看不透這個義子到底想要什麼,不清楚他的底線到底在哪裡。陳芝豹越是無欲無求,愈是厚積薄發,徐骁就越不敢輕易老死。因為人屠知道,自己一死,看似什麼都不争的陳芝豹,就可以什麼都拿到手。真到了那一天,一個夾縫中的北涼,恐怕就要填不飽陳芝豹的胃口了。當初新登基的趙家天子為何再封陳芝豹為藩王?明面上大度恢宏,有功則必賞,不介意兩位異姓王南北互為呼應,又何嘗不是要讓父子二人互為牽制掣肘?

徐骁完全不懷疑自立門戶的陳芝豹,不想或是不能逐鹿天下。

徐骁走出莊子,喃喃自語:“希望兩邊都還來得及。”

回到北涼王府。

大堂中,并無甲士護衛彰顯肅殺氣,六位義子中來了一半。扛旗的齊當國,師從陽才趙長陵的葉熙真,精于青囊堪輿覓龍的姚簡。

陳芝豹,袁左宗和褚祿山都已不在北涼。

隻剩下父子四人。

見到輕輕坐上椅子的義父,葉熙真和姚簡相視一眼,緩緩跪下天蟒。齊當國巋然不動,虎視眈眈,看着這兩名早已功成的自家兄弟,滿臉怒容。

徐骁雙手插袖,往後一靠,說道:“咱們北涼的諜探機構,這些年都是一分為二,祿球兒管一半,熙真統轄另一半,前不久有兩人各花了一千兩黃金買命,雇了一名叫薛宋官的盲女子去殺鳳年。熙真你的買命是先手,祿球兒是後手,因為這位目盲女琴師收了銀錢就沒有食言的說法,是以祿球兒那一千兩花得有些吃虧,隻是讓她點到即止。鳳年在北莽能不能活下來,還得拼上一拼。我知道,長陵死前一直很看好芝豹,覺得他隻要能掌握北涼鐵騎,别說一統春秋,就是以後吃掉北莽也不在話下,長陵是不會玩花花腸子的無雙國士,這番認為,也從不在我面前掩飾,死前還握着我的手,最後遺言便明說了芝豹可以成為大秦皇帝那般雄才偉略的君王。是以熙真你繼承長陵的遺志,這些年那些沒有親自動手的潑髒水,我查不出來,也不想讓祿球兒去查,但想想也知道是誰在推波助瀾,加上這本就是義山要我韬晦養拙的初衷,這一點我不怪你。熙真你啊,就想着為師父争一口氣,證明李義山錯了,證明李義山不如趙長陵。這些年,北涼舊部人心渙散,尤其是那些當初勸我稱帝的老家夥們,更是憋着一口氣怨氣,始終都沒散去。”

“至于你,姚簡,一直對黃龍士那句白衣一并斬蟒龍的說法深信不疑,你打小就一根筋,又想成為北莽麒麟真人這樣的國師,還有為天下道統續香火的宏願,我若挑明了勸你,父子情誼恐怕就早早沒了,你那些年哪裡還能帶着鳳年跑遍北涼,我也就一直忍着不說。”

徐骁真的是老了,雙手搭在椅背上,不高的身子從椅子上緩緩站起,當年那個次次身先士卒都不怕累不怕死的年輕将軍,竟是如此艱難,最後說了一句:“現在我也不好說就一定是我對,你們錯了。”

徐骁走出大堂,齊當國守在門口,背對姚簡和葉熙真二人。

葉熙真先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去提起義父留下的一壺酒,一手手指間夾了兩隻酒杯,另一手舉起酒壺放在鼻尖一聞,淚流滿面的文士笑着輕聲說道:“看吧,跟你說肯定是綠蟻,你非跟我打賭是黃酒,黃酒還要溫上一溫,你不嫌麻煩我還嫌。”

姚簡沒有站起,隻是盤膝而坐。

葉熙真坐在他面前,倒了兩杯酒。

葉熙真舉起一杯綠蟻,拿袖子擦了擦淚水,笑道:“咋的,老姚,不舍得你那幾屋子的破書?”

面無表情的姚簡握住酒杯,搖頭道:“有什麼不舍得的,留給鳳年,其實也挺好。以前他小時候總喜歡偷書,這回不用擔心挨我的罵了。我是生是死,都才一人,倒是你,放心那一家子人?”

葉熙真哈哈笑道:“放心得很,這種事情,我還信不過義父?”

姚簡點了點頭。

葉熙真舉杯遞向姚簡,“碰一個?”

姚簡白眼道:“不碰,你一輩子酒品都不好,哪次慶功你腳底下沒個幾斤酒水,都給你糟蹋了,跟你碰杯,跌份兒。”

文士葉熙真拿袖子遮面,一飲而盡。

姚簡不約而同喝盡了杯中酒,閉上眼睛輕聲呢喃道:“可惜沒有下酒菜。”

兩人喝盡兩杯酒,然後同時跪向大門方向。

站在門口的齊當國揉了揉眼睛。

望向斜靠着門外一根紅漆大柱的義父,齊當國關上門,走到老人身邊蹲下,沙啞道:“我就不明白他們想這麼多做什麼,好好活着不好嗎?”

徐骁興許是站得乏了,坐在台階上,輕聲說道:“義父也不知道啊。可以告訴我答案的人,像長陵,像義山,都走了。”

劍閣流沙一線之間的鐵門關,聚集了江湖百年以來堪稱最為紮堆的頂尖高手,人數之多,足以震動離陽北莽兩座江湖,而且幾乎無一不是存有死戰不退的心态。【ka"這與當年曹長卿和鄧太阿登頂武帝城有着很大差別,那時候觀戰者衆多,藏龍卧虎,但真正出手的到底還是隻有兩人,一旁看熱鬧卻不會湊入熱鬧,比起中原江湖極為陌生的鐵門關,差了太遠。鐵門關一役,誰都沒辦法置身事外,隻要你出現在視野之中!

僅就已經浮出水面親身赴戰的高手,就有一杆梅子酒姗姗來遲的陳芝豹,号稱擅長指玄殺天象的人貓韓貂寺,曾經踩塌一半龍虎斬魔台的病虎楊太歲,離陽軍中第三人白熊袁左宗,圓滿指玄的陰物丹嬰,僞境指玄徐鳳年,身負赤螭劍的徐渭熊,密宗六珠菩薩,昔年曾是四大宗師之一符将甲人本尊的金甲人,生而金剛的徐龍象,手持刹那槍的青鳥。

做的是謀逆和平叛的驚天勾當,互相殺得是有可能坐上龍椅的皇子和下一任首藩北涼王!

這一場将要很快決定北涼西域西蜀三地未來格局的大亂戰,誰都不敢說自己可以笑到最後活到最後。

徐鳳年一騎當先,十二柄劍胎圓滿的飛劍結青絲,構成一座從桃花劍神鄧太阿那邊偷師而來的雷池劍陣。

撞向當年京城白衣案主要幫兇的黑衣老僧楊太歲。

袁左宗縱馬緊随其後,策應世子殿下,卻拉開五十步距離遊曳在一個弧外。

一路奔襲途中,雙面四臂皆是被籠罩遮掩嚴實的朱袍陰物,終于露出猙獰真容,繞開徐鳳年和黑衣僧,直直掠向鐵門關谷口。它的目标很明确,誰适合當做進食的補品餌料,它就将其連血肉帶氣機一并汲取殆盡,第五貉便是前車之鑒,此時陰物丹嬰雙相金色四眸熠熠生輝,呈現出不同于尋常穢-物的氣象。

青鳥斜提刹那,策馬前沖,依舊不是不理會那位聲名在外的黑衣國師,直截了當地率領八百白馬義從殺向那邊的兩百禦林軍。在柔然山脈,大戰之前公子便笑着說過把第五貉交給他,青鳥從一開始就不懷疑公子可以摘去第五貉的頭顱,今天,公子纏住楊太歲,她一樣不會畫蛇添足。

黑衣少年已經棄馬步行,但身形如平地滾雷,遠遠超過那匹腳力出群的奔馬,再一次展現出何為戰陣萬人敵的身先士卒!

鳳字營的王沖在跟戰馬與世子殿下并列一線時,下意識撇了一眼,握緊手中長槍,輕聲道:“林衡,看好了。殿下這回又是單槍匹馬跟楊太歲這頭老秃驢扛上了,沒讓咱們失望。”

迅速将停滞不前的世子殿下袁左宗和黑衣老僧三人抛在身後,展開沖鋒的白馬義從俱是熱血翻湧,幾乎渾身顫栗。其中七百人先前跟着這麼個一次都未曾踏足軍營的無良世子,都說他除了欺負水靈小娘也就隻剩下在青樓一擲千金的本事了,這些年誰心裡頭不是堵得慌?這一路西行急行,那佩刀又佩劍的北涼大公子哥依舊是一言不發,也從沒想過說幾句平易近人的體己言語,好在面子上熱絡熱絡,都沒有。隻是在先前相距鐵門關兩裡路時,沉聲說了一句:“今日随我殺離陽皇子趙楷。”

距敵兩百步。

袁猛發出一聲滔天怒吼:“白馬義從!死戰!”

兩百禦林騎軍同時展開沖擊,十六名金刀侍衛不留一人,盡數上馬迎敵。

趙楷始終坐在馬夫位置,眯眼遠望。符将金甲雙手靜靜站在車前,雙手握住那把大劍古樸劍柄,插入大地。這柄兇劍是用一位當世著名鑄劍師全家性命換來,金甲之内的傀儡更是當年被韓貂寺雙手剝皮以後的大宗師,單獨戰力足以碾壓其餘四具遺棄的符甲。

一襲雪白袈裟的密宗女子菩薩一手在胸前結印,一手作平托持瓶狀,黃沙在手掌之上幾尺高處瘋狂旋轉凝聚,聚沙成塔,竟然緩緩成就一番星鬥漩渦之象。

趙楷攥緊馬鞭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我會死在這裡?”

手中那根結實馬鞭突然寸寸崩斷,這位皇子低聲獰笑道:“我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史書尤其是野史,喜好以萬人敵這個稱呼來形容那類陷陣猛将,卻也沒有誰會當真,但是千人敵一說,在離陽王朝軍伍中的确存在,雖說鳳毛麟角,但畢竟有過前車之鑒,當年徐家為天子開西蜀,除去西蜀君王和大量官員誓守國門,甯死不臣離陽,甯死不逃皇城,更有身為西蜀宗室的劍皇一劍守城門,隻可惜力戰之後先衰後竭,被北涼鐵騎碾壓緻死而已,那一戰,西蜀劍皇在三炷香時間内斬殺-精騎八百人,死後馬蹄踐踏,再被褚祿山将一杆旗幟插在屍身之上。硝煙的漫長春秋亂戰,使得軍旅甲士都對搏殺江湖頂尖高手有了許多實戰經驗,必須要在己方士氣潰散之前,活活耗死對手,不給其喘氣機會,這些用屍骨性命堆出來的寶貴經驗,由老卒不斷傳承新卒,代代相傳。汪植身為劍閣騎将,南邊就是那位劍皇劍折人亡的西蜀,北涼更不用說,有陳芝豹,還有妃子墳存活下來的袁左宗,都可謂名副其實的千人敵,自然而然經常拿這些彪炳人物作為假想敵去訓練騎軍。

但是對面那紅蟒衣大太監戰力之猛,殺人手腕之詭谲,仍是讓汪植有點措手不及。

韓貂寺一線直奔,大紅蟒袍随風飄搖,雙手更是浮現千百根紅絲,彈指間摘人頭顱,動辄分屍。

除了汪植一把北涼刀砍斷些許紅線,加上幾名得力戰将僥幸活下,不下三十騎兵都給這隻人貓絞殺。好在騎軍戰陣一開始就不追求多回合拼殺,力求厚實,哪怕舍掉一部分騎兵沖擊力的優勢,哪怕平白送給韓貂寺身後兩千精騎一份先天優勢,也要竭力迂回阻截下這名老宦官!前幾天汪植得到的一封密令很簡單,就兩個字:拖住!拿什麼拖?汪植除了一千騎養精蓄銳,防止被對面互相知根知底的兩千人一舉擊潰,參戰兩千騎也不是馬蜂狂湧一哄而上,而是分割成二十支百人騎隊,務求進退有度,将數目占有的車輪戰發揮到淋漓盡緻的極限。

汪植已經跟韓貂寺有過三次急促交鋒,一次揮刀力敵,其餘兩次都是彎腰撿起戰死袍澤的長槍,一次回馬槍追向那頭紅貓,丢擲向背後,一杆長槍竟是被長了眼睛一般的繁密紅絲繞到後背,直接給纏繞攪爛,汪植第三次丢擲直接舍人殺馬,一身紅得滲人的人貓竟然勒馬拔空而起,躲過了飛槍,還将周圍五名騎兵的腦袋一起拔向高空。

汪植殺得雙眼通紅,咒罵道:“你娘的,真不是人!”

汪植身後有八千隻馬蹄轟然踩地,漸漸巨響。

汪植做了個手勢,紋絲不動的那一千騎劈開,開始如洪水繞過大河中央的礁石,沖向何晏率領的兩千騎。更輔以沒有可能在第一時間圍殺人貓的六枝外圍遊騎隊,去展開兇悍的對撞搏殺。

汪植胡亂-揉了揉臉頰,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狠聲道:“這次要是不死,怎麼都要跟北涼王要個萬人遊騎将軍當當!”

陳芝豹說要殺徐渭熊,帶着她的屍體去西蜀稱王,一點都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梅子酒每一次跟赤螭古劍相觸,這把名劍便炸出一串如龍鳴的清越之音,顫鳴悠揚。

每一次撞擊,右手持劍的徐渭熊的右臂袖管便是一陣劇烈抖袖。

梅子酒的玄妙遠不止于此,陳芝豹次次出槍看似溫雅,沒有半點火氣,但一聲劍鳴一次抖袖,陸續趕來的大雪龍騎精銳騎兵就無緣無故暴斃,分明還不曾接近兩人二十步以内,便死得幹脆利落,好似被一槍捅穿胸膛,甚至來不及感受疼痛,就身形向後倒飛去,跌落黃沙。

陳芝豹驟然一掄梅子酒,橫掃而出,将徐渭熊手中赤螭劍蕩出一個尋常名劍必定斷折的駭人圓弧。

徐渭熊一人一馬後邊前赴後繼的兩名鐵騎再次莫名其妙陣亡,墜馬之前,身體在空中跟赤螭劍如出一轍,彎出一個弧度。

輕輕收回梅子酒,陳芝豹指地槍尖旋出一個槍花,望向口吐鮮血的女子,淡然笑道:“這才梅子尚青時。你真的不打算伸出左手了?道教第二符劍赤螭,說到底其實還是一個‘敕’字啊。”

徐渭熊默不作聲。

陳芝豹轉頭望向鐵門關,“我本想到了那裡,将蟒龍一并斬去,然後獨身入蜀,如此對誰都說得過去。”

手中梅子酒,梅子逐漸透深紫。

徐渭熊高高抛起赤螭。

高入雲霄引天雷。

徐渭熊正要脫口而出那個“敕”字。

一槍通透腹部。

陳芝豹拔出梅子酒,從女子身上帶出一股鮮血,面無表情。

徐渭熊仍是竭力去說出那個敕字,又給這位白衣旋轉至槍尾,一槍撞落下馬。

看似留情,實則這一記梅子青轉紫,才算真正的殺招。

就在此時。

有女子禦劍南下。

女子身後有青衫儒士悠然相随。

年輕女子絕美,禦劍之姿更是逍遙神仙,她狠狠剮了一眼生平第二大死敵的徐渭熊,冷聲道:“我就看看,别想我出手。”

倒是那名占盡天下八鬥風流的中年儒士輕笑開口道:“梅子紫時好入酒。”

大官子曹長卿飄然而至,扶住魂魄招搖不定的女子,按住心脈,然後輕輕放入一粒丹藥,将她輕輕放下。

是死是活,天曉得。

盡人事而已。

其實以人力強行引來天劫仍是難逃一死。

死士當死。

若非探知此地異象,黃沙千萬裡,便是陸地神仙曹長卿都根本趕不及。

曹長卿起身後探出一手,問道:“儒聖陳芝豹,可否一戰?”

這位天下無人得知其悄然入聖的白衣戰仙,提起那一杆紫氣浩然缭繞的梅子酒,平靜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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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省夜值場所位于宮内隆盛門以内東側,宮牆下有一排低矮瓦房,比起中書門下二省直廳建築的氣派恢弘,實在是顯得寒碜至極。今夜便是由當朝首輔張巨鹿親自入宮值夜,三省長官中因為西楚老太師孫希濟被調出京城,成為西楚舊地那塊轄區的經略使,三省中書省本就空缺,三個位置頓時空懸了兩個,愈發不像話,不合王朝禮制,當下朝野權貴都在揣測誰有這個資曆和運氣頂替孫希濟,一躍而上,江南道士林領袖盧道林才剛剛拔擢擔任禮部尚書不到一年,左祭酒桓溫一時間就成了衆望所歸的大佬。尚書省直廳中除了中央一間有張廬稱呼的矮房,裡頭坐着張巨鹿,最東邊矮房還有盧道林的弟弟盧白颉,這位棠溪劍仙新任兵部侍郎,湊巧也在當值,雖說兵部為顧劍棠把持,向來油鹽不進,跟其餘尚書五部都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六部印玺衙門印信,唯獨兵部獨放直廳偏屋,對此以執政嚴苛著稱的張巨鹿,竟也是睜眼閉眼就對付過去,足見顧大尚書不光是品秩高過五部尚書足足一品,實權更是毋庸置疑地遠非一品之差。

但新跻身京城核心官場的盧白颉倒是不忌諱這些,跟張首輔偶有相逢,都不僅是點頭行禮的蜻蜓點水之交,還會停下腳步說上幾句,每次都是相談甚歡,互無半點敷衍。張巨鹿正在翻閱一本舊楚地抄禁的書籍,為一名狂儒所寫,趕赴廣陵道任職安撫喧沸民意的孫希濟竟然專門為此寫信一封,為那儒生求情,懇請網開一面,張巨鹿白天收到那封信,沒有馬上回信,隻是跟宮廷檔案所要了一本書籍,細細翻閱,正讀至皺眉處,碧眼紫髯的當朝首輔聽聞直廳外傳來一陣豪邁笑聲,敢如此内廷喧鬧的老家夥,屈指可數。

張巨鹿放下書籍,看了眼窗外挂在牆頭的圓月,房間内幾位六部權貴都下意識停筆的停筆,放書的放書,齊齊望向首輔大人,張巨鹿笑着朝衆人按了按手,示意衆人不要理會自己,與上任老首輔執掌尚書台那會兒不同,此時張廬内官員雖然品秩都在四品以上,但比起以往年齡竟是小了将近一輪,少有頭發花白視線昏聩的古稀老人,大多在五十歲左右,甚至有一位才四十歲出頭便進入中樞的吏部侍郎,張巨鹿輕輕跨過兩道門檻,走出私下被朝廷喚作張廬的直廳,看到左祭酒桓溫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面孔,除此之外,還有本該在皇宮西路乾西二所重華宮禦前當值的禮部尚書盧道林,皇子出京封藩,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頭等大事,宗人府禮部和中書省等,方方面面都得勞神出力,出不得一絲差錯。但桓溫和盧道林之間,還有一位男子,最顯眼的莫過于身上那一襲正黃龍袍,張巨鹿快步上前正要彎腰行禮,那位九五之尊輕輕扶住張巨鹿手臂,張巨鹿也就不再故作謙卑,眼角餘光看到了一名年輕太監,說他年輕,那隻是對比以往那位司禮監大宦官韓生宣,原本應該是韓貂寺伴随天子身邊,這裡面的門道玄機,跟内廷宦官素來沒有交集的張巨鹿也不去探究,心中有數即可。

盧道林見君臣三人沒有馬上進屋的意圖,率先告退,走入張廬。

天子等到禮部尚書入了屋子,這才溫聲打趣道:“兩位愛卿随朕去兵部直廳坐會兒?朕可知道那裡的茶好,道地的春神湖雨前茶,張廬那邊不行,茶水也馬虎,入不了嘴。”

私下君臣相處并無太多規矩講究的張巨鹿笑道:“行啊,沒臉沒皮蹭酒我不喜歡,蹭茶這種事情,趁着顧大将軍不在,做上幾次倒是無妨,不過估計桓祭酒沒什麼興緻。”

桓溫瞪眼道:“張碧眼,才見着陛下就急着給我下套?”

張巨鹿沒好氣瞥了一眼一手負後的桓溫,“那麼大酒香,當我沒聞到?得了便宜賣乖,陛下賞賜了好酒就乖乖閉嘴,等會兒喝你的酒,少發酒瘋。”

被損友揭短的桓溫哈哈大笑,趙家天子也是心情舒朗,跟兩位國之柱石一同走向兵部東廂直廳,這裡隐約跟張廬對峙争鋒,有個顧廬的說法,對于這些無傷大雅的争執,天子聽在耳裡也就一笑置之,就算當着張巨鹿和顧劍棠的面也能毫無芥蒂地随口調侃幾句。過了門檻,見到是皇帝陛下親臨直廳,外屋内屋的兵部臣子都嘩啦啦起身跑出來,跪了一地,兵部侍郎盧白颉跪在最前,聲音也最為激揚醇厚。天子讓衆人起身,也沒有訓話的意思,隻是讓衆人傳回書案處理軍機事務,倒是留下了盧白颉,對于此人,趙家天子十分器重,多次下旨入宮談論軍國大事,甚至讓棠溪劍仙去傳授幾位皇孫劍術,可謂隆恩浩蕩,使得盧白颉迅速在京城朝廷紮下腳跟,無人膽敢小觑怠慢。

外屋正壁上挂有一巨幅江山萬裡圖,皇帝讓三位當朝顯貴坐着喝茶喝酒便是,自己站在畫下,拿起一根修長紫檀木杆,暫時沒有在巨畫上指點。

張巨鹿喝了口因一首詩而成貢茶的春神碧螺,對隔壁椅子上的國子監左祭酒低聲道:“喝酒離遠點,茶香都給沖沒了。”

桓溫還以顔色道:“屋子就這麼大,酒這麼香,你讓我去哪兒?!”

說完以後,讓直廳随侍多要了一隻不産大器的泉窯杯子,遞給兵部侍郎盧白颉,笑眯眯道:“棠溪劍仙,咱們一起痛痛快快喝酒,二對一,要滾蛋也是那張碧眼滾蛋,是不是這個理?”

有儒将氣度的盧白颉笑着接過酒杯,輕聲道:“酒,我喝。但是不是這個理,左祭酒大人,我可真不敢說。”

張巨鹿氣笑道:“一個比一個油滑。肩挑清風明月的左祭酒?為人慷慨無城府的棠溪劍仙?怎麼到了我這裡就變味了?”

深夜出行并且将幾位起居郎和太監一起撇在外頭的皇帝聞言,轉身一笑,問道:“巨鹿,再給朕說說科舉南北榜和分路取士,朕看過奏章了,雖說六萬字字字都認得,可還是有很多不解處啊。尤其是當下一劑猛藥藥到病除,可百年以後見朋黨弊端的說法,那份奏章虎頭蛇尾,實在是語焉不詳,意猶未盡,今晚重點說說看。桓祭酒和盧侍郎也都别閑着,有想法就直說。茶也好,酒也好,朕都不少你們的。若是天亮之前說不出個是以然,可别怪朕小氣,喝了多少茶酒,就按市面上的價格算銀錢,一文錢别想少掏!”

張巨鹿面朝桓溫盧白颉,笑道:“怎樣,是我不講理,還是陛下不講理?”

兩位都點頭笑道:“陛下更甚。”

皇帝爽朗笑道:“換了别人,此時還不得要往死裡稱贊朕勤儉治國?”

趙家天子揮手示意侍從退入裡屋關上門,自己挑了張做工精細入微的名貴椅子坐下,不過手中仍是提了那根檀杆,放在膝上,接過盧白颉遞過來的一杯醒神茶。

這一說就是說到天蒙蒙亮,君臣四人依舊是毫無倦意,談興濃厚。

僅論勤政一事,這位趙家天子的确是可以排在曆史上所有皇帝君王的前三甲。

雖說還有些細枝末節沒有說透,但皇帝仍然是站起身,揉了揉手腳,走到巨畫下,背對三人,在北涼西蜀西域交彙處,畫出一條弧線,問道:“都到了?”

張巨鹿沉聲道:“六萬騎。還有兩萬騎在驿路上。”

用木杆指點江山的皇帝微笑道:“是六萬還是八萬,意義相差不大,除非是六萬換成六十萬。”

張巨鹿點了點頭。

趙家天子丢掉杆子,去桌上握住一杯早已茶水涼透的瓷杯,但沒有提起,不知是沒有喝茶解渴的興緻。

還是生怕被臣子看穿他舉杯後會顫抖的細節。

他低頭望向茶杯,輕聲問道:“會嗎?”

張巨鹿平靜搖頭道:“陛下放心,打不起來。”

趙家天子聽到這個明确答案後,笑了笑,放下都不曾提起的茶杯,擡頭道:“你們幾個也早些歇息。”

盧白颉和兩位老臣一同恭送皇帝陛下離開直廳後,單獨返身入屋,無意間望向桌子。

杯中仍有些許漣漪。

――――恐怕誰都不敢相信北涼邊境上撒下了一張大網,顧黨舊部可以說是傾巢盡出,六萬人馬都以調防為由,趕赴一地駐紮,更有兩萬騎從薊州緊急入境,聲勢之大,完全無法掩飾!

已經到位的六萬兵馬以大将軍顧劍棠嫡系舊部蔡楠領軍,在邊境線上拉出一條有違兵法常例的稀松防線,這種好似小孩子過家家的防禦體系,别說北邊那支威震兩朝的鐵騎,恐怕就算廣陵王燕敕王的普通騎軍,都可以一鼓作氣攪爛。但是将軍蔡楠帶着數百親兵巡視前線時,沒有任何要做出改變的迹象。軍中将領校尉不是沒有疑惑,但當一人當面詢問被蔡楠厲聲訓斥後,就再沒有誰敢觸這個黴頭。蔡楠騎馬北望,百感交集,自言自語道:“我隻恨不得再給我四萬人手,把整個邊境線都象征性安插人手。如此一來,也就擺出了不讓北涼鐵騎堂而皇之入境的陣仗,否則真要打起來,六萬人縮成一團就擋得住了?但是隻要你北涼軍敢沖進來,我六萬人就算被你屠盡又如何?明着造反?老子就等你這一天!”

蔡楠想是這般想,可真往深處去想,想到要跟那個聲名猶在顧尚書之上一大截的大将軍敵對,還是有些如履薄冰。

過河卒子,身不由己啊。

蔡楠有苦自知。

至于為何有這種動靜,蔡楠隻知道有皇子趙楷遠赴西域,總不會是北涼有人要殺這位聲名鵲起的皇子?蔡楠雖是一介武夫,卻也明白名不正言不順的粗淺道理,來曆含糊不清的皇子趙楷如果真有那份心思,肯定是該這般建功立業才行,何況此時京城那般又處于皇子封王的關鍵時期,趙楷如果真能在西域那邊得勢,蔡楠用膝蓋想都知道肯定能當上一個實權郡王,嘿,要是到了西蜀當蜀王,那就有意思了。

有一騎斥候快馬加鞭趕回,臉色蒼白,下馬後跪地顫聲道:“北涼騎軍來了,不知準确數目,起碼在萬人左右!可這一萬騎是那大雪龍騎軍!”

蔡楠臉色如常,隻是握佩刀的手指關節泛白。

北涼王的一萬騎親軍,很少嗎?

蔡楠覺得是太多了!

一咬牙,蔡楠朝身後一名心腹将領下令道:“傳令下去,百裡以内,聚兵至此。”

蔡楠舉目眺望,視野中黃沙翻滾。

蔡楠嘴角苦澀,深呼吸一口,“會是哪位義子領兵?”

他不顧阻攔,執意留下親兵,孤騎前沖。

蔡楠相距半裡路時,始終是不敢再度向前半步。

漫無邊際的無數鐵騎在廣闊平原上肅然停馬。

蔡楠可以看到一杆徐字王旗在勁風黃沙中獵獵作響。

一騎出陣,緩緩前行。

蔡楠瞪大眼睛,本來還算勉強平穩的呼吸猛然間急促起來。

老人披甲提矛。

蔡楠腦子一片雪白,不知怎麼就手腳不由自己地翻身下馬,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喊道:“末将蔡楠參見北涼王!”

