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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評論|餘中先再談《巴黎聖母院》:文學的巴黎聖母院與建築的巴黎聖母院

文藝評論|餘中先再談《巴黎聖母院》:文學的巴黎聖母院與建築的巴黎聖母院

世人都知道,先有塞納河畔的建築巴黎聖母院,後有雨果筆下的《巴黎聖母院》。而于我,卻是先讀的雨果著名小說《巴黎聖母院》,後在巴黎的塞納河畔看到了巍峨壯麗的聖母院。

第一次去看巴黎聖母院是1988年,還沒親眼看到巴黎聖母院時,是雨果的小說讓我對這座大教堂産生了一個美好的想象,腦海中有了一個固定的形象,揮之不去:“建築藝術的奇觀”“巨大的石頭的交響樂”“用千萬種形式表達出來的勞動者的幻想”。到了實地一看,那巴黎聖母院居然比我想象的還要更美麗、更氣派、更雄偉、更壯觀,實在令我驚愕萬分。

文藝評論|餘中先再談《巴黎聖母院》:文學的巴黎聖母院與建築的巴黎聖母院

從四面看去,它令我有各各不同的感覺,正面看威嚴如金剛,後面看神奇如天使,從兩側來看,則是無比細巧,無比繁雜,說是巧奪天工也毫不為過……實在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好在現今照片、明信片、電視片、網際網路不乏它那切實的身影,可免我在此畫蛇添足,弄巧成拙。

巴黎聖母院是所謂“野蠻”的哥特式建築,建于中世紀,其風格已從早先的羅馬式圓形教堂變成向高處發展,正面進去一般有三道門,中間那道直接進入大殿,是做彌撒的地方,有回廊、中殿、小教堂、耳堂……裡頭有很多藝術作品,如玫瑰花窗、聖徒雕像、聖經故事繪畫……後來幾次參觀,看得比較細,還專門付費參觀上層的遊廊和鐘樓,以及地下的珍品陳列館。

我當時在巴黎大學索邦學院做博士論文,以法國詩人克洛岱爾為研究對象。克洛岱爾是個虔誠的天主教詩人,曾在中國當過十幾年外交官。1886年聖誕之夜,這位年輕的詩人進入巴黎聖母院望大彌撒,就站在大廳右側第二根十字柱旁,激動萬分地聆聽龐大的管風琴奏響的雄渾悲壯的聖歌,頓感一種靈魂的升華……我也在巴黎聖母院參加過望彌撒的儀式,切實感受過那一種使人心靈淨化的力量。

還是回到雨果的《巴黎聖母院》上來。

文藝評論|餘中先再談《巴黎聖母院》:文學的巴黎聖母院與建築的巴黎聖母院

雨果29歲那年寫成的《巴黎聖母院》當然是一部名著,僅四個主要人物的塑造,就能讓它名垂千古:青春美麗、活潑熱情、天真率直的吉普賽少女愛絲美拉達,醜陋兇狠、善良孤僻的敲鐘人卡西莫多,虛僞狡猾、道貌岸然、聰明博學、心靈扭曲的副主教克洛德,還有英俊潇灑、風流成性、輕薄卑鄙的衛隊長弗比斯……故事中展現出雨果獨創的 “對照美學”原則,足以使其成為浪漫主義小說的代表之作。

我年輕時讀書隻求快,恨不得三四天把厚厚的一部書讀完,聽人說《巴黎聖母院》的第三、第五卷可不讀,因為跟情節沒什麼關系。我也就這樣做了。後來,等多年後再來讀《巴黎聖母院》時,才發現當初的我錯過了書中一個重要部分。

那幾章确實是遊離于故事情節之外,但作者在其中談到了他對法國文化、對巴黎聖母院、對建築藝術、對巴黎社會、對整個巴黎城的看法。在我的印象中,很多小說家寫作時會把故事情節、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生活和英雄業績寫得驚心動魄,突然會筆鋒一轉,整整一大章跳出情節之外去發表議論,雨果就是這樣的典型,我們讀《悲慘世界》時會發現,他在故事之外談到了拿破侖、古希臘社會,可能是離題八萬裡。但,這些章節如果跳過的話,對我們了解作品是會有損害的,也就是說,我們或将不能完全了解或讀明白雨果的思想。

