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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靜染:我為什麼要寫李劼人?

文 / 龔靜染

李劼人(1891-1962),四川成都人,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為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四川百年來成就最高、影響力最大的文學大師,至今無人超越。

1925年,在李劼人的積極倡議下,在樂山創辦了四川第一家機器造紙廠——嘉樂紙廠。李劼人任董事長一直到1952年實作公私合營,後任成都市副市長,在經營紙廠27年中,李劼人的大量工作、生活鮮為人知。但他的主要文學作品如《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天魔舞》等就産生在這一時期,可以說他的行迹與嘉樂紙廠密不可分,他的一生最長、也最為重要的時期跟嘉樂紙廠發生了直接而密切的關系。《李劼人往事:1925-1952》就是一部真實反映李劼人人生重要時期的非虛構曆史作品,也是一部考證紮實、叙事缜密并具有很強閱讀價值的解密之書。

《李劼人往事:1925-1952》全書35萬字,通過對檔案史料的整理研究,大量未公開的公私信函、會議記錄、往來電文、經營冊表等将首次呈現,比較完整地再現上世紀20年代到50年代初李劼人的寫作、工作和生活,同時還詳細生動地描述了民國社會和人物的諸多曆史細節,書中史料之豐、涉獵之廣、挖掘之深,讓人驚歎。

下文為《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書的序言文字。

我為什麼要寫李劼人(代序)

2017年夏,我到樂山市檔案館查閱史料,第一次打開了嘉樂紙廠的檔案卷宗,發現裡面竟然有很多關于李劼人的東西,非常驚訝。大量珍貴的公私信函、會議記錄、往來電文、經營冊表等就在我的面前,甚至在小心翼翼地展開它們的時候,好像李劼人才剛剛離開不久,那些墨迹中還殘留着他的氣息。實際上就在那一刻,我就下定了決心來完成這件事,而這就是我寫李劼人的由來。

李劼人從1925年起與友人共同創辦嘉樂紙廠,并長期擔任董事長一職,時間長達27年之久,這裡就封存了最原始、最豐富的檔案史料。但由于資料龐雜,加之檔案年代久遠,辨識和梳理工作量很大,我必須花大量時間泡在裡面。後來我才知道,這批檔案史料的命運頗為曲折,它是在1990年代末嘉樂紙廠徹底破産後,從一個多年未開封的櫃子裡找到的,據說差點就賣給了收荒匠。而讓我再度震驚的是,這些史料被發現後也并沒有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回音稀落,問者寥寥。

但對我而言,卻是一次與曆史的相遇。我當即放下手中的寫作來專做此事,認為沒有哪件事比之更重要、更迫切。我要感謝那個漫長的夏天,在無邊無際的蟬鳴聲中完成了李劼人經營嘉樂紙廠期間的檔案查閱,這無疑是一次獨身前往的曆史尋訪,而《李劼人往事:1925-1952》這部書呈現的幾乎就是那個夏天的全部收獲。

嘉樂紙廠董事長樓,李劼人曾長期在此辦公。

關于李劼人先生的文學作品,我一直保持着敬意,毫無疑問,他是近現代中國最好的作家之一。但直到2014年在菱窠參加了紀念李劼人誕辰123年的活動,也從未沒有想到要與之發生任何關系,我坐在現場的一個角落裡,就是個旁聽者。但世間的事,多有難測之處,沒有想到幾年後我居然承擔了這樣一件工作,也許這就是因緣際會的神奇吧。

整理檔案史料是個漫長的過程,前後竟達兩年多時間。一件一件地看,辨校、抄寫、歸類,常常是弄得兩眼昏花、頭暈腦脹。雖然不勝其苦,但我也要感謝這個有些煎熬的過程,因為在書中諸多的細節都是在其中發現的,人物和故事慢慢浮現了出來,我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在這個過程中,我也陸續在尋找書中的相關人物,雖然他們都已過世,但從李劼人、陳宛溪、舒新城、梁彬文、謝勖哉、楊新泉等後人和友朋處也獲得了一些有價值的口述史料,豐富和補證了不少史實。