一人一馬一矛大将軍臨近蔡楠後,輕輕嗯了一聲,戰馬繼續緩緩向前踏出馬蹄。

一聲一聲都踏在蔡楠的心口上。

勒馬停步,終于再度披甲提矛的大将軍徐骁望向遠方,輕聲問道:“才六萬人,顧劍棠是不是太小氣了?”

始終跪在地上的蔡楠哪裡顧得上什麼風骨傲氣,一張臉龐沾滿了粗粝黃沙,不敢出聲。

這位人屠笑道:“放心,我就是等人,不殺人。隻要你們不攙和,本王也沒有跟誰撕破臉皮的興趣。”

徐骁笑道:“走,蔡将軍,讓本王看一看顧家鐵騎的風采。”

這一日,當北涼王徐骁一騎臨陣時,不知是誰先下馬喊出一聲參見大将軍,緊急趕來的兩萬騎軍,密密麻麻,全部跪下。

鐵門關以東利于騎軍沖擊,自然是個容易死人的好地方。

兩百輕騎對陣八百輕騎,兩百禦林軍毫不怯戰。

與前些年京城權貴子弟混入這支皇家親軍捧金飯碗不同,在張巨鹿掌權以後,親自翻閱禦林軍籍,隻要是跟大臣将領沾親帶故的子孫,一日之間全部驅逐出禦林軍,那一天軍營就空了一半,許多憑借實打實本事入軍的将門子弟也不得例外,這讓張巨鹿在京官武将那邊很不得人心,好幾位春秋功勳老将都碰頭時都破口大罵,其中一位住在同一條街上的老将軍幹脆就堵在門口質問那紫髯碧眼兒,質問首輔大人以他的孫子的戰力,如何就當不得這個禦林軍尋常甲士!張首輔出了門口,不鹹不淡說了一句你孫子的确有本事當,但你的曾孫子以後肯定沒這份本事,本官隻是提前二十年關上這扇門小說章節。當時仍然擔任要職的老将軍沒想通那文绉绉的彎曲道理,好在也沒敢對當朝首輔卷袖管動粗,隻是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關系原本融洽的兩家連一樁大喜親事都給耽擱。老将軍是多年以後從兵部二把交椅的位置上退下來,才主動登門謝罪。

黑衣少年越過了鳳字營校尉袁猛和青鳥,對上一位掠出騎陣的中年武夫,這名禦前侍衛佩刀卻不用刀,給徐龍象雙手擰扯住雙臂後,原本粗壯手臂頓時血肉枯涸,變成觸目驚心的皮包骨頭,脫離禁锢後,反手便搶得先機,想要撕斷眼前面黃肌瘦少年的雙手。徐龍象仍由他迅猛發力,隻是一腳踹出,一路護駕皇子趙楷都深藏不露的中年侍衛本來存心要一命換一命,扯去徐龍象雙臂再硬抗透胸一腳,隻是當他雙臂瞬間膨脹壯如大碗口的驚人發力,少年仍是紋絲不動,侍衛立即松手,雙手下按少年腳尖,整個人借力騰空而起,躲過緻命一擊,出身江湖隐門的漢子雙腳交叉一撞,如登梯而上,他快,徐龍象伸手更快,握住一隻腳腕,将其整個人往下一拉,擡起一記膝撞,入宮以後浸淫秘笈多年的漢子傾力肘擊,仍是被少年膝蓋撞在腹部,健碩身軀往後飄蕩而去,所幸身後騎兵馬術精湛,都給緊急繞避而過,漢子一手五指如鈎抓地,在地上劃出長達數丈的溝壑,才停下敗退身形,腹部翻江倒海,嘴角滲血,漢子站起身,眼中有了幾分驚懼。

既然讀書人可以賣才給帝王家,許多頂尖莽夫自然也樂意憑借一身武藝售賣給朝廷,不同于北涼徐家的無官無權,隻要有本事,到了京城皇宮任職,就真是野民變官家。這名被天子賜黃的金刀侍衛因為武功出衆,更是功成名就的佼佼者,一次返鄉探親,當年所在門派曾被郡守和将軍聯袂彈壓得喘不過氣,等他衣錦系黃還鄉,便是天翻地覆,勢利眼的郡守請郡内一位年邁碩儒提筆寫匾額,親自派人送往宗門懸挂,而他原本被宮中規矩所限,都不曾打算跟郡守計較什麼,這之後,他便将幫派内一位師叔祖的嫡傳弟子帶往京城,僥幸成為第二名金刀侍衛。

中年金刀侍衛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與其餘多名同僚一起圍殺那名黑衣少年。漢子心中默想,就算今天自己死在這裡,也算對得起宗門了。

徐龍象大踏步直線而走,眼睛始終盯着那名披了件白袈裟的女子。

青鳥一騎率先陷陣,手中刹那槍撥去對面敵騎的刺面一槍,手腕輕抖,拖字訣加上弧字槍法,将那名本以為擦身便是一回合結束的精悍騎将,給一槍捅穿後心。弧字槍回,青鳥一杆刹那橫掃過之後禦林騎兵的身軀,掃成兩截。她沒有一味戀戰,回馬槍僅是擊殺了一員騎将,就不再使出,即便有禦林騎軍擋下刹那,她也僅是朝那輛馬車疾馳而沖。

當頭第一波人馬槍矛擦身,地上就滾落了三十幾具屍體。

如兩柄刀鋒互割血肉。

兩條傷口繼續迅速撕扯擴大。

袁猛一槍挑翻一名敵騎,那名甲胄被捅出血窟窿的禦林軍身體被挑入當空。

還有一戰之力的騎兵在空中扭轉身體,想要落地站穩後抽刀再戰。

隻可惜尚未落地,便被一名白馬義從随手淩厲一刀劈整顆腦袋。

袁猛哈哈大笑:“洪狠子,這顆頭顱賞你了。回去别他娘再摳門了,請你袁校尉好好搓一頓!”

面無表情的洪書文輕輕嘀咕一句:“讓老子當個副校尉就請你喝花酒。”

袁猛耳朵好,哪怕在戰馬踩踏雙方厮殺中仍是聽清楚了,笑罵道:“放你娘的屁!等殺夠了十人再跟老子提這一茬!”

洪書文手中北涼刀一擰變作倒插蔥式,彎腰躲過一槍,借助胯下戰馬前沖之勢,涼刀順着槍杆急速滑過,一刀劃斷那名敵騎的手臂,再被這個鳳字營出名的狠子削去半片腦袋。

馬還在前奔,人已死。

腰間還剩餘一柄北涼刀的洪書文淡然道:“兩顆了。”

縱馬前沖中的王沖瞥了一眼死在自己前頭的一名白馬義從,咬了咬牙。

衆人頭頂忽然有一團紅雲飄過,墜向鐵門關外。

一名禦林軍騎兵落地死前,依稀可見遠方馭飛劍結陣戰國師的場景,合眼時有氣無力咒罵道:“幹你祖宗十八代的京城士子,你們不都說北涼世子隻會花前月下欺負娘們嗎?”

徐鳳年見過兩次雷池。

武帝城外鄧太阿的雷池劍陣,殺得天人趙宣素。

大秦黃帝陵中的那座雷池,則是被魔頭洛陽彈劍破解。

一成一破。

徐鳳年就有了自己的飛劍造雷池。

他曾經跟徐北枳說過幾丈以外幾丈以内的雷池之内,飛劍殺人輕而易舉,絕無水分。

病怏怏的黑衣老僧起先并沒有對北涼年輕世子那番有關報仇的言語上心,一個體内氣機運轉滞緩的武夫,别說他楊太歲,恐怕就連一個二品高手就能讓你徐鳳年吃不了兜着走,隻是當策馬沖來,劍氣一瞬傾瀉如決堤江河,就有些訝異了。楊太歲這些年遠離宮廷紛争,行走江湖,以他豐富至極的城府和閱曆,武林中一些零碎的隻言片語,就能擠掉水分和揮去煙霧,推演出離真相不會太遠的内幕。隻是他原本預料有王重樓饋贈大黃庭在身的徐鳳年,内力不該如此凋零,劍氣則不該如此兇猛。

楊太歲一次次輕輕揮袖。

十二柄飛劍次次反彈跳躍。

徐鳳年停馬在十丈以外,雙手各自按住春雷和春秋。安安靜靜,不發一聲,不言一語。

這便是劍胎圓滿的吳家飛劍厲害所在,心意所至,便是劍鋒所至。何況這十二柄飛劍,本就凝聚了桃花劍神鄧太阿畢生心血,哪怕被他贈劍前抹去如意劍胎,一十二飛劍本身早已圓潤通透。

“歸宗。”

黑衣老僧笑了笑,吐出兩字。一手在胸口成掌豎立,一袖拂卷,将六柄飛劍一氣呵成卷入袖口。

大袖滾滾撐起如鼓囊。

其餘六柄飛劍中的太阿刺向楊太歲眉心。

老僧擡手一拍,貼住太阿,身形看似緩慢走動,這隻手掌卻在空中硬是黏下了太阿在内的四柄飛劍。

其餘兩柄竹馬桃花相繼擊中老僧後背,隻是袈裟如投石湖水後陣陣波瀾晃動,竹馬桃花都無功而返,又給楊太歲那隻手掌四指夾雙劍。

十二劍盡在老僧袖中與手上。

楊太歲望向坐在馬上巋然不動的年輕人,輕聲說道:“殿下可否就此退去?”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還早。你都沒死。”

伸出手,在身前空中屈指虛彈。

六柄劍仍然被黑衣老僧一隻手掌手指禁锢,袖中六劍卻已是破袖而出。

楊太歲咦了一聲,喃喃自語:“叩指斷長生?”

道,不是道門獨占,三教一直都在苦苦覓求各自的道。

而儒家也不等同于那位張聖人之後定下重重規矩畫下條條框框的儒教。

若非是欠了一份不得不償還的人情,曹長卿很想跟這位白衣兵聖聊一聊他們之間的道之所差。

曹長卿入儒聖,歸功于那座西壘壁遺址,歸功于公主殿下的那句興亡皆是百姓苦,歸功于西楚滅國以後仍舊浩氣長存的書生意氣。

他很好奇陳芝豹為何能跳過天象直入陸地神仙。

其實以陳芝豹的卓絕天賦,遵循武夫境界一步一個腳印踏入天象境界後,再以儒聖身份成就陸地神仙,這樣兼具三教聖人和武夫路途的儒聖,恐怕自己就真的隻有認輸一條路了。

現在的陳芝豹,處于一種十分前無古人的玄奇境地,既非僞境地仙,也非王仙芝的以力證道超然世間。

可惜了。

多等十年該有多好。

不過有一點大官子可以肯定,陳芝豹的悄然入聖,跟兩禅寺龍樹聖僧的圓寂有莫大關系。

曹長卿喟然長歎之後,伸手一抓。

代替徐渭熊道出那個來不及說出口的“敕”字。

一道紫色天雷被他從九天之上硬生生抓下。

曹長卿之是以被譽為獨占天象鳌頭,自然有其大風流之處。

先前陳芝豹對上曹長卿後,便輕輕下馬,拍了拍戰馬,讓其脫缰而去。

擡頭望向天雷降落。

猛然将那杆深紫梅子酒插入大地。

曹長卿微微一笑,再說一個“敕”字,這一次則是手心朝下。

法天象地!

玄甲娥眉蚍蜉黃桐金縷朝露,在新任劍主徐鳳年“斷長生”的彈指之下,六柄吳家劍冢頂尖飛劍破去黑衣老僧那一手須彌芥子大千袖,刺穿牢籠,沖天而去。

黏住其餘六劍的楊太歲手掌一記輕輕翻覆,如同颠倒乾坤,青梅竹馬春水桃花朱雀太阿隻得在他手掌兩尺之内急速旋轉,任由六柄飛劍劍氣如虹,仍是暫時逃脫不得,但這位病态老僧的袈裟也被飛劍劃破,絲絲縷縷飄蕩在空中。

楊太歲手掌再翻,飛劍肆虐的距離由兩尺縮小為一尺半,幾次翻覆,便已經将六柄飛劍緊縛得近乎紋絲不動,黑衣老僧淡然道:“世子殿下原本身具佛胎道根,是與尋常武道驚采絕豔之輩大不同的罕見天賦,為何不肯循序漸進,以證大道,次次劍走偏鋒?如此一來,又經得起幾次揮霍?武當老掌教王重樓辛苦造就的一方大黃庭池塘,隻需細心澆灌拓寬,那便是小池變浩淼巨湖的造化,到時候一百零八朵金蓮循環往複,長生不息,一座氣海扶搖一千八十朵,是何等的天人氣象?正因為殿下不知珍惜,逆天而行,如今池水枯涸金蓮凋零,僅剩一株茕茕孑立,殿下還不知悔悟,不願回頭?!”

最後“回頭”兩字,楊太歲以佛門獅子吼大聲喝出,徐鳳年胯下戰馬如遭飓風拂面,頻頻向後退去,最終屈膝觸地。徐鳳年飄然走下戰馬,手心一拍春秋劍鞘,劍鞘弧形一蕩,春秋劍順勢出鞘,畫出一個大圓之後,懸停于徐鳳年身前,徐鳳年走在戰馬前頭,這麼一遮擋,戰馬迅速擡膝站定,這一次長途奔襲的騎乘,這匹通體金黃璀璨的汗血駿馬早已有幾分通玄靈犀,輕踏馬蹄,戀戀不舍地掉轉方向,小跑離去,一步三回頭。

遠處策馬緩速遊曳在大圓之外的袁左宗将本已出鞘幾寸的北涼刀壓回鞘中。

徐鳳年冷聲道:“先後兩位劍神李淳罡鄧太阿,做的都是開山之事。你們三教聖人卻是閉門封山,怕因果,懼業障。一旦沾染,就如一顆種子草籽擲入石壁,遲早會有撐破山崖的那一天。龍樹僧人不入佛陀,是他不願,兩禅寺主持自身早已圓滿,隻是更在意佛土廣布,慈悲遍及四方。你楊太歲雖然剃了頭發披了袈裟,骨子裡仍是法家,行得是那縱橫捭阖術,你做成了佛頭,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楊太歲灑然笑道:“貧僧确實做不成佛頭,證不得菩薩果。可若說要阻你一阻,卻也不難。等韓生宣趕到鐵門關,這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若是你執迷不悟,不惜修為和性命再拖下去,便是悄然入聖的北涼陳芝豹到來,成為彈弓在下之勢,到時候可就真應了黃龍士的那句谶語,為他人作嫁衣裳,辛苦為誰忙?殿下有大慧,是少有的聰明人,應該知道皇子趙楷當蜀王,總好過陳芝豹當第二位異姓王。北涼之是以能夠跟離陽北莽三足鼎立,在于内耗較小,一旦分了家,可就難說了。在貧僧眼中,北涼真正的大敵,是十年後的蜀王趙楷,更是當下的陳芝豹,兩者權衡利弊,殿下應該清楚如何選擇!”

徐鳳年搖頭道:“算盤不是這麼打的。”

黑衣老僧以佛門大神通禁锢住竹馬朱雀等六柄飛劍,看似輕描淡寫,其實也絕非表面上那般閑适惬意,飛劍嗤嗤作響,如雲霄之上雷電交加。此時他手掌方寸之間,寸寸殺機。

楊太歲正要說話,徐鳳年擺擺手道:“你們佛門講究随緣說法,你雖是我的前輩,但緣分早就在當年那一頓酒中用盡,既然如此,就不要在這裡逢場作戲了。今天總得做個幹幹淨淨的了斷。”

枯瘦身軀撐不起黑色袈裟的楊太歲厲聲道:“徐鳳年,你當真以為貧僧斬不了妖魔孽障?!”

徐鳳年笑道:“當初欽天監是不是也用妖魔孽障四字去趙家天子跟前,形容尚未出世的我?”

說完這句話,徐鳳年踏出兩步,将春秋劍作為雷池劍陣的中樞,并攏雙指,在劍鋒上一抹!

春秋透入大地黃沙。

徐鳳年默念道:“我以春秋斷春秋!”

楊太歲怒聲道:“大膽!”

此子竟然荒唐到想要憑借自身氣運通過這柄名劍來竊取天機!

這才是真正的截殺所在!

徐鳳年一身唯有陶滿武這類獨具慧眼者可見黃中透紫金之氣,轟然上升浮遊九天。

黑衣老僧手掌翻覆,仍是控制不住竹馬六柄飛劍,後者齊齊脫手而出,貼地長掠,繼而停頓于黃沙之上一丈高度。

早已在天空躍躍欲試的六柄飛劍露出峥嵘面目,與地面上的春秋劍構成一個北鬥劍陣。

十二柄飛劍又與春秋劍組成一個陰陽兩儀劍陣。

十二柄劍本身自成一座雷池劍陣。

又以武當年輕師叔祖洪洗象傳授的玄妙心得,劍劍反複成渾圓。

袁左宗拍馬返身撤退。

這場仗,沒他什麼事情了。

猶豫了一下,有意無意之中,袁左宗愣了一下,望了一眼徐鳳年,然後開始縱馬狂奔向,經過屍體橫陳的厮殺沙場,探手一抓,握住一根長槍,徑直殺向那尊白衣女子菩薩。

袁左宗一進,紅袍陰物則是一退。

楊太歲望向天空,搖頭笑道:“倒真是好大的手筆。不過徐家小兒,你真當貧僧是吃素的?”

黑衣老僧一腳跺地,腳底甚至不曾觸及地面,更不見黃沙揚起,喝聲道:“百丈慈悲!”

捏碎胸前玉扣,楊太歲揭下那一襲濃黑如墨的袈裟,手指一旋,如一朵黑雲的寬大袈裟,在老和尚頭頂往九天飛去。

如一株華蓋平地起。

古書曾雲終南山有仙人手植寶樹,高聳入雲百丈,無枝無葉。

這本該是楊太歲算出百歲以後自己去力抗天劫的隐秘手腕之一。天底下的拔尖風流子,誰不是各有莫大機緣,各有壓箱本領。

長寬俱是不過一丈多的袈裟在升空之後,裹挾出數百丈滾滾黑雲,籠罩在鐵門關上空。

楊太歲看了一眼遠處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饒是這頭曾經位極人臣又急流勇退的病虎老僧,當下也是免不了有一瞬的百感交集,先前真是小觑了。生在富家人家,很能消磨年輕一輩的銳氣,一朝氣運遞減,大多便是是以而生。當年徐骁踏平六國,功高蓋世,是第一個死結。那名女子懷上徐鳳年,白衣入皇宮,跻身陸地神仙僞境,一夜劍仙,再是一個死結。徐鳳年不做那纨绔子弟,又是一個死結。徐鳳年二十年隐忍不發,如今習武大成,心懷戾氣和怨恨,又将本就一直不曾解開的死結系得更緊。

楊太歲緩緩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死結唯有以死解。不過今日還得是你徐鳳年先死才行啊。阿彌陀佛!”

徐鳳年任由天地之間汲取他的滿身氣運。

七竅緩緩淌血。

練刀習武以來,之後更有養劍,徐鳳年經曆過多少次搏殺和涉險?恐怕連他自己都已經記不清楚。他曾劍氣滾龍壁。他曾獨力撼昆侖。他曾一劍守城門。他曾一刀殺指玄。

天地之間被數座劍陣和袈裟黑雲被層層割裂,不斷擠壓。

不論是離陽還是北莽,就屬這一場鐵門關外早來的冬雷陣陣最驚人。

楊太歲不顧頭頂驚心動魄的氣象,在劍氣沖鬥牛的雷池劍陣中硬生生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便是兩丈遠,一腳踏地,天地震動,牽連得鐵門關堅硬如鐵的山崖黑石不斷剝落滾走。

第二步距離減小,仍有一丈半。

他接連踏出六步,每一步都在大地上烙印出一朵佛祖蓮花痕迹。

黑衣老僧悲憫望向近在一臂距離之外的年輕人,這六步加上先前那一跺踏,便是真正的佛門七步生蓮無上神通。

劍陣之内除去顯而易見的六朵碩大蓮花,更有無數朵小蓮花在大地之上憑空出現,如同天女漫天散花,又如同有五百羅漢加持。

那座巨大劍陣搖晃,這一方天地猶如一尊天神在搖晃一隻巨大水桶,漣漪不止。

第七步第七朵蓮,在劍陣邊緣的徐鳳年腳下炸開綻放。

楊太歲面黃泛金,也有些萎靡神色,但老僧仍舊堅持遞出一掌,越過了雷池劍陣,不顧被守護此方的一柄飛劍割裂手臂肌膚,一掌推在徐鳳年心口。

誰都不曾察覺一抹紅袍繞出一個巨大弧線路徑,飄然而至,來到倒飛出去的徐鳳年身後。

兩具身軀毫無凝滞地互相穿梭而過!

好似那兩位天人出竅神遊天地間!

徐鳳年咧嘴一笑,體内那棵紫金花苞驟然怒放,然後片片枯萎飄落在無水池塘。

左手春雷刀。

苦心孤詣建構了雷池劍陣。

隻是在等這一刻被自己一刀破去!

自從他成為朱袍陰物的豐盛餌料之後,便一直在等這一刻的“反哺”!

失去了一身大黃庭,就像那掃屋迎客的勾當,屋内幹幹淨淨,小廟才能坐得下丹嬰這位大菩薩。

一臂之間。

徐鳳年刀開天門!

他與屹立不動的黑衣老僧緩緩擦肩而過。

雷池毀去。

袈裟飄墜。

漂浮在楊太歲身前的丹嬰張嘴一吸,原先色彩不純的兩雙金眸愈發透澈。

腋下再生雙臂!

徐鳳年伸手捂住嘴巴,五指間血流如注,慢慢向前走去,先是僞境指玄,再是雪上加霜的借力成就僞境天象,這輩子除非踩天大狗屎後直接跻身陸地神仙,否則就别奢望成為巅峰高手了。

徐鳳年望向那邊踉跄後退入車廂的趙楷,殺了你小子,再拼掉想要漁翁得利的陳芝豹,一切就值了。

步履蹒跚的徐鳳年恨不得陳芝豹此刻就出現在眼前。

拿自己全部氣運和陰物丹嬰竊取而得的僞境天象,支援不住多久。身如洪水決堤,流逝而去的除了丹嬰反哺而來的修為,還有暫時跻身天象境帶來的明悟福澤。

這種事情不是借錢,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徐鳳年把算盤打到老天爺頭上,下一次再想用陰物蒙混過關,難如登天。除非是真鐵了心玉石俱焚,前提還得是踏踏實實進入天象真境的陰物肯借,那時候陰物已是與天地共鳴,徐鳳年十成十就是一個死字。

本來自己掙來的家底就屈指可數,當下随便扳扳手指算上一算,徐鳳年好像什麼都沒有了。去北莽,兩顆頭顱,一顆埋在了弱水河畔,一顆送給了二姐徐渭熊。一身實力,功虧一篑。就算活着離開鐵門關,那個從小希冀着成為大俠的江湖夢成了癡人呓語。但既然來到這裡,鐵門關一役,楊太歲必須死,趙楷必須死。陳芝豹隻要出現想要做那并斬龍蟒的勾當,也必須得死。楊太歲早就道破天機,死結以死解,他們不死,死的就隻能是徐鳳年,毀掉的就是北涼基業。任何優柔寡斷和慈悲心腸,都無異于自插心口一刀劍。

北涼世子的身份是天注定,徐鳳年想逃也逃不掉,但北涼王,則不是徐鳳年唾手可得的東西。這個看上去很沒道理的道理,徐鳳年和徐骁這對父子心中了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還有很多虎視眈眈的人不斷添油加醋,讓這本經更加難念。

徐鳳年走得不快,抓緊時間去死死握住那絲絲感悟心得,走到白馬義從和禦林騎軍的絞殺戰場,腳下就有一具戰死的鳳字營輕騎屍體,死不瞑目,顯然曾經下馬步戰死戰過,又給敵騎斬去了握有北涼刀的胳膊,胸口被戰馬踐踏,血肉模糊。徐鳳年蹲下撫過他的眼簾,擡頭望去,兩百禦林軍已經所剩無幾,戰場上越是武藝高強的将領,一旦深陷泥潭,往往死得越快,那些金刀侍衛都已死絕,一個都沒能剩下。将近五百白馬義從一半仍是騎馬作戰,一半已經步戰許久,六珠菩薩被黃蠻兒和青鳥纏住,符将金甲給一杆長槍的袁左宗拖住,頹然坐在馬夫位置上的皇子趙楷,也不知是在等韓貂寺趕至力挽狂瀾,還是認命枯等受死。

十幾名負傷不輕的禦林軍甲士誓死護在馬車之前。

先前滾滾黑雲翻磨未能遮住雷池劍陣,許多人都親眼看到了黑衣老僧楊太歲被擊殺的那一幕。曆史自古以成敗論英雄。沒了袈裟的國師大人成為一截枯木,而徐鳳年活着走來,皇子趙楷這次持瓶赴西域的下場,顯而易見。徐鳳年沒有掉以輕心,劍閣那邊的動靜,汪植三千騎對上有何晏兩千騎掠陣的韓貂寺,未必能阻擋下将所有賭注都押在趙楷身上的韓生宣,照理說該露面了。隻是腰間佩春雷一刀的徐鳳年看向北方一望無垠的黃沙,陳芝豹是在等下一場鹬蚌相争?也對,他的耐心一向好到令人發指。

趙楷站起身,看着漸行漸近的北涼世子,平靜問道:“徐鳳年,你真的敢殺我?北涼真要造反?”

徐鳳年沒有理會這位曾經參與襄樊城蘆葦蕩那場截殺的皇子,隻是望向在谷口那邊跟黃蠻兒打得地動山搖的女菩薩,“趙楷能送給你一隻象征離陽王朝的銀瓶,我不是趙家天子,辦不到。但我能借你北涼十萬鐵騎,你替我平定西域,我可以留下兩萬兵馬屯守天山南北。這筆買賣,做不做?當然,你得付給我一筆定金,殺了趙楷。造反的帽子我戴不起,西域兵荒馬亂到了出現一大股流竄僧兵截殺皇子的地步,我才有理由借兵給你。你要西域得自在,我給你這份自在便是。”

趙楷臉色陰晴不定。

袁猛撕下内衫布條,包紮在刀傷露骨的手臂上,咧嘴陰笑。這才是咱們那個可以讓靖安王趙衡都啞巴吃黃連的世子殿下。

一身血污的狠子洪書文依舊停留在馬背上,兩柄北涼刀,雙刀在手,輕輕拍打着馬腹。

六珠菩薩不動聲色,一次次将黃蠻兒打飛出去,鐵門關谷口已是坍塌了大半。

每次黃蠻兒退下,青鳥的刹那弧字槍便會跟上,不留絲毫間隙。

徐鳳年走向谷口,身後有紅雲飄來,轉頭看去,陰物丹嬰拖着一具瘦小枯萎的屍骸,陰物落腳在徐鳳年身後,歡喜相不見歡喜,愈發寶相莊嚴。徐鳳年拍了拍它的腦袋,指向山崖。陰物歪了歪腦袋,随機高高掠向鐵門關崖壁,一腳踏出一座大坑,将楊太歲的屍骨放入其中。一代縱橫術宗師,最終墳茔在野崖。

徐鳳年擺了擺手,讓黃蠻兒和青鳥停下手,陰物則如凫雁繞山巅,在谷口後方的狹路上飄落,截住了密宗法王的退路。

徐鳳年看着女子手上那幅鬥轉星移好似小千世界的佛門鏡像,笑道:“我也不知陳芝豹何時到來,難道說你也在等他?如果真被我烏鴉嘴言中的話,咱倆也就不用廢話了。”

女菩薩皺了皺極為妩媚的眉頭。東北各自眺望一眼,眉頭逐漸舒展。

徐鳳年如釋重負,有得寸進尺嫌疑地說道:“那尊符甲别摧毀,我留着有用。”

她手心上方聚沙成星鬥,九顆沙球一直如蒼穹星象玄妙運轉,此刻星鬥潰散,無數黃沙在她手指間流逝飄散。

女菩薩不置一詞,隻是走向身負氣運遠勝徐鳳年的趙楷,她行走時菩薩低眉沉思,以她與生俱來的術算天演,竟然也想不通為何落敗的會是趙楷。攀龍附鳳一說,在百姓眼中是尋常趨利的看法,到了她這個層次,則恢弘無數,就像洪洗象劍斬氣運,一般武夫就算到了指玄境界,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三教中人,尤其是精于望氣的練氣士,卻可看到那一根根通天氣柱的轟然倒塌。同理,三教中人依附朝廷,也各有所圖,以龍虎山大天師趙丹坪為例,這些年久居天子身側,擔當了青詞宰相的罵名,其實擁有莫大裨益。一衍萬物,道門中既有高人返璞歸真,隻存其一。也有人查漏補缺,由無數個一自成方圓。這裡頭的玄機,連她說不清道不明。她既然能夠在龍虎山斬魔台上跟白衣僧人李當心論禅機說長生,自然有其獨到見解。

徐鳳年借助外力竊取天機,以終生武學止境作為代價去殺楊太歲。

在她看來合情卻不合理。

這場截殺,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攙和其中,一張棋盤,說到底也就那些位置,不可能真的讓雙方對弈者慢悠悠擺滿三百六十一顆棋子。北涼和離陽博弈西域,人屠徐骁不會親身進入鐵門關一帶,趙家天子更是如此。原先就棋面而言,徐鳳年和趙楷的勝負都在五五分,但是一些人沒有打算觀棋不語,而這幾位,在紅教法王看來,恰好都是将來有望成為陸地神仙的存在,徹底打亂了棋局。其中一位,擋下了韓貂寺。其中兩位,停滞在鐵門關北方百裡以外。

她沒有死在這局棋中的打算,既然徐鳳年給了台階下,讓她可以把自己擇出這局死棋,她哪怕心底很想一舉擊殺那個年輕人,也得壓下念頭順勢而為。

白衣菩薩走到趙楷和符将金甲人跟前。

趙楷并沒有太過氣急敗壞,隻是低頭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二師父死了,我還有大師父。我不該死在這裡的,我應該當上皇帝的!”