大概也正因如此,雨果把小說命名為《巴黎聖母院》,而不是别的,例如“鐘樓怪人”或别的什麼。在我看來,小說主人公的命運,或推而廣之,那個時代中人的命運,是與巴黎以及聖母院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的,大教堂其實也是作品中的一個主人公呢。卡西莫多把吉普賽少女救起,隐藏在聖母院中,憑借着“聖地”的嚴格規約,不讓人把她搶走;在聖母院遭遇圍困時,卡西莫多讓熔化了的鉛液從聖母院頂樓上傾瀉而下,阻止了群眾的攻打;最終,卡西莫多識破了副主教僞善的面目,把他高高舉起,從聖母院的高處狠狠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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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曾說巴黎聖母院是“一部宏偉的石頭交響樂,是人類和一個民族的輝煌傑作”“每一塊石頭都充分展現了工匠的奇想同藝術家的天才的完美結合”“這是人類的一種創造,像神的創造那樣威力無窮,豐富多彩,仿佛是從神的創造中竊取了多變與神聖這兩重特征”。

除在作品中細細描寫了聖母院的建築本身,雨果還對聖母院建築的某些裝飾風格提出了批評,并且指出聖母院遭受種種破壞有幾個因素。他是在“七月革命”之後的1831年完成《巴黎聖母院》的。次年,他就寫了篇題為《向破壞古迹的人宣戰》的文章。誰是破壞古迹的人?在他看來,就是彼時的巴黎當局。彼時的巴黎當局要謀劃城市的發展,嫌棄原來老舊的巴黎不好看,要建設一個新巴黎。為實作這個目的,當時巴黎的行政長官奧斯曼提出了一個适應現代化的整體規劃:拆除一些建築。雨果的看法跟當時的長官意志有沖突,他覺得古迹應該保留下來,而不是拆掉。于是,一個作家,就把認真保護聖母院之類的問題特别認真地提了出來。

現在看來,當年的雨果是相當明智的。他提出:“從中世紀藝術遺迹上,可以分辨出三類不同深度的創傷。”第一種,時間,這個好了解,時間會不知不覺地讓建築留下傷害,表面會裂紋滿目、鏽迹斑斑。第二種是政治革命或宗教的革新,法國經曆了多次革命,大革命期間對文物的破壞也曾相當厲害,而巴黎公社期間則有好多寺院被燒毀。這些盲目而狂暴的破壞,洶洶而來,撕碎了古建築的華麗外表:拆毀圓花窗,砸爛小雕像……第三就是時尚。雨果認為:時尚正在變得越來越愚蠢可笑,從文藝複興時代種種雜亂無章、一味追求華麗的風尚開始,建築必然走向衰落。雨果甚至尖銳地指出:“時尚的破壞是深層的,它能攻擊藝術的骨架,傷其筋骨,對建築物進行裁割、切削、肢解和殺戮。新的時尚問世,會對建築物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時間和革命卻沒有這種奢望。”

小說《巴黎聖母院》中有句話十分精辟:“一個殺死另一個”,法語為“Ceci tuera cela”。它是什麼意思呢?雨果認為,書籍可能殺死建築,就是說,以前的那些哥特式建築,可能會被後世出現的書本殺死。因為,書的誕生,古登堡的印刷術的發明,文藝的複興,造就社會。而社會的代表性文化載體——書籍會徹底代替石頭建築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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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殺死那個”是曆代人都要考慮的問題,每個時代都有代表性的文化載體,最早,大概就是石頭的教堂,随後是書本,後來是報紙、雜志,再後來是電影電視,現在當然是手機、網際網路等,一個會不會殺死另一個?雨果提出的問題,放在今天我們有必要把它再提一提:書本摧毀建築,那麼,電影、廣播、電視、網際網路、手機會不會殺死書籍呢?從某種意義上,它們已大大削弱了書籍,殺傷了閱讀。那麼,手機是不是會殺死一切?