等做完這些工作,才進入寫作階段,而時間又是一年。這中間經曆了新冠疫情,足不出戶的生活正好給了我安靜的寫作空間,由于前期的準備充分,寫作過程比較順利,洋洋三十餘萬字,一氣呵成。當時商務印書館叢曉眉女士來成都,正是金秋時節,臨時起興到菱窠參觀。那天我們一直在聊天,漫步在小院中,記得是正好走到李劼人塑像前,她突然對我說,這本書就交給我們來出吧。2021年春節前,書稿順利進入編輯流程,現在想來,又覺是種緣分。

謝公館。1941年前後李劼人常在此主持董事會議。

李劼人一生中最為重要的經曆就在嘉樂紙廠這段。一是時間跨度長,二是對他的生活、創作影響深遠,而這是之前的研究者們沒有足夠重視的。造成這樣的原因,主要是大量史料藏于深山,視野受到很大的局限。在過去,絕大多數研究成果都是圍繞作品文本來展開的,鮮有對特殊環境下作家的創作,以及作家與作品之間深層而細微關系的研究。在我看來這不僅相當重要,也非常有趣,而我做了一件從源頭引出活水的工作。

《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書主要是以嘉樂紙廠的興衰曆史為線索,是基于紮實的一手史料來進行的非虛構寫作,是以讀者會發現李劼人的這段經曆與他筆下的人物故事的關聯,甚至能在蛛絲馬迹中找到印證。這也決定了本書是非傳記似的文學性書寫,而是在大量新鮮的史料中找到叙事邏輯,用史料本身來推動故事的講述。而講述選擇了比較直白和節制的方式,這樣的效果保留了曆史的端穆,卻未必能取悅讀者,如果用電影來比喻,我認為它更像是質樸的紀錄片,而非偏重渲染的文藝片,這也是我需要在此贅言二三的。

崇德裡,嘉樂紙廠在成都曾經的辦公地。

李劼人一生頗為傳奇,寫作、經商、從政均有建樹,這在同時期的作家中極為少見。他經商的時間最長,占據了人生的重要時光,而三者又密不可分,可謂是生路步步緊逼,命運暗中牽引。他的寫作有兩個黃金時段,一個是從法國歸來不久的幾年,即1925年到1927年之間,他的不少優秀的中短篇小說就寫于此;一個是1935年到1937年之間,長篇小說《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就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這兩段加起來大概在十年左右,也就是說,李劼人真正的文學成就主要在這十年中,而這兩段又互為因果,前者是後者的鋪墊,後者是前者的飛躍。如果要概括李劼人的文學,講這十年足矣,而這十年中間正好橫亘着一個所謂的“民國黃金十年”,大的時代背景與個人的文學創造交彙到了一個點上,這是他的幸運。

中華書局初版《死水微瀾》。

然而,這部書卻更多講到了李劼人的遺憾。因為他完全可以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曾有創作“十部聯絡小說”的雄心,但在1937年抗戰爆發後就被迫中斷了;到1952年,嘉樂紙廠實行公私合營,他就去當了成都市副市長,就更沒有時間和心境去從事文學寫作了,這确是讓人唏噓的事。但他究竟沒有忘記文學,仍然把文學當成其安身立命的依據,到了晚年,他還在醞釀一部50萬字的長篇小說。1961年11月5日,李劼人在給林如稷的信中寫道:“我老早就有一個願望,打算在《大波》寫完,準備寫下一部長篇(現尚未定,到底循序而進,接着寫袁氏叛國到五四前夕,此部已暫取名為《急湍之下》的好呢?還是大跳一步,寫《天魔舞》即從抗戰緊急時候的大後方的形形色色,直到成都解放前夕的好?)”這是李劼人第一次提到《急湍之下》這部書稿的寫作計劃,而此時他已七十高齡。

1962年8月1日,李劼人再次提到了《急湍之下》。他在給舒新城的女兒舒澤淞的信中寫道:“在将此三部曲寫完後,拟另起爐竈,寫一部反映民國二年到五四運動這一時代的東西,名字尚未拟定,暫時名之為《急湍之下》。到底拟寫幾本,亦未定。預計總不能少于五十萬字也。”然而,不幸的是,三個月後李劼人就去世了,寫作此書的計劃也就成為了泡影,《急湍之下》再也沒有面世的機會。