這位野心勃勃的皇子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他擡頭哽咽問道:“不應該是這樣的,對不對?”

白衣菩薩默然無聲。

趙楷凄然一笑,擦了擦淚水,輕輕招手讓符将金甲走到馬車邊上,從這本尊符将手中拿過那柄巨劍,往脖子上一抹。

臨死之前癡癡望向京城。

遺言隻有一字。

“爹。”

趙楷一死,與主人氣機牽連的符将金甲便失去了所有生氣。

徐鳳年讓白馬義從帶上戰死袍澤的屍體與兵器,上馬離開鐵門關,金甲被黃蠻兒單手拖拽。

接下來便是往北而行,韓貂寺已經決定不了局勢走向。哪怕他殺穿汪植三千騎兵的包圍圈,來到徐鳳年眼前也是徒勞。就如徐鳳年跟女菩薩所說,這場截殺将會栽贓給西域盤根交錯的勢力,事後消息傳至京城和朝野上下,除了百姓,恐怕沒有誰會相信,但這又能如何?徐鳳年不怕九五之尊的雷霆大怒,怕的是這場截殺,仍然是在那個男人的預料之中。如果萬一趙楷也僅是一枚可以忍痛舍棄的棋子,接下來他徐鳳年要面對的敵人,會是誰?是哪一位深藏不露的皇子嗎?

鐵門關東面,韓貂寺孤身一人狂奔在大漠之上。

被一位佩有繡冬的白狐兒臉擋下。

北面。

儒聖曹長卿和梅子酒陳芝豹仍在對峙。

徐鳳年突然回首望去鐵門關,馬車附近,不得自在的女菩薩生出滿頭青絲。

徐北枳在停馬寺說了一句俗人怕果,菩薩怕因。徐鳳年面對楊太歲也說過心境跌落,就如草籽茁壯生于大山石縫,如圓鏡破開一絲裂隙,愈演愈烈,再想破鏡重圓,難上加難。兩個姓徐的兩句話,雙語皆是成谶。

徐鳳年收回視線,不去看那位生出三千青絲的六珠上師。這批八百白馬義從的戰馬都精心篩選過,在奔襲之前便祛除了北涼軍辨別,此時走得沒有後顧之憂,不怕被抓到明顯的把柄,即便有高人順藤摸瓜,徐鳳年也可以說是西域僧兵栽贓嫁禍,決定這種争吵走向的關鍵,不是道義,也不是真相,而是棋局雙方手談人物身後的兵戈戰力。徐鳳年從青鳥手中接過那隻從馬車錦盒中拎出的銀瓶,似笑非笑。

袁左宗提槍縱馬在徐鳳年半馬之後,臉色凝重。按照常理,獨殺老僧楊太歲的世子殿下應該精神萎靡才對,便是昏迷不醒也在意料之中。可此時徐鳳年策馬狂奔,神采煥發,沒有一絲疲态,反倒是一身淩厲氣勢攀至巅峰。尤其是那柄以春秋士氣為玄胎鍛造而成的春秋劍,劍氣沖霄,未曾出鞘,仍是隐約有種種龍鳴,如九條惡蛟翻江倒海。袁左宗心中喟歎,這場截殺勝得堪稱慘烈啊。況且還有諸多依舊藏在水下的暗流,楊太歲戰死,皇子趙楷自刎而死,如此一來,北涼跟朝廷的情分算是徹底掏空。

袁左宗笑了笑,望向徐鳳年的背影。下一次,若再有戰事,便是他帶領自己這幫北涼老卒征戰四方了吧?

黃沙萬裡,看久了就是一幅枯燥乏味的景象,可在衆人眼中更是異常的滿眼荒涼,觸目驚心,真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方圓三十裡,撕裂出無數道大小不一的溝壑,早先天空無雲而響雷,直到此刻才漸漸聲響衰減下去,好在有先前世子殿下雷池劍陣殺老僧的手段做了鋪墊,此時白馬義從也沒有如何震驚,隻是一個個握緊槍矛涼刀。擁有徐鳳年袁左宗徐龍象六臂陰物和青鳥,這支戰力隻能用近乎無敵來形容的騎隊順着溝壑彎彎繞繞,終于來到一條深不見底寬達二十丈的鴻溝邊緣,那邊站着一位中年青衫儒士,負手而立,兩鬓霜白,風流奪魁。

正是曹長卿。

這位在西壘壁成為陸地神仙的亡國儒聖朗聲笑道:“都走了。”

徐鳳年擡了擡手臂,除去新生雙臂的陰物丹嬰,其餘都在袁左宗帶領下繞行鴻溝。徐鳳年将那隻該價值連城如今卻隻能按斤兩算價錢的瓶子丢給陰物,掠過鴻溝,陰物則一手握銀瓶,雙臂托馬躍過。反正它就是手多。都說雙拳難敵四手,對上這麼一位有六條胳膊的,估計誰的心裡都沒底。哪怕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曹長卿,也不免多瞧了幾眼。大官子曹青衣見徐鳳年眼角餘光遊移,微笑道:“你二姐徐渭熊受了重傷,被公主禦劍送往北涼王府。至于那位不知如何稱呼的陳芝豹,已經孤身一人去往西蜀,相信很快離陽上下都知道出了第二位異姓王,不過低于最早六大藩王的親王爵,僅是蜀地郡王。”

曹長卿歎息一聲,走上前,屈指一彈,彈在徐鳳年眉心,“你的僞境指玄,自悟斷長生,可斷得别人的長生,何嘗不是斷自己的長生。你這種不計後果的回光返照,真想死在徐渭熊前頭?”

徐鳳年原強撐而架起的氣勢,一彈指之後,頓時一瀉如虹,整張英俊臉龐都扭曲得猙獰,曹長卿對那頭陰物笑道:“勞煩你按住他的心脈,到北涼王府之前都不要收手,我稍後傳你一段口訣,你幫他引氣緩緩下昆侖,不要松手,切記。”

雙相陰物聞言後輕柔伸出一臂按住徐鳳年的心脈。

徐鳳年黯然道:“我姐?”

曹長卿平靜道:“被陳芝豹捅透了胸口,又被梅子酒青轉紫,命懸一線。想要活下來,看她性裡的求生欲如何了。”

徐鳳年吐出一口紫黑淤血,向後倒去,所幸有陰物環臂扶住。

曹長卿不驚反喜,笑了笑,“吐出來好。放心,隻要你不死,徐渭熊十有**便不會死。都說世間但凡萬物,有不平則鳴,像我這種讀書人不平則登高詩賦,說到底,長生之道,還是講究一個人不可心有戾氣過甚。你啊,辛苦隐忍得太多年了。知道李淳罡老前輩為何一直說你天賦不如公主嗎?公主比你天然通透,當然,這也與她是女子有關。”

徐鳳年眼前視線模糊,依稀看到曹青衣青衫破碎,更有血迹纏身,忍住刺入骨髓的疼痛,咬牙問道:“陳芝豹做蜀王,是趙家天子臨時起意的一招後手?隻要我敢截殺趙楷,他就肯讓陳芝豹去西蜀封王?還是說早就跟陳芝豹有過承諾約定?”

曹長卿又叩指續長生,氣機徐徐下昆侖,徐鳳年雙腳腳底闆頓時血如泉湧,浸透得滲入黃沙,緩緩說道:“趙楷是棋子,卻并非起先便是勾引你入甕的棄子,那個皇帝還沒這等孤注一擲的大魄力,除非是趙楷的爺爺還差不多,他啊,稍遜一籌,守成之主,大多如此,要不然也坐不上龍椅。趙楷既是試圖以後屠龍的一顆活子,但也不是不可以舍棄,就看你們北涼如何應對了,沒有這場截殺,給趙楷十年,在西蜀西域兩地站穩腳跟,截斷北涼退路,有了錢,趙楷說不定就可以真的登基坐龍椅,但是萬一,趙楷被人,尤其是被你堵死在西域,京城那邊也得有後招,因為陳芝豹也必須走出去,隻要你起得來,他在北涼就沒有待下去的理由。陳芝豹和你爹是一樣的人,心底仍是很念互相的香火情,當年老皇帝那般逼徐骁,大将軍一樣沒有反,就是這個道理。隻要一方沒有老死,就絕不過那條底線,謀反。這種事情,無關對錯,人活一口氣,沒有這口貫徹一生一世的,休想有大成就。我曹長卿自然也不例外。徐鳳年,要是不覺得沒有高手氣度,咱們坐着說話?”

徐鳳年笑着點了點頭,隻是笑得比哭還難看就是了。

陰物扶着他緩緩盤膝而坐,曹長卿也坦然坐下。

曹長卿笑問道:“不光是你這場截殺,離陽和北涼的大勢,同樣是一環扣一環。這一局棋,你身在局中,可以看到十之七八,已經殊為不易。如果我早早告訴你,三寸舌殺三百萬的黃龍士,和春秋時期号稱第一謀士的人物在參與其中,你還會這麼一頭撞入鐵門關嗎?”

徐鳳年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曹長卿也不覺得奇怪,望向身邊這條被梅子酒割畫而出的鴻溝,輕聲感慨道:“實不相瞞,陳芝豹差點讓我大半修為都留在這裡。若是我跟他都沒有後顧之憂地死鬥一場,我能活,他會死,但我的全部修為也就廢去,到時候就真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了。”

徐鳳年重傷所緻,言語含糊不清,“他就算進入陸地神仙,我也不奇怪。”

曹長卿驚訝地哦了一聲,有些好奇地笑問道:“你這般看好陳芝豹?”

徐鳳年雙手搭在膝蓋上,平淡道:“陳芝豹視我如草芥草包,我視陳芝豹一直是武皆無敵。”

曹長卿搖頭道:“陳芝豹比誰都看重你。臨行前,他曾說過以後遲早有一天會堂堂正正跟你一戰。陳芝豹還說這句話,他也在肚子裡憋了二十年。”

徐鳳年苦澀道:“我是該高興嗎?”

曹長卿樂得這小子吃癟,舒心大笑,斂了斂笑意,“兩朝滅佛一事,讓龍樹僧人圓寂,這位佛門聖人一走,陳芝豹是占了便宜的,他否則也沒有那麼快入聖。”

徐鳳年由衷笑道:“徐骁不太愛說大道理,不過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要吃得自家苦享得自家福,但也得看得别人好。是以我一直認為天底下那麼多好事便宜事,總不能都摟在自己手裡,這也不現實。就跟美人那麼多,你娶回家也就那麼幾個,是不是,曹叔叔?”

曹長卿眼神欣然,不過手上一指輕彈,“别喊我曹叔叔,咱倆交情沒好到那份上。”

徐鳳年點頭道:“确實,否則你也不會放陳芝豹去西蜀了。畢竟你我那點淡薄情分來計較,你能夠擋下陳芝豹去鐵門關就算十二分的厚道。陳芝豹去了西蜀,是京城裡殺敵一千自折八百的陰損勾當,給北涼埋下禍根,離陽也好不到哪裡去。你既然想要複國氣運猶在的西楚,總歸是天大的好事。”

曹長卿灑然一笑,并未否認,“我不希望他執掌北涼,但我希望讓陳芝豹去西蜀稱王,因為西楚想要複國,就隻能是火中取栗,亂中獲利。棋局越亂越好,一個你所在的北涼,遠遠不夠。”

徐鳳年啧啧道:“怕了你們讀書人。”

曹長卿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徐鳳年,有一句話我還是要提醒你,在其位謀其政,你當北涼王和做北涼世子是截然不同的立場,這之前你劍走偏鋒,次次以奇兵險勝,但以後仍是要正奇并用才行。就好像這場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截殺,說到底許多事情,不光是趙家天子,離陽王朝張巨鹿顧劍棠那些老狐精怪們也都心知肚明,隻是徐骁在李義山授意下,這些年走得更多是陽謀路子,無可指摘,才有北涼今日基業,你可不要辜負了老一輩北涼人的期望。趙楷這次輸得不是氣運,而是輸在了他想要以小搏大,滔天富貴險中求,但他有一點忘了,他是皇子,是要争奪帝位的角色,但太平盛世之中,往往一步一步走近龍椅的龍子龍孫,都講求一個潛龍在淵的韬晦。京城那邊,大皇子得大顯勢,四皇子得大隐勢,你都要小心。”

徐鳳年微微作揖緻敬,“心誠領教。”

曹長卿輕輕揮袖疊放在膝蓋上,“說實話,以前我不喜歡你這個人,多情而薄情,如今親眼見過一些事情,反而有幾分看好了。上次去北莽南朝的姑塞龍腰,途經北涼,跟大将軍有過一番密談約定,這次按約行事阻擋下陳芝豹,算是還清了一筆西楚欠給你們徐家的老債,以後就是兩不相欠最相宜,該殺你時,我一樣會毫不猶豫出手。”

徐鳳年笑道:“不怕你家公主罵你?”

曹長卿愣了一下,屈指一彈在徐鳳年眉心,讓後者一陣倒抽冷氣。

陰物歡喜相面孔竟是會心笑了一笑。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快到冬天了,她又該生凍瘡了。”

曹長卿啞然,随即笑道:“對啊,又該紮草人罵你了。”

徐鳳年被陰物攙扶着起身,“我趕着回去看我姐,你家公主殿下肯定是不願見我的,曹叔叔,咱們是分道揚镳,還是一起走一段?”

曹長卿起身拂去塵土,“各走各的,你小子少跟我套近乎。”

徐鳳年給陰物飄向馬背,抱拳跟這位儒聖曹青衣别過。

一騎絕塵。

曹長卿站在原地。

這一次徐骁披将軍甲而非穿涼王蟒袍,出現在了邊境。

是以,曹長卿此刻是目送年輕北涼王離去。

事後黃龍士。

離陽王朝上下都喜歡用這個說法來譏諷某人的馬後炮。

當然,馬後炮又來自黃龍士獨創的象棋,象棋取締别名握槊長行的雙陸,成為僅次于手談的名士行徑。

北莽一間小茶館。

那隻掉毛的鹦鹉依舊喜歡逢人便喊公公,姓黃的茶館掌櫃還是那般不上進,養了一頭大貓的少女又沒個好臉色給顧客,加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酒館生意冷清寡淡得跟墳場一個德行,這讓始終沒能掙錢去青樓裝風流的溫華當下和裆下都很憂郁啊。

今日茶館外頭挂了免客歇業的木牌子,溫華拎着鳥籠走入酒館後,他從不虧待自己的五髒廟,做了碗香噴噴的蔥花面埋頭吃,掌櫃的老黃不知從哪裡摸來三隻木盒子,盛放了滿滿的棋子,兩盒黑白子,一盒七彩琉璃子,清空了桌面,在那裡擺擺放放,不斷落子又收子,看得溫華一陣火大,裝神弄鬼,有本事學自己哥們徐鳳年那樣擺攤賭棋掙銅錢去!閉起門來裝棋聖棋王棋仙,算什麼英雄好漢!吃完了蔥花面,正想着是不是偷偷去竈房再來一碗犒勞自己,隻是想着入不敷出,委實沒這臉皮揩油,溫華一點不浪費吃光舔-淨了大白瓷碗,對着空碗唉聲歎氣。百無聊賴,隻好端着碗筷去黃老頭那邊坐着,那個一不合心就朝客人呵呵要手刀殺人的賈姑娘扛着一杆向日葵,雙腿擱在長凳上怔怔發呆,溫華沒膽子跟她坐在一條凳上,就讓黃老頭稍微挪一挪,把屁股擱在黃龍士身邊,溫華看到桌面上黑白對峙,夾雜有許多枚色彩缤紛的琉璃棋子,溫華想要去摸起一顆瞅瞅是否值錢,要是值錢,偷拿幾顆典當了也是應該嘛,都多久沒給薪水了?更别提逢年過節的紅包了!可惜被黃龍士一巴掌拍掉爪子,溫華随手把碗筷放在桌上角落頭,嬉笑道:“老黃,幹啥呢,給說說名堂呗。”

黃龍士當下一手拎了一盒琉璃子,一手掐指微動,凝神屏氣,沒有理睬溫華這店小二的呱噪。

溫華覺得無趣,隻得轉頭望向喜歡呵呵笑的少女,“賈家嘉嫁加價假架佳,我跟你把話挑明了啊,那頭大貓就是個饞嘴吃貨,咱們養不起!”

清秀少女呵呵一笑,都沒看溫華一眼。給酒館當牛做馬還不得好的溫華一拍桌子,怒道:“别仗着老黃頭給你撐腰,你就跟我呵呵呵,我又沒有化石點金的神仙本事,咱們三個人三張嘴都沒那隻大貓一張嘴吃得多,店裡生意這麼慘,也沒見你上心,你說昨天那位,不就說了茶水不道地嗎,你就要拿盤子削他腦袋,還有大前天那個客人,說茶香不夠濃,你又要擰他腦袋,你還有沒有王法了?我還成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

少女面朝溫華,呵了一聲。

溫華一拍腦門,給氣得憋出内傷。

黃掌櫃輕輕撫平那些被瓷碗震亂位置的棋子,皺眉道:“餓不死誰就行了,你就算把茶館開成北莽第一大,就有出息了?”

溫華反問道:“這還不算有出息?”

自有一股溫文爾雅氣度的老儒商瞥了一眼,“那你幹脆别練劍,我保證讓你成為北莽一等一的豪紳富賈,如何?”

溫華擺手道:“去去去,不讓老子練劍,還不如殺了我。”

黃掌櫃笑問道:“老子?”

溫華趕忙笑道:“小的小的。你老下棋這麼久了,手酸不酸,肩膀累不累?給你揉揉敲敲?”

落子越多,一張桌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和相對稀疏的琉璃子,那隻瓷白碗就成了礙眼的玩意,老人揮手道:“拿走。”

溫華得嘞一句,端起碗就小跑向竈房,自己吃獨食弄一碗蔥花面,是不太講究,不過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下個三碗面,給那對奇奇怪怪的父女也捎上還是可以的嘛。不理睬溫華那小子,黃老頭望着愈發局勢明朗的棋局,手中将一顆相對碩大的琉璃子狠狠敲入一處腹地,然後是否要提起拔去一顆琉璃棋子,顯得猶豫不決。老人放下棋盒,自言自語道:“閨女啊,這次老爹我是錯過這場好戲了,沒法子,京城那位當年被我害得自斷其舌的男人,寄了信過來,要跟我算一算老賬,老爹一方面于心不忍,一方面又期待着接下去的走向,也就答應了他一回。棋子要活,能做眼,下棋人才有意思。要不然你瞧瞧,這兒叫鐵門關,是個風水不錯的地方,死在那兒總比死在鬼氣森森、幾萬死人一起分攤氣數的沙場上強多了。這顆去了西蜀的大琉璃子,如果一口吃掉了趙楷和徐鳳年那兩批棋子,留在北涼的話,比起他去當什麼郡王,可有趣多了。别瞪我,是那小子自己要一頭撞入這盤棋,我這回可沒怎麼給他下絆子。放心,那小子這趟賺大了,世襲罔替北涼王,穩喽。”

“徐鳳年死了,陳芝豹坐上北涼王的位置,就得一生一世活在徐骁的陰影下,趙家虧欠徐家的老帳舊帳,以陳芝豹的性子,肯定要明着暗着一點一點讨要回來,京城那位男子,不想看到這一幕。但是那家夥小瞧了下一任北涼王,姓徐的小子,哪裡就比陳芝豹豁達大度了?這也不怪那家夥,畢竟陳芝豹明面上還是要強出徐鳳年太多,太多了。可曆來國手對弈,眼窩子淺了,是要吃大虧的。”

少女搖晃了一下金燦燦的向日葵,呵呵一笑。

老人這一生縱橫術疊出機關無窮,讓人霧裡看花,甚至十幾二十年後才恍然大悟,但老人本身少有與人訴說的情形,但既然身邊是自家閨女,則是毫不藏私,娓娓道來,“這回呢,敵對雙方誰的屁股都不幹淨,為了顧全大局,輸的一方就得捏着鼻子承受。這場截殺的底線很清晰,趙家天子不親自動手,徐骁也一樣,至于各自兒子是生是死,看造化,拼謀劃,比狠辣。不過京城那位九五之尊有個雙方心知肚明的優勢,他有多名皇子,死一個哪怕有些心疼,但也不至于傷筋動骨,可這場率先落子在棋盤的趙家天子,顯然沒有意料到北涼應對得如此決然,徐鳳年親身赴險截殺,許多紮根極深的暗子都陸續盡起。否則按照常理來說,隻要劍閣沒有那何晏三千精騎,隻要那姓南宮的餘孽沒有出閣,隻要曹長卿沒有按約去還人情,輸的還是徐鳳年和趙楷,陳芝豹則短時間内不輸不赢,垮了北涼,做了蜀王,不過将來等徐骁一死,北涼也有一半可能是他囊中之物。陳芝豹跟徐骁相比,有優勢也有劣勢,優勢在于年輕,文武俱是當之無愧的風流無雙,有些像我……”

“呵。”

“行行行,爹也不跟你吹噓這個。繼續跟你唠叨唠叨正經事,陳芝豹的優勢還在于多年蓄勢,寒了天下士子心的隻是他義父徐骁,而非儒将極緻的這位兵聖。劣勢嘛,也很明顯,想做北涼王,終歸是名不正言不順,去了封王西蜀之後,他在北涼軍中積攢下來的軍心士氣,會跟着徐骁的去世,一樣再而衰三而竭,是以他如果真心想要當皇帝,最多隻能等十年,再多,說是氣運也好,民心也罷,都聚攏不起來了。人心涼薄,誰都一樣的,怎樣的聲望能綿延兩代三代?也就隻有徐骁在離陽軍中這麼個異類了。陳芝豹,還差了些火候。”

“我早就說欽天監那幫窮首皓經的老書生,都是隻認死闆象數不懂天機如水的半吊子,被我騙了這麼多年還是沒個記性。趙楷這小子也有意思,真以為自己天下氣運無敵了?那西域女上師也聰明不到哪裡去,趙楷之氣運,可是靠附龍三十餘年的韓貂寺,以及楊太歲那老秃驢死死堆積出來的,加上她自身也有道行,有她在旁邊,趙楷的氣數無形中又被累加一層,可不就瞅着是塊有望登基稱帝的香饽饽了?三教中人親身入局,有幾個能有好下場?龍樹和尚,楊太歲,不都死了。龍虎山那幾些天師,老一輩的也都沒個好下場。說到底,都是自以為超然世外,實則半點不得自在、不得逍遙的可憐人。”

“老爹我啊,春秋之間糊弄了那麼多前車之鑒的祥瑞和異象,這幫聰明人還是沒看透啊。可見聰明與聰慧,一字之差,就是天壤之别。”

“北莽太平令臨老偏偏不服老,還要跟我對局一場,不知道明确兩分天下的象棋之勢還是我一手造就的?天下,總該老老實實交給年輕人了。蹲着茅坑不拉屎,舊屎生硬,如何澆灌田地?”

聽到這裡,少女嘴角翹起,呵呵一笑。

正端了三碗蔥花面過來的溫華怒氣沖沖道:“黃老頭,能不能在吃飯的時候不談這個?!”

溫華見掌櫃的沒動靜,瞪眼道:“還不把桌面騰出來?”

老人輕輕一笑,一袖揮去滿桌棋子,溫華放下三雙碗筷,還喋喋不休,“下棋下棋就知道下棋,會下棋了不起啊。等老子練劍練成了劍仙,管你是誰,敢在老子面前蹦跶,都一劍伺候!”

老人拿起筷子,笑眯眯問道:“哦?那我教你練劍,讓你吃了這麼多苦頭,那到時候你第一個是斬我一斬?”

溫華哈哈笑道:“哪敢哪敢。我溫華豈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我這人吧,相貌英俊,脾氣還好,又有古道心腸,這些優點都不去說,關鍵是義氣啊!”

老人笑着搖了搖頭,也有些無奈,夾了一筷子香噴噴的蔥花面,低頭吃面前,說道:“你去離陽京城。”

溫華愕然,低聲問道:“這就直接去京城闖蕩名氣?不需要先在小地方熱熱手?”

老人裹了一筷子面條,不往伸長脖子替閨女吹了吹面條熱氣,生怕她燙着,呵呵姑娘燦爛笑,摘下一小瓣向日葵,放在老人碗中邊沿。

瞧着就喜慶。

老人心情大好,對溫華說道:“你不想一鳴驚人?還有,你可以見到聲色雙甲的白玉獅子,也就是你一見鐘情的青樓女子。”

溫華哧溜哧溜吃着面條,笑道:“青樓女子咋了,我就是喜歡。這趟京城,我去定了!”

老人微微一笑。

吃過了面條,老人掏出一些銀錢,吩咐收拾完碗筷返身落座的溫華,“去,買壺好酒。”

溫華白眼道:“賣茶的去買酒喝,也就黃老頭你做得出來!”

沒多久,溫華拎了壺酒回來,老人淡然道:“餘下那幾錢銀子,自己留着花。”

溫華嘿嘿一笑,嘴上說着出門一趟,再去住處小屋拿出藏好的一袋碎銀子,一股腦裝好,腳底抹油跑出茶館。

他早就看中了一套春-宮圖,今兒總算湊足了銀子,這就出門買去。當年他跟徐小子都有這麼個癖好,隻是那時候遊曆江湖,窮的叮當響,天天有上頓沒下頓的,那是沒錢,如今有點小錢了,總得惦念着自家兄弟一起好,溫華想着下回見着了面,就拿這個當見面禮了。禮輕情意重嘛。

那小子敢嫌棄,老子非就拿木劍削他!

呵呵姑娘不喝酒,看着老人獨飲。

老人輕聲笑道:“春秋十三甲,我獨占三甲。其餘十人,除了入蜀的陳芝豹,和這些年獨霸離陽文壇宋觀海,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哦,宋家這一門三傑,也快要被陸诩害死了。”

老人酒量似乎不好,喝了大半壺就倒頭昏昏欲睡去。

少女去拿來一件厚實衣衫,悄悄蓋在老人身上。然後她便守在他身邊,又開始出神發呆。

老人猶在醉酒細語呢喃:“莊公夢蝶,蝶夢莊公?我夢莊公我夢蝶……”

徐鳳年跟那重新頭披巾手藏袖的陰物丹嬰同騎一馬,也談不上什麼不适應,何況心脈還被它按住,引導絮亂氣機下昆侖,這時候的徐鳳年實在是顧不上什麼别扭不别扭。

跟白馬義從回合後,馳馬傳回北涼。

臨近邊境,徐鳳年擡起手,那頭神俊非凡的青白鸾直直墜下,停在手臂上。很快就有韻律堪稱簡潔極緻的一陣馬蹄聲傳入耳中,為首一人是頭臃腫不堪的肥豬,胯下坐騎,也虧得是一頭重型汗血寶駒,這胖子竟然破天荒披了一套輕質甲胄,因為體型緣故,腰間佩刀不易察覺,實在無法想象這是一位戎馬生涯的百戰将軍,更無法想象這個死胖子曾經有過千騎開蜀的驚天壯舉。褚祿山披甲以後,這一次見着世子殿下,沒有當場滾落下馬匍匐在地,做出一番鼻涕眼淚橫流的景象,隻是在馬背上彎腰抱拳,畢恭畢敬說道:“啟禀殿下,末将已經開辟出一條清淨路徑。”

徐鳳年皺眉道:“徐骁也來了?”