事實上,雨果的《巴黎聖母院》并沒殺死石頭建築的巴黎聖母院,我們現在去參觀巴黎聖母院,往往會聯想雨果的這部作品,如果沒有讀過,看巴黎聖母院之前或之後,可能會做功課去讀一下,也就是說,著名的文學作品也會促進我們作為旅遊者對古迹的參觀和聯想。

這個“一個殺死另一個”,是雨果預先為世人敲響的警鐘。有了這一警鐘的長鳴,人們恐怕會做得更明智,會讓這個養育另一個,這個促進另一個,這個激勵另一個,這個繁榮另一個。我們希望看到這樣的世界,也應該能看到這樣的世界。

有曆史代表性的建築應該留下來的,而且,每個時代可能都有每個時代建築上的代表作,它們存續下來,會讓後代意識到曆史的脈搏就跳動在那些石頭、木頭、鋼鐵、玻璃的建築中。《巴黎聖母院》就總結了巴黎的曆史建築:以往,在卡特琳娜·德·美迪契時代有杜伊勒裡宮(後來燒了);亨利二世時代有市政廳(曾被燒毀,重建後依然還在);亨利四世時代留下了王宮廣場;路易十三留下了神恩谷修道院(現為陸軍總醫院);路易十四時期有殘廢軍人院(現是軍事博物館);路易十五時代有聖絮爾皮斯教堂;路易十六時代留下了先賢祠(為共和國偉人設立的公墓,伏爾泰、盧梭、雨果、左拉、居裡夫人都埋在裡頭);拿破侖時期有旺多姆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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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雨果總結的,他以後,我們不妨替他總結一下。七月王朝開始建造了凱旋門;第二帝國時建有歌劇院;第三共和國時有了埃菲爾鐵塔,鐵的塔,象征一個鋼鐵時代;進入20世紀,有大王宮、小王宮;戴高樂時代,中央菜市場的大改造,而往日菜市場的熱鬧景象,隻能在左拉的作品中重溫了;蓬皮杜時代建有蓬皮杜文化中心(外表很像化工廠),是現代派建築藝術的代表;德斯坦、希拉克時代應該是拉德芳斯的大拱門,它延長了從小凱旋門到大凱旋門的城市中軸線;密特朗時代是“四本書”造型的國家新圖書館……

由此突然想到,多年前,我曾把雨果同時代的浪漫派詩人奈瓦爾的一首詩《巴黎聖母院》翻譯成了漢語。

譯文如下:

“聖母院夠古老的了,或許人們将看到它

有一天埋葬當年它曾看着誕生的巴黎;

但在千年之後,時間将讓那笨重的骨架

犯下過失,就像一條狼讓一頭牛頓失前蹄,

扭曲它鋼鐵的神經,以一副聩昏的利牙,

憂愁地啃噬着它岩石構成的古老骨脊!

來自大地上所有國家的衆多人們

将前來此地把這威嚴的墟景瞻仰,

并且想入非非的重讀維克多的書;

會以為重又看到了古老的大教堂,

就這樣又長又方,雄偉壯麗,巍峨精神,

矗立在他們面前像一個死人的影障!”

文藝評論|餘中先再談《巴黎聖母院》:文學的巴黎聖母院與建築的巴黎聖母院

我是1990年代譯的這詩。2019年巴黎聖母院大火後,有人又找出了這篇譯文發在網上,并告訴我說,餘老師,你多年前譯的東西還挺好的。我想,确實很好,它很應時地回答了“這一個殺死那一個”的問題。

我總在傻想,未來有一天也許我們看不到巴黎聖母院原來的樣子,有些部分會倒塌,有些部分會面目全非。但我們站在它面前時始終會想到,有一本維克多·雨果的《巴黎聖母院》在。巴黎聖母院還在,它的魂還在,這就挺好。

作者:餘中先

編輯:徐璐明

策劃:陳熙涵

責任編輯:範昕

*文彙獨家稿件,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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