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國破吳并遷都琅琊後,漸漸成了淮泗一帶小國的仲裁者。這也是越國霸業的重要根基。句踐臨死之前還在徐州(今山東滕州南)與齊、晉以及各路淮泗諸侯會盟。算是大大過了一把霸主的瘾。可能在這個過程中,越晉聯盟漸漸促成,逐漸取代了原先的越楚同盟。不過,可能促成越晉結盟的,不獨有我在上一篇提到的吳越戰争中楚國在南線招納三夷的表現,也有包括楚國不支援越國北伐的因素。

大概是在徐州會盟以前,越國招納了邾國的流亡國君後,了解了中原形勢,可能也招納了一撥吳國的降臣。這些曾經做過大動作的失敗者們,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他們有可能也去撺掇句踐進一步再去耍耍威風,去讨伐一下晉國,特别是吳國舊臣們可能還想借此洗刷當初在黃池耀武揚威後還不得不讓晉國主盟的恥辱。于是句踐頭腦發熱,在徹底戰勝吳國後,真的要向楚國借兵讨伐晉國。
此時,楚國的一位老臣,靈王時代就被贊為“良史”的左史倚相勸說道,如今越國滅吳,怕是自己也損失不少,但是又要向我國求兵攻晉,隻是為了顯自己威風還沒什麼損失,不如起兵攻越。當時文種聽到消息後,就勸句踐,我方損失也不小,不如我國先賄賂賄賂楚國吧。句踐聽從了建議,把“露山之陰五百裡(也就是越國的老家,蚌埠到巢湖一帶的土地,馬王堆帛書《缪和》作“南巢至于北蕲,南北七百裡”)”的土地割讓給了楚國。這片土地還成為了倚相的封地。可能後來句踐派範蠡去秦淮河邊築城也是為了防備楚國從這片土地上襲擊越國。不管怎麼說,越國人算是認識到了,要當霸主得靠自己争取,不能總是指望着昔日的老大哥楚國了。可能也是因為楚國的不信任,讓越國就此也與晉國修好了。
但是,越國在鹿郢、不壽的時代,沒有什麼大動作,可能有的動作,也就是幫助被齊國所滅的莒國複國,讓莒國做越國的西大門的門衛,還有可能順便也招納了正宗大禹後裔杞國(時在淳于,今山東濰坊坊子區黃旗堡),做越國北大門的門衛。反正這路東方小國,為了防備齊、楚兩國的壓制,在晉楚争霸時代就是晉國的鐵杆,現在又跟随了與晉同黨的越國,也純屬正常。
鹿郢、不壽二君的時代,楚國也比較老實,大概在好好安頓滅吳後新得到的淮河流域土地。可能楚惠王也念着姻親關系,不想對越國下手吧。但是晉國,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晉國的韓趙魏三家,聯手滅掉了執政之正卿知伯瑤,随後不久,晉出公派使者去請求齊、魯兩國出兵讨伐三卿。三卿得到消息後,聯合出兵攻打晉出公。出公無力抵抗,隻好被迫出逃齊國,結果病死在路上(時在前452年)。于是三家迎立了一位遠支宗室,出公的堂兄弟驕為國君,即晉哀公(或作敬公、懿公)。從此,晉國的國君也像齊國的國君一樣,徹底成了權臣的擺設。這也意味着日後越國與晉國打交道,必須要經過韓趙魏三卿的途徑。
說到韓魏趙三家,其實這時候的盟主還是趙氏,趙襄子無恤也在一邊拿着知伯的頭蓋骨當酒碗喝酒,一邊當上了趙國的正卿。實際上,趙襄子其人也是與吳越有着深厚關系的。早在越國的滅吳持久戰中的前475年12月,趙襄子聽聞吳國處境艱難,自己把自己的飲食規格降的比三年喪期還低。話說回來,其實趙襄子并不是什麼嚴謹守禮的人。在這一年的前一年,趙襄子的父親趙簡子離開了人世,按理說趙襄子應該齋戒守喪,但是他卻在随後的夏天幹了件違禮的大事,他在夏屋山(今山西代縣草垛山)開了個野餐Party,請姐夫代王過來吃飯,結果宴席上代王的腦袋被廚師用銅勺打成了個破瓢,趙襄子順便滅了代國(都在今河北蔚縣代王城),事後趙襄子的姐姐受不了,用發笄自殺了。