隻帶來三百精銳騎軍的褚祿山擡頭咧嘴笑道:“大将軍一人,就已經把顧劍棠舊部的六萬兵馬吓得屁滾尿流。”

臉色蒼白的徐鳳年點了點頭。

輕松穿過無人阻攔的邊境,徐鳳年見到一騎疾馳而來。

一對父子,相視無言。

行出二十裡路,徐骁終于開口問道:“傷得重不重?”

徐鳳年搖頭道:“死不了。”

徐骁瞪眼道:“臭小子,說什麼屁話!”

徐鳳年回瞪了一眼。

徐骁立馬氣焰全無,望向前方歎息道:“辛苦你了。”

徐鳳年沒好氣道:“你不一樣說的是屁話。”

徐骁點了點頭,又不說話了。

黃蠻兒拖拽着那具符将金甲,步行如飛,跟在徐骁和徐鳳年身後,一直傻笑。

袁左宗和褚祿山并駕齊驅,但兩相厭憎,隔了兩丈距離,從到頭尾都沒有任何視線交集。

褚祿山也不去瞧袁左宗,隻是嘿嘿笑道:“袁将軍,看情形,沒怎麼出力嘛?胳膊腿腳都還在,倒是殿下受傷不輕。咋的,沒遇上值得你老人家出手的貨色?哎呦喂,楊太歲都不放眼裡了啊。”

袁左宗不理睬祿球兒尖酸刻薄的挖苦,一個巴掌拍不響。

可惜祿球兒從來都是那種一個人就能把巴掌拍得震天響的渾人,“我說袁将軍,别立下大功就瞧不起咱這種隻能遠遠給你搖旗呐喊的小喽嘛,來,給咱說說看你老人家在鐵門關外的豐功偉績,回頭我去給你立塊碑去,要不給你建座生祠?都不是問題啊。”

袁左宗始終不聞不看也不說不怒。

褚祿山繼續在那叨叨叨沒完沒了,不過稍微放低了嗓音:“嘿,我還以為你會跟着陳芝豹去西蜀稱王稱霸呢,你老人家跟齊當國那憨貨一樣,太讓我失望了,你瞧瞧姚簡葉熙真那兩不記恩的白眼狼,就沒讓我失望。”

袁左宗眯起那雙杏子眼。

死胖子還沒過足嘴瘾,扭了扭粗短脖子,還要說話,被徐鳳年回頭訓斥道:“祿球兒,回北涼喝你的綠蟻!要是不夠,喝奶喝尿,随你!”

褚祿山縮了縮脖子,終于繃不住,露出本來面目,一臉谄媚道:“殿下說啥就是啥。”

袁左宗神情平靜。

褚祿山嘀咕道:“該反的不反,不該反的偏偏反了。”

袁左宗突然說道:“來的路上殿下說了,回頭拉上齊當國,一起喝酒。”

褚祿山瞪圓眼珠子,扭頭問道:“再說一遍?!”

袁左宗重新如石佛禅定,一言不發。

褚祿山抹了抹額頭滾燙汗水,“娘咧,老子比當年聽說你要點我的天燈還發慌。”

徐骁轉頭瞥了一眼那對勢如水火多年的義子,悄悄感歎。

徐鳳年長久吸氣卻不呼氣,然後重重吐出一口氣,轉頭問道:“死士甲,為什麼?”

徐骁平淡道:“黃蠻兒打小不跟他二姐親近,不是沒有理由的。”

徐鳳年嘴唇顫抖,欲言又止。

徐骁說道:“雖然她不是我和你娘親生的,但我從沒有把她當什麼死士甲看待。我隻知道我有兩個女兒,兩兒兩女,三個孩子都長得俊俏,随他們娘親,唯獨二女兒長得最像我徐骁,我不疼她疼誰?養兒子養女兒,是不一樣的養法,我這個當爹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對是錯。真說起來,最苦的還是你,所有孩子裡,我沒有罵過誰,就隻有打過你一次,而且也就兩次三番讓你往外跑,說不準哪天我就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你娘去得早,否則肯定抽死我。”

“那你不攔住我姐?”

“根本攔不住。我傳信給她說曹長卿會前去阻截,她還是去了,大雪龍騎軍内部差點鬧出嘩變。這傻閨女,真是比親生的還親生的,你說像不像我?”

“像。對了,這些話回頭你自己跟我姐說去。”

“哪敢啊,你小子每次也就是拿掃帚闆凳攆我,那閨女真生氣的話,可是會拔劍的。”

徐鳳年無奈道:“瞧你這堂堂北涼王的出息!”

徐骁笑道:“你有出息就行。”

徐鳳年輕輕晃臂,那隻相伴多年的六年鳳振翅高飛。

徐鳳年看着天空中逐漸變成黑點的神禽,輕聲道:“真看不出來,披上甲胄,挺像将軍的。”

徐骁也擡頭望向天空,柔聲道:“你以後也一樣的。”

一輛美玉琳琅的豪奢馬車駛入北涼道境内驿道,都說行走江湖出門在外不露黃白,這輛馬車的主子可就真是忒不知江湖險惡了。馬夫是一名體魄健壯的中年男子,深秋蕭索涼透,仍是一襲黑色短打緊衫,渾身肌肉鼓漲,氣機卻内斂如常,呼吸吐納悠然不絕如長河,顯然已經是臻于外家高手巅峰。由此可見,馬車内的所坐的人物,跋扈得也有些道理和依仗。

中年馬夫姓洪名骠,這一路走得那叫一個血雨腥風,從王朝東南方走到這離陽西北,一夜之間掌門或是長老變成人幹的幫派宗門不下二十個,這些人物在江湖上都有着鼎鼎大名,絕非練了幾手把式就能沽名釣譽的小魚小蝦,洪骠歎了口氣,有些騎虎難下,内心深處無奈之餘,對于身後的年輕主子更夾雜有幾分越來越濃重的敬畏,有些話他甚至已經不敢當面去跟她說,他替她尋覓作為進補武學修為的食料,為虎作伥不假,可她這趟走入北涼,何嘗不是與虎謀皮?

車廂内,沒有丫鬟婢女随侍的年輕女子正在對鏡抹胭脂,一襲大袖紫裙,也虧得是她才壓得住這種純正大色,她的嘴唇原本已經有些病态的透紫,此時正在用昂貴錦盒中的桃紅胭脂壓一壓,否則就陰氣遠勝英氣了。她抿了抿嘴唇,眼眸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一般女子捧鏡描眉貼花黃,何況還是長得這般沉魚落雁,總歸是件喜氣開心的事情。她随手丢掉繞枝銅鏡和錦盒胭脂,想了想,又拿起那柄銅鏡,伸出一指,在鏡面上橫豎勾畫,支離破碎。

她就是徽山牯牛大崗的女主人,軒轅青鋒。車廂内堆了不下百本大多是軒轅家珍藏數百年的秘笈,她要送個某人,是跟送一堆廢銅爛鐵沒有差别的敗家送法。問題在于對方還未必肯收,這讓軒轅青鋒皺了皺眉頭,身上氣勢愈發陰郁沉沉,像一株陰雨天氣裡的枯敗桂花樹。她根據家學所載秘術,在一年多時間裡如一隻擇人而噬的母饕餮,汲取了無數功力修為,讓她的武學境界一日千裡。下山之前,有一批徽山舊仇欺她女子當家,聯手上山尋釁,不顧有鄰居龍虎山的真人在場,她将十數人全部鈎抓成幹屍,原本關系不錯的天師府已經明言軒轅氏子弟不得踏足龍虎山半步。可她軒轅青鋒會在意這個?

軒轅青鋒伸出一根手指,輕柔抹勻了嘴上胭脂,嘴角翹起,挂滿譏諷意味,等我走到武道鳌頭,第一個目标的便是你們天師府那一窩的黃紫貴人!

她掀起簾子,懶洋洋坐在客卿洪骠身後。洪骠沒有回頭,輕笑道:“到北涼境内了。”

軒轅青鋒點了點頭,問道:“呂祖有句歪詩,得傳三清長生術,已證金剛不壞身。你說指玄境界高于金剛,是不是因為這句詩長生術在前金剛身在後的關系?”

洪骠放聲笑道:“這種道理,家主你可就得問黃放佛了,我不太懂,這輩子隻知道埋頭練武,以前随便得到一本秘籍就一條路走到黑,後邊到了徽山,也隻是挑了一兩本去學,也沒怎麼想去多看幾本。說到底,還是笨,死腦筋,沒的藥醫治。”

北涼的涼風習習,秋意拂面,軒轅青鋒心情疏淡了幾分,少了些許陰森戾氣,微笑道:“洪叔叔,黃放佛可是捅破一品境界那層窗戶紙了,你也得追上去。否則咱們徽山可真沒幾個拿得出手,好去江湖上顯擺。”

洪骠點頭道:“家主放心,洪某不會有任何懈怠。走外家路數,開頭容易後頭吃苦,由外家轉入内家不易,不過既然家主已經給我指了條坦蕩明路,要是再達不到一品金剛境,可就真是茅坑裡的磚頭什麼用都沒有了。”

意态慵懶的軒轅青鋒嗯了一聲。

主仆二人沉默許久。

軒轅青鋒冷不丁看似玩笑問道:“洪叔叔,你會不會有一天在我衆叛親離的時候背後捅刀子?”

背對她的洪骠手中馬缰微微凝滞,然後迅速揮下,笑道:“不會。我洪骠能有今天,都是你爹軒轅敬城所賜,洪骠是不懂去講什麼仁義道德,但幫親不幫理,是打從娘胎出來就注定了的。”

軒轅青鋒笑容古怪,語氣平靜道:“那洪叔叔留下北涼軍中。”

洪骠強忍住轉頭的沖動,輕輕問道:“啥?”

“洪叔叔你熟谙兵法韬略,徽山私軍騎兵都是你栽培出來的,那位北涼世子多半會接納你,一朝天子一朝臣,等他當上北涼王,總會有你出人頭地的一天,比起屈才給我這個江湖大魔頭當打手,惹得一身腥臭,可要好上千百倍。不管你認為我是出于交換目的,将你留在北涼當人質也好,還是由于信不過你,不願意将你留在身邊也罷,都沒有關系。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洪骠沉聲道:“洪某就算身在北涼,将來也一日不敢忘記自己是徽山家奴!”

軒轅青鋒靠着車廂外邊的沉香木壁,沒有出聲。

洪骠也沒有繼續感恩戴德。

軒轅青鋒的視線從洪骠背後轉到驿路一邊的楊柳樹上。

柳,諧音留。

軒轅青鋒伸出雙指,朝路旁柳樹作勢一夾,憑空斬斷一截柳枝,馭回手中。

洪骠的呼吸在刹那之間由急變緩。

軒轅青鋒編制了一個柳環,戴在頭上,嫣然一笑。

那隻等同于遺言的錦囊曾明确說過洪骠有反骨,看似憨厚,實則奸猾,需要以力壓制。軒轅青鋒并非沒有信心讓他臣服,隻是生怕自己忍不住就把這個有反骨的家夥給生吞活剝了。

在她眼中,一個洪骠能算什麼東西。

她發誓要以女子身份登頂武道第一人!

襄樊城外綿延無邊的稻田都已收割得十之**,是個頂好的豐收年,百姓們都說是托了新靖安王的福氣。

隻不過這位靖安王趙在民間口碑好上加好,在青州青黨之中卻是急轉直下,都罵這位藩王忘本,過河拆橋,才由世子變藩王,胳膊肘就開始往外拐得厲害。起因是朝廷下旨各藩抽調精兵趕赴邊陲換防以及增防,就數靖安王這邊最為不遺餘力,讓本就在廟堂上說話越來越沒有分量的青黨怨聲載道,也對,這種被朝廷擺上台面的削藩舉措,本就是出自趙入京時呈上的二疏十三策,如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趙這位破例擔任經略使的“文臣”藩王果真是夠狠,一樣做得毫不含糊,被做慣了山大王的青州将領們罵得不行。私下相聚,都說這種胸無大志的狗屁藩王,做什麼靖福一方安定一藩的靖安王,去京城朝廷當個禮部侍郎就差不多了。

不過看架勢,靖安王趙卻是樂在其中,做了許多踏踏實實讓利于民的事情,一點都不介意被青黨台柱大佬們嫌棄,因為經略使的特殊身份,沒有了諸多藩王禁锢,甚至幾次主動登門造訪青黨砥柱姓氏,吃閉門羹還不至于,但高門豪閥後頭的老頭子和青壯派,也談不上有什麼好臉色給靖安王。以往那些常年積攢出來的深厚交情,都給沖淡了,唯獨一些小字輩的,暫時在家族内說不上話的衆多角色,對趙還是觀感頗佳漸好。

今天襄樊城郊一戶農家可是受寵若驚了,兩位士子模樣的公子哥竟然停馬下車,其中一位衣着華貴的士子還親自下田幫他們收割稻谷,起先當家的老農委實不敢讓那公子哥動手,生怕割傷了手,可熬不過那張笑臉懇求,也就戰戰兢兢應下了,那公子哥不愧是看着就有大學問的讀書人,學什麼都快,一畝地秋收完畢,第二畝稻田,公子哥割稻的手法就跟做慣了莊稼活的村民一樣娴熟,老農的孫女給那公子遞過水壺時,臉紅得不行,把老農給樂得更是不行,私下玩笑了一句自己孫女,說那位士子可是富貴人家出身,瞧不上你這妮子。

割完了金黃熟稻,那公子還幫着裝上牛車,黝黑老農都替他心疼那一身衣衫,最後看着孫女慢慢一步偷偷三回頭的俏皮模樣,笑着搖頭,滄桑老人心中感慨那公子真是好人啊。

親自下田割稻的公子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擦了擦額頭汗水,幹脆脫去鞋襪,将雙腳踩在泥地上。

身邊有一位笑意溫和的年輕讀書人,穿着樸素,跟貧寒士子無異,他因為目盲而沒有下田。

有隐蔽于遠處的侍從想要端上一壺快馬加鞭從府邸送來的冰鎮涼酒,被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揮手退下。

他笑問道:“陸诩,你說本王這算不算知道民間疾苦了?”

目盲士子扯了扯嘴角,“若是能夠不提‘本王’二字,才算真切知道民間疾苦。”

公子哈哈大笑,對于這種大不敬言語,根本不以為意。

靖安王趙。

曾在永子巷賭棋謀生的瞎子陸诩。

趙歎了口氣,憂心忡忡道:“陸诩,青黨一事,你讓我先行喂飽小魚,長線好釣肥,再輔以文火慢炖老烏龜,我都按照你的既定政策去做了。這些都不難,畢竟都算是自家人,青黨本就大廈将傾,注定是分崩離析的結局,一群被趕出廟堂中樞的散兵遊勇,他們大多數人除了依附于我,也沒有其它選擇。不過當下咱們可是有燃眉之急,京城那一門三傑的宋家可是鐵了心要咬我,宋觀海那老兒開創心明學,得以霸占文壇二十年,我朝平定春秋以後,宋老夫子更是親筆題寫《忠臣》《佞臣》兩傳,還有編撰《九閣全書》,每月十五評點天下士子,可在皇城騎馬而行,都是天下讀書人崇拜至極的榮勳。小夫子宋至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接任國子監右祭酒,一字千金,連皇帝陛下也贊不絕口,如今科舉取士,大半讀書人可都是不得不寫那‘宋體’,獻媚于考官。宋家雛鳳宋恪禮也不辱家學門風,一舉金榜題名,位列榜眼,成為新近的黃門郎,萬一再打磨幾年外放為官,立馬摻沙子到了咱們這邊,可就徹底難纏了。宋觀海記仇父王當年當庭羞辱他是老不修,如今天天在京城挖苦我,更是不斷在朝廷上彈劾我,就算聽說他現在身體抱恙,沒幾天可活,但是有宋至求和宋恪禮在,對咱們來說是一場近乎沒個止境的惡仗啊。”

陸诩興許是因為眼睛瞎了的緣故,聽人說話時,顯得格外專注。

他是溫吞的性子,别人說話時從不打斷,自然更不會有半句迂闊言談,安靜等待靖安王倒完了苦水,也沒有妄下定論,隻是平靜問道:“靖安王可知宋觀海在殿上有過忠臣良臣一說?”

趙受陸诩感染,加上本身并不毛躁,此時已是平心靜氣許多,點頭道:“當然知曉,在春秋前後當過三姓家奴的宋觀海為了給自己洗出個清白,跟先皇講過忠臣與良臣之差別,良臣是為一己之私,不懼刀斧加身,為名垂青史而讓帝王蒙受史書罵名。而忠臣則是勤勤懇懇輔佐君王皇圖大業的同時,自己同樣收獲好名聲,子孫薪火相傳,福祿無疆。宋觀海那老家夥當然是以铮铮忠臣自居,二十年中諷谏直谏死谏無數次,連皇後都數次親自為他向陛下求情,這才逃過牢獄之災。這一點,我倒是的确打心眼佩服宋老夫子。”

陸诩嘴角勾起一抹譏诮,搖頭緩緩道:“不過是一介縱橫家的長短學說而已,忽而用儒,忽而轉黃老,再而崇法,無操守可言,當不起夫子二字。陛下曾說過宋夫子疏慢通達,但朕覺其妩媚。世人都以為是稱贊,但深究一番,這可不是什麼好話。或者說是一句有很大餘地的蓋棺之論。”

趙一愣之後,舒心大笑,拍手道:“新鮮新鮮,陸诩你這個說法大快人心。我都想要喝酒了!”

陸诩仍是古井不波的心境,淡笑道:“上次讓婢女讀你送來的京城秘信,其中一件小道消息寫得模棱兩可,傳言宋觀海谏诤皇帝的奏章,都偷存有副本,但是至今忍住沒有交給史官。這可是又想當忠臣又當良臣的人心不足。”

趙皺眉道:“這件事情真假還不好說,就算退一步說,宋觀海真存有奏章秘錄,隻要不交給史官,咱們能拿這個做什麼手腳?要是哪天帶進棺材,就更是沒戲了。宋老夫子可是闆上釘釘可以死後讓陛下撰寫碑文的。”

陸诩語氣平緩說道:“以宋觀海的性格,肯定是真有其事。至于是否在死後交給史官,顧慮子孫福澤,哪怕他年老昏聩,他兒子宋至求也會攔下。但是……”

趙急不可耐道:“快說快說。”

原本沒有賣關子企圖的陸诩停頓了一下。

趙趕忙笑着作揖緻歉,“是我心急了。”

陸诩說道:“人近暮年,尤其是自知在世時日,一些個沒有遠慮更無近憂的權勢人物,往往就會有一些可大可小的昏招。就算有宋至求有意縫縫補補,但也不是滴水不漏,隻需等宋觀海去世後,趁熱打鐵,動用在宋府上潛伏的諜子,故意向京城某一股宋家敵對勢力洩露此事。若是沒有安插死士諜子也無妨,空穴來風的流言蜚語一樣穩妥,京城從不缺捕風捉影的小人。但有一點極其重要,消息傳遞要快,以要最快速度傳入皇帝耳中,決不能給宋家銷毀奏章副本的空閑。若是被迅速毀去,再想扳倒宋觀海,就隻能讓靖安王府牽頭,授意一人集合三百四十二本奏章,鼓吹散布于京城,隻是如此一來,你就要難免牽扯其中,并不明智。咱們不能輕視陛下眼線的耳目之靈光,以及那些官場老人的敏銳嗅覺。還有,請靖安王你牢記宋觀海畢竟是大皇子和四皇子的授業恩師,雖說你在京城跟他們都有過一面之緣,看似互相觀感不俗,其實僅以眼下來說,弊遠遠大于利。如果這件宋門禍事無須靖安王你親自出馬,不存在任何蛛絲馬迹的話,到時候便可以自污名聲,假傳奏章副本外洩,因你而起。如此一來,你就可以徹底摘出京城官場,暫時遠離兩位皇子。而且不用擔心皇帝陛下會對你起疑心,他畢竟不是那類無知庸君,反而隻會對你加重信賴。這對襄樊和你這位經略使而言,才是正途。”

靖安王趙細細咀嚼,頻頻點頭。

但趙随即問道:“這件小事,真能推倒宋家?”

陸诩聞着秋收稻田獨有的鄉土清香氣息,臉上終于洋溢起一點笑意漣漪:“官場上做戲,不能做得過火。跟炖老鴨湯是一個道理,慢炖出味兒,但太久了,也就沒味了。宋家治學有道,為官則遠遜張首輔桓祭酒等人,比起西楚遺老孫太師更是差了太多。還有,自古著文立意要求大,切入口則要求小。見微知著,别小看這種小事,真正讓宋家從榮轉衰的,恰恰就是這類小事。榮極人臣,向來福禍相依。宋觀海不是徐骁也不是顧劍棠,更不是看似跋扈乖僻其實底蘊無比雄厚的張巨鹿,富貴才三代的宋家失之根基輕浮,看似滿門榮耀,加上宋觀海結怨太多文壇巨擘,想要保住晚節,很難。宋至求的國子監右祭酒,宋恪禮的小黃門,一旦大禍臨頭,那些自稱宋門走狗的門生,大多會急匆匆回家提筆倒戈一擊,不願落井下石都算風骨奇佳了。靖安王你可以選擇在宋觀海死後有所動作,也可以在宋觀海重病時作出動靜,若是後者,大概可以活活氣死和吓死這位老夫子吧。”

趙向後倒去,直直躺在田埂上,翹起二郎腿,眯眼望向天空,“那宋至求和宋恪禮會如何?”

陸诩答複道:“看他們如何應對,負荊請罪,不認老子認朝廷,還有希望東山再起。若是孝字當頭,甚至有一點點奢望忠孝兩全,就是死在潦倒中。”

趙無言以對。

陸诩也寂靜無聲,抓起一把泥土。

趙突然坐起身,笑問道:“你這些門道都是怎麼學來的?”

陸诩自嘲道:“眼瞎了,無事可做,就隻能瞎琢磨一些事情。”

趙伸了個懶腰,“你說那老鴨煲,真的好吃?回頭讓府上下人幫你做兩盅?”

陸诩點頭道:“不扣俸祿就行。”

記下煲湯這件事的趙拍拍屁股起身,陸诩輕輕放下手上那一土,跟着站起身後輕聲說道:“那女子來曆不明,還希望靖安王不要沾染太多,動心不動情即可。”

趙厲聲道:“放肆!”

陸诩笑而不語。

僵持不下。

趙臉色猛然轉變,握住陸诩手臂,無比誠懇說道:“我一直在等你這句話!我深知襄樊上下,唯有你是真心待我,趙豈會不知?陸诩,還希望你以後能在我走彎路的時候,請你直言不諱。”

“我隻是個無法科舉無法擔任朝官的瞎子,隻要靖安王肯告知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嘿,那床笫之事,要不要聽上一聽?我趙可是連這個都可以與你說上一說的!”

“非禮勿聽。”

“别啊!陸诩啊陸诩,其它事情都是你教我,我今日一定要扳回一局,好好跟你說道說道這男女之事!”

……

陸诩除了老靖安王趙衡在世時,輾轉各個衙門擔任一些無關輕重的小官小吏,等到趙世襲罔替之後,就一直住在王府中,也出人意料地沒有擔任任何官職,隻算是幕僚清客一肩挑。但王府上下,沒有誰膽敢怠慢了這位藩王跟前的第一紅人,哪怕是兩代人都在王府上擔任管事的大管家,遇上瞎子陸诩,也一樣噓寒問暖,生怕出了丁點兒纰漏。而陸诩也的确好說話,偶爾得閑,就能跟府上下人仆役不露痕迹地打成一片,給人說書說狐仙志怪,幫人算命看手相,書寫春聯也是有求必應,真真正正是個無欲無求的散仙人物,再小肚雞腸的難弄人物,也都憎惡不起來,誰吃飽了撐着跟一個不會跟你搶什麼東西卻能随時幫襯你一把的和善人物過意不去?

陸诩的住處僻靜優雅,雖說獨門獨院,地方卻也着實算不得如何氣派,院子裡除了幾名負責打掃雜事的女婢,也就一個喚作杏花的貼身婢女,伺候這個與世無争的年輕瞎子。

夜深人靜。

陸诩坐在書房,照顧杏花,他特意點上了兩盞油燈,至于是不是那上品松脂油水貴如金,陸诩不至于去計較這種事情。

陸诩目前在做一件眼瞎之前便在做的事情,自嘲為狗尾續貂。那就是收集二十三史以及天下諸州以及郡縣志書,曆朝各代名公文集章奏文冊,不論國典朝章,還是官方記載民隐秘錄,有得即錄,除了靖安王藏書,還請趙暗中收購,耗費金銀幾許,陸诩依舊不去計較。陸诩讓丫鬟杏花每日誦讀文字,并且幫忙手錄勾勒地理圖志的輪廓,他則親筆以蠅頭小楷在書頁初稿中做細緻的眉批夾注,至今已經完成十餘卷帙,盛放于書房角落的一隻竹筐,暫命書名為《春秋州郡利病藥方書》,有意自貶為一個隻懂得頭疼治頭的末流郎中,為天下州郡把脈治病,至于是否能對症下藥,就由以後翻閱此書之人去決定。說是兵家典籍,不準确。說是簡單的地理圖志,也不對。趙曾經來到書房,随手翻過,并無精讀的興緻,隻是将寫這本書當做閑暇差事的陸诩也不去強求。

陸诩擱筆歇息,轉了轉手腕,杏花詢問要不要揉肩敲背,仍是不習慣被人殷勤侍候的陸诩搖了搖頭。

杏花是靖安王府上的精銳死士,從趙衡傳到了趙手上。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護人和殺人也肯定更精通。她可以為了護衛陸诩坦然赴死,也可以因為趙一句話而不眨眼地殺掉他陸诩。陸诩眼瞎,可心知肚明,而且也不會是以對她或是靖安王生出芥蒂。

既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反正天底下的道理都給說光了,但道理太多,也就其實等于沒說。

陸诩一直在鑽研如何細緻權衡人心,最終得出的結論也無非是婦人孺子皆知權衡利害,可就怕那鬥大砣小。想來想去,隻是想出了一個陸诩自認為很蠢的辦法,就是以棋子顆數多寡來計算人心之厚薄。

陸诩聽着燈花燃燒時嗤嗤作響的細微聲音,笑道:“杏花,世間聲音無數,你最喜歡哪一種?”

杏花相貌平平,不過聲音清脆,極為悅耳,身段也婀娜動人,因為要讀書以及偶爾的代筆,她就坐在陸诩旁邊的椅子上,微笑道:“公子,奴婢不知。不過公子若是給出一些選擇,奴婢可以作答。”

陸诩輕輕點頭,略作思量,娓娓道來:“泉聲,琴聲,松濤聲,竹嘯聲,山禽聲,芭蕉雨聲,落葉聲,稚子讀書聲,名妓歌曲聲,少女挑擔賣花聲。”

杏花掩嘴笑道:“奴婢肯定選賣花聲呀。”

陸诩啞然失笑,“忘了你叫杏花。不過我告訴你,前朝有一位被稱作詩家天子的大文豪,說法便是與你一樣,也說那千百種天地清籁,就數市井深巷的賣花聲為第一,最是能斷人肝腸。”

杏花疑惑問道:“公子,這是為何?”

陸诩在她面前,大概是處處有求于人,也就不吝言笑了,“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原因,什麼時候想通了再告訴你一聲。”

跟陸诩朝夕相處,杏花也随意了許多,打趣道:“也有公子不明白的事情啊?”

