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延陀汗國滅亡後,貞觀二十一年,唐朝于漠北設定羁縻府州,此後,漠北地區相對平安無事,一直到顯慶五年。
按考古資料出土的仆固乙突墓志,660年左右的仆固部落位置在土拉河中下遊、鄂爾渾河中遊;思結部居地在土拉河之南、杭愛山東部及鄂爾渾河上源一帶;同羅部居地大緻在肯特山及附近地區;而拔野古的位置,唐代最初拔野古部居地在貝加爾湖以東、外貝加爾一帶,但716年默啜被拔野古部所殺是在土拉河畔,大概拔野古部在後來發生了部落遷移的活動。可以判斷,鄭仁泰讨伐的這四部範圍全部聚集在土拉河以及以東地區。
此外,仆固乙突在賀魯反叛前便已經接管了仆固金微都督府,賀魯于永徽二年正月起兵叛唐,而仆固乙突在651年以前已經是仆固部的都督,墓志銘則記載仆固乙突于678年病逝,那麼也就是說,在660年思結、仆固等四部發動的叛亂中,仆固乙突應當是參與其中。
但奇怪的是根據碑銘和漢文史料來看,仆固乙突并沒有受到唐朝的懲戒,甚至沒有提及仆固叛亂之事。那麼作為參與了反叛的部落之一,戰敗後的仆固為何沒受到唐朝懲戒?
有人認為仆固部并不是這場叛亂的主角,而是參與者,故唐朝在為仆固乙突撰寫碑文時将這段經曆隐去未載。我們姑且認為到了顯慶五年八月,仆固等四部的這次相當微妙的叛亂已經告一段落。
将這一動亂暫時擱置不議,因為緊接着唐朝的重心便放在了向東攻打高麗上面,甚至還發動了回纥兵參戰,推測漠北的局勢直到龍朔元年十月之前,至少表面上保持了相對平靜的狀态。
龍朔元年,這一表面的平靜被打破,十月,回纥酋長婆閏卒,侄比粟毒代領其衆,與仆固、同羅犯邊。對此,唐朝反應迅速:诏左武衛大将軍鄭仁泰為鐵勒道行軍大總管,燕然都護劉審禮、左武衛将軍薛仁貴為副,鴻胪寺卿蕭嗣業為仙萼道行軍總管,右屯衛将軍孫仁師為副,将兵讨之。
可以看出,此次唐朝平叛漠北的主要行軍路線是鄭仁泰的鐵勒道行軍,其大總管級别比仙萼道的蕭嗣業還要高,且副手為燕然都護劉審禮和左武衛将軍薛仁貴,而發生在漠北的主要戰争則是由鄭仁泰和薛仁貴負責,戰争圍繞的地點在鄂爾渾河上遊而非土拉河地區:龍朔二年三月庚寅,鄭仁泰及鐵勒戰于天山,敗之。又有:思結、多濫葛等部落先保天山,聞仁泰等将至,皆迎降。
這一場在天山的作戰是自龍朔元年十月叛亂爆發以來的最終決戰,漢文史料記載“九姓鐵勒聞唐兵至,合衆十萬餘以拒之”,十萬餘絕不是單一部落能夠聚集的戰鬥力數目,結合《資治通鑒》:“思結、多濫葛等部落先保天山,聞仁泰等将至,皆迎降”的記載,這十萬餘衆聚合了九姓鐵勒中的數個部族,而思結和多濫葛正是其中的兩個。
至于薛仁貴“三箭定天山”主觀性太強姑且不分析,我們可以從漢文史料中推斷出來,發生在龍朔元年十月,回纥、仆固、同羅三部反叛的事件無疑給整個漠北地區造成了動蕩,按最終決戰地點為天山分析,鄭仁泰的行軍路線從土拉河南、都尉建山一帶開始,自東南向西北,接連攻克土拉河一帶的同羅、仆固,繼而深入蒙古高原腹地,抵達鄂爾渾河、天山一帶并最終在天山展開決戰。
按照思結、多濫葛等部落先保天山的行動來看,回纥、仆固、同羅三部最初在反叛的時候擾亂漠北,其他部落必定會采取相應的行動,如此推斷,可能在戰争初期,思結、多濫葛等部落是追随或者依附于回纥的,并與其他部落聯合形成了十萬之衆,抵抗北上的唐軍。
我認為,鐵勒部落十餘萬之衆被薛仁貴三箭吓退以緻投降,這一結果太過理想化也絕對不現實,但是卻反映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在天山決戰之時,鐵勒内部本身就是有分歧的。
當時以思結、多濫葛為首的部落在戰争後期本身就主張投降唐朝,是以鄭仁泰、薛仁貴領兵前來時,會有鐵勒部落投降如此迅速的情況,但是史書中無疑誇大了薛仁貴在其中的影響力,也誇張了薛仁貴坑殺的人數。