然而趙襄子為了表示與吳國的友誼,還派了個使者楚隆出使吳國慰問一下吳王夫差,楚隆表示,先前黃池會盟時候,我們吳晉兩國表示要“好惡同之”,但如今我們晉國無法救援,就隻能派我傳個話來了。夫差表示,我無法侍奉越國,也讓晉國操心了。言罷,夫差還贈給楚隆一小筒珍珠,說:“句踐不想讓寡人好過,看來寡人是不得好死了。”算是對晉國慰問的正式回答。楚隆要離開的時候,夫差還問了一個問題:“快淹死的人還要強顔歡笑,我也要問你一個問題,貴國的史黯為什麼會被稱為君子?''公元前510年夏天,吳國讨伐越國,史黯夜觀天象,曾經預測,不到四十年,吳國将被越國消滅。夫差在這時候間起史黯,多少有些自嘲的意味。楚隆回答得很委婉:“史墨這個人啊,做官的時候沒人讨厭他,退休之後沒有毀謗他,是因為這樣才被人稱為君子吧!”夫差聽後答道:“您說得真是恰當。”
這番對話雖然很巧妙,但也反映了春秋末年超強霸主消退,地區性強國湧現的事實,是啊,當年吳國曾經把楚國打到差點滅國,如今也陷入當年楚國的場面了。這場景,自然是隻能期待“君子”來拯救一國了。不過吳國的問題,按照此後魏國人李克的分析,是亡于“數戰數勝”,這樣下來君主驕縱群眾疲憊,是以最終亡于好戰窮兵。而某種意義上,越國其實後來也走上了這條道路,不過越國的歸路還有一些不一樣,我會放在後面的章節來講。
再回來看越國,越王不壽在前449年(秦厲共公二十八年)派使者去秦國為兒子(我覺得不太可能是為自己,越王不壽那時候應該有五十多歲了)接了一位妻妾回來,這可能也是為了敦睦一下楚國盟友内部的友誼,說明這個時代越國大概是與晉楚關系都比較和諧的。然而到了第二年,越王不壽就被兒子朱句(金文作“州句”)所殺,這也是後人所追述的“越人三世弑君”事件中的第一起。
越國進入朱句的時代後,就與晉國(以及晉國霸業的後續繼承人魏國)合作更為親密,與楚國漸漸疏遠了。不壽弑君後的第二年,楚國就開始加大了對東方淮河流域地區的經營,消滅了蔡國(時在前447年,楚惠王四十二年),《戰國策》稱“蔡恃晉而亡”。蔡國本身在晉楚争霸時期,是楚國的小弟,然而在吳越崛起後的“四強時代”(即晉、楚、齊、越),選擇了依附晉國,這種二五仔行為,自然是找打沒的說。滅了蔡國以後,根據《清華簡楚居》的記載,楚惠王自己幹脆坐鎮蔡國故地州來(今安徽鳳台縣),而讓太子坐鎮老巢郢都,足見楚國對于東方的重視,而這種重視,也意味着楚越兩國對瓜分吳國遺産共識的一種破滅,江淮地區,又要不太平了。
楚惠王果然又開始了進一步的東方經營,先是在楚惠王四十四年(前445年)長途奔襲,端掉了越國的北大門門衛兼齊國的東大門杞國,算是給齊國和越國都上了一課。爾後又引進了一位工程人才,來自魯國的公輸般(也就是魯班),他發明了一種水戰兵器“鈎鑲”,就是把一種類似于船錨形的金屬鈎子墜在繩索之上,這種兵器很有用處,它對敗退的敵船能鈎住,對進攻的敵船能抗拒往前推。因為楚國在長江、淮河的上遊,而越國處于下遊,一旦水上交戰不利,越國水軍可以借着水流迅速撤退,如果越軍占了上風,楚軍船隻沿水流而下,自然越國水軍就可以與陸軍配合圍殲楚國水軍。但是,自從楚國有了公輸般發明的秘密武器,就再也不怕水軍的重大損失了。
圖:鈎鑲實物,藏于徐州博物館
不過雖然在水上可能略有損失,越國卻在陸地上加緊了與晉國的配合。事實上,晉國在三家滅智氏以後,趙氏雖然也有晉陽被圍三年的巨大損失,不過仍然是韓魏趙之中最強的一員。另外其實趙襄子本身也是有大晉國主義思想傾向的人物,當年孫武也認為晉國六卿最後會歸政于趙氏,是以趙氏一族還不希望看到晉國瓦解,為了統合人心,就要繼續加緊對外征戰,以外部沖突轉移内部沖突。《清華簡系年》當中就有一條記載:晉敬公(哀公)十一年(前441年),晉國的趙桓子(趙襄子無恤之子)在鞏(今河南鞏義,時屬周王室)與各諸侯國大夫會盟,還會見了越國之令尹宋,約定兩國一起讨伐齊國,結果把齊國打得損失很大。齊國人不得不沿着濟水修築起長城,從泰山西麓一直修到海濱。這一役雖然給齊國造成的威懾很大,不過我覺得這次征伐背景故事可能更多。