“有很多。”

曾被靖安王當面譽為“不輸元本溪”的目盲寒士說完以後,重新提筆,伏案書寫《藥方》。

此王是趙衡,而非趙。

陸诩至今也不明白那位讓趙衡臨死仍有怨念的元本溪是誰。

軒轅青鋒遞出徽山千年老桂樹心制成的木質名刺,然後被管事帶入北涼王府,來到穿廊過棟,終于來到半山腰聽潮湖心的涼亭中,年輕男子早早白發如霜,随意用一根紅繩系了一個挽結,坐在臨水圍欄上,靠着金漆廊柱,手中把玩着軒轅青鋒上交王府的名刺。軒轅青鋒站在涼亭外嵌入水中上的蓮花石墩上,一路行來,百感交集,當年吳州元宵賞燈,這個皮囊俊秀的年輕人跟一個色胚無賴待在一起,争執過後,被她的扈從攆得過街老鼠一般凄涼,那時候軒轅青鋒也隻當他是破落戶裡沒出息的無趣男子,胸無點墨,科舉無望,也就隻能憑着相貌騙些花瓶的小家碧玉,事後偶爾想起那樁鬧劇,也僅是猜測他的娘親一定是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才生得出這樣好看的兒子。哪裡知道重逢于徽山,搖身一變,就成了惡名昭彰的北涼世子,帶一百甲士入龍虎,可以說因為他,牯牛大崗主人才能夠換成是她。隻是軒轅青鋒始終沒辦法将他和将要世襲罔替北涼王的男子牽連在一起,直到親身步入清涼山王府,她才逐漸有一個清晰的輪廓,徐鳳年,會成為人屠徐骁之後離陽王朝第二位異姓王。

徐鳳年摩挲着手中桂木心削成的名刺,笑望向這名千裡迢迢從劍州趕來王朝西北的女子。招搖山上有許多千年老桂,隻是近百年逐漸死去,最後一株唐桂也不能例外,徽山的桂子酒也就成了絕唱。徐鳳年招了招手,輕聲問道:“除了一百多本秘笈,你帶桂子酒了沒有?”

軒轅青鋒走入涼亭,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目不斜視,平淡道:“徽山所剩不多,但是如果世子想要喝,下回給你帶一壇。”

徐鳳年把名刺放在膝蓋上,臉上有遮掩不住的疲乏神态,閉目養神,談不上有什麼待客之道。軒轅青鋒沒有任何憤懑怨言,在她看來,隻要是人屠的嫡長子,就有這份傲慢的資格。她心平氣和問道:“一直聽說北涼王府戒備是外松内緊,将那江湖刺客當做一尾尾肥魚釣上鈎。為何殿下肯放心讓我入亭,不怕我也是刺客嗎?”

徐鳳年打了個響指,一襲朱袍從聽潮湖中躍起,躍過了涼亭頂,再墜入湖中,一閃而逝。景象旖旎,如一尾紅鯉跳龍門。

除了嗜好逗留湖中的朱袍陰物“浮出水面”,遠處有府上婢女托盤姗姗而來,盛放有用作觀景的餌料,徐鳳年擺擺手,示意交給軒轅青鋒。

徐鳳年睜開眼睛,坐回墊有綢緞的長椅,說道:“徽山那邊的動靜,我都有聽說。不過你就算境界突飛猛進,我再讓你坐近肩并肩,你想要殺我,也不容易。”

軒轅青鋒冷笑道:“北涼王府果真不缺高手。”

徐鳳年瞥了眼優哉遊哉在聽潮湖水中嬉戲的陰物,笑道:“這位天象境高手,可是我拿性命和氣運換來的,一分銀錢一分貨。軒轅青鋒你啊,就别冷嘲熱諷了。”

軒轅青鋒沒有向湖中抛下餌料,面無表情說道:“不敢。”

徐鳳年也不計較這種事情,問道:“一百來本錦上添花的秘笈,你就想讓我扶植你當南方江湖的魁首,是不是有些貪心了。你也不是我媳婦,我為什麼做這樣虧本的買賣?”

軒轅青鋒從那隻通體施青綠色釉的折枝牡丹紋盤中抓起一把餌料,沒有急于丢入湖水去欣賞天下聞名的萬鯉翻滾景象,緩緩說道:“我能雪中送炭。”

徐鳳年伸了伸手。

軒轅青鋒說道:“徽山不乏有人急功好利且富有真才實學,洪骠便是其中之一。這些江湖莽夫不缺身手和野心,缺的僅是路子。隻要北涼敢收下,誘以足夠分量的魚餌,他們心甘情願上鈎,但有一事軒轅青鋒必須說好,進入北涼他們求官求财,但不會樂意把命搭上,你要他們進了北涼軍就去邊境上厮殺,他們絕對不肯,但是在北涼境内擔任個六七品官職的校尉,隻要是官帽子,散官流官也無妨,就足夠讓他們替你出**分氣力辦事。”

徐鳳年譏笑道:“軒轅青鋒,你當官帽子是路邊攤子上的大白菜?”

軒轅青鋒丢下一把餌料入湖,平淡道:“陳芝豹入蜀封王一事,天下婦孺皆知。這位兵聖的一些心腹嫡系也大多辭官赴蜀,更有大量六七品武将蠢蠢欲動,到時候這些新空出來的座椅,你給誰不是給?還不如順水人情,我送給你的人物,好歹都是年歲不高卻成名已久的江湖一流好手,隻需給他們一兩年時間,也就能服衆。我軒轅青鋒雖然沒有當過官,但禦人術還算知道一點,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要當穩北涼王,總歸需要一些自己人,哪怕魚龍混雜了一些。”

徐鳳年笑道:“你那點道行,也就是略懂皮毛的馭人術,稱不得禦人術。跟馭劍禦劍之差是一樣的。”

軒轅青鋒也不反駁,隻是冷着臉把一整盤餌料都一股腦倒入湖中,錦鯉撲水,喧沸嘈雜。

徐鳳年等下湖面複歸平靜,這才無奈道:“你這壞脾氣什麼時候能改一改?當初我跟溫華遇上你,雖說是我們管不住嘴出言調戲,有錯在先,可有幾個大家閨秀跟你這樣斤斤計較的,現在當上了徽山家主,而且還想要一統江湖,就你這份糟糕的養氣功夫,就算你當上了武道最拔尖的超一流高手,也注定是孤家寡人,我栽培誰不好,偏偏扶植你?注定竹籃打水一場空,耗銀子還費精力。咱倆不打不相識是不假,可坐下來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規矩講究。”

軒轅青鋒盯着徐鳳年,眼神冷漠道:“徐鳳年,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到了王府就沒如何休憩的徐鳳年又靠向廊柱,輕聲道:“當你是半個朋友,才跟你唠叨這些不讨好的話。愛聽不聽。”

軒轅青鋒嗤笑一下,“你我能否打開天窗說亮話?”

徐鳳年輕輕撫掌笑道:“那行,這趟既然是有求于我,我也就跟你開門見山,我有個朋友在西域那邊纏鬥韓貂寺,已經有一段時日,王府上也陸續派遣了一些死士過去幫手,但效果都不大,你如今修為暴漲,要不去熱熱手?就當做一場兇險的武學砥砺,對了,軒轅青鋒,你有沒有心儀的男子?沒有的話正好,我那朋友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叫南宮仆射,排第二的陳漁在胭脂榜上四字評語便是‘不輸南宮’,就是這個南宮。我習慣稱呼他白狐兒臉,不過你記得千萬别這麼叫,會被打的。刺殺天下首宦韓貂寺,也算是你給我們北涼投下的投名狀,沒有了退路,我才能放心信任你一個遠在幾千裡之外的徽山家主。”

軒轅青鋒冷笑道:“這便是你的禦人術?真談不上半點爐火純青。”

徐鳳年搖頭道:“我跟你一樣,隻會馭人,都是‘官場’上的初生牛犢。”

軒轅青鋒瞥了一眼這位世子的白頭似雪,笑了笑,問道:“徐鳳年,怎麼回事?”

徐鳳年摸了摸頭發,平淡道:“現在說好聽點,算是僞指玄境界。說難聽點,跌境跌得一塌糊塗,想必你看得出來,我就算痊愈,内力修為則是連二品境界都沒了。但的确有那麼眨眼功夫,我曾經可以以僞天象去禦劍了。是以你犯不着可憐我,要可憐,好歹也得等你實打實進入圓滿指玄。”

這娘們真是糟糕至極的脾氣,都懶得掩飾她的幸災樂禍,哈哈大笑:“又是僞指玄又是僞天象的,也就聽上去吓唬人而已。徐鳳年,那你豈不是這輩子撐死了就是金剛境?我都想真的可憐可憐你了!”

徐鳳年看着這張笑顔臉龐,跟着笑起來,“我就說,你還是開心笑臉的時候更好看一些。”

軒轅青鋒沒有刻意繃住笑臉,肆意大笑,“看你如此凄慘,我真是開心得很呐。”

徐鳳年将名刺抛回給軒轅青鋒,“雖說咱們關系半生不熟,但還沒有生疏到來我家做客需要遞交名刺的地步,以後再來這兒,别說不用走大門,你翻-牆進入都行。隻要西域那邊傳來我想要的好消息,我保證讓你徽山不缺銀子不缺人。”

軒轅青鋒接過名刺放入青花盤子,突然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問道:“徐鳳年,你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徐鳳年笑罵道:“放你的屁,軒轅青鋒,你就不能有句不刺人的好話?”

軒轅青鋒說道:“你要我何時去西域剿殺韓貂寺?”

徐鳳年起身,朝岸邊招了招手,馬上有一名背負鐵胎巨弓的少年奔跑而來。

徐鳳年指了指從北莽帶回王府的年輕死士戊,對軒轅青鋒笑道:“這孩子綽号‘一點’,他帶你出北涼,西域那邊還會有人接應你們。”

健壯少年輕輕說道:“公子,下回給人介紹我能不能别說成一點啊,我叫戊。”

徐鳳年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你個小二百五,你不是總說要成為最出色的死士嗎,逢人就自報名号身份,你不覺得丢人現眼啊?”

少年愣了愣,撓頭咧嘴笑道:“也對。”

徐鳳年笑道:“去,帶着位阿姨去西域。”

軒轅青鋒默默深呼吸一口氣。

少年說了一句好咧,轉身就走,時不時偷瞧幾眼身邊的女子,姨?那得是多大歲數了?快三十了?敢情是保養得好?

徐鳳年在軒轅青鋒背後說道:“洪骠的去處,我會安排的。”

軒轅青鋒轉頭笑眯眯道:“侄兒真乖。”

徐鳳年一笑置之,真是個不肯吃虧的娘們。

笑過之後,徐鳳年走往二姐徐渭熊所在的院落,藥氣彌漫刺鼻,來到床頭坐下,她依然昏迷不醒。

這些天,徐鳳年除了馬馬虎虎清洗後換上潔淨裝束,就一直守在這屋子裡沒有如何合眼,也就逐漸褪色露出了那一頭白發,他嫌染色麻煩,讓青鳥僅是一番梳洗後就作罷。

徐鳳年輕輕握住她的手,屋内寂靜無聲。

火大無煙,水順無聲,人之情苦至極者無語。

北涼動蕩不安,陳芝豹入蜀将要封王的消息已經傳遍天下。

估計是要比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更早成為離陽第二位異姓王了。

一輛裝飾素雅的馬車在褚府門口緩緩停下,正斜靠着側門嗑瓜子的門房有些愣神,馬夫是個年紀輕輕的青衣女子,心想這家主人還真是不怕讓丫鬟羊入虎口啊,可當門房看到馬車上陸續走下來的人物,就吓得噤若寒蟬,嘴皮子發抖,丢了一捧瓜子就踉踉跄跄往門外跑。率先走下的是名白發男子,白底子外黑衫,沒有什麼多大的顯貴派頭,可那張臉就讓門房提心吊膽了。在北涼,還真就隻有這位公子哥壓得住自家老爺。其後還有大将軍次子徐龍象,以及玉樹臨風的袁左宗和魁梧健壯的齊當國,四位都是不可能登門造訪褚府的煊赫角色,竟然湊一塊了,難不成是抄家來了?門房趕忙輕輕呸呸呸幾聲,褚将軍忠心可鑒,抄誰都抄不到這裡來,見着了為首的稀罕貴客,世子殿下徐鳳年,心眼伶俐的門房二話不說就跪下來,正要憋足了精神氣嚷嚷一聲,也好給自己老爺漲漲臉,徐鳳年已經出聲笑道:“行了,起來帶路。”

一行人才在褚府大堂坐下,就感到地面上一陣晃動,身着寬松便服的褚祿山跨過門檻滾入廳内,一坨肥肉跪在徐鳳年腳下,“祿球兒可總算把殿下給盼到寒舍了,蓬荜生輝啊,回頭就多給祖宗們多燒幾炷香。”

徐鳳年一腳踹了過去,“寒舍?我看不比北涼王府差多少。今天是帶袁二哥和齊将軍來你這邊蹭酒來了,先别廢話,找個沒這麼俗氣的清淨地方。”

褚祿山好不容易搖搖晃晃站起身,回頭給了府上老管家一個淩厲眼神,轉頭便是谄媚到膩人的笑臉,一雙軟綿無骨白白胖胖的手拉着徐鳳年的手臂,“喝酒喝茶都有好地兒,稍後殿下有任何不滿,祿球兒自剮兩斤肉下來就酒。”

徐鳳年譏諷道:“一身肥膘,你好意思當下酒菜,咱們幾個都下不了筷子。”

褚祿山讪讪道:“是祿球兒沒用,沒能長出一身肥瘦适宜正好佐酒下碟的五花肉。”

來到一棟竹屋,紫竹疏淡,不至于繁密到讓人感到荒涼狐怪,小潭深幽青綠,陽光透過竹葉縫隙絲絲灑落,水邊有竟有一隻巴掌大小的野龜拖家帶口曬着太陽,聽聞人聲腳步聲,哧溜一下爬入油綠潭中。潭小屋大,采光也巧妙,推門而入,顯得靜谧而敞亮,并沒有絲毫局促之感,竹屋内還擱了一把紋路斑斑的古琴,坐在這裡不論喝酒還是喝茶,都算是人景茶酒相得益彰。徐鳳年瞧了一眼古琴,外人不知屠子褚八叉的才氣,他是知曉内幕的,琴棋字畫詩詞賦,褚祿山都拿得出手,隻可惜沒能長相名士風流而已。臨窗坐下後,褚祿山先給徐鳳年和齊當國倒了兩杯酒,提着酒壺笑問袁左宗,“你老人家不嫌棄小的手髒酒臭,就鬥膽幫你倒一杯。”

袁左宗擡了一下眼皮子,褚祿山也就順勢倒出那一杯酒。

齊當國跟褚祿山關系不錯,六位義子中也就數他人緣最好,跟其餘五位同輩義子都時常走門串戶一個,褚府上前幾年呱呱墜地的一個小妮子,還認了他做幹爹,就差沒有給兩家孩子定下娃娃親了,褚祿山對幾個兒子動辄打罵,跟撿來的差不多。唯獨對這個幼女心疼寵溺,嫌棄齊當國的小兒子長相粗鄙,讓齊當國這兩年一見面就質問褚祿山我那兒子咋就醜了。

徐鳳年喝了一口酒,環視一周,三人中以白熊袁左宗軍職最高,從二品的鎮安将軍,屬于實打實的位高權重,在北涼軍中僅低于統領邊境兩州的北涼都護陳芝豹半品,袁左宗目前擔任大雪龍騎軍的副将。褚祿山則為正三品的千牛龍武将軍,卻沒實質性的軍權在手,齊當國更加不堪,僅是一名無足重輕的折沖校尉,官帽子小得很,不過每逢大型戰事,負責扛旗。因為北涼屬于軍政一手抓的藩王轄境,加上又是徐骁曾經文為超一品大柱國武為一品骠騎大将軍這樣的異姓王,加上天高皇帝遠,文官與離陽王朝品秩一緻,武将則大多可以高出一品或是半品,朝廷對此也睜眼閉眼假裝看不到,連首輔張巨鹿都說過類似北涼理當如此的言語。如今北涼不去說并無特異的文官體系,光說那一批七品以上的武将,不提已經退出邊境的勳官,仍有八十人之多,而這些支撐起北涼三十萬鐵騎的中堅,可能大多數都沒有親眼見過徐鳳年一面。

徐鳳年喝完一杯酒,趁着褚祿山倒酒的時候,問道:“祿球兒,你說誰來做北涼都護?”

褚祿山毫不猶豫道:“袁将軍啊。要不騎軍統帥鐘洪武和步軍統帥燕文鸾這兩位老将軍,也勉強有資曆和能耐。不過說實話,鐘老将軍對殿下成見很大,跟陳芝豹也牽扯不清,不太适合立即當這個二品都護,燕文鸾嘛,看上去不偏不倚,跟陳芝豹也有間隙,但老将軍性子陰沉,實在比鐘洪武還難纏,我盯了他已經十多年了,硬是沒聽他說過殿下一句壞話,反倒是不讓人放心。說來說去,還得是袁将軍來當這個總領兩州軍權的都護,方方面面都說得過去。你瞪什麼瞪,這話我在殿下和你袁左宗面前是這麼說,在義父那邊也是一模一樣,信不信由你。說你好話還不領情,你老人家就是難伺候!”

袁左宗笑了笑,低頭喝酒。

黃蠻兒一直蹲在古琴邊上發呆。

徐鳳年平靜道:“祿球兒,給我一份名單,酌情提拔一兩個官階,如果真有需要,連跳三級也無所謂。”

褚祿山聞言從袖中遞出一疊折紙,笑眯眯交給徐鳳年。袁左宗皺了皺眉頭,冷冷盯住這位未蔔先知的褚祿山。

徐鳳年笑着将三張紙分别攤開在桌上,密密麻麻寫有六十餘人,除去姓名還有簡明扼要的軍旅履曆,長短優劣一目了然,字型是褚祿山獨有的行書,險而不怪,潇灑暢達。徐鳳年一字不漏看完後推向袁左宗,仔細看完以後,袁左宗眉頭微微舒展,紙上既非任人唯親,也并非太過道貌岸然的唯賢任用,紙上可以歸入褚祿山的嫡系心腹也有十餘人,但大多還是北涼軍中郁郁不得志的中下層校尉,共同點是年輕而善戰,朝氣勃勃而無半點暮氣。

徐鳳年笑問道:“祿球兒,你就一點忌憚都沒有?不會晚些時候再拿出這份東西?”

坐如一座小山墩的褚祿山嘿嘿笑道:“沒這個必要,大将軍是我甘願送死的義父,不用多說,殿下是我祿球兒心悅臣服的主子,這些事情鬼鬼祟祟藏藏掖掖,顯得多矯情。對了,還有一件事情,已經如鲠在喉很多年,今兒不吐不快,說錯了,殿下可别見怪。”

徐鳳年點頭道:“說說看。”

褚祿山正襟危坐,說道:“咱們北涼稱得上官這個字眼的近千号文官,就是一團漿糊,大多是從北涼軍中退下來的,帶兵是好手,治政安民根本就是門外漢,寥寥無幾不擾民的,都算是讓老百姓感恩戴德的大清官大好官了。這些人大多帶了許多在軍旅中是好習慣的壞脾氣,護犢子,幫親不幫理,治家都如治軍一般蠻橫,更别提當那威風八面的官老爺了,也虧得是咱們北涼百姓以往就苦慣了窮怕了,否則擱在離陽王朝任何一個地方,指不定就要揭竿起義。再有,官官相護,已成病入膏肓的頑疾,那些閑散在家大大小小的老将軍們,找家大一點的青樓,随便喝頓花酒就能撞上幾個,他們身後那些将種子弟,敢投軍的好說,大多算出息的,隻要是窩在家裡的,十個裡有九個是目無法紀的跋扈纨绔,為害鄉裡算是僅有的本事。他娘的,姓袁的,你瞪我瞪上瘾了?我這話能跟義父說去?你真當義父看不到這類狀況?是他老人家根本不好下手!都是跟着他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打了幾十年仗的老兄弟,别的不說,我祿球兒就跟你說一說前年陵州孟家那樁破事,孟老将軍帶着兩個兒子,當年在妃子墳就死在你身邊,記得吧?結果他老人家獨苗的孫子長大成人,搶人媳婦,買兇殺了整整一家四十幾口人,可你讓義父怎麼辦?咔嚓一聲,就這麼砍斷了孟老将軍的香火?這十幾二十年,不斷些拿烏煙瘴氣事情去試探義父底線的王八蛋還少嗎?”

袁左宗冷哼一聲。

褚祿山破天荒氣急敗壞道:“儒家仁義仁義,向來仁字在前義字在後,你不義,也僅是不當臣子,不仁,就連人都不是了。如今這世道,若是按照法家那一套來行事,就更亂。自從張聖人以後這一千年,整整一千年啊,儒士讀書人都在根子上就是對立的仁義二字之間搗糨糊找平衡,你真以為是一件簡單事情?!馬上得天下不易,馬下守天下就容易了?”

說完這番心裡話,褚祿山連忙拿袖子擦拭額頭汗水,甩了幾耳光給自己,嚅嚅諾諾道:“失态了失态了,該掌嘴。”

徐鳳年輕輕巧巧轉移話題,笑道:“說正題。這回登門,就是想轉告你祿球兒一句話,典雄畜韋甫誠那些人該放行的放行,别為難他們。”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平淡道:“還有,徐骁答應我讓你來做那個北涼都護。”

褚祿山往後轟然倒去,整棟竹屋都搖晃了幾下,這一身肥肉劇烈顫抖的胖子就坐在地上,兩眼無神,忘記站起來了。

其實袁左宗和齊當國都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堪稱駭人聽聞的消息,前者紋絲不動,神情平靜。後者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不去看褚祿山,對在座兩人說道:“袁二哥,鐘洪武老将軍過段時間肯定會一氣之下辭去軍職,到時候你大大方方接任即可。齊将軍,你會接管典雄畜的六千鐵浮屠重騎兵,以及韋甫誠的弩騎。甯峨眉給你做副手。嫌兵少,我可以再給你們加,嫌多,我就不理會了。”

袁左宗放下酒杯,說道:“在所不辭。”

齊當國使勁揉了揉臉頰,“殿下,我行嗎?”

徐鳳年打趣道:“那你總不能讓我去當個壯武将軍吧?”

褚祿山哭喪着臉爬起身,正要說話,就看到世子殿下對着視窗招了招手。

沒過多時,有美婦人抱着小女孩怯生生站在門口,褚祿山小跑過去就朝她臉上摔了一巴掌,“不長眼的東西,誰讓你來打攪殿下喝酒雅興的!”

年輕婦人懷裡的孩子哇哇大哭,褚祿山抱在懷中小聲安慰,婦人嘴角滲血,仍是忍住刺骨疼痛,對屋内諸人優雅施了一個萬福,袁左宗和齊當國都見怪不怪,沒有起身更沒有還禮。

隻有徐鳳年走到門口,溫顔笑道:“見過嫂子。”

容顔當得閉月羞花四字的女子忐忑不安,她隻是褚府的侍妾,哪裡當得世子殿下一聲嫂子?她正不知如何應對,褚祿山滿眼厭惡冷聲道:“滾回去!”

女子又施了個萬福緩緩告退。

徐鳳年沒有多瞧一眼,隻是盯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伸手去捏小臉頰,給躲了去,隻得無奈縮手,“祿球兒,你這閨女幸好長得随小嫂子,也難怪你不願意跟齊将軍訂娃娃親。小丫頭,你多大了?”

滿臉淚水的小妮子嘟着嘴巴不說話,生悶氣呢。

褚祿山隻得笑着說道:“才三歲多點兒,說話比一般孩子晚了許多,不過開口第一個字就是爹,把我給樂壞了。會走路半年了,不過喜歡黏人。”

褚祿山揉了揉他閨女的紅撲撲臉蛋,笑道:“來,喊咱們世子殿下一聲爹。”

徐鳳年哭笑不得,斥道:“滾你的蛋。”

小妮子還沒怎麼懂事,卻已經知道護短,朝這個對自己爹兇言兇語的大壞蛋鼓着腮幫,不呼氣也不吸氣,很快小臉就漲得通紅。

褚祿山哈哈笑道:“這可是她殺手锏,也不知道怎誰學來的,我每次都沒轍。”

徐鳳年也被逗樂,“趕緊讓她歇一會兒,小心真閉氣過去。”

褚祿山連忙親了一口閨女的額頭,“長生長生,乖,回頭爹給你漂亮衣裳,别生氣了。”

小丫頭擡頭朝她爹燦爛笑了笑,然後撇頭望向徐鳳年,又開始鼓起小腮幫狠狠憋氣,不過經不住被褚祿山撓癢癢,很快就破功,她隻好躲在懷裡就是不看徐鳳年。

徐鳳年捧腹大笑,“呦,是怪我沒見面禮吧?小長生,你可知道我送了你爹一個正二品的北涼都護,這份禮還嫌輕啊?得,我今天把話撂在這裡,以後我要是有了兒子,就讓你做兒媳婦。”

褚祿山一臉狂喜道:“殿下,祿球兒可就當真了啊?”

徐鳳年點頭道:“你當真就是。不過前提是你閨女别女大十八變。”

褚祿山激動萬分道:“放心,我家長生随她娘,以後醜不到哪裡去!”

褚祿山轉頭道:“袁左宗,齊當國,你們倆可得幫我作證,以後殿下如果萬一反悔,我就得靠你們兩個仗義執言了啊!”

袁左宗起身道:“看心情。”

齊當國豪氣大笑,隻覺得通體舒泰,桌上那點綠蟻酒根本不夠喝。

徐鳳年朝那個偷偷摸摸瞥了他一眼的小閨女做了個鬼臉,然後對褚祿山說道:“就别送了。”

目送四人走在自己親手精心堆砌的青石闆小徑上,等到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視野,褚祿山這才抱着閨女來到潭邊坐下。

小妮子脆生生喊了一聲爹。

褚祿山回過神,笑道:“小長生啊,就看你以後有沒有做皇後的命喽。”

果不其然,懷化大将軍鐘洪武去了北涼王府,直截了當跟徐骁大罵世子徐鳳年這還沒當上北涼王就開始賣-官鬻爵,若是不收回那些讓毛都沒長齊的家夥加官進爵的軍令,他就下馬卸甲,要做一個伺候莊稼地的田舍翁。北涼王隻是顧左右而言他,說些當年并肩作戰的精彩戰事,一氣之下,北涼騎軍統帥鐘洪武當場就丢了将軍頭盔在大廳上,直奔陵州府邸,閉門謝客。

那個時候,徐鳳年恰巧後腳踏進陵州境内,造訪經略使府邸。已是封疆大吏至位極人臣的李功德在書房見着了悄然拜訪的年輕白發男子,吓得目瞪口呆,然後便是發自肺腑的老淚縱橫,大概是愛屋及烏的緣故,這位經略使大人對這個兒子狐朋狗友的世子殿下十分看重,并不僅僅因為徐鳳年的特殊身份,李功德自然而然以半個長輩和半個臣子自居,兩種身份并不對立,此時見着了徐鳳年,隻是雙手緊緊握住徐鳳年的手臂,泣不成聲。

李大人自知如婦人哭啼不成體統,趕忙抹了滿臉老淚,招呼徐鳳年坐下喝茶,李功德舉杯時見着手中瓷杯,就有些臉頰發燙。别看小小一隻才幾兩重的茶杯,是那小器第一的龍泉窯中又拔得頭籌的冰裂杯,夏日酷暑,哪怕滾燙熱水入杯,片刻便沁涼通透,端的神奇萬分。府上這樣的好東西,不計其數,以前徐鳳年沒有來過李府,李大人迎來送往坦然自處,還會自覺闊綽,有十世豪閥的派頭,今兒就有些不合時宜了,好在徐鳳年似乎沒有任何質疑,喝過了茶,問過了李翰林的軍功和嬸嬸身體,就準備抽身離去,這讓李功德如何能放行,好說歹說一定要讓世子殿下在府上吃過接風洗塵的晚宴才行,沒奈何徐鳳年執意要趕回涼州,李功德隻得讪讪作罷,臨行前徐鳳年留下一方色澤金黃的田黃石素方章,李功德是早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行家,好不容易忍住吃相才放回桌上,沒有真的愛不釋手。

送出書房,陪着徐鳳年向儀門走去,不巧遇上了回府的李負真,在一條廊道中狹路相逢,老狐狸的經略使大人真是連臉皮都顧不得了,借口肚疼拔腳就走,讓女兒代為給世子殿下送行。徐鳳年此行造訪,馬夫是青鳥,暗中有陰物丹嬰,明面上可以帶在身上進入府邸的就隻有書生陳錫亮,當時見着李功德也隻說是涼州不入流散官的儒林郎,李功德卻是恨不得連陳錫亮的祖宗十八代都給記在腦子裡,天曉得這寒士裝束的讀書人明天會不會是一郡郡守,然後後天就成了陵州牧?