菱窠(李劼人故居)。

顯然,晚年的李劼人還想讓自己的文學生命得以延續,遺憾的是他沒有能完成自己的夙願,這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大損失。在他的一生中,有大量的時間用作了經商和從政,他的摯友魏時珍認為是耽誤了不少時日,為之惋惜。“劼人精明強幹,當世所稀,使其能稍自降抑,上下交孚,則其成就必遠勝當時,此我是以深為劼人惜也。”(魏時珍《未料強悍身先死》)

未寫出“不能少于五十萬字”的《急湍之下》,也許是李劼人最大的遺憾。但是,這樣的遺憾,非他自己所能左右,也非李劼人所獨有。縱有如椽巨筆,在時代大轉換之際,無論是名噪一時,還是泯沒于塵,或是悄悄藏在床底,重制于今世,作品的命運都是我們無法想象的。而李劼人是否真的如魏時珍所說的在人生選擇上稍有退讓,就一定有更大的文學成就呢?

那麼,這本書或許就是一種解答,它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反映了“遺憾”從何而來,又是如何發生的,讓人們看到一個更為真實的李劼人。這些年中,關于李劼人在文學史上被嚴重遮蔽的話題也越來越多:遠離文化中心,慣用方言寫作,人物的非主流,自然主義色彩重……這些都是他的作品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中傳播不暢的原因,在長期受蘇聯創作模式影響下的文學評價體系中,它們永遠都是另類,不會受到重視。而現在的人們逐漸發現,其作品流淌着現代文學的優秀基因,是中國比較早的具有世界性眼光的寫作,他應有盛譽遠在諸多如雷貫耳的名字之上。舒新城當年曾說他的小說“為民國以來第一部佳著”,也許就看到了這點,如果真要重寫文學史,李劼人的“被發現”幾乎是必然的。

但《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書并沒有讨論這些話題,也非本書所重,接下來的事情應該交給專家學者們去做更深入的探讨。而這本書的目的就是尋找李劼人先生筆下遺失的故事,以及那一些早已沉睡的人物,因為我相信這本書在使用新史料的豐富性上是前所未有的,對李劼人研究将不無助益。是以,在此我要特别感謝樂山市檔案館的大力支援,才促成了散落的人物和故事的重聚。

我曾想,如果李劼人按他所願完成了“十部聯絡小說”,他一定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家,而其中的一部必定會寫到嘉樂紙廠這段,對于栖身工商業多年的他來說,這将是一個非常厚重的題材,也是他人生無法繞過的漫長時光。但這個設想永遠也不可能實作了,在時隔近六十年之後,特别是在他誕辰130周年之際,用這本書來紀念李劼人先生,卻多少是個彌補。當然,他的時代早已過去了,而我們隻不過多了一份歲月的蒼涼而已。

本文為龔靜染所著《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書的序言,由商務印書館授權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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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人往事(1925-1952)》

龔靜染

商務印書館

2021年10月

李劼人(1891—1962),生于四川成都,是中國現代具有影響的文學大師之一,也是法國文學翻譯家,知名社會活動家、實業家。

李劼人一生頗為傳奇,寫作、經商、從政均有建樹,這在同時期的作家中極為少見。他經商的時間最長,占據了人生的重要時光,而三者又密不可分,可謂是生路步步緊逼,命運暗中牽引。本書從李劼人早年在《四川群報》當主筆講起,包括留學法國、籌辦紙廠、開“小雅”飯館、遭遇綁票案,抗戰期間工業内遷、“文協”在成都成立分會、樂山遭遇轟炸、嘉樂紙廠謀求發展,以及抗戰結束後四川工商業面臨的巨大變化,以嘉樂紙廠的興衰曆史為線索,尋找李劼人先生筆下遺失的故事。

李劼人的寫作有兩個黃金時段,一個是1925年到1927年;一個是1935年到1937年,抗戰爆發後就被迫中斷了。沒有完成更多的作品也許是李劼人最大的遺憾。本書或許就是一種解答,它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反映了“遺憾”從何而來,又是如何發生的,讓人們看到一個更為真實的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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