其一,會盟的發起者是趙桓子,此人曾在趙襄子死後違背襄子回歸宗法舊制傳位與其兄趙伯魯之孫趙獻子(或其父代成君)的遺願,驅逐了本當嗣位的趙伯魯的後人,自立為趙氏宗主。但若依舊說,會盟發生時趙襄子還未離世,這可能一是記錄《系年》的楚國人記錯了,二是趙桓子嘉早在趙襄子在世時就與韓魏兩家達成了默契,或者是趙襄子生病不能視事,進而逐漸從父親那裡奪過了晉國的權把,三是也許此時趙襄子真的離世了,《趙世家》襄子在位三十三年不誤,則其卒年正在前442年,當年趙桓子立,在位十八年卒(前424年)而立獻子。《趙世家》之誤在于将襄子在位時間前移了17年,由前475年-前442年前移至前458年-前425年。何以出此錯誤?可能是因為獻子乃政變上台,殺桓子之子而立,其得位不正,無論桓子為獻子之兄或之叔,最終是獻子之後代享有趙國,是以後世趙國史料有意縮減桓子在位時間,并為司馬遷所誤采,結果是将桓子實際在位的17年誤增入了簡子在位時間中。其二,會盟地點在周室之鞏,而同年周室在周貞定王駕崩後,連續發生兩起弑君事件,有可能趙氏在鞏地主持會盟,也是因為剛剛結束了對周室内亂的安排。其三,越國本身在齊國之東,而這次用兵則主要在齊國的西境,而此時杞國被楚國滅掉不久,可能越國出于畏楚情緒不敢從東面出兵,隻好借助魯、衛之地出兵與晉國會合。可見,此時的越國雖然還算天下四強之一,但還是不得不抱抱晉國的大腿,給晉國當打手。
晉越聯合破齊戰役後,可能楚惠王又一次感受到了晉越聯盟在北方和東方帶來的壓力,就又一次回到了楚國的别都鄢郢,免得在東方遭受麻煩,又讓太子坐鎮西北方向的“疆郢”(今湖北老河口一帶),大概是怕晉國的韓氏從西線發動進攻吧。然而西線有威脅,他卻對東線又動了心,對晉國自文公時代起的老朋友宋國動了念頭。這就引發了後面墨子在楚國宮廷和公輸般打模拟攻城戰的故事。看來越國人也要感謝墨子的和平主義活動,也減少了一點來自楚國的威脅。
楚惠王崩後,楚簡王中即位,新王一上來,又幹掉了越國的老朋友兼西大門看守莒國(時在楚簡王元年(前431年)),有關莒國的滅亡,蘇代說是“莒恃越而滅”,《屍子》則言“莒君好鬼巫而國亡”。大概莒國人也是因為仗着有越國老大哥的照應,居然不重視守備,一心搞起鬼神巫祝活動去了,但是也不想想,這會子老大哥主要是陪着晉國敲打齊國,對楚國暫時擱下來了。
莒國滅亡後的第二年,越國也沒跨過五蓮山給莒國複仇,而是跟着晉國繼續敲打齊國,想要西損而北補,就跟着晉國派來的趙狗(此人便是趙襄子時代大敗狄人的“新稚穆子”,可能是他的後人别立了新稚一氏),一起打擊齊國,晉軍東跨過齊國新築的長城,宋、越兩國又聯手,擊敗齊軍于襄平(此地不詳,但應在沂蒙山以南)。可見,越國人對齊國,看來是威脅不小。
總之,從這段曆史來看,晉國人特别是其中的趙氏實在是相當精明。他們先交好吳國,後交好越國,并支援他們與齊楚亂鬥,外交手段用的超溜。如果沒有這種手段,倘若南方局勢穩定,則楚、吳必乘晉霸衰微、六卿亂鬥之際,起來并吞中原。這樣一來,或許為中國文化基礎的戰國文化便會大變換個樣子。幸虧中原各國政局變動的當兒,晉國人在南方遠交近攻、扶弱抗強,這才得以儲存了中原文化,才有了日後戰國七雄的局面啊。
本篇為“千古名将英雄夢”特約作者“平沙無垠”所作,未經作者授權,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