陳錫亮看到廊道裡氛圍尴尬,就不露聲色後撤了幾步,負手打量起廊道裡的珍稀拓碑,遠離徐鳳年和那名冷豔女子。

徐鳳年笑道:“就不麻煩你送行了,我認得路。”

壓下初見面時的震驚,李負真默默轉身走在前邊帶路,卻始終不說話。

到了來時來不及開啟去時必定洞開的儀門,徐鳳年熱臉貼冷屁股地謝過一聲,就帶着陳錫亮走下台階步入馬車。

李負真沒有跨過門檻送到台階那邊,眼睜睜看着儀門緩緩合上。

李功德其實就站在女兒身後不遠處,輕聲道:“負真,以前故意帶你去王府,是想着讓你跟他近水樓台,這次讓你送行,不是啦。”

父女二人緩緩走回内院,李功德緩緩說道:“很多機要内幕,其實爹這個當擺設的經略使也一樣接觸不到,但既然連北涼都護都給擠兌得去了西蜀,我想這個你瞧不起的男人,總不至于如你所想,是棵扶不起的歪脖子樹。你呀,跟你娘一樣,挑男人都不行,當初你娘死活不肯嫁我,私底下愛慕着一位飽讀詩書的才子,說我一輩子就是當個芝麻綠豆小小官的命,嫁了我得一輩子吃苦頭,要不是你爹沾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光,幾乎是綁着你娘上了轎子,這世上也就沒有你和翰林喽。再回頭去看看當年那位金玉其外的才子,明明有比你爹好上太多的家世,直到今天在陵州也就做了個窮鄉僻壤的縣令,在官場上被排擠得厲害,也就隻能回家跟媳婦發脾氣。這還是爹沒有給他穿小鞋,天天喝酒發瘋,說自個兒生不逢時壯志未酬。爹跟你說件事,你記得别去你娘那邊唠叨,我當陵州牧的時候,那家夥惹惱了同縣的将種子弟,差點連縣令那麼點官帽子都給弄丢了,老大不小的一個好歹知天命年齡的人了,舔着臉給我送銀子送字畫送名硯,爹呢,東西一件不少全收了,不收怕他傾家蕩産後想不開就投河自盡去了,後來在縣政考評上,我幫他寫了十六個字,風骨铮铮,清廉自守,獄無冤滞,庭無私谒。這才保住了縣令的位置,爹事後把東西一樣不少還給了他。這件事情,你娘一直蒙在鼓裡,你當個笑話聽就行。之是以給你講這個,是想讓你知道,一時得失榮辱,不算什麼,看男人啊,就跟看玉石是一個道理,《禮記》有雲大圭不琢美其質也,好似那素活好的翡翠,無绺不遮花。有些男人呢,就跟炝綠的翡翠一個德行,外行看着顔色還行,其實水和種都差得很。負真,你别先急着幫那個你看上的那個家夥辯解,爹說好不棒打鴛鴦,就會信守承諾,這幾年也都在給他鋪路搭橋,族譜差,爹幫他入品,由寒士入士族,沒考上足金足銀的功名,也沒事,爹幫他由吏轉官,可你瞧瞧他,除了一天到晚恨不得黏着你,說些不花錢的情話,可曾花心思用在鑽營官場學問上?對,你可能要說那是他品格清高,不願同流合污,但他是寫出幾首脍炙人口的詩詞了還是怎的?還是踏踏實實給百姓謀了多少福利了?他這種當官,不争,脊梁不直。不媚,膝蓋也不算太彎,可是不是也太惬意了點?明知道爹餓不死他,俸祿便都拿出來給你買幾件精巧的禮物,就是在乎你了?負真啊,爹就不是迂腐的士族子弟,今天的官位,那是一步步跟别人搶到自己手上的,爹是對誰都吝啬精明,可對你和翰林可一點都不小氣。你跟誰賭氣不好,非要跟爹賭氣,爹看人好壞何曾錯了一次?你聽誰的不好,非要聽你娘這睜眼瞎的,她說那人善解人意,在爹看來不過就是嘴甜會哄人罷了,女人啊,就是耳根子軟,一時心動,當不得數做不得準的。”

李負真紅着眼睛哽咽道:“說來說去,徐鳳年也不是個好東西,他給女子說的甜言蜜語何曾少了去!我管他是不是敗絮其中還是裝瘋賣傻!”

李功德平淡道:“今日相逢,爹故意讓你們獨處,他可曾與你多說一句?”

李負真欲言又止。

李功德平靜追問道:“可曾多看你一眼?”

李負真怒道:“我沒有看他一眼,怎知他有沒有看我?”

李功德笑着哦了一聲,緩緩岔路走開。

李負真站在原地六神無主,孤苦伶仃。

遠離經略使府邸的馬車内,寒士出身的陳錫亮談論時政如同插科打诨,“北涼道轄内有涼幽州陵三州,幽涼二州是邊陲重地,與北莽接壤,兵甲肅立,唯獨陵州相對土地肥沃,是油水遠比幽涼更為富足的地方,構成了北涼一般為将在北為官在南的格局,同樣的衙門,陵州官吏人數往往是其它兩州的兩倍乃至于三倍,如同北涼軍養老的後院,不得在軍中任職的勳官散官子弟也都要來陵州各個官府分一杯羹,老爹退位兒子當,孫子再來占個撈油水的位置,人不多才是怪事。使得陵州衙門尤為山頭林立盤根交錯,北涼官場上戲言能在這陵州當穩官老爺,出去其它州郡官升兩品也一樣能坐得屁股生根穩穩當當。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用雁過拔毛的李功德做經略使,利弊參半,好處是北涼賦稅不成問題,但這僅是節流的手段,無非是污入官老爺們私囊的十錢截下其中二三給北涼軍,再者李功德并未那種可以開源的良臣能吏,北涼鹽鐵之巨利,官府的獲利手腕曆來不得其法,而且多有将門豪強,擅自封護攫利,與官職過低的司鹽都尉時有械鬥,内鬥消耗極大。”

徐鳳年點頭道:“關于鹽鐵官營,回頭你寫封詳細的折子給我。”

陳錫亮欣然領命。

徐鳳年見他好像有話憋在肚子裡,笑道:“有話直說,造反的話,都無妨。”

陳錫亮輕聲道:“李功德此人官夠大,正二品。貪得夠多,除了王府,是當仁不讓的北涼首席富賈。關鍵是和你們徐家情分也足。最适合殺雞儆猴,可保北涼官場十年清平。”

徐鳳年搖頭道:“十年?不可能的,五年都難說。南唐那位亡國皇帝一心想做中興之主,連将貪官剝皮揎草的手段都使出來,一樣收效甚微。當然,這也與南唐積弊太久有關。還有,給重症病人下太過極端的猛藥,肯定不是好事,徐骁積攢下來的一些不成規矩,我不能矯枉過正。你說的法子有用自然是有用,但是……”

說了一半徐鳳年便停嘴,變戲法般掏出一枚與先前贈予李功德一樣的田黃素章,質地溫潤細膩,一柄飛劍出袖,下刀如飛,在素章四方各刻五個字,然後丢給陳錫亮,笑道:“送你了。”

吉人相乘負,安穩坐平安。

居家斂千金,為官至卿相。

陳錫亮慢慢旋轉端詳了一圈,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也沒有任何感激涕零的表态。

徐鳳年問道:“聽說你最近在搜羅有關春秋末期所有豪族動蕩變遷的史?”

陳錫亮點頭道:“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殿下也知道我是寒士出身,囊中羞澀,就養成了視書如命的毛病,而我也很好奇這些根深蒂固的高華豪閥,是如何被史書用幾十幾百幾千個字去描繪其極貴極衰。”

徐鳳年笑道:“多讀書總是好事。”

陳錫亮笑容玩味。

徐鳳年瞪眼道:“我讀過的書也不少啊,不是書啊?!”

陳錫亮也不揭短,問道:“接下來是去?”

徐鳳年笑道:“去陵州境内的龍睛郡看幾位故人,上回相處得不太愉快。不過也不一定非要見面,主要龍睛郡還是鐘洪武老将軍歸隐田園的地方,我去看能否火上澆油一把。再說了,徐北枳就在郡城擔任兵曹參軍,順道看看他。對了,去龍睛郡得有好一段時辰,你要是悶的話,我掏銀子去城内請幾位花魁來給你解悶,吃不吃随你。”

陳錫亮搖頭道:“無功不受祿,我若是辦成了鹽鐵一事,殿下就算送我十名花魁,我也受之無愧。”

徐鳳年笑眯眯道:“趕緊的,把那方黃田石印章還我,我正心疼。”

陳錫亮咳嗽一聲,掀起簾子對青鳥說道:“咱們去龍睛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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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睛郡盛産名硯卻睛,如龍之睛目,石質溫潤如玉,嫩而不滑。叩之則有铮铮金石聲,撫之如嬰孩肌膚,被曆代書法名家奉為仙品。據說鐘老将軍的獨子就珍藏有一方百八硯,黑紫澄凝,硯台有一百零八顆石眼如龍睛,呵氣即濕,尤其傳奇色彩的是這一方古硯輾轉于六朝數國的八位畫龍名家,故而又有畫龍點睛硯之稱。鐘洪武晚年得子,叫鐘澄心,未到而立之年,便已是立了大業,官居高位,這不老将軍一卸甲歸田,鐘澄心馬上就要升為龍睛郡守。這位鼎鼎有名的将門子弟家更大,三妻四妾不說,外加金屋藏嬌不下二十,還有個癖好就是兔子專吃窩邊草,勾搭了許多龍睛郡達官顯貴的妻妾,當然鐘澄心身也經常宴客酬賓逢人便送出精心調教出來的丫鬟豔婢,美其名曰禮尚往來。

龍睛郡除了各類風流韻事不斷,再就是幫派林立,大抵是上邊官老爺玩你們的風花雪月,江湖底層這邊砍殺咱們的,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近年趨勢是門派要壯大,就得比拼誰能跟官府走得近,一口口井水都陸續彙入了河水,少有堅持自立門戶不去察言觀色的井水,就算有,也是日漸失勢,活該被别的幫派或吞并或打壓。徐鳳年所乘馬車進入郡城百八城,由郡城名字就可見鐘澄心手頭那方古硯是何等價值連城了。

徐鳳年對于魚龍幫的底細一清二楚,雖說做成了北莽留下城那樁幾萬兩銀子的大生意,但魚龍幫到手的銀子不多,倒馬關公子哥周自如賠罪的幾千兩銀子也都撫恤給了死在異鄉的幫衆家屬,雪上加霜的是副幫主肖锵和首席客卿公孫楊都死了,這是無法用銀錢衡量的損失,魚龍幫來就想着靠做成這單生意翻身,不曾想陵州城内的将門子弟做成生意後便翻臉不認人,對魚龍幫随後的拜訪都不理不睬,所幸老幫主的孫女搭上了留下城那條線,能做成一些倒手倒賣的獨門生意,才硬生生維持住幫派運轉,可當涼莽啟釁,硝煙四起,靠邊境買賣吊着一口氣的魚龍幫又給打回原形,許多幫派子弟都開始轉投别的宗門,富時人情暖,窮時自然世态涼,倒也怪不得誰。

魚龍幫劉老幫主名下的瘠薄地産都在郡城西南那一塊,來足有一條長街,這些年隔三岔五賣給了鄰居,兩邊鄰裡越來越大,隻剩下一家武館的魚龍幫反而夾在縫中,無比尴尬,好在命-根子所在的武館占地還算較大,魚龍幫又是久經風雨的老幫派,許多幫衆都算是子孫三代都靠着劉老爺子吃飯,想散去也沒人肯收,魚龍幫的裡子薄弱,面子上還算過得去,滿打滿算還剩下兩百号人,至于能拎出去死鬥搶地盤的力健青壯就難說了。

馬車停在魚龍幫武館門對面,在城内捧飯碗的幫派沒幾個敢明目張膽挂出寫有幫派名字的旗幟,整個陵州也就一兩家,還都是有将種子弟深厚背景的,龍睛郡原有個魚龍幫的死對頭洪虎門,挂了幾天,據說結果是給遊曆至此的公子哥瞧見了不順眼,那條過江龍粗得不行,是大将軍燕鸾的小孫子,當天就給旗幟丢入了茅坑,洪虎門屁都沒有放一個,至今沒敢重新挂旗。那個公子哥揚長而去之前,放話說就是知道你們主子是那姓鐘的小舅子,才抽得你們。事後鐘澄心的小舅子跑去訴苦,無功而返。成了整座龍睛郡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徐鳳年将簾子挂鈎,安靜望向魚龍幫大門,牆内隐約傳來武館弟子的習武呼喝聲。

陳錫亮疑惑問道:“就是這裡?”

徐鳳年點了點頭,笑道:“真說起來,我還在這個幫派裡頭收了個不記名的半路徒弟,笨得不行。”

陳錫亮問道:“不進去瞧一瞧?”

徐鳳年放下簾子,搖頭道:“算了,我當時戴了一張面皮,見面也認不出。走了,青鳥。”

馬車緩緩駛出街道,隻是才拐角,就有一大夥精壯漢子浩浩蕩蕩湧入街道,聲勢浩大,隻差沒有把聚衆鬥毆的牌子挂在身上。徐鳳年掀開側簾,皺了皺眉頭,看到有街坊百姓指指點點,緩緩說道:“亮錫,你去打聽一下。”

陳亮錫下了馬車,沒多久就回到車廂,笑道:“老戲碼了,那個叫魚龍幫的門派中有個女子劉妮蓉,給龍睛郡鎮守一方的翊麾校尉大人瞧上了,要納做妾,似乎魚龍幫不知好歹,給拒絕了,興許是忘了給那七品的校尉一個台階下,鬧得比較僵,于是動用關系黑吃黑來了。殿下,有句話我很早就想說了,北涼的軍職稱呼實在是不像話,校尉都尉太不值錢,得換一換,應該精簡一下,這一點北莽那邊要好很多啊。”

徐鳳年點了點頭,正要放下簾子讓魚龍幫自己渡劫,就瞥見遠處有一隊三十餘人的甲士虎視眈眈。陳亮錫瞥了一眼,冷笑道:“嘿,這位翊麾校尉也有些腦子手腕,看來是存心要公正無私各打八十大闆,隻不過我想去惹事的肯定受得起闆子,魚龍幫可就經不起了。當這個七品校尉,真是屈才。”

“看來真要整頓北涼這些江湖門派的話,要斷許多人的财路啊。”

徐鳳年低頭戴上一張生根面皮,淡然道:“那咱們去湊近了看熱鬧。”

原先還有商鋪小販的街道上已經空空蕩蕩,百來号漢子大多闖入了魚龍幫,還留下七八個相對胳膊瘦弱的雜魚在外頭望風,其中一隻歪瓜裂棗的瘦猴兒眼尖,瞧見了青鳥,流着哈喇就呼朋喊友一路跑過來,不外乎小姐芳名芳齡幾許家住何方這無賴潑皮慣用的三闆斧,不能奢望這幫鬥字不識幾個的家夥有何新意。他們見那青衣青繡鞋的清秀女子無動于衷,也沒敢馬上動手動腳,敢這麼傻乎乎駕車到是非窩的貨色,未必是他們幾個洪虎門喽啰可以招惹得起,當小卒子跑碼頭,眼界興許不大不高,但不意味着沒有自己的一套保命學問攀爬技巧,那瘦猴兒不動手歸不動手,但有虎皮大旗好扯,動嘴皮子總是敢的,滿嘴葷話,視線下流,身邊兄弟們更是起哄喝彩。

然後他們看到一個滿頭白發的年輕男子笑眯眯走出車廂,下意識齊齊後退了幾步。

徐鳳年輕輕跳下馬車,從青鳥手中接過馬鞭,擰在手中,和顔悅色問道:“哥幾個是洪虎門的?”

瘦猴兒咽了一口唾沫,色厲内荏問道:“你又是哪條道上的?”

徐鳳年拿馬鞭指了指魚龍幫,“勉強算是這條道上的。”

瘦猴兒一聽這話就放心了,獰笑一聲,轉頭嚷嚷道:“快來,這兒有條魚龍幫的漏網之魚!”

他顯然對于能道出漏網之魚這個說法十分得意,讀書人的講究,咱也會!

其餘四個漢子亂哄哄湧來,一起八人,面目猙獰。底層那個所謂的江湖,靠的就是人多手多棍棒多,可惜這次鬧事上頭明确發話不準抄家夥,讓這八位好漢有些不盡興。

不等這邊動手,牆内就鬼哭狼嚎起來,然後就有等候多時的持矛甲士急速跟進,讓八個江湖好漢都下意識扭頭望去,正要收回視線,就已經倒地不起。

徐鳳年帶着沒怎麼出手的青鳥一起走向武館,陳亮錫跟随其後。

才上台階,就聽到一名頭目小尉陰沉道:“百人以上聚衆鬥毆,主犯充軍!持械傷人,罪加一等,幫派滿門發配邊境!魚龍幫劉旭劉妮蓉,還不跪下?!”

鋪以砂礫的練武場上,憤而出劍的劉妮蓉臉色鐵青,其實倒在她劍下的不過一名洪虎門堂主,其餘十餘人都是自掏匕首劃傷手臂或是大腿,然後将匕首遠遠丢掉,躺在地上故作撕心裂肺的哀嚎。

這就是一個蓄謀已久的陷阱,隻是當洪虎門堂主要去摘下魚龍幫的牌匾一腳踩爛,劉妮蓉不是沒有任何察覺,實在是忍不住這等欺辱,此時她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劍斬死那個常年跟洪虎門門主厮混在一起的小尉。

副幫主肖锵的兒子肖淩,手持一柄象牙扇,風流倜傥,他跟躺在地上裝死的洪虎門堂主相視後隐晦一笑,正要擡腳走出一步,眼角餘光瞥見門口的三個陌生人,肖淩下意識縮回那一腳,終歸忍住沒有踏出去。這一步走出去,也就意味着把他的精心算計都攤在桌面上了。

肖淩的視野中,陳錫亮輕聲譏笑道:“低估了那位翊麾校尉,原來是一方輕輕十闆子,另一方重重一百五十闆子。殿下,要不給這樣的聰明人官升幾級?”

徐鳳年一直留心肖淩的動向,看到他那個隐蔽動作,心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肖锵勾連馬匪嫁禍魚龍幫,就是為了給這個兒子鋪出一條青雲路,看來肖淩也沒讓他爹死得冤枉,這就自己動手來做了。

魚龍幫少年王大石也看到徐鳳年,沒有喊出聲,隻是偷偷使勁揮手,示意徐鳳年趕緊離開武館。跟倒馬關那一場夜戰是一個道理,隻要牽扯到官府尤其是當地軍卒,徐公子的那個将軍府邸的管事親戚身份就根不管用。

徐鳳年擰着馬鞭走過去,對那名小尉說道:“我有朋友姓徐,是城兵曹參軍,還望這位軍爺給個面子。”

兵曹參軍?

勉強算個官,可沒什麼實權。

可小尉後頭杵着的是官階高出不少的翊麾校尉,更别提洪虎門後頭間接牽系着的巍然大将軍府了。你一個小小的兵曹參軍算個卵?何況對于龍睛郡知根知底的小尉完全沒聽說什麼姓徐的官宦子弟,就更不會當回事。放在平時,真有其人的話,一些小打小鬧也就順水人情個,當下你就算是十個兵曹參軍加起來一起說話也當你是在放屁。小尉不敢跟劉旭劉妮蓉這種練家子動手,巴不得有個撞到矛尖上的來立威,涼刀并不出鞘,隻是拿刀鞘朝那人當胸狠狠砸去。

青鳥一腳踹出,小尉直接飛入武館内門,然後衆人慢慢轉頭,就沒見那位軍爺走出來。

在整個陵州境内都算一把好手的劉老幫主劉旭瞳孔微縮,心中凜然。一腳踢死人,或是踢出幾丈遠,都不算太難,哪怕是外家拳高人的劉旭也做得到,可用巧勁踢出十來丈,還不踢死人,他自認辦不到。

有甲士一矛朝青鳥刺來。

青鳥擡腿以腳底闆直直踏去,衆目睽睽之下,鋒銳矛尖竟是無法傷其分毫,反倒是一根長矛彎曲成弧,将那名健壯甲士給彈在胸口,重重倒地不起。

青鳥腳尖一點,長矛在空中橫直,一手握住長矛尾端,手腕一抖,矛尖抖出一個恐怖的渾圓。

看得劉旭目瞪口呆。

陵州何時出現如此年輕的頂尖高手了?還是一名相貌秀氣的女子?

徐鳳年側頭笑道:“青鳥,帶咱們的錫亮兄去請徐橘子,搬救兵去。”

青鳥點了點頭,輕輕一提長矛,長矛中間斷折,随手丢掉,和陳錫亮轉身走出武館。

徐鳳年對群龍無首的甲士以及那幫裝死的洪虎門說道:“不一起搬救兵比背景?都說混江湖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們難道等着挨揍?”

嘩啦啦鳥獸散去,一些先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漢子溜得那叫一個生龍活虎。

沒有一人膽敢尋白發男子的晦氣。

王大石雀躍喊道:“徐公子!”

徐鳳年走到劉旭面前,抱拳道:“見過劉老幫主。”

在江湖泥濘裡摸爬滾打半輩子的劉旭是何等人精,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有些擔憂,輕聲道:“是陵州州城的徐公子吧,今日大恩,在下跟魚龍幫都銘記心中,可是并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洪虎門顯然有備而來,而且有魚龍幫萬萬惹不起的人物撐腰,希望徐公子還是早早離開龍睛郡為好,後果自有劉某人一肩承擔……”

劉妮蓉将劍歸鞘,冷聲道:“你還不走?要我趕你走才行?”

心善女子的刀子嘴豆腐心。

徐鳳年微笑道:“劉妮蓉,你我一路同行從陵州走到了北莽留下城,覺得我是那種打腫臉充胖子的人嗎?如果不是,那就勞煩劉小姐上壺茶水,盡一盡地主之誼。”

劉妮蓉猶豫不決,徐鳳年無奈道:“别的不說,我還得等人。”

劉妮蓉冷哼一聲,轉身走向大廳。

劉老幫主聽說過孫女那趟北莽之行的詳細經曆,對這名雲遮霧罩的徐公子一直給予很高評價,一番權衡,也就沒有再堅持。

徐鳳年有意無意接近肖淩,輕聲道:“肖公子,幸虧我來得及時,要不然你就要跟你喜歡的劉姑娘撕破臉皮了,險不險?”

肖淩皺眉道:“徐公子說什麼?為何在下聽不明白?”

徐鳳年笑道:“那我說是我宰了你爹肖锵,你爹臨死前給你寄的家信還是我寫的,聽明白了沒有?”

肖淩如遭雷擊,渾身顫抖。

徐鳳年緩緩道:“信上說得明明白白,讓你安分守己做人,你怎的就铤而走險了?還是說你既然自己得不到劉妮蓉,也要親手毀掉她?或是想着哪天她被龍睛郡權貴人物玩膩了,繼而輪到你嘗個鮮?”

肖淩眼眸赤紅。

徐鳳年相見如故地摟過這位風流公子哥的肩膀,“你啊,跟你爹是一路貨,都聰明過頭了。我呢,也不是啥好人,嘿,可惜劉妮蓉偏偏跟我情投意合,氣死你這個近水樓台不得月的廢物。聽說江湖上有很多被青梅竹馬師妹長大後見異思遷給活活氣死的師兄,不湊巧,你就算一個。回頭我讓小蓉蓉發你喜帖啊。”

肖淩幾乎被徐鳳年這番睜眼瞎話氣得炸瘋了,一字一眼沉悶問道:“姓徐的,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徐鳳年一臉無辜道:“咱哥倆拉拉家常啊,要不然我還吃飽了撐着揭穿你是腦後反骨的幫派叛徒啊?說了也沒人信我這個外人嘛。活活氣死你多好玩。”

肖淩惡毒笑道:“你一個滿頭白發的家夥,能活幾年,又能享幾年福?”

徐鳳年一臉無所謂道:“能有幾年是幾年啊,你瞧瞧劉妮蓉那身段,那腰肢那臀兒,換成你,不願意少活幾年換取夜夜歡愉?”

肖淩終于忍不住罵道:“你個王八蛋!”

“彼此彼此。”

“你等着,我要讓人弄死你!”

“哦。”

“再等片刻,你就會不得好死!”

“好的,那我死之前先弄死你。你是求我死,還是求我不死?”

外人不明-真相,還以為兩位公子哥相見恨晚把臂言歡了。

幫派裡最為講究高低規矩,有資格落座的沒有幾人,連魚龍幫副幫主之子肖淩都沒這份待遇,如今幫内人才凋零,死的死,金盆洗手退隐的退隐,大廳裡隻有劉老幫主和兩名元老人物坐下,徐鳳年不理睬肖淩的悄悄離去,是劉妮蓉親自倒的茶,她給徐鳳年彎腰倒茶時狠狠問道:“好玩?”

徐鳳年接過茶杯,平聲靜氣道:“湊巧路過,奉勸一句,别高估自己的姿色。”

少年王大石壯着膽子站在徐鳳年身後,一個勁憨傻樂呵。

在這個江湖閱曆僅限于北莽之行的少年心目中,徐公子那無疑是江湖上名列前茅的高人了,武藝超群,俠義心腸,還真人不露相,更傳授給了自己一套絕世武功,當然隻是他自個兒資質魯鈍不得精髓而已,不能怪徐公子。

有一雙悠悠風情美腿的劉妮蓉面如寒霜,轉身離去,站在劉老幫主身後。

徐鳳年喝了口茶水,擡頭問道:“魚龍幫怎麼不挂旗?”

劉老幫主跟兩位元老相識苦笑,原來是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估摸着也就是仗着家境不俗有個高手扈從,才敢這麼大搖大擺行走江湖啊。劉老幫主心中歎息,早知如此,就算豁出去一張老臉不要了,也不該讓這個徐公子走進大廳蹚渾水。劉老幫主随即有些納悶,那趟北莽走得如此坎坷驚險,聽妮蓉那孫女講述,這位徐公子表現得都很熟稔老辣啊,很多事情處理得近乎刻薄無情,怎的白了頭發反倒是稚嫩生疏了?難道是孫女岔了眼?

扯虎皮做大旗才吓唬得住人,大廳裡劉老幫主在内幾位老人可都沒心情喝茶,當他們看到那位應該就是龍睛郡兵曹參軍的年輕人走入魚龍幫,立馬心涼得七七八八,這位公子哥相貌氣度倒是不俗,可龍睛郡這般皮囊俊逸的士子何曾少了去?不說遠的,就說幫裡肖淩,光看外表,都能當郡守府邸裡的世家子了,北涼是典型的武将倨傲官低頭,真惹上了一名實權校尉,能有何用?何況那公子哥顯然是急匆匆給人拉來,獨身一人,估計在衙門正在做些刀筆案這類清水寡淡的活計,手上還有些來不及清洗掉的墨漬,年紀輕輕的兵曹參軍見着了安之若素的徐公子,也沒有如何低眉順眼,緩緩落座,笑着跟魚龍幫讨要了一杯熱茶暖胃,劉老幫主心中哀歎一聲,看來少年白頭的徐公子也非那陵州如何說得上話的炙熱人物啊,否則一名龍睛郡小吏絕不會如此怠慢。

徐北枳跟徐鳳年坐在一邊,吹了口茶霧,皺眉道:“就不能讓我清淨一會兒?”

他這次主動來陵州龍睛郡為官,知情人寥寥無幾,别說陵州牧,就連經略使李功德都沒有得到半點口風。僅僅帶上官府印绶,裹了官服,單槍匹馬就直奔龍睛郡,龍睛郡軍衙那邊也不起波瀾,誤以為是哪位高不成低不就的将種子孫,也曾有地頭蛇做出幾次試探,都被徐北枳輕描淡寫化解,然後立即就給邊緣化,到手的都是一些沒葷腥沒油水的勞力活,衆人見徐北枳樂在其中,就更加不當一回事。再者有一千精騎毫無征兆地隐蔽調入龍睛郡,讓多方勢力惴惴不安,誰還有心思去對一名兵曹參軍刨根問底。騎軍主将姓汪名植,副将叫洪書,官職都各自破格高出尋常校尉一品,算是北涼軍中名聲不顯卻驟掌兵符的顯貴角色。這支精銳騎軍從不攙和地方軍政,整座龍睛郡猜來猜去,也隻當是北涼王重視卸甲歸田的鐘洪武大将軍,以此來彰顯大将軍的恩寵不減。

徐鳳年低聲笑道:“抱怨的言語先放在肚子裡,錫亮跟你說過事情大概了?”