且史料中明确提及“鄭仁泰及鐵勒戰于天山,敗之。”是以可以肯定鐵勒諸部與唐軍之間是發生過戰争的,而并非因薛仁貴一人射三箭便使鐵勒全部臣服,投降的隻不過是思結、多濫葛部,然而在整個漠北都陷入混亂、九姓鐵勒被視為一個聯盟存在着嚴重威脅的大環境下,鄭、薛二人為了防止意外情況出現而對投降的部落進行嚴酷處理也是可以了解的。
而伴随着對投降部落處理過程的,是對未投降部落的進攻,最終結果就是不分戰降一概格殺。天山決戰結束後,九姓鐵勒十萬餘衆四分五裂,部衆四散而逃:鄭仁泰既敢縱兵深入色楞格河,那麼意味着唐朝的軍隊在此時已經對後方的鄂爾渾河、天山地區形成了比較強的控制。
至于“虜相帥遠遁”,指的是思結、多濫葛部的首領,不過史料中也同樣記載:“高宗命鄭仁泰讨平仆固等,比粟毒敗走,因以鐵勒本部為天山縣。”也就證明,逃竄的部落除了思結、多濫葛等,可能還有回纥。
不過按照回纥為這一次反叛的重點對象,唐軍追擊的目标大機率是逃竄的比粟毒,且根據“至仙萼河,不見虜”還有663年以後回纥部落的遷徙的方向是土拉河與鄂爾渾河的交彙點來看,唐軍向北色楞格河追擊的方位很有可能是錯誤的,是以才造成了“不見虜”的後果。
天山決戰發生在龍朔二年三月,根據唐軍至色楞格河遇大雪來推測,最多不超過五月,也就是說在五月之前,唐朝已經平定了漠北之亂,旋即派出契苾何力作為鐵勒道安撫大使,趕往漠北慰撫九姓諸部。
而這時,經過戰亂的漠北格局再一次被打亂。
作為這一次漠北叛亂的中心、回纥部落原核心地區的“鐵勒本部”——天山一帶被唐朝嚴格控制起來,設定天山縣,回纥部落則順鄂爾渾河而下逃竄至與土拉河交彙處的地方,與此同時契苾何力也來到漠北宣布唐朝針對這一次漠北叛亂的最終處理決定。諸姓大喜,共擒僞葉護及設特勒等同惡二百餘人以歸。
現在,可以探讨一下:關于顯慶五年時,仆固等四部的那一次相當微妙的叛亂。
如果說顯慶五年的叛亂,仆固姑且算是參與者而不是主謀是以逃過被懲戒,那麼龍朔元年的漠北叛亂,作為三個主要叛亂的部落之一,仆固部(或者說仆固乙突)仍然能得到唐朝的厚待,不能不說有些奇怪。
而且,契苾何力在安撫九姓時的言行也非常耐人尋味:“國家知汝被诖誤,遂有翻動,使我舍汝等過,皆可自新,罪在酋渠,得之則已”,最終“共擒僞葉護及設特勒等同惡二百餘人以歸”。契苾何力言九姓鐵勒“被诖誤”,而九姓鐵勒又“共擒”僞葉護及同黨,其實就是暗示,在九姓鐵勒之中應該存在一股超越了部族界限的反叛勢力,九姓鐵勒作為一個龐大的民族聯盟,下屬分支出各個小聯盟、再向下細分成各個部落、種姓。
如果按照這一思路推斷,我們可以肯定,顯慶五年的四部叛亂可能就是龍朔元年叛亂的征兆,是這股反叛勢力的試探。以仆固部落分析,我們可以認為叛亂的并非是仆固乙突,而是存在于仆固部落中的那一股反叛勢力,這股勢力很可能本身就在仆固部落衆占據比較重要的地位,其勢力首領或許在仆固部落之中居于高位,是以四部叛亂之後,有鄭仁泰“追奔百馀裡,斬其酋長而還”的同時,作為金微府都督的仆固乙突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且仆固乙突墓中的形制很明顯展現出他被唐朝所優待。
我認為,這是因為鄭仁泰斬首的是這一支反叛勢力的酋長,而非唐朝任命正統的仆固部落首領仆固乙突,由于是反叛勢力所為,與仆固乙突并無幹系,是以唐朝自然不會追究其責任将叛亂寫入墓志銘中。
同樣,如果我們按照這一思路将其推理至龍朔元年爆發的漠北叛亂,這場将土拉河、鄂爾渾河、于都斤山一帶絕大多數部落卷入其中的戰争,很可能就是各個部落内部的反叛勢力(互相串聯,互相聯手,最終向唐朝在漠北建立的羁縻體制發起挑戰的一次行動。
而這次巨大的叛亂浪潮,上司者隻有兩種可能:
第一,是契苾何力口中“诖誤”九姓部落的反叛勢力,即各個部落的“僞葉護及設特勒等同惡”。
第二,這股反叛勢力的頭領,或許就是比粟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