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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虛無釀酒,星河鑄劍,萬物以另一種方式運作

夜晚的潛水艇

1966年,博爾赫斯從蒙得維的亞起航,拐過塞羅時,他站在船上,往海中丢了一枚硬币。後來他在詩中寫道,他在這顆行星的曆史中加入了兩個連續的,平行的,或許無限的系列:他的命運和銀币的命運。

他的命運和銀币的命運,這兩條本該靜靜在曆史長河中永恒平行的線,卻在三十多年後,産生了奇妙的交錯。

一位澳洲富豪是博爾赫斯的頭号粉絲,他對博爾赫斯的愛到了狂熱的地步,最後,他決定在大海中找出他的硬币。他買下了一艘當時最先進的潛艇,并聘請了世界各地的專家,組成了一個團隊,在海底探測那枚小小的硬币。

多年後,富豪病逝,她的孫女在翻看他的遺物錄音帶時,發現了一段不可思議的影像:

潛艇駛入一座由珊瑚海建構的迷宮,因為失誤被珊瑚卡住,動彈不得。就在他們快要因為缺氧而暈過去的時候,遠方駛來一艘藍色潛水艇,發出魚雷精準地擊碎了珊瑚礁,他們得救,而那艘潛水艇則像幽靈一般消失在深海,從此不再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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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國的一名知名畫家去世後,公開了一篇追憶早年生活的手稿,裡面寫到,他能靠奇妙的想象力建構出一個世界。

在初二那年,他發明了一種新遊戲,他在房間想象出了一艘藍色潛水艇。一路上,他經曆了很多冒險,有一次,他在華麗的珊瑚宮殿穿行了三天,遇到一艘潛水艇被困,便出手救了它。

最後,他終日沉迷于幻想,無法面對現實生活,就決定把那想象力抛入天空,從此那神力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是陳春成所著的《夜晚的潛水艇》中的第一個故事。其實,那旺盛的想象力并沒有消失,它是一團藍色的靈力,在世間來回穿梭,有時在人身上,有時藏在自然之間、宇宙之中、一輪月亮上、一朵花上或一本書中。

《夜晚的潛水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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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本書中,你便可以窺見這充滿靈氣的想象力。書中的九個故事,遊走于群山與未知宇宙間。陳春成構造的這個世界,是可供藏身的洞窟,懸浮于紙上的宮殿,航向往昔的潛艇,他的筆下,流動着一種古老的文字秩序和無數動人心魄的奇麗景象。

“仿佛鳥栖樹,魚潛淵,一切穩妥又安甯,夜晚這才真正地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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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無之酒

陳白堕,又名陳春醪,生于青州齊郡。世人稱他為春醪先生、大白堂主人、壺中君。他二十歲開始釀酒,無師自通,釀酒之技令人望塵莫及。

他釀的酒,水取自黃河源頭,手持一瓢,袍袖當風,他能分辨出水中最精華的部分,一日收集小半桶,共計九個月。運回來時,水呈赤紅色,散發出芬芳。

他釀的酒,能抵達胸臆之間,“以水米為辭句,以曲樂為韻腳,所釀的詩能透人髒腑,随血脈流遍周身。”

他釀的酒,能返老還童。年近花甲的聖上飲用了他釀的酒,白發脫落,長出青絲,滿臉紅光,恢複了青年模樣。

世人皆贊美他的酒,可他卻被贊美所牽絆,他認為“名字是人生煩惱的根源”,想要研發出一種能洗去世人煩惱的酒。從此,他足不出戶,在酒窖裡忙碌着。

有一次,一夥好事的世家子弟偷喝了他在酒窖裡黑乎乎的酒,紛紛手舞足蹈,然後帶着笑容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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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叫來弟子,說,這酒混合昆侖绛、老春、真一、大槐,還有一種沒有名字的酒,混合之後,“五種顔色在壇中彼此追逐、排斥、交融。壇中一會兒傳出戰陣殺伐之聲。一會兒如奏仙樂。一會兒又像絮絮低語。最後歸于寂然。”

然後,他加入了虛無之曲,烏有之米,“非氣非水,注入杯中,近乎空虛”。酒成之後,陳春醪一飲而盡。片刻後,皮膚變得透明,内髒清晰可見。再過一會兒,隻剩一副骷髅,後來,骷髅也随之消失了。弟子一下子明白:“這酒抹去了師父的存在。”而後,世人任誰再也記不起陳春醪,仿佛這人從未存在過。