徐北枳平淡道:“地方勢力勾結有什麼稀奇的,不過你也無良,是想拿我這個兵曹參軍做魚餌,釣出鐘家人?可你就不擔心打草驚蛇?真惹出了鐘洪武,看你如何收場。”

劉老幫主隻看到兩個年輕人竊竊私語,看着他們臨危不亂的氣度,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好,涉世未深才無知者無懼也罷,都有些感慨自己當年的峥嵘歲數,魚龍幫今天的基業,何嘗不是跟老兄弟們在無數次身陷絕境卻硬是在談笑風生中拼出來的,老幫主下意識轉頭看了眼孫女,難道真要将這份擔子交到她肩上?豈不是害得她連女子該相夫教子的幸福都不要了?劉老幫主不是重男輕女的迂腐長輩,可正是由于打心底疼愛孫女,才不舍得讓劉妮蓉走上自己這條路,一入江湖就難免結仇,四面樹敵,有幾人真的能活到金盆洗手那一天?

擱在桌面上的茶杯開始顫動,茶水微微晃蕩。

劉老幫主和幾名久經幫派厮殺的老人都臉色凝重起來,被青衣女子一腳踢入大廳的小尉已經擡去後院療傷,請神不易送神更難,今天這一場劫難看來是在劫難逃了。先前老幫主試圖讓幫衆老幼從後門疏散,去鄉下親戚家避避風頭,隻是才出門就看到紮堆的洪虎門壯漢堵住了街道口子,鐵了心要一網打盡,将魚龍幫從龍睛郡連根拔起了。劉老幫主這一輩老江湖,行事都會講究禍不及家人,絕不跨過這個底線,這種不成的江湖規矩,在老人看來比國法還來得重要,可如今的新生幫派宗門,行事一個比一個狠辣,完全是怎麼斬草除根怎麼來,龍睛郡這五年裡就已經發生過五六起滅門慘案,事後官府追究,帶上幾箱子銀子送到官老爺的公子或是寵妾手上,以私仇結案,不論你手上多少幾十條命案,都隻需要一兩頭背黑鍋的替罪羊去抵命,而那幾個家中得到巨金撫恤的替罪羊都被江湖上視作英雄好漢,便是被砍頭前,也是豪氣幹雲,嚷上一句老子十八年還是一條好漢,能惹來刑場周圍無數年輕江湖人的熱血贲張,這讓劉老幫主這些恪守規矩了大半輩子的老江湖們都覺得很陌生,繼而有些難免的心灰意冷。

有十數健騎直接縱馬闖入魚龍幫武館,身後更有百餘甲胄鮮亮的佩刀銳士。

翊麾校尉湯自毅高坐于馬背之上,居高臨下,大概是自覺得在龍睛郡這一畝三分地上有資格睥睨天下,嘴角帶着冷笑,視線直接跳過劉旭這批老家夥,僅是在青衣女子和白頭男子兩人身上略作停頓,便直直望向了亭亭玉立在門口的劉妮蓉,眼神陰冷中隐藏着男人看待尤物的熾烈,湯自毅并非那獐頭鼠目之輩,身材魁梧,是北涼根正苗紅的将門二代,去過幽州邊境,撈取了外人不知真假的軍功,回來龍睛郡便從次尉做起,一步一步當上了掌控麾下三百甲士的翊麾校尉。如此一個功成名就的将領,想要納一個雜民身份的江湖女子作妾,魚龍幫該慶幸才對,三番五次托辭婉拒,真當他湯自毅是沒有火氣的泥菩薩不成!若是從了湯某,你魚龍幫不說壯大成為在陵州首屈一指的幫派,最不濟也能在鐘大将軍眼皮子底下的龍睛郡稱王稱霸,有我翊麾校尉以及湯家給你老丈人劉旭撐腰,誰敢對你半點不敬?敬酒不吃吃罰酒,就休怪湯自毅讓你魚龍幫傾巢之下無安卵了。

湯自毅瞥了眼青衣女子,聽部卒說這娘們有些道行,也好,先按上一個行刺甲士的罪名下獄,再慢慢打掉銳氣磨去棱角,事後跟劉妮蓉一并收入房中,湯自毅嘴角翹起,他不喜好青樓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經不起鞭撻,總讓他這位翊麾校尉提不起興緻,唯獨劉妮蓉這種習過武會些武藝的女子,湯自毅才知道其中美味,這類長了雙美腿娘們的獨到腰肢,可真是能讓男人在床上登仙的。湯自毅做事滴水不漏,深受家世浸染,沒有給人仗勢欺人的惡感,輕輕夾了夾馬腹,胯下戰馬向前踩出幾步,湯自毅朗聲道:“将按律行事,誰敢阻攔?!聽聞郡兵曹參軍在此,出列一見!”

陳錫亮在徐鳳年身邊輕笑道:“不錯的吃相。”

徐鳳年感慨道:“這才棘手。”

徐北枳緩緩跨過門檻,走到台階頂端,“在下徐北枳,于一旬前就任龍睛郡兵曹參軍。”

湯自毅厲聲道:“你既然身為北涼官吏,便應知道魚龍幫洪虎門聚衆鬥毆,劉妮蓉等人持械傷人,按律當如何處置?将負有保境安民之責,尤其是江湖寇匪以武亂禁,官府明在榜,可見之便斬,士卒依法-論刑,緝拿歸案,為何還有人傷我部下?”

徐北枳平靜道:“魚龍幫之事,校尉大人處置得體,隻是我朋友身為良民,進入武館後,次尉無故動刀在先,按北涼軍律,取消軍籍,立斬不赦。罪罰上沿三級,翊麾校尉恰好在此列,也當引咎辭去。”

湯自毅笑道:“可有證人?”

徐北枳笑了笑,“魚龍幫百餘人可作證,不過既有亂民嫌疑,也就沒有資格了。”

徐鳳年揚起馬鞭,“在下是身世清白的良民,可以作證。”

湯自毅冷笑道:“有人卻可以證明你是魚龍幫一夥的亂匪。”

徐鳳年想起先前門外被青鳥擊暈的洪虎門潑皮,皺眉道:“那幾位是洪虎門幫衆,有何資格?”

湯自毅淡然道:“他們不曾走入魚龍幫武館半步,更不曾參與鬥毆。”

劉妮蓉走到還要說話的徐鳳年身邊,“差不多了,你我就不是什麼朋友。今日之事,以後多半也報答不上,隻奢望你若有關系,能替我保下王大石這些幫衆。劉妮蓉感激不盡。”

徐鳳年哪壺不開提哪壺,“你不會真打算給這位翊麾校尉當暖床玩物吧?”

劉妮蓉咬牙道:“信不信我殺他之前,先一劍刺死你?”

徐鳳年擰緊馬鞭,露出些許的恍惚。

徐北枳這時候笑道:“湯校尉,既然如此,那魚龍幫大門以内可就沒有一個人有資格了。”

湯自毅胸有成竹,不介意貓抓老鼠慢慢玩,“哦?将洗耳恭聽。”

徐北枳平靜道:“我有證據湯校尉參與了滅門一案,期間有你親兵部卒九人脫去甲胄,持刀殺人十七。隻是在下沒來得及把證據上呈給郡守。”

湯自毅在馬上捧腹大笑,緩緩抽刀:“那你覺得還有機會嗎?”

徐北枳反問道:“你想要殺人滅口?你可知無故殺死一名兵曹參軍,該當何罪?”

湯自毅抽出腰間北涼刀,“将豈會知法犯法,隻是兵曹參軍大人死于亂匪火拼之中,湯某人事後指不定還會親手送去撫恤銀兩,你族人還要感激将剿殺魚龍幫衆人。”

徐北枳臉色怒喝道:“你敢?!”

徐鳳年在一邊小聲提醒道:“橘子,你演技真是不行,這會兒你得氣得嘴唇鐵青,怕得兩腿發軟。尤其嗓音帶一些顫音才像話。”

徐北枳望向翊麾校尉,聲音如細蚊道:“你行,你來?”

“對了,你真有證據?”

“沒有,真相我的确知道,可證據,沒有。”

“你演技一般,挖坑的事倒是不錯。”

“别耽誤我釣魚。”

站在一旁,一字不漏聽入耳中的劉妮蓉不明白這個世道到底是怎麼了。

湯自毅舉起涼刀,身後甲士紛紛提矛推進。

湯自毅獰笑望着那批烏合之衆。在龍睛郡沒有他翊麾校尉不敢做的事情,尤其是當他殚精竭慮為鐘澄心擷取那方百八畫龍硯後,就等于有了一塊免死金牌,這張鐘家給予的保命符,比起武當真人所畫之符可要靈驗太多了。各郡校尉曆來都有拿幫派開刀換軍功的習俗,遠離邊境戰事,想要快速晉升,手上不沾血是絕對不現實的。湯自毅當然不僅是因為一個劉妮蓉就對魚龍幫大開殺戒,而是魚龍幫那一百多号青壯違禁當殺的謀逆頭顱,這是一筆足以讓龍睛下任郡守鐘澄心眉開眼笑的豐厚功勞薄,既然那名來曆不明的兵曹參軍自己撞到了馬蹄上,湯自毅不介意多宰一個,隻要定海神針的鐘大将軍身在龍睛郡,别說龍睛郡,就是陵州都翻不了天。

徐北枳在意的是湯自毅身後根深蒂固的聯姻和勾結,他來龍睛郡的路途上,手頭就有一份龍睛郡的詳細族譜,翊麾校尉湯自毅原本在他眼中隻能算是一尾小魚,不足以興師動衆,徐北枳想要粘杆拎出水面的是龍睛郡新舊郡守,負責把魚丢上砧闆,至于如何下鍋,是清蒸是紅燒自然有人決定。他此時更在意那些地方甲士的精銳程度,這将直接決定北涼鐵騎的戰力厚度,邊境二十餘萬鐵騎,若是萬一敗退,夾縫中的地狹北涼能支撐到何時?

徐北枳身後的陳錫亮低頭沉吟不語,雙手五指輕輕對敲,這位寒士的切入口與徐北枳截然不同,徐北枳是向上追溯,陳錫亮則是向下推演,北涼百姓版籍以田地多寡腴瘠分五等,在翊麾校尉這類豪橫之輩之下苟延殘喘的百姓,例如魚龍幫之流,這二十年積怨到底有多少?天下皆知北涼靠人屠徐骁一人支撐,支撐三十萬雄甲天下的鐵騎,支撐那北涼參差寒苦百萬戶,若是這座帝國西北門戶終究免不了要改朝換代,第二位北涼王能帶給百姓哪些不一樣的實惠?

湯自毅當然不會想到那兩名書生根本就沒把他當一盤菜,手中北涼刀輕輕一挑,沉聲道:“都給我拿下!違抗者斬!”

徐鳳年望向天空,一粒黑點愈發顯眼,破雲直墜,羽禽神俊第一的青白鸾雙爪鈎住徐鳳年的手臂,雪白翅膀一陣撲扇,面朝衆人眼眸轉動,冷冽非凡。徐鳳年雖說跌境跌得江河日下,但還不至于淪落到手臂停不好一隻飛禽,伸手摸了摸綽号小白青白鸾的腦袋,小白低頭啄了啄主人手中馬鞭,顯得親昵溫馴。熬鷹養隼,家境殷實的公子哥也都不算難事,隻不過馬匹優劣天壤之别,鷹隼也是同理,湯自毅是正統士族出身,兼具将門子孫身份,眼力不差,當下就有些狐疑,隻是射出去的箭,沒由頭馬上收回,正想着是否留下那兵曹參軍的性命暫時不殺,身後整條街道就放佛要炸裂開來,如巨石磨盤滾動不止,這讓湯自毅有些駭然,這種聲響對上過邊境的翊麾校尉來說并不陌生,幽州鐵騎五百人以上,城内馳騁,就具備這種震撼力。

湯自毅尚且如此忌憚,更别提身後那幫多數不曾去過邊境厮殺的郡縣甲士了,不用校尉大人發話,就下意識轉頭望去,北涼軍令如山,身形未曾停頓,但相對緩滞許多。

在北涼軍中籍籍無名的汪植披甲佩刀,大踏步進入魚龍幫武館,這位曾在劍閣外率領三千騎截殺韓貂寺的骁将,立下大功後,并未得到預想中的平步青雲,而是得以跟大将軍一場談話,麾下精兵變作僅僅一千人,也沒什麼實打實的将軍頭銜,卻高興得跟孩子似的,而且他親身對陣過天下第十人的韓貂寺後,整個人氣勢蛻變得愈發沉穩,如刀在鞘養鋒芒,少了幾分粗粝,多了幾分圓潤,恐怕對上大将軍鐘洪武,也差得不遠。他這一進入武館,除去臂上停飛羽的徐鳳年幾人,其餘人都立即給奪去了氣焰,就連湯自毅也迅速收刀回鞘,翻身下馬,抱拳恭聲道:“末将湯自毅見過汪将軍!”

汪植僅是有意無意望向徐北枳一眼,視線交彙後便悄悄岔開,目光遊曳所緻,劉老幫主這幾位江湖沉浮大半輩子的老人都有些悚然,這名武将,裡裡外外,絕非湯自毅可以媲美。

北涼江湖勢力始終不成氣候,顯得零零散散,這可并不是北涼莽夫不夠悍勇崇武,或是不夠抱團,委實是北涼虎狼之師太過彪悍善戰了。汪植不認識當下白頭握鞭戴面皮的徐鳳年,也不認得寒士陳錫亮,他隻認識徐北枳,因為這人用人屠的話說,就是他和副将洪書文,以及整整一千騎都雷射了,這名讀書人也不許死。離開涼州前,人屠允諾三年之内,不出纰漏,北涼騎軍四位副帥之中,就會有他汪植一個位置!可想而知,這名叫徐北枳的兵曹參軍對于整個北涼是何等重要,若非知道徐北枳那個驚世駭俗的真實身份,汪植差點都以為這小子是大将軍的私生子了。你娘的,敢殺牽系老子前程的徐北枳?别說你一個小小校尉,就是過氣的鐘洪武親自抽刀,我汪植也敢跟你殺上一殺!

洪書文脫離鳳字營後堪稱一步登天,鐵門關一役他雙刀斬殺禦林軍六人,金刀侍衛一人,雖然有兩顆頭顱出自撿漏,但急促接觸戰中能活命曆來是本事,撿漏更是如此。洪狠子的彪炳戰績幾乎掩蓋了校尉袁猛的風采,可謂是頂尖高手之下表現最為出彩的一員猛漢。除了洪書文,還有四十餘名鳳字營輕騎滲入其餘軍旅,都成為跨過第一道門檻的校尉一流軍官,這些人都跟此時的洪書文一樣,提拔極為迅速,但名聲仍是相對不顯,曾經身為白馬義從一事,更是被悄然掩飾。

洪書文腰懸雙刀,跟在将軍汪植身後,一如既往昏昏欲睡的萎靡神态,像那老虎打盹。

汪植毫不遲疑,冷笑道:“摘刀!”

在北涼軍中被迫摘刀無疑是奇恥大辱,等同于朝廷上文官的摘去官帽子。

湯自毅臉色難堪,緩緩摘下佩刀,雖然十分畏懼這名來曆履曆都是一個謎的外來将軍,但仍是摘刀同時咬牙問道:“末将鬥膽問将軍一句,為何要我等摘刀?!”

汪植冰冷道:“甭跟老子廢話,要你摘刀就摘刀,不服氣?有本事找靠山訴苦去,能搬來救兵讓老子收回成命,就算你的本事,以後汪植再見着了你,避讓一街,繞道而行!嘿,不妨與你實話實說,老子早就看你這個中飽私囊的翊麾校尉不順眼了,一天油水比得上老子半年俸祿,也不知孝敬幾個?今天就摘了你的刀!徐北枳是本将的本家兄弟,這些天給你們這幫龜兒子排擠得厲害,别不把兵曹參軍不當官,明天就取代你做那個翊麾校尉,反正你小子滿屁股都是屎,誰來做這個校尉都比你名正言順,摘了刀,帶上你這幫雜碎都給我立即滾出去!”

湯自毅心中氣得無以複加,這個外地佬的吃相竟是如此難看,已經到了分一杯羹都嫌碗裡沒油水的地步,非要釜底抽薪,吃獨食?!湯自毅臉上都挂起冷笑怒容,你做初一,就别怪我湯某人做十五了!湯自毅摘下刀丢在地上,他這一丢,武館内的甲士都丢了北涼刀和槍矛,俱是溢于言表的憤慨惱火。官大一級壓死人,要他們對付魚龍幫這種沒背景的幫派,可以肆無忌憚,可真對上一千騎的将軍,沒膽量。神仙打架打得硝煙四起,自然有上頭神仙們使出壓箱法和寶殺手锏互相來往,輪不到他們去送死。他們還真不信湯校尉就栽在自家地盤上,這位翊麾校尉可是能常去鐘府做客的大人物。在龍睛郡,你有沒有地位,就看你有沒有收過鐘家長公子的美婢了。地位如何,很簡單,以收過美婢人數多寡計算即可,湯校尉家裡有兩名侍妾,就是鐘府調教出來的小尤物。

湯自毅蒙受如此羞辱,也顧不得去理會這個汪植背後是誰,北涼軍旅有勳爵的将軍無數,可又有幾人比得上騎軍統帥鐘洪武?燕文鸾算一個,可那位老将軍的根底都在幽州,你汪植要是有能耐搭上這條大船,何至于來龍睛郡寄人籬下?湯自毅按照規矩摘刀以後抱拳告辭,擡頭陰森一笑,輕聲道:“汪将軍如此不顧北涼軍律行事,就不怕當天就有現世報?”

汪植好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咧嘴笑道:“速速滾你的,老子不像你喜歡給人做搖尾狗,老子軍功都一點一點掙來的,從不信什麼背景不背景的,就信手裡的北涼刀!鐘洪武那隻老鳥,都已經不是懷化大将軍了,老鳥沒了毛,瞎撲騰個屁!”

湯自毅心情猛然舒爽,也沒有撂下如何狠話,隻是擦肩而過。

劉老幫主心有戚戚然,都說江湖上黑吃黑,血腥得很。這種官場上的黑吃黑,倒是不見血,可是卻要更加毒辣不要臉啊,真是長見識了。不過既然有這位将軍撐台面,魚龍幫就算大禍臨頭,也有了一段極為寶貴的緩沖閑暇,狐假虎威的洪虎門注定不敢如何造次,足夠讓他疏散一些幫衆,能逃走幾個是幾個,既然北涼不安生,暫時逃出北涼道也行,離鄉背井總好過無緣無故就發配去九死一生的邊境。劉老幫主長舒一口氣,擠出笑臉,就要恭請那位氣焰彪炳的将軍入廳喝茶。汪植也未拒絕,大手一揮,帶來的五百騎兵分散護衛魚龍幫大宅,大廳中僅留下劉老幫主和孫女劉妮蓉,其餘心腹都去安排逃命,心中祈求這座郡城還未到閉門戒嚴的兇險境地。

汪植金刀大馬坐下,一口就飲盡了一杯茶,洪書文本想站立在徐鳳年身邊,被徐鳳年壓了壓手示意坐下,洪狠子也就優哉遊哉喝起茶水來,他是個不谙風雅的道地蠻子,喝茶是連同茶葉一起咀嚼。

劉妮蓉見到王大石還傻乎乎站在徐鳳年身邊,走近了輕聲訓斥道:“你還不走?不要命了?”

王大石這一年中在魚龍幫待遇有所提升,有炖肉有米飯,個子竄得很快,終于不再個頭還不如劉妮蓉高,大抵持平,隻是積蓄多年的自卑和羞赧,仍是讓這名體魄愈發強健的少年習慣性漲紅了臉,戰戰兢兢鼓起勇氣說道:“小姐,我有些武藝,不怕死。”

劉妮蓉哭笑不得,“你那點把式能做什麼,别意氣用事,沒有你這麼不惜命的,快走!”

被她一瞪眼,王大石就完全不知所措了,本就不是能厚臉皮說豪氣言語的人,少年急得面紅耳赤,隻能求救望向一旁笑意玩味的大恩人徐公子。在單純少年的心中,天底下也就徐公子能說道理說服小姐,也隻有徐公子這般文武出衆的大俠配得上小姐。少年不奢望能做什麼英雄救美的壯舉,隻是簡單以為能夠共患難,才算是不枉費一起行走過江湖。

徐鳳年一手撫摸着青白鸾的羽毛,一邊打圓場道:“行了,大石留下也不打緊。”

劉妮蓉搖頭道:“不行!”

徐鳳年氣笑道:“你能當家?你要真能,魚龍幫自個兒跟翊麾校尉、還有接下來的龍睛郡守大人死磕去。”

劉妮蓉胸脯起伏得厲害,一會兒丘陵一會兒山巒,高高低低,風景旖旎,好在徐鳳年有心事要思量,沒有占這份便宜,否則指不定就要先内鬥起來。

随後有文士裝束的鐘府幕僚前來擔當說客,官銜不高,僅是龍睛郡從七品的中層官員,不過有個宣德郎的散官爵位,架子很大,對汪植竟是絲毫不懼,一副頤指氣使的做派,言語之間無非是汪植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越界過河行事,提醒汪将軍這兒到底是誰做主。讓汪植聽得不厭其煩,當場就讓甲士擒下一頓痛毆,等于徹底跟龍睛郡軍政雙方都撕破了臉皮。徐北枳坐在徐鳳年身邊冷眼旁觀,喝了口茶,輕聲歎道:“這些事情,本該遲上一兩年時間的。”

徐鳳年搖頭道:“缺時間。有些頑疾,刮骨割肉就行,不一定非要慢慢醫治。”

“你就不能讓我多做幾天兵曹參軍?非要這麼早去當那架在火堆上的郡守?”

“能者多勞。”

“接下來龍睛郡兵就要湧來,真要擺開車馬大戰一場?懷化大将軍按軍律有八百親兵護駕,那才是正主。”

“就怕這八百精銳不來。”

劉妮蓉聽着這兩人打啞謎一般的對話,雲裡霧裡,幹脆不去深思。至于郡守将軍之類的言語?她魂不守舍,更沒有留心。

連同湯自毅部卒在内,郡兵總計千餘人圍住了魚龍幫武館。

一名華服世家子手裡捧着一隻紫砂壺,僅僅帶着幾名心腹,風度翩翩走入武館,若非腳步輕浮了些,還真有些能讓尋常士子忍不住拍手叫好的國士風流。

不等他說聖賢道理,就又給人擒拿,五花大綁。

這位世家子嘴裡嚷着我是鐘澄心我是鐘家嫡長子之類的廢話。顧不得那柄價值紋銀百兩的名家制壺摔碎了一地。

魚龍幫内外嘩然。

再等。

馬蹄終于再響,遠勝郡兵的腳步噪雜不一。

一名老骥伏枥的健壯老将軍一手提矛,殺入大廳,滿頭白發,怒喝道:“哪家崽子,膽敢在老子轄境上撒野?!”

徐鳳年放下馬鞭,揮去青白鸾,緩緩站起身,笑了笑,手指搭在鬓角附近,一點一點撕去面皮,“我姓徐,徐骁的徐。名鳳年。”

魚龍幫這些年江河日下,難以為繼,洪虎門柳劍派這些年輕後生則廣開财路,蒸蒸日上,魚龍幫派裡都說是風水出了問題,劉老幫主無奈之下,尋了龍睛郡幾位精于堪輿青囊的高人來一探究竟,銀錢花去不少,也按照高人所說做了許多補救手段,依舊沒能有起色,久而久之,私下有傳言是陰陽犯沖,矛頭直指不肯出嫁的劉妮蓉,當下更是幾乎遭了滅門之災,劉妮蓉心中的自責如何能輕了。尤其是當捆了龍睛郡下一任父母官鐘澄心後,劉妮蓉就知道這場劫難絕無善罷甘休的可能了,劉老幫主也已不奢望再能在陵州立足。他們不清楚将軍汪植的底細,這名武将就那麼大大咧咧坐在從舊西楚流傳到北涼的黃花梨太師椅上,鎮壓得劉老幫主諸位大氣都不敢出,先是鐘府文士給羁押,讓人震撼,後來竟是連鐘家長公子都沒放過,不過近千人的郡卒都隻敢在外頭畏畏縮縮,讓魚龍幫吊着一口氣半死不活,命懸一線的滋味,不好受啊。

當劉老幫主看到懷化大将軍鐘洪武大踏步跨過門檻,老人頓時心死如灰,手腳冰涼,他不以為在北涼惹上了暴戾著稱的鐘大将軍,誰還能救得了魚龍幫。真扳手指頭算起來,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可惜那幾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例如北涼王徐骁,入蜀封王的陳芝豹,兇名在外的褚祿山,與鐘洪武同掌北涼兵權的燕文鸾,劉老幫主這輩子都沒能遠遠見過一面。鐘洪武的到來,局勢立即颠倒,連不可一世的汪植明顯都有幾分緊張,畢竟眼前這位老人是北涼十數萬鐵騎名義上的統帥,是北涼軍中屈指可數的帥才式将軍,跟随人屠戎馬生涯三十年,尤其春秋戰中積攢下來的赫赫戰功随便揀出一個,就能壓死人。汪植放下茶杯,屏氣凝神,仍是沒有站起身。

北涼境内寥寥無幾文人胚子之一的鐘澄心則欣喜若狂,他這輩子還沒有吃過如此大虧,給驕橫甲士綁粽子似的随意丢在冰冷地闆上,不斷告誡自己士可被殺不可自辱,好不容易才憋住淚水和尿水。倒是那名幕僚文士心安釋然的同時眼神陰沉,眼睛始終盯住那名橫空出世的兵曹參軍,他出身陵州書香門第,曾遊學江南六載,跟随一名隐士潛心研習過縱橫之說,并非是那種故紙堆裡的愚士,起先鐘府聽說汪植暴起行兇,他曾婉言提醒鐘澄心這其中必有蹊跷,不可莽撞行事,可以按兵不動靜觀事态,可極重顔面的鐘澄心沒能扛住湯自毅的鼓吹慫恿,加上長公子那個花天酒地的小舅子火上澆油,刻意說成是汪植有意要拿鐘府開刀立威,隻要鐘府退一步示弱,以後就無路可退,以後汪植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就會大搖大擺騎在鐘家頭頂拉屎撒尿,這可就是戳中鐘家長公子的心癢軟肋了,他一直以儒将自居,自幼豔羨曹長卿陳芝豹文武雙全的聲望,鐘澄心平時在府上修生養性,除了那些琴棋書畫,也會練劍,或是在宴席上跟人大談兵法,衆人敬畏他是懷化大将軍獨子,不敢有任何辯駁,隻是溜須拍馬,鐘澄心便愈發自怨自艾,曾親自雕章一枚,書有“遲生二十年,憾不在春秋”十字,在文士眼中,隻不過是輕巧滑稽的私閨怨言罷了。他作為幕僚,行事謹慎,也演得一手好戲,既然鐘澄心執意要嘗一嘗親手帶兵的瘾頭,他也就樂得來不值一提的魚龍幫添一添柴火,隻是沒想到汪植還真下得了狠手,直接就給自己擒拿,他心中驚訝,而暗自忌憚,不在汪植的蠻橫姿态,而在于魚龍幫那幾位年輕人不合合理的鎮定,他瞧不起繡花枕頭的鐘澄心,并不意味着他就輕視所有世家弟子,難道被自己料中,是一場針對鐘家的精心預謀?是鐘澄心龍睛郡郡守的位置?還是所謀更大?

