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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家的白兔

歐陽修家的白兔

文 / 楊大俠

1056年,歐陽修50歲了。

一年前,他以翰林學士的身份出使契丹。行至雄州(今河北瓦橋關故址),他寫下了“猶去西樓二千裡,行人到此莫思家”。

在唐宋,雄州是中原與周邊少數民族的分界線,歐陽修一出雄州,即進入契丹領土。這兩句詩,是對千裡長途的怅惘,也是對汴京友人的記挂。

他是一個喜愛熱鬧的人,尤愛汴京那群老夥計。他稱贊範仲淹為國為民“不顧自身安危”;他誇獎蔡襄的字“尤精勁,為世所珍”;對于人品不行的晏殊,他也不吝直言“晏殊小令最佳”……在他的眼裡,汴京的小夥伴們就是天下無敵宇宙第一。如今就要與他們音信斷絕、各自天涯,他怎能不惆怅?

好在此番北上,隻需一年時間。

一年後,也就是50歲這年,歐陽修踏上了南歸的路途。在路上,他寫下“笑語同來向公子,馬頭今日向南行”。那是1056年的二月,在歐陽修看來,撲面而來的袅袅春風,仿佛都攜帶笑意。

回到汴京,歐陽修聽聞梅堯臣、蘇洵都來了京城,遂立即邀請他們前來家裡作客;同時被邀的,還有當時未受重用窘困于京的王安石、大理評事(類似于法官)韓維、在國子監任教的劉攽等人。

冷寂了一年的院落,再度熱鬧起來。

酒足飯飽後,歐陽修領出一隻白兔,當即作了一首《白兔》:

天冥冥,雲蒙蒙,

白兔搗藥姮娥宮……

主人邀客醉籠下,

京洛風埃不沾席。

群詩名貌極豪縱,

爾兔有意果誰識……

歐陽修家的白兔

在座賓友心領神會,紛紛作詩詠白兔。

王安石寫了《信都公家白兔》。

梅堯臣寫了《永叔白兔》。

蘇洵寫了《歐陽永叔白兔》。

韓維寫了《賦永叔家白兔》。

劉攽寫了《古詩詠歐陽永叔家白兔》。

歐陽修在《白兔》裡寫道:“滁泉清甘瀉大壑,滁草軟翠搖輕風。”王安石的詩裡寫道:“去年驚堕滁山雲,出入墟莽猶無群。”梅堯臣也寫道:“分寸不落獵犬口,滁州野叟獲以還。”可以推測,這隻白兔是一隻野兔,來自于安徽滁州深山,被一個獵戶獵得,最後被歐陽修得到。至于它是買來的還是獵戶送的,已無文獻查證。

雖無從考證,但亦可推敲一二。

大約十年前,師友範仲淹身處慶曆新政革新運動的旋渦,遭同僚彈劾被貶。歐陽修心懷不平,上書分辨,亦被貶;被下放的地方,就是安徽滁州。

在滁州,歐陽修心中郁悶,成天到處散心解悶,并寫下一篇曠世奇文。這篇散文,叫《醉翁亭記》。

歐陽修家的白兔

《醉翁亭記》的開篇就是:“環滁,皆山也……”在這個群山環繞的地方,歐陽修生活了兩年。他的性情如同學生蘇東坡,豁達不羁,熱情開朗,可想而知,他必定走訪了這些山裡的大溝小壑,結識了山中的獵戶隐士;他亦如好友範仲淹一般,心憂天下,惠澤黎民,不難想見,滁州人民必也待他如同家鄉人。十年之後,即便他不在滁州,當年那些山裡的友人不時給他寄一些特産野味,想來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在這場老友重聚的宴會上,出現了這隻白兔。它本該老死山林,或者被獵鷹抓走,被豺狼捕獲,但它卻成了嫦娥玉兔之外、曆史上最有名的兔子(如果嫦娥奔月也算曆史)。

這次聚會,反映了古代士大夫和知識分子階層的休閑方式,也從側面完善了歐陽修這個人。

他愛熱鬧,愛請客吃飯,但不是誰都能上他的飯桌。他是受晏殊賞識帶入官場的,某種層面上說,晏殊是他的恩師。但歐陽修看不慣這個恩師熱衷名利、花天酒地,晏殊請他吃飯,他看着豐盛的宴席,想着抵禦苦寒的戍邊兵将,諷刺道:“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餘萬屯邊兵。”自此,他們再無生活中的往來。

歐陽修要的門客,是梅堯臣這樣的寒士:

“逢君伊水畔,一見已開顔。”

是王安石這樣的賢士:

“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争先?”

是蘇洵這樣的俠士:

“其論議精于實體而善識變權,文章不為空言而期于有用。”

是曾鞏這樣的飽學之士:

“予初駭其文,又壯其志。”

此外,韓維、劉攽、蘇轼、蘇轍等人,包括梅堯臣、王安石、蘇洵和曾鞏,無不是經歐陽修一手提拔,才能成為叱咤北宋文壇政壇的風雲人物。他們當中,大部分都獲得成功;但命運不會眷顧每一個人,梅堯臣就是個例外,他的仕途如同陸遊一般悲涼,最終郁悶而困苦地病死汴京。但這不能阻止歐陽修對他的喜愛,在歐陽修的書信集中,寫得最多的,就是給梅堯臣的,以至于很多喜歡梅堯臣的讀者都稱他為歐陽修的“聖俞太太”(聖俞為梅堯臣的字,歐陽修和梅堯臣并稱“歐梅”)。

歐陽修家的白兔

至此不難看出,歐陽修看一個人,首先看的不是看他多麼聲勢顯赫、位高權重,而是他的人品。歐陽修評價晏殊,完整的話是這樣的:“晏殊的小令最佳,詩次之,文章又次于詩,為人又次于文章。”這句話反過來,就是形容曾鞏的。曾鞏擅長古文策論,寫不來科舉文章,是以考了好幾次都屢戰屢敗,可謂“文章最次”。但在自己還沒名氣沒官職的時候,他就修書給歐陽修引薦王安石,當官後更是懲治惡霸,為百姓辦了不少好事,又可謂“人品最佳”。

歐陽修喜歡請客吃飯,也不是貪圖吃喝玩樂,而是讓他賞識的賢才們彼此結識,成為好友。縱觀《王安石年譜長編》和《梅堯臣集編年校注》,當中諸多彼此唱和答酬的絕律古詩;再看陸遊的《劍南詩稿校注》,寫給别人的作品則寥寥無幾。在這一點上——梅堯臣獲得歐陽修的知遇之恩,是比陸遊幸運一萬倍的。

是以,歐陽修的熱鬧,不是簡單的觥籌交錯,而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前夜的薪火集結。

衆人吟詠那隻白兔,也不是單純的給歐陽修面子,而是由衷地首肯歐陽修就是“千古伯樂”。

參考:

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

王安石年譜長編,中華書局

梅堯臣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

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逢君伊水畔,一見已開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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