那壇酒輾轉多處,最終被一位商人收藏。據說那酒中有無盡的黑,有瑰麗的星雲,凡是看過這壇酒的人都癡了,從此對世間事不屑一顧。

關于虛無,陳春成在另一篇故事中也有提及。“遲波”是一把王國的“夢中劍”。鑄劍師奉國王之命,以秘法鑄劍,他在夢中以火焰燒灼夜空的底部,熬煉出淬火的玄漿,夢中飲下,醒來割開手臂,鍛鐵的汁液流進現實的爐火中,淬煉這把劍。

這把劍可以穿過萬物而不傷萬物,但被穿過去的人或物,卻會直接消失。鑄劍師為此支取了一生的精力,不再鑄劍,而以“尺波”退敵的國王,也在這把劍消失之後,郁郁寡歡,失去了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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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實之間,技進乎道

陳春成筆下的每個故事都和諧而自洽,是一個完滿的圓。

他筆下的這九個故事,有些相似卻又各不相同,這九個故事,無論是各自還是一同,都達到與世間萬物相通的道法,“像殘破的瓷片,被他靈巧地拾撿起來,合攏成一隻圓滿的碗”。

在《李茵的湖》這一篇裡,李茵在耽園中的一片池塘圍繞着的湖裡,找到了一種甯靜,暖和,怅然若失的感覺。這是一片邊沿刷了摻雜着綠色玻璃屑的水刷石的池塘,她靜靜撫摸着這片池塘,神情流露出難見的傷感。

對于這種奇怪的感受,陳春成引用了一個故事:漢朝時蜀郡有口怪井,井中常冒火,在國運興盛時,火勢很旺,在衰弱時,火勢很小,後來火滅了,漢朝也就亡了。書中的主角認為,李茵的湖是她命運的另一半。

後來,李茵得病去世,而耽園也變成了廢園,那片湖也被填平,消散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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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春成的筆下,萬物都有牽連,博爾赫斯的命運與硬币的命運,本以為在分離的時候就此平行,不再交錯,卻意外地通過他的頭号粉絲,與另一位在想象中開着潛水艇的少年再一次發生了牽連;漢朝與井,李茵與湖,相生相息。萬物有牽連,卻無從探之。

他将萬物賦予生命,音樂是活的,它可以化身一個人形,進入我們的腦海之中;山峰是活的,躲在聽甕裡,貼近耳朵就可以聽到山峰生長的厚重聲音;字是活的,刻在碑上的字可以潛入石頭,在石中流轉、遊走、閃動,“《紅樓夢》中的文字為了不被篡改,竟然自行崩潰為偏旁和部首”。

“最厲害的是,他能使最荒誕不經的叙述毫不費力地變得可信。”

書中藏着他宏偉的野心,生命的虛無,或是真實的虛妄、莊周曉夢迷蝴蝶的惘然……他探索的,是命運的問題,宇宙平衡與自然秩序的問題,他在飄忽的塵世與廣袤無邊的宇宙中找尋一個終極答案。

他穿越時間,空間,将萬物的一切隔閡都破除,并融為一個圓滿的碗,他試圖在不斷變幻的幻想中淘洗出萬物最終的本質。

他堅信命運因果。鑄劍師為了鑄成“遲波”劍,在夢裡去到了九千個夜晚的最後一晚,去取得他鑄劍需要的玄漿,鑄成了劍,他預支了果。

之後,他每夜便召喚出永不熄滅的火焰,熬煉出淬火的玄漿。從此,夢是漫長的煎熬與守候,清醒時休憩,他隻能靠此累積他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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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峰寺》一節中,陳元常在一個下午,迷迷糊糊跟着蝴蝶去到了廟裡。“蝴蝶輕盈落在大佛頭頂,是何等光景?難以想象。宗教的肅穆和生命的華美,于刹那間,互相契合,彼此輝映,想來是極其動人。”

他的筆墨之間,不僅有清雅古典的美學風格,虛無的老莊思想,更時刻散發出一種佛性之美。這是極其少見的。

陳春成在采訪中曾說:“群山間似乎有無數秘密,而這些秘密正以一種人們不能了解的方式運作。”

世界萬物是他的創作原料。他可以捕捉到任何東西,星河,山峰,月亮,蝴蝶翅膀,甚至是捕捉到幻想、玄想,乃至虛無。

在他的世界中,單薄的身體可以裝下幾個世紀,蝴蝶的翅膀印刻着終極的密語,一座山峰在夜晚悄悄長大,一小片水窪可以收容整個月亮。

相比于這個世界、酣暢而極緻的幻想,現實世界顯得越發單薄而殘破。曾經在世間失落過的人,都将在這裡找到自己的歸處。

*文中配圖皆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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