他本以為當懷化大将軍提矛而來,一切陰謀就要水落石出,然後如冰水迅速融化在大将軍的炙熱權勢之中。鐘洪武雖說跟北涼王賭氣,辭去了騎軍統帥之位,可俸祿還在,官銜依舊,雖說權柄有些折損,卻絕非一般人可以挑釁,他敢斷言這個時候看似在北涼王跟前“失寵”的老将軍,是連軍燕文鸾都不敢公然置喙,官場便是這般有趣,鐘澄心成為龍睛郡下任郡守,便是對整座北涼官場的一聲警鐘。

但接下來一幕,大廳内衆人畢生難忘。

白發年輕男子慢慢撕掉面皮,露出一張罕見俊美的陰柔臉龐,更有一雙桃花眸子,但年輕公子哥相貌清逸,卻有一股鐘澄心這輩子都不會擁有的雄奇風度。

徐骁的徐。

汪植聽到這句話後,猛然握緊了茶杯。汪植無疑是膽大包天并且身負真才實學的武夫,否則也做不出經常親率精騎遠赴西域千裡剿匪的壯舉,這恐怕也是邊陲骁将獨有的“怡情”手筆,能讓汪植佩服的人不多,更别提比他年輕的角色,但是那場截殺過後,親自領教了韓貂寺的無敵,加上事後與北涼王喝了場酒,大概知道了五六分真相的汪植,對世子殿下是真的有些既驚且懼了,他汪植三千騎兵不過截殺韓貂寺一人,至于劍閣同僚何晏麾下的兩千騎,還談不上如何死戰,韓貂寺穿過騎陣之後,他和何晏都心有靈犀地撤離了戰場,各自皆是沒有打算把十幾二十年的心血都賠在西域。但鐵門關一役,就汪植所知明面上的勢力,就是皇子趙楷帶着兩百禦林軍和十幾名深藏不露的金刀侍衛,更有一位頂尖高手的女菩薩護駕,徐鳳年竟然帶着親衛營就那麼直截了當殺了過去,萬一趙楷和朝廷有後手安排,徐鳳年就不怕憋屈得戰死在那邊?事後還得連累整個北涼都被戴上謀逆造反的大帽子,這可不像是隻想安安穩穩當個十年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年輕人啊!是鐵了心要既要跟陳芝豹堂而皇之争涼王又要讓朝廷不得插手西邊的雙管齊下啊!

汪植深呼吸一口,披甲下跪,衣甲敲擊,铿锵作響,恭聲道:“末将汪植參見世子殿下!”

劉老幫主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愣在當場。劉妮蓉和王大石更是匪夷所思,半點都不信這位吃飽了撐着跑去北莽的徐公子是那北涼世子。

鐘洪武不愧是跟随人屠半生征戰的懷化大将軍,驟然見到時隔多年再次見面的年輕世子,隻有些許訝異,絕無半點畏懼,若是有半點看好或是忌憚這個年輕人,鐘洪武怎麼可能會當着徐骁的面大罵世子賣-官行徑,老将軍将手中鐵矛轟然砸入地面,斜瞥了一眼汪植,滿臉不屑,繼而望向微服私訪龍睛郡的徐鳳年,冷笑道:“哦?竟是世子親自莅臨陵州,敢情是瞧上眼哪位姑娘了?本将醜話說在前頭,青樓裡賣肉的娼妓,世子花了錢是最好,若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就罷了,本将也懶得理睬,可如果在龍睛郡境内強搶民女,别說有汪植的一千騎,就算加上殿下你那白馬義從,本将一樣一個不漏,全部扣押!”

劉妮蓉被積威深重的懷化大将軍順勢一眯眼,毛骨悚然。

徐鳳年将那張生根面皮交給青鳥,看了眼宛如虎死不倒架的鐘洪武,輕輕笑道:“别一口一個本将,都已經是卸甲歸田的老頭子了,安心享福頤養天年就好。”

老将軍怒發須張,本就相貌怖畏,瞪圓銅鈴一般雙眼後,更是氣勢驚人,喝道:“豎子安敢?!别人當你是大将軍的嫡長子,本将眼中你就是個不成材的廢物,瞧瞧你這十幾年的荒唐行徑,北涼傳遞于你,如同兒戲!你小子也就幸好不是本将兒孫,否則早就被我親手用棍棒打斷手腳,不讓你出去為非作歹!”

徐鳳年一笑置之。

北涼世子的身份闆上釘釘,劉妮蓉和王大石面面相觑。

鐘澄心根性懦弱,聽聞是世子徐鳳年,哪怕有鐘洪武坐鎮,仍是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雖然憑仗着懷化大将軍之子的身份在龍睛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畢竟在官場上有過好些年的曆練,加上鐘府上有高人指點,對于人情世故并不陌生,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還是知道的,其實心底鐘澄心對于爹違逆北涼王辭去官職,結怨于将來的北涼王,私下十分反感,也有不解,若是陳芝豹不曾主動離開北涼,這位白衣兵聖仍舊穩操勝券,爹如此作态,鐘澄心還可以認同,權且當是一種官場投機。可當下是那位世子最為得勢的階段,鐘澄心也讀過不少頁頁死人鮮血淋漓的史書,其中改朝換代又最是人頭滾落的大好時分,鐘澄心可不希望這類前車之鑒套在鐘家頭上,退一步說,你這個當懷化大将軍的老爹可以含饴弄孫,回鄉享福個一二十年,自己還有大半輩子得在官場上攀爬,等徐鳳年當上北涼王,自己就算沒被殃及池魚,豈不是這輩子就得乖乖老死在龍睛郡郡守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他鐘澄心可是一直将下一任經略使視作囊中物的國器大才!

大廳之中以劉妮蓉最為懵懂迷茫和手足無措。

那個被魚龍幫走镖幫衆當面吐唾沫的陵州将軍府管事親戚?那個在倒馬關圍殺中毫無俠義心腸選擇袖手旁觀的末流官家子弟?那個性格冷僻隻跟王大石談得上話的?那個在留下城跟富賈叔侄相稱相談甚歡的油滑公子?那個在雁回關跟賣水人讨價還價才略顯暖人心的痞子?那個佩刀卻一次都沒有出刀的狗屁半個江湖人?

他怎麼會是那個北涼世襲罔替的世子?

他姓徐,卻怎麼能是那個她本該一輩子都不該有交集的徐鳳年?

懷化大将軍把徐鳳年的笑意當做理所當然的退縮,一手一揮,發号施令道:“松綁!”

徐鳳年瞥了眼鐘澄心和鐘府文士,回頭望向鐘洪武,“為何?”

鐘洪武氣極反笑,“你算老幾?就是大将軍在此,本将也要讓你老老實實放人!”

一直跪在地上的汪植擡頭厲聲道:“鐘洪武,休要倚老賣老!末将一千騎兵,就能踏平小小龍睛郡!”

鐘洪武正眼都不瞧一下汪植,隻是雙手抱胸,倨傲道:“你也配跟本将說話?姓汪的小子,你也是掏錢給徐鳳年才買來的官爵吧?敢不敢去涼莽邊境上走一遭?小心别瞧見了北莽騎軍沖鋒,就吓得三條腿都軟了。”

汪植面無表情,冷冰冰說道:“鐘洪武,我敬你與我爹是同僚,你若再羞辱我,以後我汪植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鐘洪武哈哈大笑,“你爹?姓汪的?容老夫想一想。”

鐘洪武斂去笑意,略作停頓,轉頭譏諷道:“北涼軍中,這三十幾年還真沒有入我眼的汪姓将軍!你那不成氣候的爹算哪根蔥?”

汪植咬牙切齒,默不作聲。

徐鳳年冷眼旁觀鐘洪武的跋扈。

北涼軍中小山頭林立,鐘洪武擔任騎軍統帥将近十年,他那一輩的老将中,也就燕文鸾軍功威望能與之媲美,鐘洪武是當之無愧的一座山頭山大王,加上先前陳芝豹的青壯一脈,三者互相掣肘,北涼軍除去大雪龍騎軍和龍象軍等幾支親軍,絕大多勢力被三人瓜分殆盡,三者之中,當然又以官位軍功盡是第一的北涼都護陳芝豹為首,燕文鸾緊随其後,燕老将軍麾下勢力要比鐘洪武略少,但是遠比性格爆烈的鐘洪武更會為官之道,更懂得經營栽培,手下嫡系要比鐘系爬升得快捷,扣除掉勳官散官的那八十餘實權将領,燕文鸾門生手下多達接近三十人,數目遠高于鐘洪武的寥寥十餘人,但越是如此,鐘洪武愈發不懂“規矩”,這麼多年徐骁也一直多加忍讓。

鐘洪武訓斥過了汪植,轉頭對徐鳳年冷笑道:“世子還不親手松綁?否則小心本将再去王府跟大将軍當面罵你一罵!”

原本還有些笑意的徐鳳年聽到這句話後,眼眸清涼如水,語氣輕輕訝異:“哦?”

鐘洪武争鋒相對:“要不然你以為當如何?還打算跟去本将那府邸負荊請罪?”

徐鳳年握着馬鞭,對劉老幫主幾位如履薄冰的“外人”說道:“勞煩老幫主先離開一下。”

鐘洪武淩厲大笑道:“不用!面子是你自己丢在地上的,就别怪外人踩上幾腳。”

徐鳳年也沒有堅持,笑道:“聽說鐘洪武你是名副其實的二品高手?春秋陷陣無敵手?”

鐘洪武一手握住直立于地上的鐵矛,“打你徐鳳年兩百個終歸是不成問題的。”

陳錫亮眉頭緊皺,十指緊扣。

徐北枳則是會心一笑。

陳錫亮眼角餘光瞥見了徐北枳閑适神情,悄悄松開十指。

徐鳳年點了點頭,“好,那我領教一下。”

鐘洪武聽到這句話後,環視一周,搖頭笑道:“讓那青衣小女子替你上陣?還是讓你的狗腿子汪植?徐鳳年啊徐鳳年,你怎麼不讓他們幫你做北涼王?”

徐鳳年一手下垂,一手伸臂,衣袖在身前一掠。

十二柄飛劍懸空二停。

長短不一,色澤各異。

徐鳳年屈指一彈其中一柄飛劍,輕聲念道:“太阿。”

“殺廳内次尉。”

一劍過頭顱。

第二次屈指輕彈飛劍,“桃花。”

“殺翊麾校尉湯自毅。”

第三次屈指飛劍斷長生,“玄雷。”

“殺鐘府幕僚唐端。”

文士跟大廳内的次尉死法如出一轍,當場暴斃。

老當益壯的鐘洪武健壯身軀顫抖,松開鐵矛,好似無比艱辛地緩緩低頭,低聲道:“見過世子殿下。”

第四劍,徐鳳年手指搭在飛劍之上,“此劍黃桐。”

望向臉色蒼白的鐘洪武,問道:“殺鐘澄心?”

鐘洪武微微擡頭,眼中夾雜了諸多情緒,暴怒,陰鸷,憤恨。

還有一絲從未有過的敬畏。

徐鳳年平靜道:“那餘下這麼多柄,殺一個大不敬的鐘洪武總該夠了。”

懷化大将軍鐘洪武撲通一聲重重跪下,“鐘洪武參見世子殿下!”

懷化大将軍這一跪。

簡直是重重跪在了劉老幫主和劉妮蓉這些升鬥小民的心坎上。

鐘洪武低頭望着地面,老人畏懼這個年輕人爐火純青的飛劍手段,但真正讓他畏懼的是這個世子的“荒唐”,鐘洪武清晰記得老皇帝駕崩後,還是少年的徐鳳年便在清涼山上歌舞升平,滿城皆可望見那燈火通明,聽見那支煌煌鎮靈歌。鐘洪武戎馬生涯,敬服陳芝豹,卻不怕那一杆梅子酒從不現世的白衣兵聖。鐘洪武跟燕文鸾較勁争權了許多年,也不怕這位性子陰沉的步軍統領。因為這些人,都是講規矩的對手。像陳芝豹陣前用馬拖死西楚姜白夔的妻兒,卻絕不會對自己人如此狠厲行徑,燕文鸾會給他鐘洪武暗地裡挖陷阱下絆子,卻絕不會撕破臉皮,哪怕是褚祿山這種王八蛋,明面上相見,也總是笑眯眯樂呵呵人畜無害的模樣,可徐鳳年不一樣,鐘洪武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萬一這個家夥真馭劍殺了獨子鐘澄心,甚至殺了他陰溝裡行船的鐘洪武,難不成北涼王事後還能殺了嫡長子給鐘家償命?鐘洪武被北涼官場高層視作不谙世情,公門修煉道行不如燕文鸾,那也僅是相對而言,鐘洪武若隻是個恃寵而驕的軍旅莽夫,也走不到騎軍統帥的高位,隻是今日之辱,生平僅見,鐘洪武已經想好今日過後,就要重返北涼軍中,手握虎符,再跟這個世子殿下好好過招!你要當北涼王,本将攔不住,但你想當得痛快,得先過我鐘洪武和身後十幾萬鐵騎這一關!

這位二品實力的懷化大将軍哪怕震怒之下,揚言可以打趴下兩百個徐鳳年,但同時也耍了心機,用話堵死了年輕世子,大廳内徐鳳年徐北枳陳錫亮青鳥汪植五人,兩位文弱書生顯而易見,是不值一提的貨色,徐鳳年若是讓展露過身手的青鳥或者騎将汪植出手,就等于自己承認可以讓别人事事代勞幹脆再讓阿貓阿狗去當北涼王,可見鐘洪武并非那種一根筋的武将,隻可惜遇上了吳家劍冢繼鄧太阿之後又一位養劍大成的怪胎,算盤打得再好,也不頂用。鐘洪武還沒有自負到可以跟一氣馭劍一十二的怪物面對面對峙。換一句話說,輸給燕文鸾,鐘洪武認栽,死在宰掉槍仙王繡的陳芝豹手上,那也叫雖死猶榮,可不明不白死在了這破爛地方,死在徐鳳年手上,算怎麼一回事?

徐鳳年收劍入袖,走去攙扶鐘洪武,在爵位猶在的老将軍緩緩起身時,用隻有兩人可以聽聞的嗓音輕輕說道:“想着回去繼續當名副其實的懷化大将軍?可能晚了,袁左宗馬上就要取代你騎軍統帥的座位,至于陳芝豹空出的北涼都護,你跟燕文鸾都别想。”

欺人太甚!這是釜底抽薪的歹毒手段啊,鐘洪武近距離怒視這個一直不喜的年輕世子,沉聲道:“袁左宗果真能服衆?世子是不是太想當然了?”

言下之意,我鐘洪武在這個大廟裡當了十幾年的唯一供奉菩薩,徒子徒孫無數,嫡系都以懷化大将軍為首是瞻,袁左宗興許在大雪龍騎軍中那一畝三分地上威望足夠,可十數萬騎軍這良田萬頃,就未必能靈光了。

徐鳳年微笑道:“鐘洪武,我知道你現在很想找徐骁訴苦。放心,我會讓你連北涼王府的大門都進不去。”

鐘洪武低聲連說了幾個好字。

徐鳳年繼續說道:“你可能在思量,我這番舉止,注定要寒了北涼衆将士的心,到時候你安排部屬們不斷鼓噪,為你重返軍中造勢,你同樣可以放心,誰敢廢話,袁左宗就順水推舟讓他們滾出北涼軍,他正愁沒地方安插黨羽心腹。”

鐘洪武臉色微變。

這一次,他破天荒開始真正正視起這個打從娘胎出生幾年就被他輕視幾年的年輕人。

徐鳳年揮揮袖,對汪植笑臉說道:“汪将軍,還不快給鐘公子松綁扶起?”

這一記輕描淡寫的揮袖,就已經讓驚弓之鳥的鐘澄心吓得面無人色,躺在地上哭腔說道:“啟禀世子殿下,不用松綁,我躺着就好。”

鐘澄心可是真怕了喜怒無常的世子殿下才将自己松綁,一個不順眼就順手給飛劍斬頭顱了,還是躺在地上裝死更加安生。怨言報複什麼的,總得等安然回到鐘府才好定論,反正鐘澄心打定主意隻要不是老爹跟世子和解後親自解救,他打死都不起身。

徐鳳年笑道:“你兒子跟我好像是一路貨色嘛,怎麼也不見你打斷他手腳,不讓他跑出來丢人現眼?”

鐘洪武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徐鳳年極其沒有“規矩”地拍了拍鐘洪武的肩膀,“不送了,記得跟鐘公子一起收屍。”

鐘洪武黑着臉去給鐘澄心解去繩縛,然後捧起世交好友之子唐端的屍體,至于那名次尉,則看也不看。鐘洪武離開大廳前,想要拔出鐵矛,徐鳳年平淡道:“留下。”

鐘洪武轉頭看了一眼不給自己任何台階走下的世子殿下,眯眼笑了笑。鐘澄心吓了一激靈,也顧不得親爹的臉色,趕緊壯膽轉身彎腰,恭維谄媚道:“聽聞殿下詩學出衆,小人府上有一枚古硯名百八,摸之寂寞無纖響,發墨而不損毫,回頭就讓人送給殿下把玩。”

徐鳳年不負北涼首席纨绔的名頭,笑道:“你比你爹眼神要好,本來你的龍睛郡郡守是甭想了,看你識趣,今日就去赴任。”

北涼地理狹長,版籍戶數比較那些江南道上的人稠州郡實在略顯寒碜,也就沒有當地人士必須外出為官的講究,說來好笑,徐骁親手毀掉了春秋豪閥世代盤踞的根基,疆域并不遼闊的北涼境内,短短二十年竟然就有了不下二十個世族的雛形,那些個北涼寥寥無幾的本土士族,都無一例外選擇與将種高門聯姻,勢大豪橫,陳錫亮所謂的鹽鐵封護,讓官鹽都尉成了形同虛設的官職,就有他們的“功勞”。

父子二人走出魚龍幫,湯自毅就橫屍在武館沙地上,無人理會。

鐘澄心顧不得禮節,走在鐘洪武前頭,委實是太怕一劍從背後透心而過了,他練劍純粹是自娛自樂的花架子,可家世所緻,也知道世間确有上乘的飛劍術,府上豢養的清客,其中也有兩名劍術名家,經常争執是李淳罡的劍意更強還是鄧太阿的飛劍殺人術更優,至于兩位劍師本身,拼了一切實用性硬要去馭劍,幾尺就是修為極緻。這回親眼見到徐鳳年禦劍十二殺人于無形,真是讓鐘澄心大開眼界,換在平時換個身份,可就好好把請進府中酒言歡一番了,那些個環肥燕瘦搖曳身姿的美豔婢女,任取任挑又何妨!

鐘澄心坐入馬車,心中大石終于得以落地,癱軟靠着車壁,小心翼翼問道:“爹,如何是好?這個龍睛郡郡守,當還是不當?”

鐘洪武冷笑道:“當,怎麼不當!這是大将軍賞賜給鐘家的,不是他徐鳳年說了算!”

鐘澄心對這個牽強說法,心中頗不以為然,不過當下也不敢頂嘴。瞥見唐端的屍體,趕忙縮了縮屁股,離遠一些。

鐘洪武看到這個動作,心中慨然,歎息一聲。當初不讓這個獨子從軍,是大有學問的,除了晚年得子必定的寵溺之外,心底自然不希望鐘澄心去邊境涉險搏殺,馬革裹屍還,由那些欠缺前程軍功的士卒去做便是,自己身為北涼實權排在前五的懷化大将軍,無須錦上添花。除此私心之外,還因為鐘洪武比誰都看得清楚将來二十年大趨勢,如今武将掌權治政,弊端漸漸顯露,那些郡守官位注定會被“文人”取締,不奢望北涼王重文抑武,但最不濟也是文武雙方步入持平的微妙局面,這曆來是天下太平後的大勢所趨,不是大将軍一人可以阻擋,哪怕他是北涼王徐骁,是人屠也不例外。

鐘澄心突然心疼起那個比寵妾還要在意的心肝寶貝百八硯,怯生生問道:“那古硯還送不送?”

鐘洪武瞪了一眼。

鐘澄心尴尬幹笑道:“不送不送。”

鐘洪武一拳砸在車闆上,沉聲道:“你徐鳳年為人不講究,可就别怪我鐘洪武做事不道地了!”

鐘澄心愣了愣,不去看那具昨日還一起飲酒享樂的屍體,湊近了問道:“爹,你要造反?”

鐘洪武怒其不争,平穩了一下呼吸,反問道:“大将軍可以容忍文官叛出北涼,你見過幾名武将可以活着反水北涼?”

鐘澄心低頭嘀咕道:“這個我哪裡知道。”

鐘洪武揚起手掌就要一耳光摔下去,可擡起以後懸停片刻,仍是沒有拍下去,縮回手,緩緩道:“世間從無百戰百戰的常勝将軍,春秋十三甲中的姜白夔本來算一個,可是西壘壁一戰,家破國亡,什麼都輸得一幹二淨。這才是大将軍的厲害之處,跌得起,更爬得起。今天鐘洪武輸了這一仗,是太過輕心,不算什麼。”

鐘澄心腦子急轉,靈光一現,驚呼道:“爹,你難不成要跟燕文鸾那隻滿肚子壞水的老狐狸聯手?”

鐘洪武欣慰一笑,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種事情,父子二人心知肚明即可。

馬車驟停,鐘洪武掀開簾子。

一騎疾馳而至,汪植拿刀鞘直指今天碰了一鼻子灰的懷化大将軍,“鐘洪武,你記下了!”

鐘洪武一笑置之,正要放下簾子,猶豫了一下,“你爹是誰?”

汪植冷笑道:“汪石渠!”

一騎揚長而去。

鐘洪武慢慢放下簾子,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北涼叛徒,去西蜀境内雄關劍閣當了個可有可無的雜号将軍。

鐘洪武把汪植的言語沒有放在心上。

馬車快要行駛到大将軍府邸時,鐘洪武猛然間悚然。

前段時間大将軍親自披甲帶一萬鐵騎南下,在陵州蜀州交界地帶上跟顧劍棠舊部四萬騎兵對上。

北涼王出馬,兵壓邊境。劍閣守将汪石渠之子汪植。皇子趙楷持瓶赴西域,然後悄無聲息。

世子無故白頭。

鐘洪武攥緊拳頭,喃喃自語:“這些年你到底做了什麼?”

鐘洪武走下馬車前,平淡道:“你去送古硯。”

鐘澄心憂喜參半,試探性問道:“讓别人去送?”

鐘洪武終于揮下了那一個響亮耳光。

魚龍幫那邊氛圍十分尴尬,劉老幫主和幾位老人跪地叩見世子殿下,說法也不一,有自稱草民的,也有不忘自報名諱的,連自家綽号都沒省略。徐鳳年笑着讓他們快快起身,至于劉妮蓉倔強地沒有動靜,以及少年王大石的完全驚呆,都沒有計較。老人們都是活了五六十年的人物,很快就主動告退,對于眼下“鸠占鵲巢”的情景,樂見其成,劉老幫主給孫女劉妮蓉丢了個眼色後,就去安撫幫衆,隻敢點到即止說是風波平息,甚至不敢說是世子殿下親臨魚龍幫。

走了汪植,大廳内都是有資格知曉鐵門關截殺秘事的世子心腹,徐鳳年打趣道:“錫亮,咱們打個賭?”

陳錫亮笑道:“打賭那方百八古硯送不送來?是否鐘澄心割愛親手奉上?”

徐鳳年點頭道:“我賭不會送,就更别提鐘大公子親自送上了。你要赢了,古硯歸你。”

陳錫亮胸有成竹笑道:“那回頭我用這方古硯研磨畫龍,送殿下一幅三龍撼海圖。”

徐北枳舉起瓷杯喝了口茶水,慢悠悠說道:“你這是逼着鐘洪武倒向燕文鸾。”

徐鳳年坐回太師椅,松開馬鞭,靠着椅背說道:“就怕燕文鸾不會輕易答應。可這把火燒得太旺,就不好收場,我也很為難,否則讓鐘洪武回府就密函寄去燕文鸾手上,要麼派心腹快馬加鞭傳去口信,是最好。”

徐北枳搖頭道:“燕文鸾識大體,有泥佛之稱,鐘洪武除非下大血本,否則搖動不了這尊大佛。若還是那個大權在握的懷化大将軍,才有幾分可能性,如今失勢落水,恐怕很難拖拽泥佛一起下水了。”

徐鳳年無賴道:“事在人為嘛,咱們要相信鐘洪武的能耐。”

有關變動北涼軍格局一事,徐骁先前讓徐北枳和陳錫亮各自呈上一份密折,兩人殊途同歸,都是快刀斬亂麻,直接從頂尖高層下手。

褚祿山擔任北涼都護,破格提拔一大批青壯校尉,出自陳錫亮的折子。

而必須逼迫鐘洪武燕文鸾退出邊境,轉為幕後養老,則出自徐北枳手筆,大概綱領便是你們不退,我便讓你們不得不退。

一份陽謀一份陰謀。

王大石一直欲言又止,可是不敢插嘴。

徐鳳年轉頭笑道:“怎麼了?”

王大石後知後覺赧顔問道:“徐公子,你真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啊?”

徐鳳年調侃道:“我就不許跟你一樣行走江湖了?”

少年撓頭傻笑道:“行的啊!”

徐鳳年笑問道:“我教你那套拳法練得如何了?”

王大石臉紅道:“每天都有練,可徐公子,哦不,世子殿下,你也知道我腦子笨,練不好。”

徐鳳年笑道:“你聰明,就不傳你這套拳法了。對了,跟你說一聲,這套拳法是武當洪洗象搗鼓出來的,他也不聰明,你來學很适合。”

王大石驚呆得無以複加。

武當掌教洪洗象,那可是騎鶴下江南,并且千裡飛劍鎮龍虎的仙人!

洪掌教還不夠聰明?

的的确确不太聰明的王大石就更不懂了。

茶壺茶具就擱置在手邊,徐鳳年翻過一隻茶杯,倒了一杯,起身遞給站在對面的劉妮蓉,“坐着喝吧。”

劉妮蓉接過了茶杯,沒有落座,臉色黯然道:“民女不敢。”

徐鳳年看了她一眼,“魚龍幫明天挂旗吧,那個汪植會給你們撐腰。”

劉妮蓉咬着嘴唇,搖了搖頭。

徐鳳年當初跟她一路同行,知道她喜歡鑽牛角尖的性子,也不奇怪,沒有為難這名江湖女子,告辭了一聲,就走向大廳門口,跨過門檻前,他跟青鳥嘀咕了聲。

然後劉妮蓉看到一枚銅錢遠遠抛來。

這一次劉妮蓉沒有像上一次在黃沙萬裡的山坡上故意視若無睹,而是接住了銅錢。

那一次,徐鳳年講了一些道理給她聽,說了一些做人要外圓内方的言語。

劉妮蓉低頭道:“魚龍幫會挂旗。”

徐鳳年已經走遠。

王大石輕聲問道:“小姐,咱們是不是再也見不着徐公子了啊?”

劉妮蓉點點頭。

王大石跑到門口,感恩少年滿懷愁滋味。

坐入街上那輛小馬車,徐鳳年對徐北枳說道:“本來想讓你當龍睛郡郡守去惡心鐘家的,想一想還是算了,讓鐘澄心擔任,好像更惡心人。其實抛開惡心人不說,你鯉魚跳龍門,跳過龍門越多,越誇張越好。”

徐北枳目不斜視笑道:“我就算了。”

陳錫亮皺了皺眉頭。

說話如見杯中茶,如紙上畫龍,都是留白才有餘韻。徐北枳的潛在意思,車廂内三人,都一清二楚。他徐北枳不做這條鯉魚,樂得做一尾江河中的野鯉,也就隻能讓剩下那條好似聽潮湖中的家鯉陳錫亮來做了。

誰高誰低,路遙知馬力。

徐鳳年貌似完全沒發現車廂内的暗流湧動,笑道:“才發現這些年的纨绔子弟沒有白做,如今不管我做什麼不合情理的舉動,外人都不感到意外,人心如弓弦,咱們北涼這張弓,弧度被拉得足夠大了。”

馬車出城前,徐北枳正要下車,不再送行。鐘澄心讓幾十扈騎遠遠跟随,戰戰兢兢趕來送名硯百八。

車廂内,陳錫亮接過價值連城的名硯。

車廂外,徐北枳婉拒了已是郡守大人鐘澄心的名馬相贈,後者也不敢騎馬離去,牽馬而行,與這位世子殿下身邊心腹并肩,片刻言談以後,鐘澄心就由衷拜服。

陳錫亮放下檀盒,平淡問道:“世人何時才能知曉殿下曾經親手殺掉提兵山山主第五貉?”

徐鳳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明明知道答案,還問我。”

陳錫亮扯了扯嘴角。

當天,一個駭人秘聞以龍睛郡為圓心,以星火燎原之勢向整座北涼鋪散開去。

世子徐鳳年在弱水畔親手割去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腦袋。

也曾在柔然山脈親手割下第五貉的頭顱。

而這兩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沒有人質疑。

因為說出口之人,是徐淮南的孫子,徐北枳。

兩顆頭顱。

賀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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